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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晨

第一章 清晨

對於自己的房間,華蘭茜唯一滿意的就是她可以深夜獨自一人在這裏無所顧忌地哭泣。
伊莎貝爾姑媽會記起她早就說過多斯看著就像有心臟病的女孩——「總是那麼瘦弱不堪」;惠靈頓叔叔會把這當成一種恥辱,因為「斯特靈家族中沒人得過心臟病」;喬治安娜表姐會坐在大家都能聽見的地方預言:「恐怕可憐的小多斯來日無多」;格拉迪斯表姐會說:「怎麼會呢,我的心臟都這樣好幾年了。」那語調暗示人們根本就沒必要為心臟瞎操心;奧利弗呢,她會看起來還是那麼美麗、優雅,而且擁有令人反感的健康,好像在說:「為什麼為多斯這樣一個無用的多餘人小題大做呢,你們不是有我嗎?」
她很慶幸下雨了,或者說她簡直是很滿意,這樣今天就不會有野餐了。這個一年一度的野餐是為了慶祝惠靈頓叔叔和嬸嬸訂婚紀念日而辦的,他們三十年前的今天就是在一次野餐中定下終身的,可最近幾年這成了華蘭茜的噩夢,因為這一天也是她的生日,而在她二十五歲之後,每個人都會提醒她又長大了一歲。
現實中活得唯唯諾諾、逆來順受、遭人冷落,華蘭茜更喜歡去做做白日夢。斯特靈家族沒人發現這件事,至少媽媽和斯迪克斯堂姐沒有。她們從來不知道華蘭茜有兩個家——一個是榆樹大街那個醜陋不堪的如紅磚盒子般的家,還有就是西班牙的藍色城堡。她從記事起就住在這個想象中的藍色城堡里了,那時她還是個小孩兒。一直以來,她合上眼睛,就能看見它佇立在長滿松樹的山頂上。城堡上有塔樓,還掛著旗子,全部被塗成可愛的淡藍色,背後是一片夕陽照耀下的美麗田野。城堡中的一切都精妙絕倫,美麗得無以復加:能與尊貴的女王相匹配的珠寶;像月光又像火焰的華貴禮服;由玫瑰與黃金製成的沙發;大理石的樓梯台階兩旁放著巨大的白色花瓶,還有優雅的女僕上上下下;院子里有閃閃發光的噴泉,夜鶯在樹叢中歌唱;大廳四面鑲滿了鏡子,映照出的皆是英俊的騎士和美麗的女人——她自己是其中最美麗的,男人們皆為她傾心。盼望深夜的夢中狂歡是她度過白天枯燥生活的唯一支撐。要是知道了華蘭茜在她那藍色城堡里做的一半事情,斯特靈家族中的大多數人——如果不是所有人的話——都會驚嚇而死。
今天沒有這些,也沒有收拾茶匙的工作,這份工作總是留給華蘭茜和斯迪克斯堂姐去做。六年前,惠靈頓嬸嬸結婚餐具中的一個茶匙丟了,它的「鬼魂」在以後的每一次家庭聚會中都會出現,而華蘭茜根本就沒見過那麼一個銀茶匙。
「沒有人知道。從書中能看出他肯定是個加拿大人,其餘的就不得而知了。他的出版商九九藏書們也守口如瓶。很可能約翰·福斯特是他的筆名。他的書很受歡迎,館里根本留不住,儘管我真不曉得人們在書里找到了什麼令他們痴狂的東西。」
「哦,好吧。」克拉克森小姐以一種自視清高的表情貶低了華蘭茜的觀點,「我不太關心蟲子之類的東西,但是約翰·福斯特好像對它們相當了解。」
本傑明叔叔會問她一些令人討厭的謎題,還不時笑笑,然後自己回答。
「試想,」華蘭茜暗忖,臉上一抹蒼白的笑,「我要是把實話告訴她:『我哭是因為我嫁不出去。』媽媽會嚇成什麼樣啊!儘管她每天都為她那成為老姑娘的女兒羞愧難當。」
首先,她在城堡里有不少戀人。哦,一次僅一位,一位用騎士時代的浪漫和激|情向她求愛的男子,經過了長期的追求和拚命的付出,終於贏得了她的芳心,他們在藍色城堡那恢弘並且掛有錦旗的教堂里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華蘭茜聽這個問題已經有五十遍了,每一次她都有拿東西丟他的衝動,但她從沒那麼做過。首先,斯特靈家族從不朝人丟東西;其次,本傑明叔叔是個有錢沒有子嗣的鰥夫,華蘭茜在恐懼與告誡中,靠他的錢長大到今天。要是冒犯了他,他可能會把自己從遺囑中抹去(要是她的名字在裏面的話),華蘭茜可不想那樣,她一直這麼窮,懂得貧窮的痛楚,所以她忍受著他的謎題,有時甚至得勉強報他以微笑。
伊莎貝爾姑媽的直率像刮來的東風一樣讓人不舒服,她總是找碴兒批評華蘭茜,但華蘭茜現在預測不到她會怎樣批評自己,因為姑媽的批評每次都不重樣,每次她都能找到新的角度去刺痛別人。伊莎貝爾姑媽為能直言不諱地說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自豪,但是當別人同樣直言不諱地說出對她的看法時,她就極不樂意。華蘭茜從來沒有說出過自己的所思所想。
也許赫伯特叔叔什麼也不會說,或者有可能開玩笑似的說:「多斯,你這麼胖啦!」接著大伙兒會對這個過分的笑話放聲大笑,因為可憐的小多斯現在是瘦骨嶙峋啊!
我不是說因為年齡長大華蘭茜蓄意「謀殺」了這些追求者,其實當一個出現時另一個就自動消失了。在藍色城堡里這類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特倫特醫生是一個粗暴、直率又心不在焉的老人,他是心臟疾病的專家,儘管在迪爾伍德這個偏僻的地方他只是個普通醫生。他已年過古稀,有傳言說他很快就要退休了。十年前特倫特醫生告訴格拉迪斯表姐她的神經炎完全是臆造的而且她很享受這「病」,從那之後斯特靈家族就再也不去他那裡看病了,怎麼能光顧一個侮辱過你表姐女兒的大夫呢?更何況他是長老會成員而斯特靈家信奉聖公九*九*藏*書會。但是面對著被指責背叛家族和招來無數的大驚小怪兩種困境,華蘭茜還是選擇了前者。
迪爾伍德和斯特靈一家早已把華蘭茜看成是一個毫無希望的老姑娘了。但華蘭茜從未拋棄那份可憐巴巴的小願望,就是夢想著愛神之箭有天終會眷顧她。然而,當她在這個陰雨的早上醒來,面對著已二十九歲但還沒有男人願意娶她這個事實,她的願望破碎了。
「我不得不繼續活著是因為我不能結束生命。我可能能活到八十歲,」華蘭茜驚慌地想,「要活這麼久,一想到這個我就難過。」
「多斯和老鼠的區別是什麼?」
表姐喬治安娜以她曾祖母的名字命名,起自喬治四世。她會憂傷地說出上次野餐之後所有去世的親朋好友的名字,並猜想誰是「下一個」。
「他住在哪裡呢?」華蘭茜問道。
儘管不願參加野餐,但她從不敢反抗,似乎她骨子裡就沒有任何反叛精神。她清楚地知道每個人在野餐時會對她說什麼。她極其反感又鄙視的惠靈頓叔叔是斯特靈家族的驕傲,「要嫁個有錢人,」他會像豬一樣對她哼哼地說,「親愛的,還沒考慮結婚呢?」接著他總會大笑著作個總結性的枯燥發言。令她畏懼的惠靈頓嬸嬸將會告訴她奧利弗的新雪紡綢裙子和塞西爾最新的情書,華蘭茜必須得裝成一臉開心好奇的樣子,就好像裙子和情書是自己的一樣,不然的話就是冒犯嬸嬸。華蘭茜早就下定決心,就算是冒犯上帝也不能冒犯惠靈頓嬸嬸,因為上帝還有可能原諒她但嬸嬸絕不會。
是的,她要再借一本約翰·福斯特的書,上次借《薊之收穫》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所以媽媽一定不會反對的。華蘭茜已經把這本書讀了四遍,整本書都爛熟於心。
黎明前的時間,百無聊賴,毫無生氣,華蘭茜早早醒來了,她沒睡好。有時候,人在二十九歲生日的前一天是很難睡好的,更何況仍是未婚,並且還生活在一個把未婚和嫁不出去等同的人際圈子中。
十二歲時,他是個有著金色捲髮和深藍眼眸的白皙小伙兒。十五歲時他就變成了一位高個兒黑髮、臉色蒼白的青年,當然,還是同樣的帥氣,這是必須的。二十歲時,他變得內斂、溫柔又充滿靈性。到了二十五歲,他變成了一位下巴輪廓鮮明、不苟言笑、表情堅毅、臉上有些許皺紋的男子。在藍色城堡里,華蘭茜從沒超過二十五歲,但就在最近她的夢中情人有著紅褐色頭髮,臉上掛著不自然的笑容,身世不明。
過度肥胖的艾伯塔嬸嬸則習慣一直用「他」來代指她丈夫,就好像他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她還會誇耀丈夫永遠忘不了她年輕時的美貌,然後對華蘭茜暗黃的皮膚大表同情:「我不知道為什麼九九藏書現在的女孩子都曬得這麼黑。我年輕時皮膚粉|嫩粉|嫩的,嬌艷如玫瑰花,光滑如油脂,我算得上加拿大最美的女孩呢,親愛的?」
哦,是啊。華蘭茜清楚地知道野餐會是什麼樣子,她祈禱著雨能幫她逃過這一劫。今年沒有野餐。惠靈頓嬸嬸如果不在今天這個神聖的日子慶祝,她也不會改日的。不管是哪位神仙讓今天下雨,都十分感謝。
總之,對於一間除了睡覺和換衣服別無他用的屋子,丑一點兒又何妨?除了睡覺和換衣服,她從不被允許獨自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按照弗雷德里克·斯特靈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的邏輯,一個願意獨處的人一定是有什麼不好的企圖。但她在藍色城堡的房間可是擁有一個房間所應具備的一切。
當然,房子里的每一間屋子都這麼難看,樓下興許稍微好一點兒。家裡沒錢給那些別人看不見的房間裝修。有時候,華蘭茜想自己就能把她那間卧室裝飾一下,甚至不用花錢,如果她被允許的話。但是媽媽拒絕任何微小的建議,而她也不堅持己見。華蘭茜從不堅持什麼,因為她不敢,媽媽是不能容忍反對意見的。斯特靈夫人要是被冒犯了會生好幾天悶氣,那架勢好似一位被侮辱的公爵夫人。
華蘭茜不喜歡英俊又嚴肅的詹姆斯叔叔,但是尊敬他,因為他被認為很聰明,是家裡的哲人——他在斯特靈家是最有頭腦的,以尖刻的諷刺見長,他會說:「我猜你這些天在忙著準備嫁妝呢吧?」
此外,她還想去特倫特醫生那裡檢查一下心臟疼痛是怎麼回事。最近疼得更頻繁了,而且心悸也開始折磨她,更別提間或的頭暈和氣短了。但是她可以背著其他人去嗎?這可是個大胆的想法。斯特靈家族中沒人會在無家人陪同而且未經詹姆斯叔叔允許的情況下去看醫生的,他們會去找勞倫斯港的安布羅斯·瑪士醫生,因為他娶了她的二堂姐阿德萊德·斯特靈。
「老鼠想偷人,而多斯想嫁人。」
但是在這個決定命運的早晨,華蘭茜卻找不到進入藍色城堡的鑰匙。現實壓抑著她,像一條瘋狗跟在她腳后狂吠。她二十九歲了,孤獨一人,沒人追求沒人要,是這個模樣俊俏的家族中唯一一個長相平凡、沒人喜愛的姑娘,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回顧以往,她的生活單調無味,毫無色彩,連個絢爛的紫色斑點都沒有。向前看呢,更是沒有希望,宛若一片附著在冬日樹枝上的孤獨、枯萎的小樹葉。當一個女人想到自己的生活毫無意義,沒有愛、責任、追求九*九*藏*書和希望,她只能想到死亡的苦澀。
如果五月的那個清晨沒有下雨,華蘭茜·斯特靈的人生便會完全不同。她本應該和家人一起去參加惠靈頓嬸嬸的訂婚野餐而特倫特醫生將會前往蒙特利爾。但是雨確實下了,她的人生也發生了改變。
「我認為它們很不錯。」華蘭茜怯怯地說。
唉!華蘭茜並不太介意做個老姑娘。她認為,做個老姑娘怎麼也不會比嫁給一個像惠靈頓叔叔、本傑明叔叔或是赫伯特叔叔的人更可怕吧。真正刺痛她的是自己從來沒有機會擺脫老姑娘的身份,沒有一個男人喜歡過她。
但是華蘭茜不喜歡安布羅斯·瑪士醫生,還有就是勞倫斯港距此有十五英里遠,沒人帶她的話她是去不成的。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的心臟有問題,不然他們會大驚小怪,家裡的每一個人都會來談論此事,反覆討論,給她建議、警告,囑咐她注意事項,告訴她不知多少輩分外的姑祖母和表姐們的可怕故事,「她們曾有過同樣的癥狀,親愛的,沒任何徵兆就死掉了。」
華蘭茜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任何人。她確定自己的心臟不會有大問題,所以就沒必要說出來招致那麼多麻煩。她今天要悄悄地去看特倫特醫生。關於費用,她還有出生時爸爸在銀行給她存的兩百美元,她會偷偷取出一部分付給特倫特醫生,因為家人連裏面的利息都不讓她動一分。
但自然還是應該保持一下姿態的。華蘭茜彷彿聽到媽媽用她盛氣凌人的聲音說:「想男人可不是淑女所為。」
獨自躺在灰濛濛的黑暗裡,她哭了起來。她很想痛快地大哭一場,但不敢,原因有二:她害怕哭泣會讓心髒的疼痛再次發作,昨晚她入睡時又發作了一次,疼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厲害;她還怕早餐時她的媽媽會注意到她的紅眼圈,然後刨根問底,沒完沒了地問她到底是怎麼了。
自以為是的梅爾德里德姑媽會沒完沒了地跟華蘭茜談論她丈夫和她那些天才寶寶,因為除了華蘭茜沒人能受得了她。格拉迪斯表姐——如果按照斯特靈家族更為嚴謹的家譜,是格拉迪斯表姐的女兒——是個高個兒瘦削的女人,承認自己性格敏感,會詳細地描述神經炎給她造成的痛苦,一般是向華蘭茜傾訴,同樣因為其他人也受不了她。奧利弗是整個斯特靈家族的掌上明珠,她擁有所有華蘭茜缺乏的東西——美麗、愛情和眾人的喜愛。她總是在華蘭茜艷羡的目光中炫耀著自己的美貌和所受到的寵愛,展示著自己那象徵愛情的鑽石。
一想到媽媽的表情,華蘭茜就笑起來。親人中沒人察覺到她是個有幽默感的人,當然,關於華蘭茜的很多事都沒人察覺到。但她的笑是稍縱即逝的,此刻,她蜷縮著瘦小的身體躺在那裡,聽著外面的雨聲九-九-藏-書,厭煩地看著冷冰冰的光亮爬進了自己簡陋骯髒的房間。她十分熟悉這個房間的醜陋——熟悉又憎恨它。刷了黃漆的地板;床邊鋪著一塊醜死人的地毯,上面趴著一條模樣古怪的狗,還總是在她醒來時朝她笑;牆紙暗紅褪色;天花板因為滲漏而變色,裂縫縱橫交錯;臉盆架又小又窄;褐色垂緯上印著紫色的玫瑰;斑污的老鏡子已有裂紋,勉強支撐在顫顫巍巍的梳妝台上;乾花罐子是媽媽在她虛構的蜜月中製作的,碎了一角兒的貝殼外皮的盒子是斯迪克斯堂姐在她同樣虛構的少女時代做的;鑲有珠子的針墊上一半珠子都掉了;黃色的椅子坐起來硬邦邦的,一點兒也不舒服;曾祖母斯特靈嚴肅蒼老的臉龐周圍用紗線綉著那句古老的格言:「離去,但不會被遺忘」;祖輩們古老的照片是很早之前從樓下的房間里流傳過來的,其中只有兩張不是親人的。一張是一條雨天坐在門階上的狗,還是舊式彩色石印版的。那張照片總引起華蘭茜的不快,下那麼大的雨,那條孤獨的小狗蜷縮在台階上!為什麼沒有人打開門把它叫到屋裡去?另一張是褪了色的路易斯皇後下樓梯的鑲板畫,這是惠靈頓嬸嬸在她十歲生日時大破費送她的。十九年來,她就這麼邊看邊恨著這幅畫,這個美麗、得意又自負的路易斯皇后。但是她從不敢毀了它或者把它拿走,媽媽和斯迪克斯堂姐會嚇呆的,或者說,華蘭茜在腦中不敬地說道,她們會嚇得全身痙攣。
華蘭茜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蟲子,使她著迷的不是約翰·福斯特關於野生動物和昆蟲生活的淵博知識,她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某種難以言表的神秘誘惑——某種更深邃的秘密跡象——某種美好而被遺忘的東西的撲朔迷離的回聲——約翰·福斯特的魔力是難以言喻的。
野餐很有可能被取消,如果下午仍然下雨,華蘭茜打算去圖書館再借一本約翰·福斯特的書。華蘭茜從不被允許讀小說,但是約翰·福斯特的書不算是小說。它們屬於「自然類書籍」——圖書管理員這樣告訴弗雷德里克·斯特靈夫人——「寫的都是樹、鳥、蟲子這些東西」,所以華蘭茜可以閱讀它們,當然夫人還是表示抗議,因為華蘭茜喜歡得太過分,這一點她表現得太明顯了。用閱讀來增長才智和增加對宗教的認知是被接受甚至是值得讚賞的,但是一本讓人沉迷的書也是危險的,華蘭茜不曉得自己的才智是否增長了,但她隱約覺得如果在多年前就讀約翰·福斯特的書,她的生活不會像現在這樣。這些書讓她瞥見了自己似曾進入的一個世界,儘管現在它的門對她關閉著。從去年起約翰·福斯特的書才出現在迪爾伍德圖書館,管理員告訴華蘭茜其實約翰·福斯特已是久負盛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