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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恰同學少年

01、恰同學少年

我果斷地說:「咱們支持『紅色』的,幫他們把『反動』的帽子還給『革命』的!」
於是我們去到了松江拖拉機廠。那完全是沒有任何報酬的義務性勞動。我們是不怕累的,因為累而多吃了家裡的口糧也在所不惜。但,那個廠里的工人階級分裂為勢不兩立的兩派,一派人多勢眾,叫「革命造反團」;一派人少,以老工人為主,叫「紅色造反團」。「紅色」的先是被「革命」的視為「不可救藥的保守組織」,后又乾脆被宣布為「反動」的了。偏偏我們參加勞動的那個車間里,基本全是「紅色造反團」的老工人。他們對我們愛護有加,我們覺得他們都很愛廠,都很可敬。學工的學生只埋頭苦幹是不行的,還要積极參加工廠里的「造反勞動」。「革命」的造反,「紅色」的也造反,究竟應該跟隨哪一派,我們困惑了,為難了。
我答應了他。
1969年的10月末,又一百多名知青在深夜被卡車送進了連隊。他們還沒全從車上下來,我和志松就聽到誰在一聲接一聲喊我倆名字。我循聲過去,車上站著雲河、松山、玉剛三個!
他問:「你怎麼能看到這樣的書?」
玉剛說:「我的看法和他倆一樣。」
志松給大家杯里斟滿酒,站起來,朗聲道:「本人提議……」
那時我不由得站住,凝視他,整個心感動得發燙。
樹起他當時瞪大雙眼吃驚地看著我,半晌才說出一句話是:「你再也不許這麼胡說八道!」
這無疑等於「頭上懸刀」。
我又寫起「文革散文」來,仿「九評」的風格,一評、二評、三評連續《評這些老工人誰都不反動》……
徐彥待大家笑過,也看著我說:「別深沉了,講講吧!」
我對80多年以後的中國的當下,往往也生出「離奇」的想法,又往往和當年的魯迅一樣,亦覺「心裏是這麼蕪雜」。並且呢,同樣常被回憶所糾纏,還同樣時覺無聊。我怕那無聊的腐蝕,故在幾乎「只剩回憶」的日子,也會索性靠了回憶姑且抵擋一下無聊的。
我和樹起在中學時代相處的時光更多些。我家算是離校較遠了,大約半小時的路。樹起家離校更遠,距我家還有20分鐘左右的路。我倆幾乎天天結伴放學回家是不消說的了。走到我家住的那條小街街口,通常總是要約定,第二天我倆在街口見,一塊兒去上學。路上是一向有些話題可說的——學校里的事,班級里的事,各自家裡發生的煩惱,初中畢業后的打算,誰在看一部什麼小說,等等。有時什麼也不說,只是默默往前走,那是要遲到了的情況下。還有時一同背著課文或什麼公式往前走,因為快考試了。樹起家在一片矮破的房屋間,比我家還小,簡直不成樣子。現在中國的城市裡絕對見不到那樣的人家了,在農村也很少見了,若是有同情心的人見了,肯定要心裏難受、潸然淚下的。那樣的家,簡直是土坯窩,回到那樣的家,差不多可形容為一頭鑽進窩裡。但在當年的哈爾濱,那樣的人家千千萬萬。正因為比比皆是,所以小兒女們並不覺得自己可憐,照樣愛家、戀愛,在乎家之安全和溫暖,彷彿小動物之本能地喜歡家。樹起和他的老父母以及弟弟、妹妹住在那樣的家裡。當年他的父母親都已經快60歲,在我們幾個同學眼中是確確實實的老人了。然而他的父親還在工作,拉鐵架子車。如今在全中國乃至全世界肯定都很難找到那樣的車了,可在當年那是哈爾濱市一種主要的運載車。一般情況下不是誰有錢就能買得到的,得憑證明,屬於「勞動資產」。他的父親剛一解放就是拉那種車的車夫了,那種車對於他的父親猶如黃包車之於祥子。
我下鄉后,每次從兵團給他寫信,都拜託他去我家替我安慰我的母親、教導我的弟弟妹妹們聽母親的話、實際看一下我哥哥的病情。而他對我的囑託一向當成使命,往往去了我家,一待就是半天。其實我覺得他並不善於安慰人,卻是特有耐心的傾聽者。他的心如院長嬤嬤一般善良。我想我的母親向他傾訴心中的悲苦時,一定也彷彿向對有著宗教善良情懷的人傾訴吧。
志松也來過我家一次,恰巧樹起他們四個在。志松家住學校附近,所以此前他與我們接觸較少。但在全班男生中,我們都覺得最與我們性情投合的,非他莫屬。
我說:「這不是在家裡,只對你一個人說嘛。」
我上大學的前一年,被黑龍江出版社借調了三個月。那三個月里,他家的常客不再是我的母親,而是我自己了。出版社自然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單位。相比平民百姓,知識分子顯然是更加憂國憂民的。那時的中國,並沒有麻木不仁的中國人胸中憂成塊壘,積怨如地火般悄然運行。我每天在出版社都會加入值得信任的人之間的「私議」。而我在他家裡,也就不僅僅是只講故事給徐彥聽了,而是「講政治」給他的父母聽了。至於他,倒成了旁聽者。他的父母,不僅是知識分子,而且是有社會良知的人。每逢我講到義憤時,他們竟也情不自禁地插話,詛咒禍國殃民之流。我講到希望所在時,他父親還會激動得陪我吸一支煙。我是極少數由他父親陪著在他家吸過煙的人——他父親一年也吸不了幾支煙的。
我問:「講什麼啊?」
他又問:「後來書呢?」
徐彥的家境,在我們班裡,當年也許是最好的了。他父親是市立一院的醫生,他母親原本也是醫生,因為患有心臟病,長年在家休養,但享有病假工資,而他哥哥曾是海軍戰士,複員後分配在哈市著名的大工廠里。徐彥是我們班幾個沒下鄉的同學之一,在他哥哥工作的廠里當車工。我在班裡當「勤務員」時,幾乎去遍了全班同學的家,徐彥的家當年是最令人羡慕的。不只我羡慕,每一個去過他家的同學都印象深刻,羡慕不已。他家的房子倒不大,前後皆有花園,https://read.99csw.com是有較高地基的俄式磚房。前窗後窗的外沿,砌了漂亮的窗沿。門前還有木板的台階,冬天一向掃得很乾凈,夏天徐彥還經常用拖布拖,那大概是他主要的一項家務了吧。那時候的哈爾濱,很少人家能直接用上自來水。但徐彥家廚房裡有自來水龍頭,而我們幾個,都是從小挑水的,長大后以挑水為己任。我們在中學時代也都沒穿過皮鞋,但徐彥既有冬天穿的皮鞋,也有夏天穿的皮鞋。不論冬夏,他一向衣著整潔。最令我們嚮往的,是他自己有一小「套」屋子可住。不是一間,而是有「門斗」、廚房,分裡外間的單獨一小套,連地上也都鋪著木地板。說到地板,我們幾個的家裡竟都沒有。雲河家的地要算「高級」一點兒了,卻也只不過是磚鋪的,另外幾家,泥土地而已。那樣一套小屋子,與他父母和妹妹住的屋子在同一個大院里。在那個大院里,幾戶有四五口人的人家,所居便是那麼一套小屋子。他居然還擁有一架風琴,就在那小屋子裡。總而言之,在我們看來,他當年實在是可以算做「富家子弟」了。他還是美少年,眉清目秀,彬彬有禮,我們幾乎從沒聽過他大聲說話。要是他生氣了,反而會不說話。他的性格更像沉靜的女孩子。
2011年6月12日
想到不久就要分別,我跟他們四個更加依依不捨,他們幾乎天天都來我家。沒什麼事也來,沒什麼話說就陪我一塊兒沉默。他們因為沒報名和我一塊兒下鄉,都挺內疚,彷彿愧對了我們之間的友情似的。我就安慰他們,各家的具體情況不同,沒人逼到頭上,何必非走?何況,樹起、雲河、松山,他們學習都特好,考高中、考大學是手拿把掐的事。他們的家長也都有意培養他們,那為什麼要放棄志向呢?至於玉剛,他只有姐妹,是家中唯一的兒子,父親又長年生病,不走也有不走的原因,萬一不久能分配工作了,那不是更好嗎?
他說:「我沒聽到,什麼沒聽到。你發誓,以後再也不說類似的話了,對我也不說了。」
他哥哥參軍了,他妹妹有那樣的病,他母親還有心臟病——綜合這些理由,使他可以免於下鄉。
據說評定一名學生在「文革」中的表現如何,還要看他是否主動與工農相結合過。我們五人中,樹起是團員,在政治方向上,我們都與他保持一致。
我愣了愣,原來他心裏是這樣想的!
志松埋怨他們沒寫信先告知一下,雲河說就是要給我倆一個驚喜嘛!松山憨厚,說因為是臨時決定,走得急,只從志松家和我家各要了一封帶給我倆的家信就來了。
但我們之間的「情義」,主要還是在「文革」中結牢了的。雲河、松山和樹起一樣,是班級數理化及外語四科的尖子生。玉剛則和我一樣,綜合成績也就是中等生。在「文革」初期,所謂「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發表的文件中說——初、高中生們,以後或升學或分配工作,皆要看「文革」中表現如何。弦外音是,表現不好的,那時會有麻煩。
我們自幼從父母那兒接受的樸素的家教都有這麼幾條:不隨幫唱影,不仗勢欺人,不牆倒眾人推,不落井下石。
而松山曾說:「啊」少幾個也行,你別往紙上堆那麼多詞,看著華而不實。
那個冬季,我們去了曲師傅家很多次想看望他,可是他的思想很「頑固」,很晚才被放出來,直到最後一次我們才見到他。他沒寫「悔過書」,「革命造反團」的頭頭是他徒弟,拿他沒奈何,不寫也只得恢復了他的自由……
雲河說:「我覺得曲師傅一點兒都不反動,是個好工人。讓人家傷心的事我不做——曲師傅是帶領我們勞動的老工人。」
既然茲事體大,我豈能掉以輕心?
「我也很寂寞。廠里還有許多人熱衷於搞派性鬥爭,很討厭。同學們都下鄉了,周圍缺少友誼,更沒人給我講有意思的故事聽了……」
其實,不僅志松,樹起、雲河、松山、玉剛四人,也都同意我當年對現實的不少看法。我記得雲河曾當著我的面對另外三人說,有時候喜歡聽我的一些想法。而平時最為少言寡語的玉剛則說過:難怪「文革」一起,首先要燒書……
他說:「這些書以後中國不會再有了,如果別人在我家看到了也跟我借,萬一還不回來怎麼辦?我這人嘴軟,別人一開口借,我肯定會借給的。」
說到這兒,大家就都笑了。
他樂了,又說:「明白就好,那以後就得服管。」
來年,也就是1968年的5月,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到哈爾濱甫一展開動員,我就報名下鄉了。一則,是家裡生活太困難了,太缺錢了,我急切地要成為能掙錢養家的人;二則,是我對「文革」厭煩透了。因為我每天所耳聞目睹之事,不是鬧劇就是悲劇。即使以鬧劇開始,到頭來也還是會以悲劇結束,總會有人賠上血和命。
志松的父親和樹起的父親一樣,也是拉車的,當年也快60歲了。志松上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他當年下鄉的想法也和「革命熱情」無關。那一年他父親病了,不能再干拉車運貨那麼辛苦的活兒了;而大姐、二姐、大哥都已成家,各自小家的日子也都過得很拮据,二哥剛參加工作,每月僅18元工資。僅以學習成績而言,他也是那類升高中考大學不成問題的學生。但考慮全家今後的生活,他還是義無反顧地決定下鄉了。
樹起倒很民主,其實也是沒了主張。他說聽大家的。
我說:「當然。樹起他們託付你管住我的嘴嘛!」
當年我們五個初三生,真是好像五個拜把子兄弟一樣,雖然我們不曾那樣過。「情義」觀念,怎麼一下子就在我們五個之間根深蒂固了,如今也記不清楚了。似乎,起初主要是因為我們的家都在上學去的read.99csw.com同一路線上。雖說是同一路線,但上學是不可能一個找一個的,那樣我和樹起要多走不少路。但放學回家,則要走得從容多了,我們便常常一齊走。先陪雲河走到家門口,依次再陪玉剛和松山走到家附近,最後是我和樹起分手。寒來暑往,一個學期又一個學期走下來,共同走了三年多,走出了深厚的感情。另外的原因便是,我們都是底層人家的孩子,家境都近乎貧寒。不管一塊兒到了誰家,都沒什麼可拘束的,跟回自己家了差不多的隨便。而家長們,對我們也都是親切的。當年像我們的父母那樣底層人家的家長,對與自己兒子關係密切的同學,想不真誠都不會。而既真誠了,親切也就必然了。
在我的極力爭取下,他們的鑒定中也有了在當年被認為舉足輕重的四個字。我的堅持感動了一位參加鑒定的校「革委會」的老師,他提議在我的鑒定中加上了「責人寬,克己嚴」六字。
樹起是一心要做「革命人」的。但「革命」在他那兒,是被充分理想化了的。他想做的是完全符合人道主義甚至足成楷模的「革命人」。「革命」一表現出兇惡,他內心就掙扎了,鬱悶了,認為那是「革命」的恥辱,不屑與之為伍了。
如今回憶起來,我在兵團最舒心的時光,便是那之後的兩年。與四個親如兄弟的同學朝夕相處,日子雖艱苦,卻也有著快樂的色彩。友誼如一盆炭火,溫暖著我們。
大家剛放下杯,樹起又說:「但這傢伙剛才的話,我完全同意。」
那兩年我像有多位家長的獨生子——我因家事而犯愁了,他們就圍在我身邊安慰和勸解我,偶爾志松還會為我唱歌;冬天到了,雲河見我的棉褲太破,處處露棉花了,就將他自己捨不得穿的,兵團發的一條新棉褲「奉獻」給我了;玉剛和松山親自動手,給我做了一床新被子;我要回家探親了,他們都主動問我打算給家裡帶多少錢,由他們來湊;我探親回來了,路上將志松家捎給他的包子吃得一個不剩,他也只不過這麼抱怨:「你這傢伙太不夠意思了吧?怎麼也得給我們一人留一個呀!」……
「要說現在咱們對這傢伙可以放心了,那也還是早點兒。什麼時候他不寫了,咱們才能徹底放心。」松山說道。
於是大家都站了起來,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樹起以茶代酒,也將杯里的茶水喝光了。
松山他們幾個就搖頭。
樹起則作權威表態:那就少抄幾個詞,找一段語錄抄上,反而顯得字多。
先是志松調到團報導組去了,在國慶和春節的長假期間才有機會回連隊看我們幾個,最多也就住一兩天。接著雲河調到別的連隊當衛生員去了。兩年後,志松上大學了,松山和玉剛調往其他師的化工廠去了。
於是我們在「革命」的和「紅色」的之間做出了堅定的選擇。若能使這個廠的一批老工人不再被視為「反動」的,我們覺得也不枉學工一場了。
魯迅文章的遣詞,有時看似隨意,然細一品咂,卻分明是極考究的。比如形容街上的人流如織為「擾攘」、形容屏息斂氣為「悚息」,而形容隱蔽又為「伏藏」。他是不怎麼用司空見慣的成語的,每自己組合某些兩字詞,使後人讀到,印象反比四字成語深刻多了。1927年的中國,居然用「離奇」二字來加以概括,這也是令我有「離奇」之感的,我咀嚼出了弔詭的意味。
他想了想,卻說:「我還是不借的好。以後咱倆在一起,我聽你講就是了,我愛聽你講。」
有同班同學跟我一塊兒下鄉,真是我的幸運。知青專列一開,車上車下一片哭聲,我倆卻是微笑著向同學們揮手的,彷彿只不過是很短暫的離別。志松在哭聲中對我說:「到了地方,咱倆都得要求分在一個連隊啊!」
他說:「講國家唄,你當年最愛講國家大事的呀!」
事實上,到了北大荒以後,我並沒太讓他操心過我的思想和我的嘴巴。遠離了城市,「家愁」不用每天直接面對了,令我厭惡的現象也看不到了,心情便豁然開朗了。不太習慣的是每天三頓飯前必得正兒八經地「敬祝」一番。以前都是在家裡吃飯,完全沒有這般經歷。但到了連隊,別人都這樣,自己不習慣也得習慣!在食堂吃飯的老戰士們原本也是不做這番動作的,見幾名女知青帶頭,其餘的知青們也都貫徹這一「革命」的日常儀式,也只得效仿了。志松倒是很適應,甚至還有幾分喜歡。當然,他也看出了我的不情願。
去年我回老家,跟前文提到的幾名同學聚在了一起。我十幾年沒見過他們了,大家都老了,也都還在為各自的家辛勞。樹起兩口子都退休了,他曾為了增加家庭收入開過一個小飯店,沒掙到多少錢還累出了心臟病;徐彥為了幫婚後的兒子還房貸,退休了也還在找活干,在外縣的一處工地上開大型挖土機;志松從一份醫學雜誌總編的位置退下來后,在家帶孫子,偶爾打打麻將;雲河、玉剛、松山也都白了頭髮。彼此臉上都有被人生折騰出來的滄桑,卻又都竭力表現出快樂,想要給朋友們留下毫無心事的印象。然而我清楚,每人都有各自的遠憂近慮。
志松接著不客氣地說:「你小子打住!當你是誰呀?大領導呀?給我們作報告呢?不許裝模作樣了,喝酒喝酒!」
倘以我們的學校為中點,我們幾個的家在同一邊,而他的家在另一邊。每天放學,一出校門,我們和他便「分道揚鑣」了。在學校,課間我們也不怎麼主動接觸他。他終究還是成了我們情義小團體的一分子,起先是因為「文革」。「文革」中我們的身份雖然還是中學生,卻不上課了。於是以前不怎麼來往的同學,也開始接觸了。後來,則是由於我和他的關係一下子變得親近了。我們初一下學期,我的哥哥患了精神病;我們初二上學期,他才讀小學三年級的妹妹,因為在學校里受了點https://read•99csw•com氣,隔夜之間也不幸成了小精神病患者。我母親聽我說了,非要我帶她去徐彥家認認門,為的是以後能經常向他的父母取經,學習怎樣做好患精神病的兒女的家長。無奈之下,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帶著母親去到了徐彥家。怕自己無聊,我還帶了一本《希臘悲劇選集》,也是從鄰居家收的舊書堆中發現的。
我說:「一本沒頭沒尾的書,不值得收藏起來,做飯時燒了。」
而松山則說:「這傢伙,一貫反動,哎,你想哪一天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啊?」
每次我走他都會送我,有時送出很遠。
樹起又說:「如果你哪天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了,讓我們幾個怎麼辦?跟你劃清界限?那我們難受不?揭發你,那我們能嗎?我們幾個都不會在政治上出什麼事,就你會!你今天不再當著他們三個發個重誓,我根本不能放心你……」
沉默寡言的玉剛一見我倆,樂了,大聲說:「要是你倆不在這個連,那我們仨就不下車了,肯定再坐這輛車返回團部,打聽清楚你倆在哪個連,要求團里重新把我們分去!」
曲師傅不安了,老工人們感動了,他們勸說我們沒必要捲入廠里的派系鬥爭。而我們心中都充滿了政治正義感,將那種「捲入」視為己任,還都有股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
「文化大革命」前,我們之間從沒發生過爭論。這麼好的同學,我和他爭論什麼呢?我一向認為他對人對事的看法是客觀公正的。
他又說:「我可不是怕萬一你出事了,我和我父母受你牽連。槍斃你你都不會出賣我們的,這我絕對相信。可……你是我最不願失去的朋友啊!你如果出事了,我不是就連個與我通信的朋友都沒有了嗎?……」
松山說:「我覺得這車間里的老工人個個都是好工人。」
志松愣愣地問:「什麼事?」
我只得自己承認:「是有點兒反動。」
當年的我們,不過都是貧家子弟,又都是中學生,哪裡諳知變幻莫測的政治風雲?又怎麼能參与什麼國家大事?於我,實在是由於耳聞目睹太多的冷酷亂象,厭惡之極,也壓抑之極。每欲一逞少年之勇,以圖釋放罷了。偶有反抗的意圖,卻枉有此心,並無此膽。顧及家境,於是顧及自身,學做一個隱忍之「憤青」。于樹起、雲河、松山、玉剛四個,實在是怕他們的情義冊上,哪天不得不劃掉了我的姓名,痛心不已。
我告訴他,我讀過一本法國人寫的關於宗教的書。那本書里說,一日三餐是每人每天最重要的事,三餐不保,人心發慌。而宗教規定的餐前祈禱,其實從心理學上看,是一種日復一日的暗示方法。而革命,不該藉助宗教手段……
然而事情並沒完,後來他又召集了張雲河、王松山、王玉剛三個再次鄭重地告誡我。
都老了的我的親愛的幾位中學同學,記得那時一個個寫著倦意的臉上,呈現著難掩的期盼了……
樹起又說:「那,我明白你們三個的意思了。曉聲,你的態度呢?」
而雲河、松山、玉剛三個,只想本本分分做人,什麼「革命」不「革命」的,都當成是「專門好那個」的人的事。何況那樣的所謂的「革命」,在他們看來就是「集體演戲」。他們做「逍遙派」做得心安理得。志松也是那樣。
那時樹起已如願在上高中。不過僅僅一年之後,他也下鄉了,而且失去了來兵團的機會,插隊去了黑龍江省邊陲的饒河邊上一個鄂倫春族為主的小村。他從那個小村寄了信給我們,我們才知道這些,個個都悵然若失,覺得這實在是我們的也是他的大遺憾。
其實呢,我每次都將寫大字報當成寫散文詩,也當成用免費的紙墨練毛筆字的機會,從不寫針對任何具體個人的大字報。
雲河又說:「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反動的話呢?樹起你說來我們聽聽,一塊兒評論評論,果然反動,再一起警告他也不晚嘛!」
看的人居然還很多,反響還很大。
有天早上我們又結伴去廠里,在大門口被攔住了。前一天夜裡「革命」的一派單方面奪權了,「紅色」的一派都被集中起來,參加所謂的「悔過學習班」了。
當年他替我極度擔心的樣子,以後很多年,都經常浮現在我眼前。
我搶著說:「為情義乾杯!」
故他給我的回信中,也曾寫過:「讀你的信,是我愉快的時候……」
「文化大革命」前我已看了不少外國小說,那些文學作品對我潛移默化的影響,在「文化大革命」中有所顯示。
於是寫大字報就成了我和樹起的義務,他們只管簽名。我一個人不時在他們的催促之下寫一張,我們五名學生的表現也就都不至於被視為不好了呀。每次都是,我起草,樹起審閱,我再抄。樹起說「沒問題」,他們就都說「完全同意」。
從第二天,一日三餐他必叫上我和他一塊兒進食堂。他先大聲說出頭幾句,我只跟著說「萬壽無疆」四個字。
這是魯迅為他的《朝花夕拾》所作的「小引」。
他們三個,見樹起說得異常嚴肅,一個個也表情鄭重起來,皆點頭說對,之後就一起看著我,等待我發誓……
雲河就問:「曉聲他說什麼不該說的話了?」
「文化大革命」中,他的表現也很「特別」。他是班裡的好學生,完全置身度外是不可能的。他從沒親筆寫過大字報,別人寫了讓他簽名,以示支持,他也要認認真真地看一遍,倘覺得批判的內容不符合事實,那麼他就會拒絕簽名;倘覺得其中一句話甚或一個詞對被批判的人有顯然的侮辱性,他就會要求對方將那句話或那個詞刪除,若對方不刪除,他就不簽名。他絕不會打人的,不管對方是誰。即使一個公認的「反革命」,他也並不認為任何人有權利侵犯對方。他對做過那樣的事的人是極嫌惡的。他這一種「特別」,當年深獲我的敬意。
他們三個本是可以去哈爾濱附近的一個團的,為了能和我倆在一起,https://read.99csw.com才報名到了離哈爾濱最遠的地方。
雲河反應快,立刻就明白什麼事了,朝我翹翹下巴說:「我們把他託付給你了。沒我們在身邊,你一定要多操點兒心,別讓他哪天被打成『現行反革命』……」
樹起張張嘴,搖頭道:「我不重複!」
他一拍我肩,「燒了就對了!我也同意你的想法。但那你也得裝出高興『敬祝』的樣子,而且絕對不能對別人說起你剛才那番話!」
但我們之間發生過一次激烈的爭論,在國家主席劉少奇也被「打倒」之後。
他是個天生看不進書的人,也是一個天生懶得給別人回信的人。他竟回了我幾次信,那於他真是難能可貴的事了。
又一次提到這事,志松說:「忘了那本書里是怎麼寫的!你要把『敬祝』當成好玩兒的事,我就是當成好玩兒的事。或者,心裏也可以這麼想,咱們真正敬祝的是咱們爸媽。」
雲河問:「咱們剛才反對了嗎?」
松山附和道:「對對,這可真是頭等大事!別的方面我們對他沒什麼不放心的,就是他這裏邊太複雜了。」他邊說邊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只想不說還行,萬一不該那麼想的還偏要那麼想,還要忍不住說,後果可就嚴重了!」
那樣美好的時光,僅僅兩年多就結束了。
志松說:「錯。我要說的是為中國的大有希望乾杯!咱們晚年的幸福指數還指望這呢,過會兒再為情義乾杯!」
和我同一批下鄉的只有楊志松。那一批全校才走了12名學生,我們班就我們倆。
為了不至於落個「表現不好」的結果,大字報起碼總得寫幾張吧?然而對於雲河、松山、玉剛三個,讓他們提起毛筆親自寫大字報,如同讓他們化了裝演街頭戲。他們平時都是訥于語言表達,即使被迫作次表態性發言,往往也會面紅耳赤,三分鐘說兩句話都會急出一頭汗來,當然也會急出別人一頭汗來。
玉剛最後說:「我們授你權,他一胡思亂想,你就替我們敲打他。」
玉剛說:「別問了呀,肯定是反動的話啊!」
志松樂了,指著我說:「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他們幾個把你交給我了!如果到了廣闊天地你還胡思亂想,想了還說,看我不收拾你!……」
我下鄉前,家中被褥正好夠家裡用,所以我只帶走了一床舊被子,沒帶褥子。第二年的布票棉花發下來之前,一年多的時間里,我一直睡在志松的半邊褥子上。半夜一翻身,每每和他臉對臉了,正所謂「同呼吸,共命運」,他家替他考慮得周到,他帶的東西齊全。而他的,基本上也可以說是我的。他的手套、襪子、鞋墊、短褲、衣服,我都穿過用過。他還多次向其他知青聲明:我有保護梁曉聲的責任啊,誰欺負他就是欺負我!儘管沒什麼人欺負我,但是他是真的可以隨時為我出頭的。
雲河笑著說:「做得對,應該表揚!他上大學那三年,據說中國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人更多了。」
「我到你家去了,帶去了我父親替你母親買的葯,和大娘聊了兩個多小時的家常。你家沒什麼更不好的事,你也別太惦家……」
樹起鄭重地說:「你來得正好,有頭等大事託付你。」
母親和徐彥的父母說話時,徐彥將我帶到了他的房間里。他的沉默寡言加上我的自卑心理作怪,我表現得極矜持,低頭看書而已。他坐在我旁邊表現著主人應有的熱情,隔一會兒就找話跟我說。要是他不說什麼,我也不開口。終於,他問我看的是什麼書。這一問,打開了我的話匣子,跟他說起了書里的故事。兩個多小時後母親才起身要走,徐彥還沒聽夠呢。幾天後他受他父親的吩咐,到我家來送安眠藥,我向他展示了我犯禁收藏的十幾本書,建議他選一兩本帶回家去看。
近來便一再地回憶起我的幾名中學同學。在我的中學時代,和我關係親密的同學是劉樹起、王松山、王玉剛、張雲河、徐彥、楊志松。我寫下的皆是他們的真實姓名。我回憶起他們時,如魯迅之回憶故鄉的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那都是養育百姓生命的鮮美蔬果。而我的以上幾名中學同學,除了徐彥家的日子當年好過一些,另外幾人則全是城市底層人家的兒子。用那些生長在泥塘園土中的蔬果形容之,自認為倒也恰當。與魯迅不同的是,我回憶他們與思鄉其實沒什麼關係,更多的是一種思人的情緒。自然,斷不會生出「也不過如此」的平淡,而是恰恰相反,每覺如沐煦風,體味到彌足珍貴究竟有多珍貴。
他不止一次告誡我:「千萬記住我爸媽的叮囑,那些話絕對不能跟別人說。你以為有的人值得信任,可萬一你的感覺錯了呢?人出賣人的事咱們知道的聽到的還少嗎?……記住行嗎?」
我這麼勸慰,他們也就釋然了。
直至我發了誓,他才暗舒一口氣。
我和樹起一起上學,有時他會給我一個大的蒸土豆,或半塊烙餅。若是夏天,可能是一個大西紅柿,或者一條黃瓜。挨餓的年代,給人任何可吃的東西都是一份慷慨,一份情義。他心裏總是惦記著我。記得有次他還給了我幾塊很高級的軟糖,這可是我小時候少有的享受,他告訴我他的三姐結婚了,這是她的喜糖。他有四位姐姐,這著實是令我們幾個羡慕的。
他信上的字寫得很大,也很工整。看得出,每多寫一行字,他大概都要想半天。
當年,當年,當年真是不堪回首,思想竟成了令親友們極度擔心的事。
有次在我家裡,我說了一句對偉大領袖極不敬的話,並表達了這麼一種看法——如果一個人將當初與自己出生入死的革命戰友幾乎逐一視為敵人了,並且欲置於死地而後快,那麼我對這樣的領袖是沒法崇敬的。我還指出,「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這樣的「語錄」是「荒唐」的……
玉剛說:「現在中國沒有反革命罪了,而且,我看這傢伙的思想也不像當年九*九*藏*書那麼『反動』了……」
正如我親密的同學們所經常擔憂的,我的知青生涯落至孤苦之境,最終竟真是由於思想由於話語。
玉剛的話說得最實在,他當年曾一邊看著我寫一邊說:那麼高層的事,咱們知道什麼呀!還是曉聲這麼虛著寫的好。
當年倒是他們比我和樹起都活得超然,活得明白,活得純粹。
因為在邪惡年代也曾擁有那樣一種情義,我要在我死前對這個世界虔誠地說一聲「謝謝」。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麼離奇,心裏是這麼蕪雜。一個人做到了只剩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
這種「儀式」並沒持續多久。麥收一開始,所有知青都領教了什麼才叫「累」,人一累,誰都沒那種堅持下去的精神了……
我據理力爭,說他們的運動表現起碼和我是一樣的。我寫過的大字報上他們都署了名的,我們是一塊兒去學工的。如果他們的鑒定中沒有「無限」和「積極」四個字,那我的鑒定中也不應該有。否則,對他們不公平。
但即使在那兩年裡,我的思想仍有一處可以安全表達的港灣,這便要說到徐彥了。
多少年後,我反思「文革」時悟到,我們實在是應該感恩于父母的。中國,也實在是應該感恩于某些恪守世道原則的底層人民的。若當年那樣一些尺度被徹底地顛覆了,中國之災難將更深重可悲。所幸還未能徹底。
樹起學習很好,數理化及俄語四科成績在班裡一向名列前茅。他耿直、善良、有同情心,眼見不正義的事他很難做到視而不見,若是發現老人或孩子當街跌倒了,他是那種會趕緊跑過去扶起來的少年。
而我,則經歷了當小學老師、團報導員以及被「精簡」到木材廠抬大木的三次變動。
我們五名中學生,被一些青年工人打跑了。後來,廠里連續貼出了評我們的大字報的大字報,也仿「九評」的風格,曰一評、二評、三評……
我不但第一批響應了「上山下鄉」的號召,而且此前還曾是為全班同學服務的「勤務員」,所以有了一種光榮的資格:參与由軍宣隊員主持的為全班同學做政治鑒定的工作。鑒定分為四等——無限熱愛偉大領袖毛主席、熱愛偉大領袖毛主席、積极參加「文化大革命」、參加了「文化大革命」……
於是除了樹起,我們都擎起杯來一飲而盡。
我說:「那我也認了,絕不埋怨你。」
玉剛樂了:「都聽到了吧?不但不反動了,還特革命了呢!」
某日,他背著人問我:「敬祝的時候你怎麼像是被迫的?」
雲河曾說:詞多點兒可以的,蒙人。該蒙人的時候,那就蒙吧。不多用點兒詞,怎麼能顯得激|情飽滿呢?
後來,母親經常獨自去他家,成了他家的常客。因為兒女患同一種病,我的母親和他的父母之間,漸生相互體恤的深情。當年即使有證明,也只能一次從醫院買出十幾片安眠藥,而徐彥的父親,可以為母親一次買出一小瓶來,這減輕了母親總去醫院的辛苦。自然地,我和徐彥的關係也逐漸親密了。我以每次見到他都給他講故事的方式報答他父親對我家的幫助。
文中還有一段,進一步告白他的回憶感覺:「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志松反應快,緊接著說:「當年你們幾個託付給我的責任,我可盡到了啊!他後來在復旦大學上學,我大學畢業分配到了北京,有次出差去南京,還專程繞到上海,告誡他務必學會保護自己呢!……」
此種措辭區別,令人不禁聯想到官方悼辭的措辭區別。軍宣隊員說,別看多了「無限」或少了「無限」,多了「積極」或少了「積極」,一入檔案,隨人一生,將來的用人單位,憑這一種微妙區別,一看就會心知肚明,決定這樣看待誰或那樣看待誰。
當年,當年,當年真是難以忘懷,有那樣的同學間的情義,如同擁有過美好愛情。
我說:「我家隔壁收破爛的鄰居收回來的一本殘書,沒頭沒尾。我一翻,覺得裡邊在講我不知道的知識,所以就帶回家讀完了。」
我和志松自是喜出望外,逐個擁抱他們,激動地流下了眼淚。
切莫以為以上那些詞,只有文化人口中才能說出。誰這麼以為,真是大錯特錯了。事實上在城市貧民大院里長大的我們,從小經常聽到目不識丁的大人們那麼評說是非對錯。在民間,那不啻為一種衡量和裁判人品的尺度。我們都是「闖關東」的山東人的兒子,我們的父母,儘管都是沒文化的人,卻都知道——如果在做人方面失敗了,那麼在生存方面便也不會有什麼希望,故都自覺地恪守某些做人的原則。
我想了想,說了這麼一番話:「中國現在問題很多,有些社會矛盾又突出又尖銳。可即使這樣,我也還是覺得,倒退回去肯定不是出路。我們要告訴我們的兒女,從前的中國,與現在的中國相比,是一個無望的國家和一個大有希望的國家的區別……」
樹起是沒問題的,但議到雲河、松山和玉剛時,軍宣隊員說有人反映他們屬於不常到學校參加運動的同學。
魯迅寫這「小引」時是1927年的5月,在廣州。
他那時的口吻,更像一位院長嬤嬤了。
樹起緩緩飲了一口茶(他心臟做手術后滴酒不沾了),看著我慢條斯理地說:「現在,咱們對這傢伙,終於可以放心了。」
我雖精神苦悶,情緒消沉,但寫給他的信,內容一向不乏發生在兵團的極有趣的事。我不願用我的不快樂影響他。
樹起認為,如果嚴格按照「學生也要學工、學農」的「最高指示」去做,「學工」強調在前,我們應該先學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