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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神子降生 病

第一部 神子降生

「魯阿拉拉穆阿拉,魯塔拉拉穆塔拉!」
「可是你腦子不好。但從今之時,這種情形已經改觀了。」
金甲神人點頭說:「是我。」
人們把抬回家的晉美放在床上,雖然身上什麼都沒蓋,身下的熊皮褥子卻使他體溫更高了。兩騎快馬衝出了村莊。一騎去幾十裡外的鄉衛生院請醫生。一騎去寺院請活佛。看他高燒的樣子,怕是挨不到活佛和醫生到來。但是除了等待,人們並沒有什麼辦法。但高燒的病人自己醒了過來。
「格薩爾大王。」
人們往羊欄奔跑時還在問:「他被狼咬傷了嗎?」
活佛說:「你心中一直有著格薩爾的故事!」
「那我們就再等等吧。」
他直起的身子又無力地躺下,「只是……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而天下蒼生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上天祈禱。
「我讓你到廟裡來看我,你沒有來。」活佛的語氣里有責備的意味,「我說過,你的心裏有寶藏,我要幫你開掘出來。」
大家恍然大悟,是啊,院子里哪裡看得到最多的星光?他被抬上了屋頂平台。瞎子示意讓自己躺在石板上。那塊光滑的石板,本是他揉制皮革的案子。天上的星星出齊了。星宿們各自閃爍在各自的位置上。他在那石板上放平了身子,感到了石板的沁涼,他滿意地嘆了口氣:「我看見了。」
於是,他閉上了雙眼。
他坐起身來,爭辯道:「這次不一樣了,我的腦子已經裝滿了。」
那個時節,家馬與野馬才分開不久,蒙昧之中的人們智識未開,所以,妖魔與強梁橫行,美麗山水之間的人生卻如一汪無邊的苦海。那時,財寶向少數人聚集,由此人們不再和睦相處,相親相愛。狩獵的刀槍轉用於人類之間相互的殺戮。不要說眾生掙扎于苦海中痛不欲生,甚至地下寶藏的礦脈也向外流動,想要逃離這非人的地界。
現在,他蓋著一張柔軟的羊毛毯子,仰望著星空,等待著身體里的力氣重新生長。面對著那看起來慈愛有加,實則威儀https://read.99csw.com逼人的活佛,他不敢說自己作為一個將來的歌者已經什麼都不需要了。
他又說:「我看見了!」
牧羊人不說要到院子里或者什麼地方,而是說:「我要到星光下面。」
活佛說:「我們有緣,我的渡船讓你少走了一天冤枉路。」
他趕著羊群從草灘上回家,眼前的情景卻在時時幻化。那些羊有時變成雄獅,有時變成雪豹,有時變成難以描述形狀的妖魔,他揮動手中的鞭子時看到電光閃耀,然後,瞬息之間,不知是現實的世界還是腦海之中就布滿了千軍萬馬,或者靜止不動,凜然的氣息讓人心驚;或者像被狂風驅動的潮水,帶著雷鳴般的聲音,互相吞沒互相席捲。好在頭羊自已識路,把羊群帶回到畜欄,也把跟在羊群後面的瞎眼牧人帶回到村莊。
「力量會回到你身上的。」
這個地域本來智蓮已開,卻因邪道盛行,現如今卻已在教化之外。發了邪願的鬼魅們在雪山環繞的廣大高原橫行無忌!但凡河流、山川、牧場、村莊,都有無數妖魔和鬼怪,有形的敵人和無形的惡魔,驅使黑頭藏民走上惡道。
他馬上就想歌唱,但持續的高熱使他身體非常虛弱,以至於剛一張口就顯出了又要昏迷的模樣。他蒼白的臉上掛著笑意:「故事,我的胸中全是格薩爾王的故事。」
他在黃昏的光線中摸索著把羊欄門關上,自己就昏迷了。
「請你給我念個讓腦子清楚的經吧。」
「被公羊撞了?」
神人倏然消失,聲音卻近在身前。他立即就覺得天朗氣清,但見雲彩飄散,藍天洞開,重樓高閣中,眾神紛立。
「他昏過去了!」
晉美的反應是要翻身起來匍匐在地,大王的神力卻讓他不得動彈。大王發話了,身在近處,聲音卻來自天空深處,帶著遙遠的迴響:「我知道你想歌唱。」
沒有人問他看見了什麼,而是說:「他看見了!」更沒有人說這個一隻眼的傢伙,平常就看不見什麼,更不要https://read.99csw.com說在昏睡之中了。瞎子在滿天星光照耀之下,在夢中的確看見了千百年來,由一代又一代藝人演唱著的史詩故事,在他眼前一幕幕上演。他渾身灼|熱,心中卻是一派清涼。看見了很多很多年前,黑頭藏民所處的這片高原,從金沙江兩岸危崖高聳的山谷,到黃河蜿蜒穿過的無垠草原,都是史詩上演的寬廣舞台。半夜了,星光如水傾灣,從村外傳來了馬蹄聲。
人們一趕到,羊群立馬就安靜下來了。
然後又昏過去了。有人端來了熱水。但馬上有人意識到,不是熱水,而是剛從泉眼處打來的最清涼最潔凈的水。
一個高大威武的神人,眨眼之間就站在了面前。一身金甲金盔的光芒把他照亮。他認出了這個神人就是格薩爾:「是你?」
但是,活佛卻命令他:「睜開眼,看著我。」
崔巴噶瓦已經下降到人間了,未為嶺國之王的時候,他名叫覺如,稱王之後,就是人們必定要稱頌萬年的格薩爾王。
他睜開眼,看見活佛一隻手掣住另一隻手腕上懸垂的寬大衣袖,另一隻手五指張開,在距他臉有兩三寸的虛空中一遍遍拂過。同時,喇嘛用濁重無比卻又字字清晰的聲音念出了道道咒語。
牧人一倒下,溫順的羊群驚慌地叫喚,公羊們用堅硬的犄角去撞擊羊欄。羊是沉默的動物,平時回到羊欄,口裡空空如也不斷地咀嚼,好像它們沉默,是因為有太多的東西需要這樣咕咕嘰嘰地錯動著牙床來回味,好像它們是一群內心豐富敏感的傢伙。但這天不一樣,所有的羊都一驚一乍。村莊里最見多識廣的老人也沒有見過這麼多羊同時叫喚。這樣的異象出現,總是意味著什麼不尋常的事件。
「可是你嗓子嘶啞。」金甲神人一彈指,一粒仙丹飛入了他口中。沁涼,柔潤,一股奇香閃電一般走遍了他身體的裏面。那奇香是一種光芒,在身體里那麼多自己未曾意識過的通道中飛躥。晉美叫一聲:「大王啊!」同時聽見自己的聲https://read•99csw•com音變得洪亮,從胸腔,從腦門都發出了共鳴。大王說:「牧羊人,從此你將把我的故事向眾生傳唱!」
這回,沒有人發出譏笑之聲,因為人們聽到他那喑啞的聲音,已經大變,從他嘴裏發出的聲音,有了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
月亮升起來時,鄉衛生院的年輕女醫生到了。量體溫,量血壓,一切都正常,就是心跳慢了一些。晉美開口了:「怎麼會不慢,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醫生給他推了一大針管的葡萄糖,晉美說:「感覺到力氣在從很遠的地方很慢很慢地回來了。」
「外面。」
「我想歌唱。」
的確,腦海中一下塞進那麼多東西,身體內部經受著神、魔、人混戰于遠古時那種種殺伐之力的衝擊。一時間,真是理不出什麼頭緒來了。
活佛問:「你需要我幫忙嗎?」
活佛笑了,抬手叫來一個面相端正的婦女,請她把紡錘與羊毛拿來。活佛拿過一團羊毛,說:「你腦子裡的故事,現在就這樣糾纏不清。」
人們以為他醒來了,但他並沒有真正清醒過來。
昏睡中的人自己坐了起來,只見他眼中煥發出從未有過的光亮,使他那張平常黯然無光的臉都放出了奇異的光彩。而且,他開口就唱:
天上的神靈終於被人間眾生的悲苦所撼動,經過商議,唯有從天上眾神中降下一個發過大願,要為下界眾生解救苦難者一一這就是大梵天王和天母朗曼達姆之子崔巴噶瓦。
廟上的活佛先到了。
某一世某一天,一個神人路經此地,見一片危崖之下,這三隻精疲力竭仍然纏鬥不休的鎊蟹,頓生憐憫之心,一揮手中鐵杖,粉碎了巨石,才使這三隻螃蟹得到解脫,再投生時,變成了九個頭的旱獺。在三十三界天的大梵天王看見了它,認為是不祥之兆,揮劍砍去,旱獺九個腦袋都滾落在地。四個黑頭滾下山坡時還在祈禱:我們是妖魔中的精英,願我們來生變為佛法的仇敵、眾生命運的主宰者。因為祈願強烈,他們果然遂了心愿,九-九-藏-書先後變作北方魯贊王、霍爾白帳王、姜國薩當王、門國辛遲王,是為危害四方的四大魔王。最後那個白頭心地善良,他想,既然四個黑頭都要變成魔王繼續禍害人間,但願我能變作降伏魔王、保護百姓的世界君王。後來正像他自己祈禱的那樣,他升到天界,變作了大梵天王的神子崔巴噶瓦……
泉水來了。他雖然昏迷著,還是大口吞咽,真像是胸腔里有一大團火,需要很多水去撲滅一樣,以至於要人奔跑著去泉邊取了第二趟水。這次,他沒有喝下去多少。剩下的都由人用一段柏樹枝蘸著,一點點灑在他臉上和劇烈起伏的胸膛之上。
「他燙得像塊燃燒的炭!」
在這等待中,眾人都倚著牆角,縮在袍子里睡去了。女醫生披了一條毯子,把頭縮進豎起來的大衣領子里,也睡著了。晉美安安靜靜地躺著,那隻獨眼可以看到村子北面,綿亘于河灘之上的起伏丘崗。月亮穿行在薄薄的雲彩中間,投下的陰影在那丘崗上幻化不已。他又看見了故事當中的眾多兵馬,像波濤般他大多數的力氣還在遠處,但總算回來一些,於是,他輕輕翕動嘴唇,開始歌唱……在他,這不只是歌唱,而是一種嶄新的生涯。明天,他還是一個牧羊人,但與昨天那個牧羊人已經截然不同了。
遠古遠古的時候,有魔鬼三兄弟,橫行於雪山為柵的康藏高原,他們吃人肉,喝人血,吞食人骨頭,穿人皮,十分兇殘。因為作孽太多,而被天神制伏。天神允許他們轉生,併為轉生髮出祈願,但他們並未真正醒悟,祈禱時說了反話。於是投生之時他們就變為了三隻螃蟹,被鎮伏在一片危崖之下。這三隻螃蟹為著前世冤孽和今世莫名的仇恨,互相撕咬著,分解不開,纏鬥不休已經好多好多年了。
「可是……」
「跑得快的已經回來了。」
他又說:「水。」
活佛會說:「我開啟了那個人的智門。」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故事在他胸中壅塞不堪,眾多頭緒相互夾纏,但經他一捋,那些紛亂的線九*九*藏*書索就扯出了一個頭緒,牽扯出來,那人就會像一個女人紡線時的線軸一樣,滴溜溜地轉個不停了。就這樣,一個神授的格薩爾傳奇說唱者,又在草原上誕生了。他將歌唱,是因為受了英雄的託付,在一個日益庸常的世間,英雄的故事需要傳揚。就在那個夜晚,整個輯事的緣起,在他眼前歷歷浮現……
這回是醫生笑了:「那就讓力氣回來得快一點吧。」
他不說熱,他說:「我很悶,我要到外面去。」
女醫生不想把話題引到活佛身上:「力氣還在很遠的地方嗎?」
活佛對環立於四周的眾人說:「他還不知道怎麼試呢。」這話很有幽默感,把大家都逗笑了。
活佛終於說:「好了,你試試,現在你的腦子清涼了。」
「你很熱嗎?」
他說星光下面!大家把病人抬起來要往院子里去,他說:「不是院子里,是屋頂上。」
晉美確已清涼的腦袋又有些糊塗了。糊塗之處在於,他不知道怎麼來試腦袋是不是清涼。
大家都以為他睡去了,他卻突然笑出聲來:「活佛手上儘是熱氣,這些藥水流在身體里真是清涼。」
醫生說搬回屋子裡再打吊瓶,但他堅持就在屋頂,於是,人們就在樓頂上給打起了吊針。活佛被人引領著往富裕人家的佛堂里安歇去了。醫生守在病人身邊,看那月亮下閃著微光的明凈藥液滴滴點點,潛人了晉美的血管。
情形的確如此。那團羊毛重新回到女人手上,她一手捻動毛團,一手旋轉著紡鍵,立時,一根細線從羊毛團中牽引出來,拉長拉長,絞緊絞緊,一圈圈整齊有致地纏繞在了紡錘之上,很快,那團羊毛就成為一個規整的線團。晉美覺得自己腦子裡那一大團糾纏不清的東西也有了線索,有了頭尾,以一種清晰的面目在頭腦中顯現。活佛再來牽引線頭,那個線團就規整地散開了。他說:「就這樣從頭到尾,你可以講述那個故事了。」
他就這樣不厭其煩地施行著法術,這讓瞎子都有些不耐煩了。
晉美認出眼前果然是讓他同船而渡的活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