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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一切都會好的,只要時間過去 最好的時光

第一輯 一切都會好的,只要時間過去

最好的時光

巴頓將軍在五十四歲之前,就是個脾氣頗臭、才華橫溢的美國軍人;五十四到六十歲,趕上了二戰,於是成了傳說。
法國人定藝術相關法律,出了名的喜歡保護藝術家,他們自己也引以為傲,覺得在法國,原作者權益比天還高——相比起來,美國法律就略功利,對傳播者優待過頭;德國和瑞士的法律則比較中庸,沒啥特色。話說法國人定這法度的緣由,倒不是天然熱愛藝術家,而是二十世紀中後期一些學者的研究證明,藝術家如不保護保護,必然會死絕。比如,拉永德·穆蘭寫過《藝術、工業與市場》。她寫道,1980年,法國有大大小小藝術家大約一萬八千人,其中大概一百七十個人聲名顯赫,百分之一而已,倒有百分之七十一的藝術家頗潦倒。倘若追根溯源,這一萬八千名藝術家裡,有百分之八十都一度紅過,但抵不過時間流逝。娜塔莉·穆羅的另一份報告里則說,1965年,她跟蹤了一百六十五位著名藝術家;二十年後,這些人裡頭,只有十七位還保有著聲名,其他基本湮沒無聞了——創作少了,創作出來也賣不了錢。如是,藝術家不保九九藏書護不行啊:就整個職業生涯而言,他們太脆弱了。
也許最好的已經過去了,也許最好的還沒到來。
說白了就是,全世界的人年輕時,或多或少,都愛揣摩上帝的意思,把上帝想象成土皇帝、言情劇編劇和中學老師,希望能給點面子。或者說,全世界的人年輕時,都覺得自己很特別,命運是一部敘事作品,而自己是主角。命運啊,它有情有義,雖然苦我心志,勞我筋骨,但只要我守得住,最後一定會迎來王子或公主……
每當這時,我們便有大堆話題可說:三十六歲之前走紅阿姆斯特丹,之後二十七年人生慘淡不堪的倫勃朗;三十九歲那年只好看妻子病重死去,到四十六歲才紅的莫奈;沒等到自己聲名大顯便自盡的凡·高;五十二歲才真正有名的柯羅……大體而言,除了少數例外,如魯本斯和畢加索這樣孜孜不倦、創作不停,到晚年都靈感和性|欲齊飛的常青樹,其他藝術家多半只有那麼幾年巔峰歲月,耗干用盡,便即熄滅。
美國人寫古典樂評聊歐洲大師,一向不大恭敬。比如菲爾·古爾丁老實不客氣地說:莫扎特三十五歲過世,九九藏書舒伯特更不過活了三十一歲,英年早逝。而海頓先生,幸虧活到七十歲開外,如果在三十來歲過了世,就沒有如今的聲名啦。
大家都覺得,自己不是普通人。命運不喜歡平凡生活,命運也喜歡驚喜,就像老阿姨們喜歡八點檔電視劇;命運不會設定你家隔壁的張三是理想伴侶,不會把你從小學到高中的同班同學李四當作你的命定情人。命運需要你去偵察叩問,像解謎題似的,一把把鑰匙開門到最後,才見得到意中人——好吧,為什麼這會兒的命運,聽上去像中學考試的出題老師?「答對這些題才能得滿分!不然就蹲班!」而且,命運總會給你點提示。你夢見了誰,你在浪漫的流星之夜、遊園會或下雨天遇見了誰,那就是上帝指派的對象——嗯,在這些故事里,上帝就是個心如少女的言情劇編劇。
隋朝最後的支柱大將張須陀,活了五十一歲,人生前四十幾年,也就是個縣級幹部。如今他的傳記里,全是他人生最後幾年四處平寇、支撐隋朝末代江山的傳奇。
最後,我們熟悉的山德士上校,人生前三分之二都不太得意,簡直處處布滿失敗痕九*九*藏*書迹;六十五歲到九十歲這二十四年人生里,這個領社會救濟金的老爺爺,創立了肯德基,讓自己那個大鬍子成了地球上最有名的logo(標誌)之一。
莫里哀先生三十七歲之前生活平淡,開始創作戲劇,然後把生命里最後的十四年都搭進去,死後被葬入聖地。
義大利史上最偉大的歌劇家之一羅西尼,十八歲到三十七歲寫了上帝賜予他的三十八部歌劇,然後把剩下的四十年時光拿來享樂。
但總有那麼一天,你會覺得,自己其實一點都不特別。天道無親,根本不把你當回事。越是年長,越覺得命運真是冷酷無情,存心耍我,不指望它能幫襯,那就走到哪兒是哪兒吧。
更進一步來說,命運這東西,就是沒什麼道理可講。你不知道歡欣與災厄會在你什麼歲數時急速降臨,然後忽然離去。更讓人不快的是,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那麼一段巔峰歲月可以享用——甚至可能,你的巔峰歲月已經過去了,被你遠遠拋諸身後,而你還如豬八戒吃了人蔘果,吃到肚裏,卻沒嘗出味道,偶爾想起以往,覺得「那也不錯,但明天會更好」,沒有意識到一切九*九*藏*書已經過去了。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懷過這麼個迷信想法:命運像送快遞那樣有思維有感知,每次要給你些東西時,都要按門鈴給你提示。所以大家編起故事來,都有些命中注定的開場:杜麗娘遊了園,夢中會見柳夢梅;賈寶玉初看林黛玉,就笑稱「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不只才子佳人如此,連姦夫淫|婦也都有命運做主:你看潘金蓮那段生死因緣,不就是失手落了叉竿,打在西門大官人頭上?
總而言之吧,大家都覺得自己的人生里,總有一段傳奇,在等著自己呢。
對那些平淡度日、上班打卡的世人而言,不用日日朝九晚五的生活,想起來都垂涎三尺,但對那些擁有自由卻沒有保障的人而言,生活就是這樣的。除非日積月累,否則,你不知道自己最巔峰的歲月是怎樣的。
我們如今見到的最慣常的莎士比亞中譯文,出自朱生豪先生手筆。朱先生二十五歲始譯《暴風雨》,三十二歲上的冬天,譯完《莎士比亞全集》,因肺結核病去世,前後不過七年。
這種思想可以歸納為:你無法對自己的人生抱有太機械的期望,而需要耐心溫和地等待並接受一切——每個九九藏書人的命運是不同的,別看他人的跑道,你有你自己的生活。
既然上帝是完美的、預知一切且善良的,他怎麼會設定出猶大這麼個角色,來出賣耶穌呢?如果他是上帝有意安排的卧底,那麼,他還是不是罪人呢……
再往前,希臘人編神話,就不客氣得多。也不跟神明討論一下,就擅自把宙斯編成一個大脾氣的老色狼;把赫拉編成個醋婆娘;眾神都愛聽奉承,脾氣極大,性格粗放,乍看之下,像群小人得志、不小心掌握了人類命運的土皇帝。
但是再想遠一點,這定律,怕還不局限於藝術家。
怎麼對付呢?沒什麼法子。法國人學藝術法規的,也只有寬慰:藝術家的產品不能按流水線產品對待,須當給予時間,並在漫長職業生涯中對他們呵護……
話說,中世紀時候,歐洲經院最愛爭論上帝的意志。有些派別覺得:上帝性子苛刻,人類非得做各類誠意善舉,上帝才能原諒。有些派別相信:上帝性子善良,只要你一念從善,最後總會得拯救。還有派別覺得:上帝根本不在乎區區人類的所作所為——最後這一點,有些像老子所謂「天道無親」。以我看來,最好玩的一個邏輯,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