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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遲來的安慰 老物、老奴、老殺才,老赤棺材,老夫老妻

第三輯 遲來的安慰

老物、老奴、老殺才,老赤棺材,老夫老妻

「也不知道前一世里欠了老赤棺材什麼東西,真真是作孽啊!」
直到司馬懿私下裡一句「老貨」一叫,透出真理來了:夫妻到最後,都得往「老」字上面招呼。
張春華也不知道是真覺得了無生趣了,還是太聰明,決定自殺。司馬師、司馬昭等兒子懂事,一起跟著絕食,司馬懿嚇壞了,連忙道歉。勸完夫人後,司馬懿顯然覺得沒臉——本來嘛,面對諸葛亮都倒人不倒架、輸人不輸陣,最後被老婆兒子給降住了,忒沒面子,私下就跟人說:「老東西沒啥可惜的,怕坑了我的好兒子們!」(老物不足惜,慮困我好兒耳!)
「老東西討厭,快出去!」(老物可憎,何煩出也!)
「老殺才!今夜換得一張床,如何就這等高興!」
我們無錫話里,老字打頭的罵法甚多,且大多是女罵男。吳語頗難譯為普通話,按字猜形,比如「老作骨頭」,就活畫出一個積年丈夫不樸實耐勞,更不守本分,說不定飯前喜歡來兩盅還要吃花生、飯後還要呼朋引伴打麻將、看到漂亮姑娘就骨頭輕;「老不識調」就常用來說一個積年丈夫特別沒譜,說話做事沒著沒落、不著四六,化外散仙一樣風箏放出去,一天也不歸read.99csw.com家。當然,遇到那種老公,白天不起晚上不睡、不洗碗也不疊被、吃雞不吃皮、吃魚卡嗓眼、沾酒不撒手、喝一口就嘔、不洗澡又不洗腳、打嗝放屁磨牙呼嚕全鬧、打麻將終夜不眠、錢賬不入半點、吹牛沒譜、下棋老輸、開車剮漆、新褲蹭泥——這一切都能歸之為「老赤棺材」。
司馬懿的夫人張春華,甚有名,為司馬懿生了倆兒子司馬師、司馬昭,連老公帶倆兒子,統治了三國後期,孫子司馬炎還導演三國歸晉,登基為天子。史書評價張春華說:
這口氣很難模仿,就像洋蔥辣椒拌了蜜糖。她們也知道,老
赤棺材們這會兒多半正飲酒吃肉、搓麻吹牛,逍遙快活,就像一群有人養沒人管的小毛孩子,「越活越回去了!」可是最後,哪怕天塌下來,她們也會隨手抽張麻將桌把天先一撐,回去時繞菜場一轉買齊東西,給肯定晚回家而且又不打電話的老赤棺材們做飯吃。等老赤棺材們滿臉訕笑加得意、頗為享受甜蜜的枷鎖時,妻子們還是嘴裏不停:
《世說新語》的老段子了:大權臣桓溫娶了李勢的https://read.99csw.com女兒為妾。桓夫人是南康長公主,霸道慣了,拿刀子要去殺狐狸精。真見了李家女子,感嘆其風度溫婉,拋刀抱住:「阿子,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我看了你都喜歡,何況那老奴!桓溫一世權臣,縱橫天下,「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風流人物背地裡被老婆一句話揭穿了幫:敢情閨房裡就這待遇,「老奴」。
「好了好了最後一圈了,還要回去給老赤棺材做晚飯!」
這詩極有名,後來蘇軾被捉去朝里審問前,還吟了這詩寬慰自家太太。這詩妙在後兩句,家居氣氛全出:「這回把你捉官衙里,把你這個老頭皮斷送了!」「老頭皮」三字,楊夫人用的稱呼也活潑俏皮得很。
如果是表彰會詩朗誦,就會說:是她陪伴司馬懿,度過那些艱難的創業期,她的賢惠啊,彷彿大禹的老婆;後代當了皇帝,也得益於她做娘的指導。
「老作骨頭」「老不識調」和「老赤棺材」適用環境甚窄。一是妻子罵丈夫,「你個老赤棺材/老作骨頭/老不識調,吃了飯也不知道洗碗!晚回來也不知道說一聲!!上床睡覺也不洗腳!!!」而丈夫滿臉訕笑,聽了一如沒聽;二就是妻子read.99csw•com自己打麻將時,跟閨密們一起倒苦水。總是彼此罵完一圈后,嘆句:
至於明清之後,「老殺才」成了通用詞。殺才不是好話,正經罵人時就是詛咒這傢伙該吃一刀。但夫妻間動這個詞兒,愛恨交加,有嗔有喜。比如,張岱《陶庵夢憶》寫,說有個人聽了秘方,回去對付吃醋老婆,請她吃了顆什麼靈丹——其實是假的。該吃醋老婆吃了靈丹,立刻轉了性,逢人就說,老殺才還曉得心疼我!這三個字里,又是抱怨,又是甜蜜。《笑林廣記》里則說,有個老頭子想占兒媳婦便宜,兒媳婦跑去跟婆婆說,婆婆就跟她換了床。半夜裡,老頭子摸上兒媳婦床,還不知躺著自家老婆。反正吹了燈都差不多,遂和床上那位興高采烈。情到濃處,老太太忽然大喝一聲,如打個霹靂:
「更休落魄貪杯酒,亦莫猖狂愛吟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翊天造之艱虞,嗣塗山之逸響,寶運歸其後胤,蓋有母儀之助焉。」
「哎呀,這老赤棺材就是懶呀!」
桓夫人究竟是公主,說話有貴族腔,看不起的就稱「奴」。日常人家,該叫些什麼呢?宋朝時候,真宗皇帝到處找隱士做官,聽聞有個叫楊朴的先九_九_藏_書生,善作詩,召來聊天,楊朴推搪,說不會寫。真宗皇帝大概想活躍氣氛,就問:「你臨行來,有人寫詩送你嗎?」楊朴答說,只有老婆寫了首詩,曰:
如此一看,說張春華像大禹老婆,還真是皮裏陽秋、話裡有話。男人事業成了挺好,夫妻感情就沒那麼好說了。
別的猶可,「嗣塗山之逸響」這話,意思倒很曖昧。眾所周知,大禹為了治水,擱老婆在家,三過家門而不入。你說這夫妻感情好吧,怕有些勉強。實際上,張春華和司馬懿的故事也有波折。早年,司馬懿不想去曹操那兒工作,裝癱瘓躺著,全家一起保密。某日暴雨,司馬懿見書正曬在外頭,怕澆壞,起身收書,被個婢女看見:喲,老爺沒癱啊?!張春華當機立斷,下手殺人滅口,其後自己親自做飯,司馬懿大為感佩。但和大多數肥皂劇一樣,男人年輕時的感情信不得。晚年司馬懿寵了柏夫人,就懶得見張春華了。某次司馬懿生著病,見老妻進門,就動了粗口:
英語小說描述市井之間,有男人心情不好,或是心情太好,就會對老婆來句「old chippy」——字面意思是「老盪|婦」,其實也無非表個親昵。男人自嘲起來,又會說自家的老婆,是o九_九_藏_書ld ball and chain,老鏈球——鏈球者,歐洲古代拿來拴人的鎖鏈是也,一個大鐵球配個大鎖鏈,讓犯人沒處走。當然這話說多了,其實也就是甜蜜的枷鎖了。二十世紀上半葉,美國人還會說太太是headache,更有甚者加個「老」,就是old headache——老頭疼了。當然,說這話的,多半笑容滿面,一副為了老盪|婦、老枷鎖、老頭疼,心甘情願、樂在其中,甘被甜蜜枷鎖困住的樣子。
「是的呀!沒有我們,他們怎麼活啊!」
但這個故事里,妙在「老物」倆字。中國古代重禮制,稱呼太太先生,詞一大堆。妻子曰堂,曰婦,曰君(東方朔還叫老婆為細君),曰夫人,曰內子,曰渾家(《水滸傳》里常見),曰婆娘,曰孩兒他媽(殷代有所謂「子母」,其實就是孩他媽的簡稱),曰太太,曰堂客。太太叫先生也很多,曰官人,曰相公,曰外子,曰老爺。《紅樓夢》里都是錦口綉心之輩,不用問是沒有「老婆」字樣的。《水滸傳》里也最多對旁人稱呼個「武大老婆」、潘巧雲說過幾句「我的老公」,但當面稱呼時,還是員外、官人、娘子之類,真還有丈夫管妻子叫大嫂,妻子管丈夫叫大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