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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動物,他突然又想起了在寵物店裡看到的鴕鳥。他把樞紐6型腦單元的參數表推到一邊,捻起一撮西登斯夫人3&4號鼻煙,深吸了一口。然後他看了看表,發現還有時間,於是拿起桌上的視頻電話,跟馬斯滕小姐說:「請接薩特街的快樂狗寵物店。」
他走進辦公室時,秘書安·馬斯滕的聲音緊跟在他身後進來了。「德卡德先生,你知道霍爾登出了什麼事嗎?他挨了一槍。」她剛進這個混亂擁擠的密閉房間,就把空氣過濾器打開了。
里克說:「我會問哈里·布賴恩特。」他有些惱火。辦公室流言很讓他反感,因為經常比真相還真。他坐到桌前,低下頭,伸手到抽屜里使勁翻了翻,直到馬斯滕小姐識趣地離開。
他曾跟大家一樣好奇過,為什麼仿生人面對移情測試時,會那麼掙扎無助。很顯然,移情現象只存在於人類社群中,而智力則或多或少地普遍存在於所有門類的動物身上,甚至包括蜘蛛。比如,產生移情的一個先決條件是群體本能。而像蜘蛛那樣的獨居生物,移情不但無益,反而可能有害於它的生存,因為移情能讓它體會到被它困住的獵物對生的渴望。如此一來,所有食肉動物,包括像貓那樣高度進化的哺乳動物,都可能餓死。
「弗蘭克·梅里維爾。」里克說。
布賴恩特腳不停步,只轉頭嘟囔了一句九點半、戴夫辦公室什麼的就走了,留下里克一人站在那兒發獃。
「出了什麼事?」里克打了個寒戰,問道。霍爾登是局裡的首席賞金獵人,昨天還好好的,下班回家時照常開車高速飛出,往擁擠的諾伯山高等公寓區衝去。
里克警惕地答道:「我還沒有決定。」
「我是德卡德。一隻電子鴕鳥要多少錢?」
「想知道蘇聯警察https://read.99csw.com是怎麼說的嗎?」馬斯滕小姐說,「我連那個都知道。」她長滿雀斑的橙色臉上一臉得意。
上班路上,里克·德卡德和其他無數人一樣,在舊金山一家大寵物店門口逡巡了一會,看了看那排動物籠子。在長達一整個街區的展示窗口正中央,一隻鴕鳥在一個保暖透明的塑料籠子里與他對視。根據籠子邊上的銘牌描述,這隻鳥剛從克里夫蘭動物園搬過來。這是西海岸唯一一隻鴕鳥。他瞪了鴕鳥好一會,又鬱悶地瞪了價牌好幾分鐘。當他來到倫巴底街上的執法部時,已經遲到了十五分鐘。
「你必須降點價。」里克打斷了他,「砍掉兩千,我就不易物折價了,我可以搞到現金。」戴夫·霍爾登現在不行了,他想,這可能意味著我要發達了……當然,也取決於接下來一個月會有多少任務。
「外面打進來的電話?」
里克捏造了一個地址,然後掛斷了電話。那麼多錢,他想。然而,還是有人買。就是有人有那麼多錢。他又拿起電話,嚴厲地說:「給我外線,馬斯滕小姐。不許偷聽,這是機密電話。」他瞪著辦公室外面的馬斯滕。
他下過一個結論:移情肯定只存在於草食動物,或不吃肉也能存活的雜食動物身上。因為說到底,移情能力模糊了捕食者和被獵者、成功者和失敗者之間的界限。就像跟默瑟融合的時候,所有人都在一起攀登。當循環結束時,所有人又一起墮回墳墓世界的深谷。打個古怪的比方,這就像生命之間的一種保險。當然,這是一把雙刃劍。只要有某個生命經歷了快樂,所有其他生命的體驗就都會包含一絲快樂。但要是任何一個生命感受到痛苦,那其他生命也就揮不去那一片陰影。像人這樣的https://read.99csw.com群居動物,有了移情能力之後,生存率會顯著提高。但對於貓頭鷹和眼鏡蛇,移情則意味著毀滅。
老天,里克想,他們寸土不讓啊。不過,完全只為了驗證一下,他從大衣口袋裡費勁地抽出那本摺疊起來的西尼小冊子,翻開目錄,一直查到鴕鳥欄,公母、老幼、病健、新舊,仔細盯著價錢。
「快樂狗寵物店。」伴隨著這句話,里克的屏幕上出現了一張歡快的小臉。背景里還能聽到動物喧嘩的聲音。
「你的名字,先生?」銷售員警醒地問。
這種樞紐6型仿生人,他尋思,在智力上甚至勝過了好幾類特障人。也就是說,裝備了樞紐6型腦單元的仿生人,從嚴格冷酷的實用主義角度來看,在進化上已經超越了很大一部分人類,雖說是相對比較低劣的那部分。有時候,僕人比主人還要像人。但現在,已經出現了一些新的度量系統,比如那種沃伊特·坎普夫移情測試,就可以作為判斷依據。一個仿生人,不管智力上多麼卓越,永遠都理解不了默瑟主義追隨者經常經歷的那種融合感。而這種融合感,不管是他還是其他人類,乃至劣等的雞頭們,都能輕易體驗。
他感覺有些焦慮。按理說,由於戴夫突然缺席工作,他至少應該謹慎樂觀才對。
「先生,」動物銷售員說,「我們的要價已經比市場價低一千了。查查你的《西尼目錄》,我可以等你一會,你會看到我們的價格是多麼公道。」
他剛打開辦公室的門,哈里·布賴恩特局長就叫住了他。局長是他的頂頭上司,招風耳,紅頭髮,衣著邋遢,眼神精明,似乎對周遭所有重要點的東西都了如指掌。「九點半到戴夫·霍爾登的辦公室來找我。」局長一邊說,一邊迅速翻弄著手九-九-藏-書中筆記板上的一大疊文件。「霍爾登,」他說著轉身離開,「現在在錫安山醫院,脊柱被激光打穿了。他至少得在醫院待一個月,直到他們裝好那種新的有機塑料脊骨。」
馬斯滕小姐說:「是布賴恩特先生打出去的,打給蘇聯的華約總部,問他們願不願意向羅森公司東部工廠的代表發出正式書面投訴。」
一隻鴕鳥而已,他們哪會真要那麼高的價,里克自言自語。他們是想交換別的動物吧,就像以前買新車,把舊車送過去就能折價。
「哦,我估計我們八百塊之內就能搞定。你什麼時候要?我們可能需要專門為你設計一下,因為這種活可不多見——」
「假設我們給這隻鴕鳥簽三十個月的分期付款。」銷售員說,「按我們超級優惠的百分之六月息來算,扣除合理首付以後,你每月應付——」
「對。」里克簡短地答道。
「還有你的地址,梅里維爾先生?萬一你打過來我不在的話,我們需要這些信息。」
「好的,先生。」馬斯滕小姐說,「可以直接撥號了。」她斷開自己的線路,讓他獨自面對外面的世界。
他從抽屜里翻出一個皺巴巴的牛皮紙老信封,身子向後一靠,把老闆椅仰起來。他在信封里摸索,直到找到他想要的東西:整理裝訂好的樞紐6型完整資料。
他剛看了一會,就驗證了馬斯滕小姐的話。樞紐6型的確有兩萬億個組分,以及多達千萬種可能的腦活動組合。在0.45秒之內,裝備了這種腦結構的仿生人可以表現出十四種基本反應中的任何一種。也就是說,什麼樣的智力測試都逮不住這樣的仿生人。不過,智力測試本來就有很多年沒逮住過仿生人了,除了1970年代出產的那些初級原始型號。
「肯定是羅森公司新出的那些超級聰明的新型仿生九*九*藏*書人。」馬斯滕小姐繼續說,「看沒看過他們公司的手冊和說明書?他們現在所用的樞紐6型腦單元,已經能在兩萬億個組分,或一千萬個不同的神經通路間作選擇,」她壓低了聲音。「你錯過了早上的視頻會議。懷爾德小姐告訴我的。是早上九點整接通的電話。」
「我再想想,」里克說,「然後再給你電話。」他正要掛掉電話。
「新、公、幼、健,」銷售員說,「三萬塊。」他也拿著一本《西尼目錄》。「我們比目錄價低了整整一千。好了,你的首付——」
「你們櫥窗里展示的那隻鴕鳥,」里克擺弄著桌上的瓷煙灰缸,「我需要準備多少首付?」
「我回頭再打給你。」里克打斷了他,掃了一眼手錶,發現九點半已經到了。「再見。」他匆匆掛斷電話,不一會就來到布賴恩特局長的門前。他路過布賴恩特的兩個助手,一個是接待員,銀色長辮垂及腰際的漂亮小姑娘;另一個是秘書,像侏羅紀沼澤里爬出來的上古野獸,或是墳墓世界里縈繞不去的老妖怪,冰冷狡詐。兩人都沒跟他說話,他也沒跟那兩人搭腔。他打開內室的門,跟正在講電話的上司點了下頭,然後坐在椅中,掏出隨身帶來的樞紐6型參數表繼續研讀,消磨時間。
「好的,先生。」馬斯滕小姐立即翻開電話本。
「哈里還想要他們把樞紐6型撤出市場?」他一點也不驚訝。自從1991年8月樞紐6型的說明書和性能圖表發布以來,全世界大多數負責抓捕逃亡仿生人的警察局一直在抗議。「蘇聯警察跟我們一樣無能為力。」他說。從法律角度看,樞紐6型腦單元的生產廠家是在殖民地的法律體系下運營的,因為母公司在火星上。「我們也只能接受既成事實了,」他說,「每次有更強的腦單元出來,都是這樣。https://read•99csw.com我還記得1989年祖德曼公司剛發布他們的T14型時,招來多少憤怒譴責。西半球的每個警察局都在嚷嚷,一旦這樣的仿生人非法入境,沒有哪種測試能把它檢測出來。事實上,有一陣還真是這樣。」他記得先後有五十多個T14型仿生人想方設法、各顯神通來到了地球,其中有一些熬過了一整年都沒被檢測出來。但後來,蘇聯的巴甫洛夫學院發明了沃伊特移情測試。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一個已知的T14型仿生人能通過這個測試。
「我看看。」動物銷售員摸出了紙筆。「三分之一首付。」他算出來了,「能不能問一下,先生,你準備拿什麼東西來折價嗎?」
他憑記憶撥通了當初他買那隻假綿羊的偽寵物商店。小小的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獸醫打扮的人。「麥克雷醫生。」他自稱。
里克就喜歡這樣看待仿生人,因為這讓他工作起來很愉快。這樣,當他了結——或殺死——仿生人時,就沒有違反默瑟訂下的生命條約。只有殺人的人,你才可以殺他,這是共鳴箱在地球上出現的第一年默瑟就教導過的。在默瑟教內部,隨著這個信仰演化完善成一個完整的宗教,對於殺手的定義也一直在悄悄變化。在默瑟教義中,那個衣衫襤褸、步履蹣跚的老人身後,一直有個絕對邪惡的力量在拚命拖後腿,但從來沒人知道這個邪惡力量是誰,或者是什麼。默瑟教徒看不到邪惡,卻能感覺到邪惡。換句話說,模糊不清的殺手概念,正好讓默瑟教徒可以自由發揮,想往哪兒套都行。對於里克·德卡德來說,一個逃亡的機器人殺了主人,還具備了比許多人類更高的智力,對動物毫無感情,對另一個生命的喜怒哀樂完全無動於衷;這,就是對殺手的最明確定義。
這麼看來,人形機器說到底就是個獨居的捕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