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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關於知青

10、關於知青

他在1969年2月1日的日記中寫道:「當我每天敲鐘的時候,我就想到我是為革命在敲鐘。早上敲鐘是叫同志們起床跑步,上工前敲鐘是叫同志們馬上去戰鬥,批判會前敲鐘,是號召全體戰士們拿起武器和敵人去交鋒。我敲的是革命的鍾,鼓勵戰友們在工作中去革命,在革命中去工作。我敲的是革命的警鐘,敲得階級敵人膽顫心慌。革命同誌喜歡我的鐘聲,階級敵人害怕我的鐘聲。我敲的是革命戰鬥的鍾,我敲的是對階級敵人警告的鍾……」
郝志宏當年的下鄉過程,相當有故事性地詮釋了這樣一種時代現象——「激動」乃是「上山下鄉」運動中特別普遍的一種動力,對於第一、二批知青們而言,尤其如此。
然而,她遷完戶口,「走出派出所,我的心裏一陣空蕩,有些念戀城市,留戀家」,下鄉知青專列開動后,「當哭聲平靜下來,我才品味到對家鄉和對親人的無比依戀,開始號啕大哭。車不停,我哭個不停……我想家,想我那溫馨的房間、我的滑冰鞋、我的游泳衣、我的手風琴……」
一名女知青在勞動中腳被長釘穿透,連隊派馬車緊急將她送往醫院——而醫護人員們,在救治前首先與她共同學習「最高指示」……
郝志宏「第一個報了名」的「革命行動」沒和家人商量,使父母一時亂了方寸。但她是那麼地固執,父母難以阻擋。否則,便是有「反革命」之嫌!
還好,長釘只不過從腳趾縫間穿過。
別樣的內心獨白——《知青日記》序言
2011年4月22日上午9點半,我參加了年度的「中華文學寫作者年會」。「年會」由中國散文學會、《散文選刊》(下半月刊)《、長篇小說選刊》合辦,到會者皆是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學寫作|愛好者,亦主要是詩歌、散文、小說的獲獎者。中國散文學會會長林非先生、八一電影製片廠導演翟俊傑、國家廣電總局劇本中心主任高爾純、全國作協創研部副主任何向陽等到會,並真誠地闡述了自己的文學https://read•99csw.com理念,向獲獎者們表達了熱情洋溢的祝賀……
所有這些真實的人、事,雖然距今只不過30年,卻分明地早已被歲月所湮滅,被文化所屏蔽,被社會意識形態所稀釋、沖淡,於是,差不多也就被當下的人們徹底忘卻了。
愛情啊,多麼「糟糕」的事啊!
至今,我已為全國各地許多當年的知青們的書稿寫過序了,但是第一次為這種由日記輯成的書稿寫序。
列車加水時,她居然偷偷溜下了車,爬上空貨車,於半夜回到了哈爾濱車站貨場,再坐人力三輪迴到家裡……
連長的話讓她們覺得莫名其妙。
可階級敵人在哪裡呢?
以上是一名插隊男知青1975年12月1日的日記。這一則日記的史料價值不言而喻——一名青年一年的收入,七扣八扣,只不過八十幾元啊!
否。
那麼,也讓我以日記的方式來寫這一篇序吧。
北方的大多數農場,口糧確實以麵粉為主。每年麥收以後,新面蒸的饅頭確實又白又香。土豆也確實很大,很面。至於牛奶,除了奶牛多的農場,一般農場的職工絕不會天天喝到。即使天天有得喝,那也得買。知青每月32元的工資,若天天早上買牛奶喝,每月也就剩不下幾元錢了。
所以可以這麼說,農場幹部的話,幾乎對當年所有北方城市的兒女都有同樣巨大的吸引力。
她在日記中寫道:「我沒有想到愛情這件事,竟然毫不留情地向我進攻。這成了什麼體統?簡直是豈有此理。我恨這些(追求她的人)不想革命,只想談戀愛的人,更不願讓這些無聊的事來繞身……我不是沒感情,為了革命,讓愛情在我這裏緩行。」
那麼,農場幹部有沒有「瞎忽悠」呢?
與郝志宏的下鄉經歷相似的還有岳淑霞,她是到了農場之後又跑回家裡去的。怎麼辦呢?城市戶口已經註銷了,女兒已經屬於農場的人了,父親只有與她共同學習毛主席語錄,用「革命」思想再將她勸回去。
九-九-藏-書要思想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似乎便總能在現實之中發現階級鬥爭的新動向。
2011年4月23日 于北京
但那場批鬥會對劉建生的教育是——「誓將農村的『斗、批、改』進行到底,不獲全勝,誓不罷休」。
將如上內容與《知青日記》相比較,我真的覺得《知青日記》的內容是那麼地乾癟。除了隨時準備對別人發起批判和不依不饒的自我批判,簡直可以說沒有其他內容。甚至干重活之後覺得累了,也要對自己那累了的自然而然的身體感覺批判一通。即使只將兩種文字相比較,后一種文字史無前例地如出一輒,也教今人錯愕不已。那比現如今最不像話的官話還不像話——階級鬥爭、思想鬥爭、忠於、批判、打倒等詞彙,成為反覆出現的關鍵詞,也似乎成為華麗詞句。
她和孩子們扣住了一個沒有自行車牌照的人,那人態度不是很好。她對他進行教育,講「革命」道理:「沒有自行車牌照就是欺騙國家。」其實那人的自行車牌照只不過掉在家裡了,回家取來后,也就被放行了。
同宿舍的幾名知青嘴饞,從曬場上「偷」回了一斤多黃豆,撒在爐蓋上烤爆了吃著玩兒,不料她們中有了揭發者——於是連長找到她們頭上了,與她們共同學習毛主席語錄,諄諄教導她們:「連里正在進行『斗、批、改』運動,階級鬥爭日趨複雜,一些階級異己分子設法把黑手伸向知識青年,千方百計拉你們下水,你們可要提高警惕,在大風大浪中站穩腳跟啊!」
鑒於她們是知青,又是初犯,連長寬大了她們,只命她們每人寫檢討書……
後來,這兩名知青,都是堅持到最後一年才返城的。
《知青日記》極真實地曝光了這一秘密。
劉建生一到農場,就趕上了一場揭發、批判叛徒和特務的群眾大會。詳細的揭批過程他的日記中並沒寫到。但我們過來人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對於被鬥爭的人,那九_九_藏_書不啻是人生災難。那種災難,每使有的人致殘、致死,或自殺。我當年在兵團當班長時,我那個班的知青就打死過無辜被扣上「特務」罪名的人。那件事使我當年氣憤得辭去了班長,對我那個班的幾名知青,我永遠難以原諒,也從沒打算原諒。兩年前,在一次知青戰友的聚會餐桌上,我又光火地對一名知青戰友斥問:「說!你當年打過人沒有?!」
但對於陳忠禮意義重大。
而這件事,使她認識到——「一個人能為人民多做些事是光榮的,我是新中國的一員,是毛澤東時代的青年,更應該做好這項工作。做這項工作是革命的需要,是鬥爭的需要,是保衛紅色江山的需要,以後我還要再接再厲,做好這項工作,做一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
知青劉汝龍,是那麼地充滿了「革命激|情」,在探家的列車上,也要主動辦起政治學習班,指揮大家高唱語錄歌曲……
知青潘春燕,因家庭歷史中有「不清楚的問題」,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偏偏這時候,她心中還萌生了對異性的愛情!
當文化從人們的生活中被掃蕩乾淨,並進而以某種意識徹底取代文化佔據了人們的頭腦,普通人不可能不被異化為某種意識的隨時都可輕而易舉加以利用的「活的工具」。
毫無疑問,被變成過那樣,對於個人的青春年華是極其可悲可嘆的。而對於一個國家,是特別可怕的。
在當年,吃什麼是中國人的第一幸福要素。
陳忠禮是一名兵團知青,他負責每天敲連隊的鍾。
農場幹部們還說:「誰報名下鄉誰就是革命的,不報名下鄉就是不革命,阻擋下鄉就是反革命,早走早革命,晚走晚革命。」
聯繫到我昨日上午參加的會議,感慨良多。200多到會者,多數是已退休的人。他們中,許多人也曾是知青,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愛上了寫作這件事,寫詩、寫散文、寫小說、寫時評。在他們筆下,親情、友情、愛情,人與動物的關係,人與花草樹木的關係,人與整個大自然的關https://read.99csw.com係,人與社會現象的關係,人與自身物質和精神的雙重關係,一一寫來。有的文字溫暖敦厚,有的文字優美精緻,有的文字浪漫,有的文字幽默,有的文字深刻犀利、富有哲理……總而言之,他們的文字,使他們表現為有情調、有情趣、有情緒、有情懷和追求情懷的人……
劉建生日記中寫到的那個「叛徒、特務」僥倖熬過了那個時代,「文革」后得以平反,又當上了教師。
在當年,她居然有自己「溫馨的房間」,有滑冰鞋、游泳衣、手風琴,證明她生活在不一般的家庭里。若是生活在兒女較多的普通人家,大概便沒有以上經歷了。對於後者,下鄉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之事……
階級鬥爭、思想鬥爭也存在於知青之間。
下午,我本是要作一次創作講座的——但我想,這篇序真是拖得太久了,不能再拖下去了。於是說明原因,得到朋友們的諒解,開始在家中讀這部書稿。晚飯前,讀罷1/3;晚飯後,又讀罷1/3。今天——4月23日上午,全部讀完。
「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人們,注意不要使那樣的時代捲土重來呵!警惕再被那種所謂的「革命」忽悠呵!……
這乃是「文革」的秘密。
我們這一代過來人的回憶意義,正在於以見證人的資格說——中國絕不能倒退回去!向前發展才能改變令人不滿且憂慮的現狀。
哈爾濱女知青郝志宏,聽了農場幹部的動員報告之後,「情緒十分激動,也沒和家人商量就第一個報了名」。
這是由300餘頁知青日記輯成的書稿。
也沒有。
這是不足論道之事。
這剛滿18歲的中學女生何以「十分激動」呢?因為報告人說:「農場的生活條件可好了,常年吃大米;土豆像香瓜一樣大,像倭瓜一樣面;天天早上喝牛奶,吃的是白面大饅頭。」
俱往矣。
在我看來,乃是幾十名當年「知青」的內心獨白。
當年,哈爾濱人每人每月才二斤白面,一斤大米,尚未參加工作的兒女一年到頭是難得吃上幾次大白饅頭和大米飯九-九-藏-書的;普通城市人是根本喝不到牛奶的;春節期間才能往飽了吃幾頓。家家戶戶平時是捨不得吃大米白面的,為春節過得高興,得月月留存。並且,對上班的人,也總須照顧——隔幾天蒸一屜白面與苞谷面兩摻的饅頭給他們帶。若還有老人,更須留存米面在老人生病時改善一下他們的伙食。
一名當老師的女知青在日記中記下了這樣一件事——帶領紅小兵執勤,監查「投機倒把分子」和不上自行車牌照的人,並且想到了毛主席的教導:「只要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應該繼續戰鬥下去。」當年在農場,所謂投機倒把,無非就是做點兒能掙幾角錢的小生意。
知青柴春澤是煤礦業幹部子弟,他父親在寫給他的信中,向他透露,他將會被招工到礦上。而他在給父親的回信中,批判了父親,也表達了自己紮根農村的決心。在當年,他的回信公開發表在報上了,他成了全國知青學習的榜樣。「文革」后,他被懷疑是「與『四人幫』有關係」的人,接受過審查。最終,還是恢復了他的黨籍……
書稿中呈現出某些相當有時代認知價值的人和事。如:
我想,出版這一部《知青日記》的意義恰在於,足可引起一種叩問——誰使幾乎整整一代人變成了那樣?他們又是怎麼被變成了那樣?
那樣的年代究竟好在哪兒呢?
這一狠斗,使她們交代了「黃豆事件」。
於是連長又引導她們對著毛主席像「狠斗私字一閃念」。
「通過一年的辛勤勞動,我今天得到了回報,分到了口糧和蔬菜。口糧共690斤,其中小麥70斤,穀子60斤,大豆20斤,玉米500斤,高粱40斤;蔬菜共300斤,其中土豆100斤(合4元錢),山東菜200斤(合5元錢),此外還有大蒜100頭(合5角錢)。總出勤工分1739分,共收入152元1角4分,扣除口糧和菜款,還剩84元7角1分……」
而連長最後說:「這問題性質很嚴重,說大了是盜竊國家財產,是階級鬥爭新動向。」
如此評來,難道毫無意義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