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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霸必須死——徽州絲絹案始末 第一章 都是學霸惹的禍

學霸必須死
——徽州絲絹案始末

第一章 都是學霸惹的禍

無論「人丁絲絹」在六縣怎麼分配,對府里來說都沒區別,只要每年湊夠8780匹生絹給南京就好。所以這筆絲絹稅如果不改,局勢平靜如初,最多歙縣抱怨兩句——反正你們交了兩百多年了,早習慣啦;若是支持帥嘉謨的主張,把賦稅均攤到六縣,徽州府得不到半分好處,反而引起其他五縣騷動,可謂有百害而無一利。
於是在隆慶三年的某一天,帥嘉謨設法接觸這些官府賬冊。一個學霸就這樣高高興興地開始做起數學題來。

圖一·1《徽州府山阜水源總圖》(來自弘治《徽州府志》)
帥嘉謨一打聽才知道,歙縣知縣房寰正趕上丁憂,縣務無人署理。其他五縣的知縣則宣稱要忙著準備朝覲事宜,因循停閣,不辦公了。
徽州府在向歙縣徵稅時,用的名目是「夏稅生絲」。恰好歙縣確實有一筆國初欠麥的「夏稅生絲」科目,因此地方並不覺有異。等這筆稅收上來以後,徽州府向上遞交時,又從「夏稅生絲」抽出應有的數目,劃歸到「人丁絲絹」之下。
這句話非常狠,一下就擊中了徽州府的要害。
比起帥嘉謨那篇雄文,這份申文的乾貨不多,刀筆卻暗藏機鋒。
徽州府歷年的稅糧賬冊,都存在歙縣庫房裡。大明稅賦結構很是繁複,徽州又是納稅大戶,賬冊涉及大量加減折算、書算錢糧,這正是絕佳的應用題題例。磨鍊好了這門手藝,以後就業便有保障了。
錢糧稅賦,歷來都是民政事務的重中之重。隆慶四年二月初十,巡撫海瑞給出批示:「仰府查議報奪。」意思是我很重視,你們好好查清楚。隨後,巡按劉世會做出了更詳細的指示:請徽州府召集六縣負責官吏、鄉紳、耆老等民眾代表,就這件事進行查證合議。
可到了萬曆三年(1575年)的年初,已沉寂四年的徽州絲絹案,似乎被什麼力量激發,突兀地掀起一陣巨大的波瀾,震驚朝野。
不過他沒走彈劾的路子。對京官來說,這事太小,又不涉及中樞官員,專門上書彈劾意思不大。帥嘉謨也不想跟地方政府徹底撕破臉。他所求的,只是朝廷一個態度,批幾句話,就夠了。
要知道,這一任應天巡撫,對一條鞭政策的推行很下力氣。只要他肯表態,這事就成了一半,不,一大半!帥嘉謨之所以有這個底氣,是因為這位巡撫太有名氣,遠非尋常官員可比——他叫海瑞,號剛峰。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整個大明都忙著適應這位新首輔的執政風格。至於絲絹案和那個躲去原籍不敢回來的數學學霸,已經徹底被人遺忘,再沒人提起過。他心灰意冷,不敢再去爭辯什麼。
這樣一來,無論按人頭統計還是按田地統計,歙縣都能減少至少一半負擔。
在來回拖延之中,王相、程鵬先後莫名去世,此事最後不了了之。
除了這些,帥嘉謨還準備了第四張牌——解決方案。
帥嘉謨心想,這件事關乎一縣之民生,可不能這麼糊塗下去,必須挖個水落石出!
可惜在大明,可沒多少領域能讓這位理科生一展才華。最好的就業方向,就是去當個管錢糧的小官吏。而這個崗位,要求對錢糧稅賦的計算很熟悉,需要做大量的應用題來練習。
人,可以不追究,畢竟過去快兩百年了;事,做錯了,就得撥亂反正。
隆慶三年(1569年),有一個歙縣人忽然對這些檔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其實較起真來,帥嘉謨此舉屬於強行拔高。
不過他這個「上京」,可不是去北京,而是去南京。
《大明會典》是一本官方發布的資料集,裏面收錄了典章沿革以及各級政府稅賦資料、行政法規,從弘治朝開始,每代都會進行修訂,算是政府法令的一個彙編,亦勉強可以當作年鑒來用,權威性很高。
帥嘉謨在《大明會典》里的徽州府條目下,找到了同樣的納稅記錄。更重要的是,《大明會典》里只提及是由徽州府承擔「人丁絲絹」,並無任何字樣表明是歙縣獨自承擔。
中國老百姓一般都有逃避打官司的傾向,愛打官司的人,會被當成「刁民」。地方官考評,也以「涉訟事少」作為民風淳樸的標準之一。但徽州人的做派,和如今美國人很相似,動輒興訟,有事沒事就喜歡對簿公堂,所以盛產精通法律條文的狀師、訟師——號稱「健訟」。
獲得了戶部的支持,帥嘉謨這趟進京之旅,可謂圓滿結束。接下來,他只要趕回徽州,等著配合上峰調查就夠了。帥嘉謨高高興興地離開南京城,踏上了返鄉之旅。
搞清楚這個關鍵節點,真相便會浮出水面。
大明地方官員一向的治政思路是以穩定為主,不出事什麼都好說,至於講不講道理還在其次。下頭老百姓們也明白這個邏輯,所以碰到什麼糾紛,甭管有理沒理,先鬧一陣。鬧成了,官府往往就會按鬧分配;鬧不成,也是法不責眾嘛。
這個手段的絕妙在於這些數字都是真實的,全經得起查證,只是在統計方式上稍做手腳,立刻顯出卓然效果——歙縣本身的負擔確實沉重不假,但被帥嘉謨這麼一比較,變得簡直慘絕人寰,讀之觸目驚心。
南直隸下轄有一個徽州府,歷來人傑地靈,無論官場還是商場都是英才輩出,是有名的文教繁盛之鄉。其時徽州府一共統https://read.99csw.com轄六縣:歙、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其中歙縣最大,同時它還是附郭縣——也就是說,徽州府治設在縣內,與歙縣縣衙同城辦公。
要知道,徽州府不比別的小地方,在朝中做過官的人極多。那些致仕的官員與中央關係密切,又熱衷於彼此聯姻,經營成一個盤根錯節的關係網路。這裏的鄉紳鄉宦,個個能量巨大,手眼通天。六縣紛爭,動輒能攀扯出政壇上的大人物。別說徽州知府,就算是應天撫、按兩院也不得不有所顧慮。
應該說,這次的呈文比上一次的更有說服力,新提出的兩個證據也都很合理。可是報告遞上去,毫無動靜。徽州府這次連回復都沒有,置若罔聞。
海瑞是帥嘉謨最大的倚仗。他突然調任,讓「人丁絲絹」案子陡然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儘管巡按劉世會還在,儘管徽州知府段朝宗還在,可是沒了海剛峰當主心骨,他們可不願意去觸這個霉頭。
表一 • 1 《萬曆會計錄》所見嘉靖、萬曆時期的絲絹稅收排名
排名按司按府按州縣
 名稱數(匹)名稱數(匹名稱數(匹)
1浙江139,654嚴州府49,216淳安縣(嚴州府)17,019
2山東56,662湖州府41,319烏程縣(湖州府)12,802
3北直隸44,853杭州府34,537歸安縣(湖州府)11,457
4南直隸42,592濟南府18,623海寧縣(杭州府)9295
5湖廣27,890蘇州府18,319建德縣(嚴州府)9259
6江西18,078真定府15,548歙縣(徽州府)8781
7  兗州府13,897桐廬縣(嚴州府)8584
8  青州府10,437富陽縣(杭州府)7357
9  徽州府8894遂安縣(嚴州府)6049
10  衡州府8740  
在這篇呈文里,帥嘉謨玩了一個心眼,在講述緣由時加了這麼一句話:「緣本府遞年奉戶部勘合,坐取人丁絲折生絹八千七百八十匹,原額六縣均輸,府志可證。」
短短一段話,先後兩次要求「均平」。
奧妙就奧妙在徵稅科目上。
要知道,他們要面對的,是一個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
在具體的分工上,應天巡撫協調各府州縣,以賦役為主,也兼管司法、治安;巡按以監察為主,但也插手民政、司法、軍事。勉強用現在做對比的話,一個是省長兼軍區司令,一個是省高級法院院長兼紀委,找他們兩位,算是拜對了衙門。
以至於南宋時,徽州籍貫的理學大宗師朱熹也無奈地評價本鄉人:「其俗難以力服,而易以理勝。」
應天巡撫和應天巡按,這兩個官職的管轄範圍可不只有應天府一個地方,而是涵蓋了除鳳陽、廬州、淮安、揚州四府之外的整個南直隸地區,其中徽州府也受其轄制。
從這裏,就能看出文理思路的差別了。
隆慶四年二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兩院批示發出后的第十五天,突然傳來消息,海瑞調職,改任南京糧儲。
大明共分為十三個承宣布政使司,以及一南一北兩個直隸,咱們可以把它們粗略地理解為省份。
「南京承運庫每年收絲絹20,190匹,其中浙江、湖廣這種產絲大區,才繳納8501匹;應天(等)十三府,只要繳2905匹。我們徽州府根本不養蠶,卻要負擔8780匹。當地民眾只能賣了糧食,折成銀子,從浙江等地回購,這兩道手續,讓成本翻倍,苦不堪言。更何況,這筆負擔若是六縣分攤,還能勉強忍受,可現在是歙縣一縣承擔——這一縣之稅,比浙江、湖廣兩司都高,根本不合理啊!」九_九_藏_書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五縣明面上雖然對「人丁絲絹」一事反應淡漠,但私下裡十分重視。京官之中,也不乏五縣籍貫者。帥嘉謨在京城的舉動,他們了解得很清楚。
這也不是第一回了。嘉靖年間,那兩個糾纏「人丁絲絹」的歙縣「刁民」程鵬、王相,最後也是莫名身死收場。奈何橋上,不差這一條冤魂。
除了在史料和統計學上做手腳之外,帥嘉謨還準備了第三張牌:政治牌。
按道理,徽州府的這一筆「人丁絲絹」稅目,應該是六縣均攤,怎麼只壓在歙縣一處呢?雖然歙縣的體量比其他五縣都要大,可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哪。
帥嘉謨在歸途中,果然遭遇一場絕大的危險,全靠好運氣才僥倖逃脫。具體是什麼危險,是誰指使的,沒有記載流傳下來。但帥嘉謨真是被嚇破了膽,敵人這是動了殺心。他壓根不敢回徽州,攜帶家人逃回了老家湖廣江夏縣避禍。
這個「補欠夏稅」年代太過久遠,看起來和「人丁絲絹」全無關係。帥嘉謨憑著天才般的直覺,覺得這兩者之間一定有什麼聯繫,於是拿起筆來,粗粗算了一下。
這真是只有學霸才能玩出的手段。
罵了半天,楊教諭終於說到了主題。首先他承認了帥嘉謨的發現,如今的「人丁絲絹」,確實就是國初的「夏稅生絲」。但他解釋說,根據府志記載,當年朝廷發現歙縣虧欠夏麥9700石,責令他們補交「夏稅生絲」,一共8780匹給南京承運庫。所以這是歙縣自己的責任,跟其他縣沒關係。
楊教諭這一手玩得很有分寸。如果五縣一起威脅鬧事,跡同謀反,切不可為。現在四縣不吭聲,推出最小的績溪在前頭說話,績溪人口太少,怎麼鬧,也絕對上升不到謀反的地步。這樣一來,既委婉而隱晦地把威脅傳達到,又給知府留出了足夠的面子,方便日後轉圜。
帥嘉謨是這麼個邏輯:不談總數,單單拿出南京承運庫做比較,主要為了顯得歙縣格外悲慘。
帥嘉謨已經算得很清楚了。按照隆慶年間的折率,8780匹生絲,換算成麥子是20,480石,跟歙縣拖欠的9700石根本對不上。即使按洪武年間的折率,也不可能差那麼多。楊教諭到底是文科生,沒算明白這筆賬。
憑藉著對數字的高度敏感,他注意到徽州的歷年稅賦里有一個疑點:徽州府每年向南京承運庫繳納的稅糧中,除正稅之外,還有一筆科目叫作「人丁絲絹」,須以實物繳納,且數額頗大,每年要繳8780匹生絹。
這句話雖然謙卑,卻隱隱帶著威脅。反著讀,意思就成了:如果您不照原樣徵稅,恐怕會引起民變,到那個時候,可就官民兩不便了。
這是個明智的決定。以帥嘉謨的身份,想直接找戶部高官申訴很難,但搭上一個言官就容易多了。
徽州這個地方,民風彪悍。這個「彪悍」不是說他們好打架,而是說徽州人好打官司。
他哭訴完之後,別有深意地加了一句:「照舊定納,庶免小民激變之憂,官民兩便。」意思是:您最好按照原來的做法徵稅,免得激起民變,這樣官府和民眾都方便。

圖一·2 嘉靖《徽州府志》書影
《徽州府志》是徽州府出面編撰的地方志,可信度很高。可是,府志里其實只是含糊地記載了徽州府或歙縣繳納「人丁絲絹」多少多少,根本沒有明確說過「原額六縣均輸」的話,更沒有和國初那筆虧欠的夏麥聯繫到一起。
但問題是,隆慶四年為庚午,隆慶五年(1571年)為辛未,才是朝覲之年。你明年才上京,今年二月份就開始停閣不辦公了?
這次的調查,持續了數月之久。皇天不負苦心人,居然真的被帥嘉謨找到了線索:
徽州知府段朝宗接到文書,一看海剛峰的大名,沒敢耽擱,立刻發牌催促六縣派員過來商議。
這就好比兩個人為吃飯買單起了爭執。誰出這頓飯錢,才是爭執的重點,至於這錢是給現金還是刷信用卡,並不重要。等警察來了,其中一位喊一嗓子:「民警同志,你給評評理,為了響應國家鼓勵使用信用卡的號召,這頓飯錢該誰出?」警察聽了肯定莫名其妙,這兩件事根本沒關係啊。
這是帥嘉謨玩的一個統計學小花招。因為大明稅制不是統收統解,一個地方往往要向數處交稅。
楊教諭的申文不提業務對錯,只談官員仕途。而帥嘉謨沒讀出申文這一層機鋒,一廂情願地認為,之所以徽州府不願推進,是因為整件事還說得不夠清楚——典型的技術人員思考方式。
在大明府、縣這兩級的政府裏面,具體政務的執行機構叫作「三班六房」,三班指皂班、壯班、快班,合稱為衙役;六房分為吏房、戶房、禮房、兵房、刑房、工房,與中央六部相對應。知府和知縣是流官,干幾年就會調走,但三班六房的職位往往為本地胥吏所把持。這些人都是本地土著,熟知基層,他們又掌握著專業技能,職務世代相傳,自成一個體系。沒他們配合,貴為知府也沒法施展拳腳。
果然,徽州府一看這篇申文,心領神會,不再催促合議。在幾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中,這件事慢慢地不再有人提起,眼看就要黃。
不得不說,帥嘉謨的這一篇呈文,當真是訴狀傑作。開頭借了朝廷大勢的東風,立意高遠,中間數字翔實,論據確鑿,層層推論極有說服力。篇尾不忘煽情,描繪歙縣人民生活有多艱辛,訴于情感層面。文字、邏輯上玩的小花招層出不窮,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然後他又說,這筆稅款交了一百七十多年,從來沒人抗議過。嘉靖十四年,兩個歙縣刁民程鵬、王相去告刁狀,當時的徽州知府馮世雍主持過一次調查,甚至還去巡院查過版籍,結論是「人丁絲絹」就該歙縣單獨交。此後三十多年,也風平浪靜。誰知道又冒出一個訟棍帥嘉謨,無視組織決定,又要興風作浪。
隆慶年間,江南正在推行一條鞭法。而一條鞭法的口號恰好是:「均平賦役,蘇解民困。」所以帥嘉謨兩次「均平」,把這次稅賦爭議拔高到響應國家政策的高度。
當時大明中樞分成南北二京,北京的六部、都察院、通政司、五軍都督府、翰林院等政府機構,在南京都有一套一模一樣的備九_九_藏_書份。南京這套備份政府,雖然權力遠不及北京的大,但在南直隸這片地方還是很有發言權的。
他不知道,此時一道死亡威脅的陰影,已經悄然籠罩在他的頭頂。
帥嘉謨這一逃,讓好不容易啟動調查的絲絹案陷入停滯——提告的苦主都沒了,還怎麼查?於是在各方敷衍之下,這件事終於再度沉寂下去。至於朝廷戶部,日理萬機,不可能一直盯著徽州這個小地方。
除了偷改了原文,帥嘉謨還發動了情感攻勢。他動情地說:
帥嘉謨到底是數學學霸,在探究人心方面不及文科學霸楊教諭。他不明白徽州知府的冷漠是考慮到穩定和仕途,跟技術性問題無關。帥嘉謨把一個戰略性錯誤當成了戰術性錯誤,一味鑽牛角尖去查考細節,等於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帥嘉謨在文武兩道的表現都很一般,註定仕途無望。他只有一個特長:對數字天生敏感,擅長算學,是個學霸級的數學天才。
第一次接呈文的是應天巡撫陳克宅、巡按宋茂熙,兩位很快給了批複,要求徽州府徹查。可是他們很快便升遷轉走,沒人再去追問。接任的巡撫歐陽鐸、巡按游居敬,接到了同樣的呈文,也給了批複,要求徽州府召集六縣合議。結果負責此事的官、吏,都是其他五縣出身,敷衍塞責,推諉拖延。
海瑞為何突然從應天巡撫離職,這是另外一篇好大文章,這裏按下不表。總之,徽州這攤事,海剛峰是顧不上管了。
帥嘉謨到底是個學霸,腦子轉得很快。他很快想到,徽州六縣彼此相鄰,一個縣夏麥歉收,其他五個縣不可能倖免。他再一追查,發現在同一時間,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五縣也虧欠夏糧,一共是10,780石,可折銀3234兩。
帥嘉謨再往下去查徽州府下屬諸縣的分賬,發現徽州府下轄六縣,其他五縣都沒有「人丁絲絹」這麼一筆支出,只有歙縣的賬簿上有記錄,數字與徽州府上繳南京承運庫的等同。
在這次改制中,朝廷發現歙縣的夏麥數量有問題,與去年同比差了9700石,於是對歙縣的3646頃輕租田,每畝各加征「夏稅生絲」四錢,以彌補夏麥缺額。
就像所有的學霸一樣,帥嘉謨看到眼前出現了難題,不驚反喜,興高采烈地繼續深入挖掘。最終,他在《徽州府志》里找到一條看似無關的古早線索。
只要此事能借到國策的東風,便能引起應天巡撫的格外關注。
到底是正義感和鄉土情結使然,還是想藉此炒作自己?史料不全,不好妄自揣測他的動機。
更可怕的是:徽州並不養蠶,歙縣的老百姓必須先把糧食賣成銀子,拿銀子去買生絲,再繳給官府。周轉兩次,負擔更重。
楊教諭前面那些話,都是廢話,真正的文眼,恰好就在這裏。
應天巡按在二月十四日指示六縣合議,徽州府隨即也發牌催促。但下面毫無反應,恍若未聞。別說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五縣,就連苦主歙縣,居然也悄無聲息。
歙縣簡直倒霉透了。
這個數字,和「人丁絲絹」只差2兩。
一開頭,楊教諭先喊了一句政治口號:「為懇恩遵國典、據府志,均賦救偏,以蘇困苦事。」然後畫風陡然一變,先大罵帥嘉謨「變亂國制,罔上虐下」,是個「假公挾私」的無恥訟棍,又罵嘉靖年呈文的程鵬、王相是刁民。
徽州這個地方,歸附於洪武爺的時間很早。朱元璋在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稱吳王之後,在徽州實施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改元稅,稱為「甲辰法制」。結果年底核查,行中書省發現數字有問題,於是在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搞了一次「乙巳改科」,對很多科目的稅額重新做了調整。
2910+3234=6144。
隆慶五年,毫無動靜。
徽州府會怎麼選擇,不問可知。
要知道,這個威脅雖然出自績溪代表之口,但其實背後是五縣的共識。也就意味著,如果此事不令他們滿意,將會使整個徽州府大亂。明年就是朝覲考查年,青天大老爺,您自個兒掂量著辦吧。
這個故事,要從徽州府下轄的歙縣說起。
楊教諭動情地寫道:「我們績溪,一共才方圓二十四里,土地貧瘠,民眾貧苦,每年丁糧才七百石不到;他們歙縣方圓二百二十四里,每年丁糧得六萬多石。哪裡有把上縣的負擔轉嫁給下縣的道理?」
從深層次來講,一條鞭法的核心要旨,是合併田賦、徭役,取消米麥之外的實物稅,統一改為折收銀兩。所以帥嘉謨在呈文中反覆強調「人丁絲絹」是折色實物稅,繳納十分麻煩,這和中央精神緊緊地掛上了鉤。
市裡不管,難道省里還不管嗎?
在這一年,隆慶帝終於駕崩,萬曆帝即位。再然後,張居正排除掉了一切政敵,成為首輔,整個大明邁進了新時代。但徽州絲絹案,仍舊毫無動靜。
隆慶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帥嘉謨正式把這篇呈文提交徽州府,滿懷期待能夠得到回應。
現在海瑞離開,倚仗已去,整個事情立刻推動不下去了。
他們沒有在徽州府本地抗議,而是越級呈文給了徽州府的上級——應天巡撫和應天巡按,而且還不止一次!
事不宜遲,帥嘉謨迅速又寫了一篇呈文,簡單描述了一下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他知道,吏目向來世代相繼,如果徹底掀出來,很可能會得罪一大批人,所以他對於成因,只是含糊地提了一句「先年不九-九-藏-書知弊由何作」,只強調這個稅科是被篡改過的,是不對的。
換了其他人,大概就認命了,可是帥嘉謨沒有退縮。這個耿直倔強的數學學霸,意識到從徽州府和應天兩院都得不到支持,遂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隆慶五年的六月初二,帥嘉謨的呈文終於被宋御史遞交上去,並很快轉發給南京戶部。同隨呈文過去的,還有一段都察院的批語:「典有所遵,賦當均派,合從抄出酌行。」意思是,要求應該遵守法典,均攤賦稅至六縣,請戶部酌情辦理。
所以帥嘉謨在本地打不成官司,毅然赴京上訪,這個做法很符合徽州人的風格。
帥嘉謨做事很謹慎,他沒有急著去驚動官府,而是在歙縣摸了一圈底。結果他發現,自己並不是最早發覺有問題的,早在嘉靖十四年(1535年),已有兩個歙縣人——程鵬、王相發現這個「人丁絲絹」有問題。
誰知道,就在這節骨眼上,竟然出事了。
當時沒有教輔和習題集,帥嘉謨一腔做數學題的慾望無處發泄。好在這個苦惱沒持續很久,他便發現了一個絕好的題庫:歙縣架閣庫。
當時浙江、湖廣等地的絲絹稅,不只解往南京承運庫,還有很大一部分會送往太倉銀庫、丙字型檔等。從萬曆年間的稅收記錄來看,浙江的絲絹稅總額高達130,000匹,湖廣的總額27,000匹,都遠超歙縣。
明代從洪武十八年(1385年)開始,規定地方官員逢丑、辰、未、戌年,也就是每隔三年,要進京朝覲一次,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查黜陟。這對官員來說,是一件大事。
整個故事,似乎就這麼結束了。
不用多說了。
他呈文的第一句話是這麼寫的:「天下之道,貴乎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則鳴。歙縣久偏重賦,民困已極,躬遇仁明在位,備陳情款,懇乞均平。」
而帥嘉謨再去查徽州府發給六縣的催繳文書,卻發現「人丁絲絹」這個科目沒了。只有歙縣的交稅科目里,多了一個「夏稅生絲」。
這民風不是明代才培養出來的,早在北宋時期,徽州人就喜歡打官司。歐陽修曾經如此描述徽州民風:「民習律令,性喜訟。家家自為簿書,凡聞人之陰私毫髮、坐起語言,日時皆記之,有訟則取以證。」徽州人,家家都有個小賬本,沒事就暗暗記下別人的言行,打官司時甩出來當證據,這法律意識真是夠強的。
尤其是錢糧稅收這塊,南京的戶部統管南直隸、浙江、江西和湖廣諸司,都是膏腴之地,天下半數稅賦,皆出於這裏。南京戶部的影響力,不比北京戶部正印差多少。
換句話說,徽州府每年8780匹生絹的這筆稅支,是由歙縣單獨負擔的。
這個批語,正是帥嘉謨夢寐以求的結論。
帥嘉謨抵達南京以後幹了什麼,沒有資料記載。但從各種官府文件透露的細節能推測出,他應該沒去找戶部,而是先去找了都察院一位姓宋的御史,求遞陳情狀子。
無論如何,他決定冒著觸動利益集團的巨大風險,開始採取行動。
他順著這個思路,重新考慮了一下,發現之前的呈文里,確實有一處很模糊。
你看,這就是文科學霸解決問題的思路。楊教諭根本不屑去查證什麼「人丁絲絹」的技術細節,數字不重要,仕途才是重點。只要點明這事處理不當會引發民變,危及知府的前程,就足夠了。
他深諳官僚稟性,知道他們最不耐煩的,就是下面的人爭吵卻又拿不出辦法。所以在呈文的最後,他急上峰之所急,十分貼心地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要麼按照《大明會典》的原則,六縣按照人丁分攤;要麼按照《徽州府志》,六縣按照田地分攤,折麥再折銀再折絲。」
這份績溪縣的申文,是以本縣教諭楊存禮的名義提交的,還有幾個縣中耆老的連署。由教諭出面,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績溪的態度——此事無關錢糧,是教育問題!
帥嘉謨的主張,對歙縣有利,但對其他五縣來說可是徹頭徹尾的壞消息。一旦議成,他們平白要多交不少賦稅。因此對這個提案,五縣籍的官員、胥吏、鄉紳、百姓都堅決反對。
但在帥嘉謨的妙筆之下,這個邏輯錯誤被巧妙地掩蓋起來,非但不露破綻,反而顯得煌煌正氣,高度一下子就提上去了。
變亂國制,罔上虐下:(帥嘉謨)實乃假公濟私的無恥之徒,他興風作浪,妄圖變亂國家大政,對上欺騙、蒙蔽大人,對下虐待、陷害百姓。
看,方案我都給您做好了,您硃筆批准便是。
因為這次「人丁絲絹」爭議的核心,是稅負歸屬,到底歙縣單出還是六縣一起出?至於實物折算,只是一個次要問題,跟一條鞭法關係不大。
這裏要特別插一句,帥嘉謨的這個行為,在別的地方可能驚世駭俗,但在徽州,還真不算出奇事。
而且還不是一位,是五位知縣都這麼回答。
帥嘉謨一拍桌子,這必然是有徽州府戶房的書手從中舞弊!
這段話雖然還是疑問口氣,但其實已經有了定論:歙縣的稅賦肯定有問題,所要搞清楚的,無非是何時開始,以及怎麼攤回到其他各縣。
當事人帥嘉謨一看,急了,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豈能無疾而終?問題的癥結,到底在哪裡?
於是,從應天巡按批示之日起,地方上拖了足足兩個月時間。一直到了四月十八日,績溪縣才慢吞吞地回了一封申文。至於其他四縣,乾脆連回應都懶得回應。
很明顯,五縣已經商量好了,對這次合議採取消極不合作的態度,盡量拖延下去,拖到黃,拖到忘,拖到無疾而終,然後就天下太平了。歙縣在嘉靖朝的兩次申訴,不就是這麼被拖沒的嗎?
帥嘉謨挽起袖子,又撲到浩如煙海的案牘文書里去。他要在這積存了兩百年的六縣檔案的大海里,找出那根關鍵的針來。
這樣一來,原本六縣均攤的稅負,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成了歙縣獨扛。「人丁絲絹」這隻鳩,就這麼堂而皇之地佔了「夏稅生絲」的巢。可憐歙縣百姓不知內情,辛辛苦苦交稅,卻不知道供養的其實是六縣負擔。
歙縣補的9700石夏麥,按照隆慶時的官方換算標準,每石折銀3錢,9700石糧食折算成銀子,是2910兩。而每年「人丁絲絹」補交的生絹折成銀子,每匹7錢,所以8780匹折銀6146兩。嗯,兩個數字似乎沒什麼關聯。九-九-藏-書
這個猜測,並非憑空臆測。
隆慶四年(1570年)的年初,帥嘉謨撰寫了一份呈文,詳細地寫明自己的查考過程,然後提交給了當時的應天府巡按御史劉世會。
隆慶六年(1572年),也毫無動靜。
楊教諭的這個辯駁,實在毫無道理。
這一篇雄文遞上去以後,效果立竿見影,果然得到了撫院與按院的高度重視。
做這個手腳的人,絕對是個高手。他既熟知國初錢糧掌故,又精通案牘流程,巧妙地利用歙縣補交夏麥的這個科目,移花接木,混淆視聽,玩了一手漂亮的乾坤大挪移。繳稅這種事,一旦形成了慣例成法,就會堅定不移地執行下去,很難改變。就這樣,歙縣一口氣交了兩百年「人丁絲絹」而不自知。
都察院十三道監察御史,職責為稽查六部百司之失,一向喜歡搜集民意,風聞奏事,找他們管用。
這筆絲絹稅,一定是當年的經手小吏在賬簿上做了手腳,才讓歙縣蒙受不白之冤!
國初六縣均輸的「夏稅生絲」,就是如今歙縣獨輸的「人丁絲絹」,這個沒問題。那麼,「夏稅生絲」這個科目,又是怎麼被改成「人丁絲絹」的呢?
做著做著,帥嘉謨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
如果從至正二十五年「乙巳改科」開始算起,到隆慶三年,這筆冤枉稅足足|交了兩百多年!
帥嘉謨翻出了歷代戶部給徽州的勘合——類似於收據,上面寫得很明白:「坐取徽州人丁絲絹。」也就是說,南京承運庫要徽州徵發的科目,是「人丁絲絹」,而且沒有指明由哪個縣單獨繳納,一般默認是六縣均攤。
帥嘉謨很快得出了結論:在國初,整個徽州府六縣共虧欠夏糧20,480石,以「夏稅生絲」為名義補之,折8780匹生絹。按說這筆錢是由六縣共同承擔的,不知為何,卻變成了歙縣單獨繳納。
查到這裏,帥嘉謨推開賬冊,做了一個決定:他要第三次呈文,為歙縣討一個公平!
府縣同城,很多府一級的文書檔案,自然就存放在縣城的閣架之上,以便隨時調取勘合。這些關於稅糧戶籍的案牘十分重要,關乎一縣之興衰,可又超級無聊,全是各種枯燥的數字羅列。所以它們長年被束之高閣,無人問津。
南京戶部接到這道文書,加了一句「候本處巡按衙門題」,轉發給應天巡撫和巡按,讓他們酌情辦理。與此同時,戶部還特意給徽州府發了一份咨文,特別指出:「轉行該府從公查勘,前項人丁絲絹起自何年,因何專派歙縣。其各縣有無別項錢糧相抵,如無相抵,今應作何議處。」
帥嘉謨大為駭異,這可不是小數。為了確保自己沒犯錯,他還特意去查了一下《大明會典》
這個人叫帥嘉謨,字禹臣。嚴格來說,他沒有歙縣戶口,不算當地居民,而是個祖籍江夏的軍戶,隸屬於徽州府境內的新安衛。軍戶是大明特有的一種戶籍,世代都是軍人,歸屬於各地衛所——類似於軍分區——不過這出身沒什麼不好,朝中此時有個叫張居正的大人物,也是軍戶出身,正是冉冉上升的政治明星。
於是,這其中的手腳,很清楚了。
帥嘉謨還提出另外一個重要論據:「人丁絲絹」明明是人頭稅,那應該就是按人口收取,單獨讓歙縣繳納,難道其他五個縣一個人都沒有嗎?
帥嘉謨為什麼當初不去找徽州府討公道,反而要越級去向兩院呈文?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在本地根本得不到支持。
進京上訪!
我找你們領導去!
大概意思是,我說的這個問題,在《徽州府志》里也提到了,這是鐵證。
關於帥嘉謨的職業,史無明載,徽州其他五縣罵他是個姦猾訟棍。從這份訴狀來看,若非狀師大手,還真寫不出來這等文字。
要不,把他幹掉算了。
尤其是六房中的戶房,分管錢糧,是胥吏管理的重災區。小吏們有各種手段可以顛倒乾坤。手段高超的書手,甚至能「使連阡陌者空無籍,無立錐之家籍輒盈野」,你說這得多囂張。嘉靖年間的一位官員霍與瑕就曾無奈地寫道:「各縣各戶房糧科,年年派糧,時時作弊。」可見當時基層之混亂。
而從徽州知府的立場來看呢?
整件事的癥結,就是這個新安衛的訟師!沒他上躥下跳,就天下太平了。
不過技術細節無關宏旨,因為文科生最擅長的,是抒情。
帥嘉謨偷偷加了這六個字,是想給上官造成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方便行事——殊不知這一處小小的手腳,後來卻成了聚訟的一個關鍵焦點,這個後頭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