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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粒機

脫粒機

工程師又囑咐:「小心!不要把手也喂進機器嘴裏!」
啪!啪啪!
過去,這麼多的麥子,如果用連枷拍打,不知要多少的人揮舞著連枷拍打多少遍。於是,人們再次驚嘆:
脫粒機出現三年後的某一天,大家在草堆里躺上一陣,又走到脫粒機前等待合上電閘后,機器開始飛快的旋轉。一個人還沉浸在自己對往昔的遐想里,機器都在嗡嗡轉動了,這個人抱著一捆麥子竟然哼出聲來了:
機器用震耳欲聾的聲音與力量塑造了自己壓倒一切的形象。人們被機器那巨大的胃口驅使著,身上也像是過了電一樣地奔忙,手腳稍微慢一點,空轉的機器就會發出怒吼,一副要掙斷那些粗大的螺栓、從水泥底座上蹦跳起來的樣子。要想休息一下,只好合上電閘,讓機器停下。其實,這機器不能隨意停下,這裏一停下,電流沒有出去,又要把水電站的「母機」給憋住了。
這些傢伙馬上起身往外跑,跑到發電房外,但是,發電房在低處,而村子在河谷的台地上面,沒有人能從發電房外能看到村子。他們大叫:「我們看不見!」
於是,空轉的機器發出了怒吼,他還在哼唱,機器差點就從水泥底座直蹦跳起來時,他才驚醒過來,結果忙亂之中,他把麥子連同自己的一隻手一起喂進了機器的口中。這個人立時就昏迷了。
「水邊的孔雀好美喙呀!光滑美羽似琉璃呀!」
人們就按著他的樣子幹下去。
「光滑美羽似琉璃呀!」
工程師拿著扳手最後緊了一遍機器上所有的螺絲,指揮著大家排成一排,形成一條從晾架到機器跟前的輸送線。這回,他站在一邊,點了點頭,說:「開始。」
人們讚歎一陣,發電員拉下了開關,那個光圈就立即消失了,人們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明亮過後的黑暗是比沒有明亮的時候更深的黑暗九_九_藏_書,於是他們又涌回到機房。那台被憋住了的機器越轉越快,機器裏面發出的嗡嗡聲變成了尖利的嘶喊,而整個機器也在劇烈地顫抖,儀錶盤上的指針瘋狂搖擺,發電員再次合上了電閘,電流又飛躥出去,重新把機村點亮,重新把機村放置在了那個日暈一樣閃爍的光罩之下。機器喘了一口長氣,然後,渾身的顫抖慢慢平復,從高潮上跌落下來。
「電!」
水電站建成的那一年,縣裡下來的工程師帶著村裡喜歡新事物的年輕人一直在曬場上忙活,並且預言,這個秋天的糧食收上來,脫粒的時候,就再也不用有那麼多人拿著連枷前前後後進進退退地反覆拍打了。
發電員說:「大家回家吧,看看你們被電燈照亮的屋子吧。」
連枷是看得見的,孔雀也是看得見的。但是,現在看不見的電出現了。水沖轉了那個巨大的輪子,輪子飛轉,用皮帶帶著那台「母機」嗡嗡旋轉,電就出現了。電不止是用電燈把機村點亮,電不止是讓喇叭發出聲響,電還能讓一台機器出現在機村的曬場上,不用那麼多人用連枷來來去去、前前後後、進進退退地反覆拍打,就能把糧食從穗子的包裹中脫粒出來。現在,麥子還在地里灌漿,幾個巨大的箱子已經運到了曬場上,箱子上還苫著防雨的帆布。箱子旁邊,深坑已經掘好,從坑底往上豎起了鋼筋。工程師正帶著人把攪拌好的水泥灌進了那個坑裡,給飛快旋轉的機器一個牢固的基座。
工程師拍拍手,說:「看清楚了,就這麼干!」
電給機村送來了前所未有的光亮,人們仍然對為安裝機器而在平整的曬場上挖出深坑相當不滿。但是,新事物總是要出現的。而且,新事物沒有真正呈現出它全部的面目,並展現出全部的功用時,就預先把這種不滿表達出來,是相九*九*藏*書當不明智的舉動。這是新舊思想的問題。思想問題都是天大的問題,於是,人們都隱忍不發。該到從一個專門的地方取來細膩的黃泥,用青杠木棰把曬場平整得一平如鏡的時候,沒有人說話。這是一個農耕的村莊一年中最為美妙的時光。莊稼地早已追過了最後一次肥,除過了最後一遍草,麥子和青稞正在揚花灌漿,輕風拂過,所有日漸飽滿沉重的穗子都在緩緩搖晃。麥田像是深沉黏稠的湖,陽光在上面很有質感地動蕩。五月,人們修補柵欄;八月,秋風漸近時,人們用可以制陶的細膩黃土修補曬場;十月,地里的莊稼收割下來,在高高的晾架上吹乾了,麥子和青棵從晾架上拋下來,平鋪在修整得一平如鏡的曬場上,被越升越高的太陽照著,一地的麥草發出絮語般的細密聲響,乾草香也在空氣中瀰漫開來。然後,男女們排成相對的兩行,在有節奏的打麥歌聲中揮舞起連枷:啪!啪!啪啪!
這回,是他的助手合上了電閘,機器開始轉動的同時,一捆捆的麥子向著機器跟前輸送,最後遞到了他的手上。他把麥子塞進了脫粒機的喂料口,機器的那一邊,細碎的麥草飛揚起來,從一道鐵篩上推向了一邊,而一粒粒金燦燦的麥粒,從那鐵篩間落下,歸到了一個狹長的鐵槽里。他往機器里連餵了十來捆麥子,然後一揮手,助手合上電閘,人們擠到停下來的機器跟前,看到片刻之間,就有那麼多麥子被脫粒乾淨了。
機器只會在規定好的時間停下。這時,圍著機器忙乎的人們四散開去,讓疲憊的身子躺進乾燥的麥草堆里。身下的草堆很軟和,耳朵里卻還回蕩著機器的聲響。陽光從藍色的天空中一瀉而下,稍稍抬起頭來,可以看見積雪的山頂,看見收割后顯得疲憊而又鬆弛的田野。耳朵里隱約地響九九藏書起了過去那整齊的連枷聲。還有應和著那節奏的詼諧喜悅的歌唱。
人們靜默了一會兒,轟然一聲,爆發出了會心而歡快的大笑。這些男人們又在機器邊坐了一會兒,發電員帶著得意的神情,給帶動機器的皮帶打蠟,拿一個長嘴壺往機器身上的一些小孔加潤滑油,然後,自己也無所事事了。有人想起「母機」這個名字,忍不住又笑了幾聲,但大部分人已經覺得沒有什麼意思了。這時,那機器平穩運行的嗡嗡聲聽起來都有些昏昏欲睡的味道了。
他們在平整的曬場上挖出兩個深坑,然後,水泥就出現了——不,水泥這種東西在修電站時就已然出現了。機村人已經知道,這種特別的泥巴的出現就意味著機器的出現。水泥是用電驅動的機器的先聲。看不見的電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小小的一個開關,啪噠一聲打開,它就飛快遊走,竄到電燈里放出光明,竄到機器里讓所有輪子飛轉。啪啦一聲關上,電流就飛快地縮回去,順著電線縮回到最初的那台母機里去了。是的,母機,機村人是這麼叫那台被激流沖得飛轉,併發出了電流的那台機器的。你看吧,當輪子飛轉,機器里嗡嗡作響,你要不把開關合上,不讓電流飛快地跑到很遠的地方,把電燈點亮,讓喇叭歌唱,讓另外一些機器飛轉,那它就像一頭母牛被源源不斷的奶水憋住了一樣,會渾身抖動著撕叫不已,甚至能憤怒地從牢固的水泥底座上掙脫下來。捆綁奶牛的是繩索,捆綁機器的是許多的螺栓。但憤怒的機器真的能把那些鋼鐵的螺栓一一掙斷,使得機毀人亡。電站剛建成時,機村的男人們含著煙袋,為摸清「機器的脾氣」,在發電房裡圍著機器蹲成一圈,看機器嗡嗡地飛轉,儀錶盤上表示電流電壓的指針越抬越高,先是裝在發電房裡不同顏色的燈泡發https://read.99csw.com出了亮光。從縣上接受了半年培訓的發電員戴上了白色的手套,握住了總開關說:「快去看,電要到村子里去了。」
「機器!」
這時,一個人說出了那個跟科學命名一樣的名字:「母機。」
啪!啪啪!
「水邊的孔雀好美喙呀!」
這個收穫季,機村人的確只用了很少一點人力,很少一點時間,就把往年需要很多時間很多人力的活幹完了。電流從裹著一層膠皮的電線里飛速而至,只要一合上電閘,機器就飛快旋轉,把麥草和麥粒分開。機村用脫粒機都兩三年了,時不時還有人嘆服電力的神秘與機器力量的巨大。又過了些年,好多人都會給機器上點潤滑油換個保險什麼的時候,也有人發現這機器的矂音太大,打下一年的新麥時,也不能像過去用連枷時,男男女女,此起彼伏,應和著那整齊的節奏曼聲歌唱了。轟轟然的機器飛轉著帶齒的滾輪斬碎麥草的聲音把一切歌唱的慾望都壓制住了。
基座澆注好后,工程師就回縣裡休息去了,把等著要看看機器是什麼模樣的人搞得好不心焦。機器就放在曬場上,用防雨的帆布苫蓋著,每天,都有民兵在旁邊看守。白天還好,民兵們乾著手裡的活,只是留心著不讓人在機器旁邊停留盤桓。到了晚上,那就不一樣了,「為了防止公開的和暗藏的階級敵人破壞農業機械化」,兩人一組的民兵,槍膛里推上了子彈,端著打開了槍刺的步槍在機器四周不斷巡邏。階級敵人當然沒有膽子在那裡出現,於是,那些夜晚,總有村子里好奇的孩子與春心萌動的姑娘在民兵們四周出沒。直到開鐮收割了,工程師才回來安裝機器。第一天,他把那些木箱一一打開,跟過去來自城裡的東西一樣,那些鋼鐵部件上都塗著厚厚的油脂。工程師指點精心挑選出來的助手用汽油洗去那些油脂。第read•99csw.com二天,才開始在水泥基座上安裝機器。第三天,工程師又指揮發電員牽來一根專門的電線。第四天,他「將息一下」,享用生產隊新殺的一頭肥羊。第五天,他親手把電線接到機器上,一合上電間,那台機器就飛快地旋轉起來。那是一個上面「栽」著許多鐵齒的滾子在一個鐵罩下面旋轉不停。機器空轉的時候,那鐵罩子都被震得要飛起來了一樣,曬場上細細的黃塵四處飛揚。工程師合上了電閘,那機器還轉動了好一陣子,才不情願一樣停了下來。
他們便收起煙袋回家。走上河岸,在村口,這時,他們看見的就只是每家每戶的窗口都放射出明亮的燈光,但抬頭時,因為自己就在那光罩下面,就看不到那個光罩了。他們還在村口碰見了一些野物。譬如狐涯和攝,它們蹲坐在地上,也在好奇地打量眼前這個因為這不尋常的光亮而變得陌生的村莊。因為這光亮,每家人的窗戶前都飛舞著比尋常多出很多的蛾子與蚊蟲,以這些小生物為生的蝙蝠亂了方寸,在明亮的光線中瞎飛亂撞。
發電員卻喊:「預備——起!」他發出最後一個音節的同時合上了電閘,然後,大家都看見了。在村子所在的上方的天空里,彷彿一道閃電亮起——不,不是閃電,閃電稍縱即逝,瞬間的明亮后是更深的黑暗。而這時在他們眼前的亮光,只是在剛出現的時候,像是閃電一樣炸開,但隨即就變弱了一些,那片光慢慢成形,慢慢收斂,最後,變成一輪日暈一樣的光,罩在了村子上方,中央明亮,在擴散向四周夜空的時候,逐漸黯淡。在機村人的經驗中,除了有些時候,太陽與月亮周圍會帶上這樣的光圈,再就是廟裡的壁畫上那些偉大的神靈頭上,也帶著這樣的光圈一但這光圈出自於畫師的筆下。但今天,每一個人都看到機村被罩在了這樣一個美麗的光圈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