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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吏的盛宴——彭縣小吏舞弊案 第三章

胥吏的盛宴
——彭縣小吏舞弊案

第三章

張萬益把劉景高從趙氏閨房裡拎出來,氣哼哼地往成都拽。齊表還要把涉案四人帶走,可王仲傑出面解釋,說案子已經銷了,要不我派他們去成都府解釋一下吧。
胥吏之害、之貪,在這麼一件普通案子里可謂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些案子都不是大案,案情也不曲折,但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四川官吏、平民的日常生活、經濟物價、風土人情,甚至還能看到很多當時社會上的潛規則。不記得19世紀哪位法國小說家說過,想要了解一個社會的形態,去法院里坐幾天就夠了,那裡是最容易看到人生百態的地方。《四川地方司法檔案》也有相同的功效。
這時劉永敖,就是拘捕張萬益母親的那個水夫,跑過來,責問劉景高為何這麼晚才回來,從成都到彭縣也就一天路程,你拖延了整整一個月。劉景高面不改色地解釋,說那些人犯俱各有事,我得等人湊齊了,才好回來繳牌。
按照慣例,最後還是要說說史料來源。
吏巾不是頭巾,是吏員專用的軟帽,平頂露額,正中一道折,背面一對烏紗帽翅。這種帽子的主體是庶民樣式,但又多了一對官員用的帽翅,正好符合吏在官民之間的地位。
這一次牌票,誰也躲不過去了。
這個判決,應該說是很公允的。畢竟案子里沒鬧出人命,涉案金額也不大。人犯們忙來忙去,都是幾分幾錢地摳著銀子,最大的一筆贓款,也不過陶、陳向那六十二個解戶索要的四兩九錢六分……
從戶房的算手到府衙的防夫,從公堂上的皂隸到奔走鄉間的快手,只要有那麼一點點權力在手,他們便會挖空心思,在每一個細處尋租,從每一件政務里訛詐。更可怕的是,這幾乎已成為一種不假思索的習慣。陳佐得知胡知縣查侵欺案時,第一反應不是惶恐,而是藉機敲詐杜山;劉景高奸宿之餘,還不忘問劉本敖討要零花錢;劉本敖、王廷用補交了賠款之後,一定要再勒索王廷美來找補;就連負責催促牌票的小角色劉永敖,見到劉景高回成都之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問他討要辛苦費。
一干費用,算得清清楚楚。
這可真是多少年都沒出過的奇聞。
檔案里收錄的,全是當時官府判決的司法文書原件。四川的司法官吏們的態度很嚴謹,每一份案卷記錄都非常詳盡,細節充實,很多案情經過跟寫小說似的。本文里提及的細節,不是筆者腦補,而是皆來自這些記錄。比如鄢乾在布政司衙門前的洗墨池街遇到黃德,有地點,有對話,有心理活動,看似小說,其實是出自當時的供狀。
整個案子里,充滿了小人物揮舞著小權力的身影。
經過這麼一鬧,成都府想起來了,怎麼彭縣要提的犯人還沒到?本府第一次發牌票沒到,是因為劉景高失蹤,情有可原read.99csw.com;可本府明明派劉興二送去了第二道牌票,怎麼還是寂靜無聲?
等會兒,牌票上要提的不是陶、陳、劉、王四個人嗎?抓杜山幹嗎?
又是一輪審下來,把陶、陳等人多年來敲詐勒索的一樁樁事情全抖摟出來,王仲傑庇護縱容刁吏的事情也被相繼揭發。這個彭縣小利益集團的積年齷齪,終於被完全掀開。
等到了這樁案子審結之時,一共有十八個人被判刑。除了陶、陳、劉、王四名主犯之外,還有那四個未完解糧的解戶,那三個自願替杜山贖買的百姓,彭縣主簿手下的幾個小吏,成都府先後派去彭縣提人的幾個防夫、快手、水夫,包括陪劉景高睡覺的趙氏八兒、受賄栽贓的鄢乾、被劉景高連累的歇家張萬益,連苦主杜山與王廷美,都被關起來了——他們倆一個解糧未完,一個當初賄賂主犯越次進入戶房,這些罪行不會因為他們是受害者而免除。
「照出」里開列的,是犯人需要承擔的訴訟費用——術語叫紙銀——以及各種贓銀的最終去向,每一個人都不一樣。比如鄢乾、黃德等人,得掏紙銀二錢,其他彭縣犯人要掏紙銀一錢。「照出」里還特意寫明,劉本敖賄賂鄢乾的那三兩七錢銀子,由黃德上繳,充入府庫。
其實蔣宗魯並沒打算把案子辦到主簿這一級,彭縣知縣、縣丞一直空缺,主簿再落馬,縣裡群龍無首了。所以他在文書里還特意說了一句「如查無干,即放供職」。
因為杜山是整個案子的源頭,必須先把他控制住,然後才好幕後操作。王仲傑老於宦海,深知關鍵所在。他明面上催促劉興二繼續去拘拿另外四個人,做做樣子,暗地裡卻安排這四個人儘快脫罪。
杜山被關在彭縣監牢里,吃了不少苦頭。他聽到陶成、陳佐提出的方案之後,雖然心中不爽,可這已是能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只好點頭同意。幾方面都疏通好了之後,陶、陳先去稟明主簿王仲傑,說杜山自承誣告,自願銷案。然後段自成出面,把杜山從監獄里保出來,表示願意交糧贖罪。
換句話說,這幾個人打算花錢免災,自己掏腰包把缺額補上,換杜山閉嘴。
成都府沒奈何,只好先把其他相關人等拘押起來,解送府上。
這一套手續做得滴水不漏。王仲傑和劉興二解釋了幾句,說案子是一場誤會,縣裡已經解決,讓他不必提人。一場危機就此弭平。
蔣知府異常震怒,親自做了批示。仍由楊漢采寫了一張牌票,派人再去彭縣提人。這一次成都府派的是正經差吏,而且要即提即走,不得耽擱。
結果,成都府又發出了第三道牌票,由一個叫齊表的快手持票,會同張萬益一起,迅速前往彭縣查看劉景高的下落,兼提人犯。
可王仲傑的心read•99csw.com理素質實在太差了。陶、陳等四人被解往成都府以後,他惶惶不可終日。蔣宗魯的文書一送到,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嘉靖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三夜裡二更時分,堂堂的彭縣主簿王仲傑居然繞過成都府派來的耳目,翻過衙門后牆跑了。
可惜張萬益外出未歸,於是成都府派了一個叫劉永敖的水夫,把他母親章氏鎖拿關入府倉。章氏在裡頭戰戰兢兢地待了好幾天,直到蔣知府清理倉犯才放出來。張萬益回來以後,看到母親如此遭遇,嚇得魂飛魄散,只好承諾要親自去彭縣找那個渾蛋。
感謝那些保留下《四川地方司法檔案》並做了點校的學者,大明底層社會的鮮活,就藏在這裏。
劉永敖說我為了你這事,幾次被上司責問,你得賠我點人情。劉景高本不想給,可是他的歇家張萬益堅持讓他給,他只好從陳佐賄賂自己的銀兩里分出四分,給了劉永敖。張萬益表示為了你的事我媽也去牢里待了幾天,你看著辦。劉景高只好又吐出兩錢五分,算是給章氏壓驚。
事情出在劉景高身上。
黃德原本出於好意,沒去舉報,卻沒想到農夫碰到了蛇,反而要被鄢乾陷害。好在黃家有一個親戚黃春童恰在附近,看到有人影扔下銀子在老爺桌上就走,心中生疑,緊追過去連問是誰。鄢乾不敢回答,只得悶頭跑,跑到庫樓下面時,一不小心,自己頭上的吏巾掉落在地。
前面說了,他們四個人合資替杜山還了那筆糧食,其中劉本敖、王廷用各出了五石。這倆貨平時只吃不吐,這次被迫割肉,簡直心疼到不行,覺得必須從別處找補回來。於是他們倆又跑去恐嚇王廷美,說他犯了侵收紙銀的重罪,訛了三錢五分銀子、價值六錢的十二斤茶葉、價值三錢七分的八斗黃豆。
這個方案代價不菲,可為了避免觸怒蔣宗魯這尊大神,他們也只得忍痛出血了。
這時成都府發出了第二張牌票,由杜廷玉前往催促彭縣提人。彭縣這邊一看催票要到,陶、陳、劉幾個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們久知蔣宗魯的威名,知道自己若去了成都府,事情怕是要壞。他們商量不出結果,決定去找主簿王仲傑拿主意。
劉景高和張萬益的關係,就是最後一種。張萬益是解戶歇家,是他推薦的劉景高擔任防夫,負責官府的各種解送任務,張萬益則為劉作保。現在劉景高遲遲不歸,官府自然要找張萬益的麻煩。
可是撤銷之後,杜山所積欠的解糧和罪谷,還得如數交清。杜山顯然出不起這個錢,接下來高、趙、段三人會站出來,說我們平日跟杜山關係良好,情願替他繳納解糧和罪谷,替他免罪。
蔣知府聞言,立刻派人將鄢乾收押審問。這個鄢乾別看只有十六歲,心思卻頗歹毒,自己九-九-藏-書都已經陷進來了,還要胡亂攀咬,說陳佐的父親陳春送了楊漢采白銀七錢五分云云,結果這謊話當場被揭穿。
於是在十一月二十六日,陶成和陳佐分別派了堂侄陶田、父親陳春,會同張萬益、齊表、劉景高先去成都。陶、陳、劉、王四人承諾晚一日即至。
蔣知府把鄢乾收在監獄里,又追了一道牌票到彭縣,叮囑務必拿涉案人員到府。
兩道知府親發牌票相繼抵達,在彭縣的影響力堪比炸彈。這一次再無僥倖,陶成、陳佐、劉本敖、王廷用以及陶田、陳春等人,乖乖被解到了成都府。
所有涉案人犯里,最無辜的要數那位戶房老吏黃德。他雖然舉報有功,可在審理中發現,他當初聽見鄢乾徇私的要求,沒有及時報官,也要判罪。
黃春童當即把這吏巾撿起來,連同那一封銀子送到戶房收好,然後把黃德叫過來。黃德一看,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對鄢乾再無什麼愧疚之心,把這兩樣東西直接交到了知府蔣宗魯手裡。
至於鄢乾,他先被判杖八十,然後被褫奪了候缺吏的身份,革役為民,這輩子也別想做官吏了。
歇家在明代是個特別的職業,營業範圍很寬泛,舉凡生意買賣、說媒拉縴、薦工借貸、訴訟寫狀之類的都能做,可以說是一個代辦各類業務的公司。尤其在官府事務上,歇家很重要。比如老百姓告狀時,得有歇家作保,官府才收你的呈狀;比如官府收押犯人,怕監獄條件太差囚犯死掉,就由歇家作保領回去關著;再比如官府要解送或提審人犯,歇家可以包當防夫或解戶,為其押送犯人作保。
縱觀這一樁彭縣窩案,案情一點也不曲折離奇,也沒什麼詭譎兇殘的情節,動靜只限成都一府一縣。但它相當具有代表性,我們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明代胥吏們的日常生態。
擺平了劉景高,這幾個人鬆了一口氣,覺得有驚無險,這趟麻煩算遮過去了。可陶、陳二人萬萬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手下那兩個閑漢卻壞了事。
首先陶、陳二人會設法說服杜山承認是誣告。既然是誣告,這個案子自然也就撤銷了。
成都府調來杜山、王廷美的訴狀,一一審問,很快把所有的事情都審了個清楚。陶、陳、劉、王四人要挾杜山自承誣告之事;劉、王二人誣告訛詐王廷美之事;劉本敖賄賂鄢乾之事;劉本敖等賄賂劉景高阻撓公務之事;陶、陳將四個解戶捏成一戶欺騙胡知縣之事;陶、陳二人敲詐六十二個解戶之事;甚至連劉本敖、王廷用兩人買閑,王廷美越次爭參等舊事也被翻了出來。
蔣知府沒想到,區區一件解糧案,牽扯出這麼多隱情。若無上官庇護,這些人豈能在彭縣如此囂張?他立刻發下一道措辭嚴厲的文書,責令彭縣主簿王仲傑來府上問話。
拿到了銀子九-九-藏-書之後,鄢乾不知該怎麼處理。他思前想後,居然想出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計策。他趁著晚上公廨無人,偷偷把這封銀子扔到戶房黃德的桌子上,要行栽贓嫁禍之事。
誰知這些人走在街上,無意中被杜山的老婆陳氏看到了。
這件案子雖然涉事甚繁,但內情不算複雜。很快成都府推官便宣布了判決結果:陶成、陳佐兩人,杖一百,徒三年,而且要先在衙門前站枷號一個月,以儆效尤;劉本敖罪減一等,杖八十,徒兩年;王廷用再減一等,杖七十,徒一年半。不過劉、王二人最終免去了杖刑,代價是發配到附近的衛所,終身充軍。
所謂青之末,即指於此。
陶成、陳佐二人當晚找了本縣的三個平頭百姓,分別叫高汝沖、趙偉和段自成。陶、陳在趙偉家擺下一桌酒席,請三位吃飽喝足,然後說出了脫罪的計劃。
這麼大動靜,成都府內部先傳了遍。鄢乾很快聽說蔣知府震怒,非常驚慌。倘若劉本敖把行賄之事說出來,自己必然不保。他猛然想起,劉本敖給自己的賄銀三兩七錢還扔在辦公室,趕緊跑回去拿。
他貪戀趙氏八兒,一直滯留彭縣不歸,這引起了成都府的關注。當初發下牌票的直堂吏楊漢采一查記錄,發現十月二十三日發出的牌票,到十一月中還未繳還,持票人劉景高也一直沒回來。楊漢采當即又發出一張牌票,派出成都府直屬的快手王童生,去拘劉景高的歇家張萬益。
劉景高打點完這些人,繼續站在承流坊下等。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陶、陳、劉、王都不見蹤影。他起了急,只好再返回彭縣,繼續催提。那四位卻一點不急,反正杜山那邊也打點好了,糧食都補繳了,再拖幾日,一俟糧食入了府庫,賬簿一平,這事便能抹個乾淨。
唯一在逃的犯人,只有一個前彭縣主簿王仲傑。這位腿腳挺靈便,比香港記者跑得還快,出逃之後,成都府一直沒逮住他。蔣知府沒辦法,給王仲傑的原籍西安府行了一道公文,提請當地有關部門注意,一發現他的蹤跡,立刻拘拿。至於後來到底王仲傑有無歸案,這個就實在不知道了。
這是一種細緻無聲而又無處躲藏的恐怖,驅之不盡,揮之不去。你的生活,隨時可能處於威脅之中;你辛苦積攢的錢糧,隨時可能被啃噬。這個案子,被蔣知府雷霆萬鈞地打滅了,可陶成、陳佐這樣的胥吏,在全國每個地方都有。他們密密麻麻地攀附在各地府縣的底層,肆無忌憚地剝害生民。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杜山那麼好的運氣。
一查才知道,還好,鄢乾沒辦成這事,黃德也就放下心來。
這筆糧食,亦不用他們三人真出。陶成、陳佐各出十四石二斗五升,劉本敖、王廷用各出五石,湊出三十八石五斗,恰好可以抵消杜山積欠的二石五read.99csw.com斗解糧和三十六石罪谷。
要說王廷美也挺無辜的,好好在戶房乾著,只因為被人懷疑是杜山的幕後推手,便被打入監牢,吃了幾天牢飯,還被劉本敖、王廷用幾個宵小反覆敲詐,出血甚多。
這一行人抵達大安門內,陳春、陶田主動花了六分銀子,在一戶叫王台的酒家裡買了一壇酒,請劉景高、齊表、張萬益喝。喝完以後,這一行人來到鐵五顯廟街,尋了一處旅店投宿。到了二十七日,劉、齊、張三人來到承流坊下,等著陶成他們到來。
怎麼脫罪?
陳氏對自家丈夫的官司很上心,一看牌票里要提的這些人居然還敢在街上閑逛,上前一把抓住劉本敖去王仲傑那裡見官。王仲傑自然是偏袒自家小弟,把陳氏打了一頓,攆出公堂。杜山聽說以後,心裏更是惱怒,等著第二張牌票到彭縣,有你們好看。
有意思的是,在這份檔案后,還附了一份「照出」。
這個案子,是我在《四川地方司法檔案》里翻出來的,編號九十一號。這套資料特別有趣,它以《明嘉靖年錢糧冊》和《四川各地勘案及其他事宜檔冊》為基礎合編而成,裏面是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至三十年在四川布政司各地辦理的案子,一共九十八件。按照規矩,地方辦完的每一件案子,都要提交布政司留底,因此得以保存下來。

圖六·1 《四川各地勘案及其他事宜檔冊》書影(藏於國家圖書館)
趙氏八兒、杜山、劉景高、張萬益等十幾個人,分別判處杖八十,但允許用錢糧折免。只有王廷美和黃德,他們雖然犯律,但情節輕微,態度又好,蔣知府法外開恩,將他們無罪開釋了。
這次接狀的,仍是直堂吏楊漢采。他一看,咦,這案子有點眼熟,好像是之前那樁久提人犯不到的杜山案後續。楊漢采覺得這事自己沒法自專,上報給了知府蔣宗魯。蔣知府一看,好嘛,錢糧這麼大的事,你們都敢肆意篡改挪移,還有什麼事干不出來?簡直視《大明律》如無物!
說話間,杜廷玉抵達了彭縣。代理縣事的主簿王仲傑痛快地接了牌票,派出一個叫劉興二的快手,趕往杜山家裡。劉興二先吆喝杜山請他吃了一頓酒肉,然後將其當場鎖拿,送進了縣獄裡頭。
泥人也有土性。王廷美憤憤想到,你們不是懷疑我唆使杜山去告狀嗎?行,爺這次就親自去告一回!他徑直跑來成都府,把陶、陳二人強迫杜山承認誣告,又找了三個人替他補糧的勾當,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可讓彭縣小集團沒想到的是,這邊剛安排妥當,那邊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