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陰沉的暗影中，痴獃呆地坐著那三個先知。他們不時地說出一些語無倫次的隻言片語。每一句不連貫的話，每一個隨機的音節，都經過分析比較，轉換成可視符號，轉錄到傳統的打孔卡片上，最後送進帶有不同編碼的文件槽里。這三個白痴被金屬帶和夾具囚禁在特製的高背椅里，全身綁滿了線圈，整天都在含含糊糊地喋喋不休著。他們的生理需求會得到自動滿足。他們沒有精神需求，只是自言自語，睡了醒，醒了睡，像植物人一樣活著。他們腦子裡的東西混亂而枯燥，隱在重重迷霧中。

「五年內才一宗謀殺案！」威特沃彷彿又重振了信心，「真讓人佩服，值得驕傲。」

「正是。」年輕人答道，「不過，要是你和我一樣喜歡隨意，那就叫我埃德吧。」他那張白臉散發出高度自信，彷彿認為事情就這麼定了，從此就是埃德和約翰：兩人搭檔，合作愉快。

「我也許今年就退休，也許明年，再待十年也有可能。」安德頓手中的煙斗抖動著，「我一點也不著急退休。作為測罪系統的發明者，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這完全取決於我。」

「五年前。」安德頓自豪地答道。

電梯門打開了，他們沿著一條黃色的走廊往前走。「我們的社會裡已經沒有什麼重罪了。」安德頓說，「但我們有一個關押准罪犯的拘留營。」

安德頓顫抖著點燃煙斗，問道：「那你覺得它現在運行得怎麼樣？」

那張卡片上是他自己的名字。頭一行就清楚地寫著——被告即將殺人！根據卡片上的編碼孔，測罪系統之父約翰·A.安德頓將於一周內殺死某個人。

「據我所知，」安德頓字斟句酌地說，「你九-九-藏-書將成為我的助手，直到我退休。」

看著佩奇拿著卡片消失在視野里，威特沃意味深長地感嘆道：「他肩上的擔子可真不小。」

他帶刺的語氣讓威特沃漲紅了臉。「你真的很不喜歡我。」威特沃意識到。

「很順利。」威特沃把手插在口袋裡，快活地答道。他一邊迫不及待地打量堆在牆邊的文件，一邊說：「你應該知道，我是有備而來的。我本人對測罪系統的運行，有不少想法。」

威特沃壓抑地穿過房間，走到機器旁。他從一個文件槽里拿出一疊卡片。「這些就是名單？」他問安德頓。

「但是他們遲早會犯法。」威特沃肯定地說。

不過卻不是關於現世的迷霧。這三個笨拙、獃滯的生物，腦袋大於常人，身體卻明顯萎縮。就是這樣的三個人，竟能坐在那裡預知未來。他們一邊茫然地說著，分析處理器一邊仔細地接收和記錄他們發出的預言。

「畸形且弱智，」安德頓立馬點點頭，「尤其是那邊那個女的。唐娜四十五歲了，但看起來只有十歲。她的特異功能消耗了所有養分，超感知覺讓她的前額特別突出。但是誰在乎呢？只要能得到他們的預言就好。他們投我們所好。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其中的含義，但是我們懂。」

他們沿著一排排亮著黃光的工作室向前走。工作室里一片繁忙。安德頓說：「我想不用說，你也應該了解測罪原理吧。」

「罪犯逃過了我們的追捕。我們當時其實已經掌握了他的名字和犯罪的具體細節，包括受害者的名字以及確切的案發地點和時間。儘管如此，他還是逃出了我們的手掌心。」安德頓聳聳肩，「畢竟，我們也不可能阻止所有犯罪行為。」他翻著手裡的卡片，補九九藏書充道，「但是鮮有漏網之魚。」

威特沃表示同意。「從現在起，你就是老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接著他懇切地問，「能麻煩你帶我參觀一下整個機構嗎？我想儘快熟悉這裏的情況。」

威特沃臉上的活潑自信，竟頭一次黯淡了不少。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沮喪和噁心。彷彿是道義受到了挑戰，罪惡在重生。「這可真叫人不舒服。」他喃喃地說，「我沒想到他們竟然如此——」他努力在頭腦中搜索一個合適的詞語，「如此畸形。」

「威特沃？」他問道，想盡量表現得親切一些。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不喜歡眼前這個年輕人。這不可能，怎麼會這樣？一定是哪裡出錯了。他突然感到一陣眩暈，竭力理清混亂的思緒。

他把一疊卡片塞到沃利·佩奇手裡。佩奇是他的助手，掌管猴子區。「看看有哪些名字是我們感興趣的。」安德頓囑咐他，「發揮你的聰明才智吧。」

「你有沒有試圖——」威特沃欲言又止，猶豫了一會兒才接著說，「我是說，出現在名單上的一些人肯定會試圖給你送大禮吧？」

安德頓小心翼翼地把最上面那張卡片折起來，放進口袋裡。「沒什麼。」他嘀咕道，「一點問題也沒有。」

「還不錯。」威特沃回答，「實際上，應該說是非常好。」

「當然。」威特沃點點頭，仍然一臉坦然。

他們走到電梯前。當電梯帶著他們緩緩往下降時，安德頓說：「你大概已經能看出測罪系統本身的法律漏洞了。我們逮捕的都是根本還沒犯法的人。」

安德頓若無其事地說：「我的確為此感到自豪。想當初三十年前，我構想出這個理論的時候，那些利己九九藏書主義者只知道在股市上強取豪奪。我當時就預見到了這個能造福社會、福澤眾生的善舉。」

「讓人欣慰的是，他們來不及犯法。在他們從事犯罪活動之前，我們就可以制止他們。如此一來，犯罪完全變成了概念上的東西。我們認為他們有罪，但他們永遠會聲稱自己是清白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的確是無罪的。」

「是怎麼發生的？」

一道道門打開又合上，他們來到數據分析區。這裏擺放著令人矚目的設備，有數據接收器，還有計算處理器，正不停地分析和重組接收到的信息。機器旁坐著那三個能預知未來的先知，身上纏滿了迷宮一般的線。

「就是他們。」安德頓乾巴巴地說道，「你覺得他們怎麼樣？」

安德頓第一眼看到跟前的年輕人，心裏就暗想：我頭髮都快掉光了，又胖又老又禿。但是他並沒有大聲說出來，而是推開椅子，站了起來，步伐穩健地繞過桌角，略顯僵硬地伸出右手。他握了握年輕人的手，臉上擠出一絲友善的笑意。

「我想是的。」年輕人爽快地答道。

安德頓內心咯噔一下，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他不清楚威特沃的真實想法。那一頭板寸下面，究竟在琢磨什麼呢？這個聰明到讓人不安的年輕人，長著一雙什麼都不會放過的藍眼睛，毫不遮掩地展示著他的勃勃野心。看上去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我知道的都是些公開信息。」威特沃答道，「通過能預知未來的先知的幫助，你大胆而成功地顛覆了我們傳統那套只能利用監獄和罰款，對已經發生的犯罪行為進行懲治的機制。眾ｒｅad.99ｃｓｗ.ｃｏｍ所周知，光是懲罰，威懾力遠遠不夠。尤其是對於那些已經失去生命的受害者來說，懲罰簡直毫無意義。」

他戛然而止，咬緊嘴唇。

「確實，」安德頓沒有否認，「我是對你沒什麼好感，不過——」

「他們只能看到很有限的未來，」安德頓答道，「最多也就是一到兩個星期。大部分數據都沒用，跟我們的工作無關。我們會把那些無關信息送去相應的其他部門。同時，他們也會跟我們交換情報。每個關鍵部門都有自己的寶貝猴子。」

「聰明！」安德頓順手把旋轉機新吐出的卡片拿過來，「這上面有些名字完全沒用。剩下來有用的那些，大部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罪行，比如偷竊、逃稅、鬥毆、敲詐勒索什麼的。我想你一定知道，測罪系統使重罪的犯罪率降低了百分之九十九點八。我們現在很少發現謀殺或叛國等罪行了。畢竟，罪犯們現在都知道，在他們有機會採取行動前一個星期，我們就能先發制人，把他們抓獲。」

威特沃毫不掩飾地迎上他的目光。「都是。參議院對你的工作很滿意。事實上，他們對此非常關注。」read.99csw.com緊接著他又補上一句，「對於像他們那麼大年紀的老人來說，這可算是相當熱情了。」

「的確。」安德頓說，「如果我們再讓哪個罪犯逃脫，就像五年前那樣，又會多一條人命算在我們頭上。我們對此負全責。如果我們有任何閃失，就會有人送命。」他辛酸地從槽口拿出三張新卡片，「這是社會公信問題。」

「你找來這裏，一路順利嗎？」安德頓不顧對方的過度熱情，見外地寒暄道。老天，他得扶著什麼東西。襲上身來的恐懼讓他直冒冷汗。威特沃走來走去，就好像他才是這間辦公室的主人——正在測量房間的大小。難道他就不能出於起碼的禮貌，再等上一兩天？

「那完全是白費功夫！我們拿到的這些卡片，在軍隊總部全都有備份。他們追查起來輕而易舉。只要他們願意，就能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安德頓匆匆掃過最上面的一張卡片。「所以，即便我們想接受——」

「那最近一次謀殺案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威特沃問。

安德頓死死地盯著對方，問道：「這是你的個人觀點呢，還是官方說辭而已？」

安德頓努力平靜下來，「我只想把醜話說在前頭。」

「顯而易見。」安德頓皺起眉頭，從威特沃手裡拿過卡片，不耐煩地掩飾自己的惱怒。「我自己還沒看過呢。」

威特沃驚奇地看著機器往旁邊的空槽里吐出一張新卡片。然後是第二張——然後第三張。他大聲說道：「他們一定能預知到很久以後的事情吧！」

他完全不相信這個指控，絕對不相信。

「怎麼了？」威特沃好奇地問道。

「猴子？」威特沃不自在地看著他，「哦，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了。視而不見，知而不言，等等。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