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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 如果有人想自殺,就放他去菜市場 補益靈魂的食物

第四輯 如果有人想自殺,就放他去菜市場

補益靈魂的食物

到半夜,也能想法子吃。經常是我寫著字,某人問我:
美國南方人吃soul food。當然這裏的soul如果溯源,未必真跟靈魂有關,更多是與黑人相關。但我們是真有靈魂食物的:生在哪裡,就吃哪裡的飯。比如,對她而言,芽菜、茄子、煎烤香和辣料,就是靈魂的補益。
鱔魚也能炸脆了,就是冷盤,宴席間先上,下酒用,嚼起來咔嚓有聲。揉碎了撒面上,也可以。無錫的炸鱔魚和紅燒鱔魚都很甜。實際上,無錫菜整個都很甜。
我在無錫,當然也下館子,也請客酬答,但家常舌頭是認這些的。就這樣長到了十九歲,去了上海上學。
於是她雀躍:「我就知道你餓了!要吃燒烤!」
「這也叫火鍋?」
一涉及食物,立刻心有靈犀了。
變著法子,想出了許多奇怪吃法。比如義大利通心粉,用鐵板與牛油一起煎,比煮著好吃,有面被烤的香味。比如三文魚,生吃,煎著吃,最後燉湯喝——腥得很。
然後就想到蒓菜羹,想到叫花雞和東坡肉。但這些不能跟某人說,一說她就想到南山路,想到蘇堤,就沒止境了。只好自己想想,自己念念。念著念著,好像就吃到了。
我媽除了紅燒肉,還擅做大盆蔥花蛋炒飯。我爸則擅長魚頭湯與荷包蛋。此外,他拌得一手好豆腐:只用鹽和蔥,就能把一方豆腐調得好吃,再一點兒麻油,可以下泡飯了。
包子吃到分際,上餛飩了。餛飩按例需有蝦仁和豬肉糜為餡兒,湯里需有豆腐乾絲,至不濟也得加紫菜。拌餛飩則是紅湯,也甜,另配一碗湯過口——無錫人吃什麼都甜。
嗯,肉糜下鍋炒了,下料,加豆腐翻炒過,加水略燉,收完了勾芡,算麻辣豆腐,可以下飯。出鍋撒蔥和花椒末兒。
土豆煎過,加水,加洋蔥切片和大包咖喱粉,慢燉,燉到咖喱濃稠了,下牛肉,等牛肉變色縮起,就能澆飯上了。
過了一會兒,「你餓嗎?」
周末了,去外婆家,外婆就攤麵餅:面和得了,略煎,兩面白里泛黃,黃里泛黑,有焦香,蘸白糖吃。吃膩了,借外公的茶杯,咕咚咕咚喝,打嗝。
租房子了,自己下https://read.99csw•com廚。只會幾個菜,反覆做:
我不太猜得出為什麼。有朋友說蘇州菜甜,上海菜甜,我覺得不好冤枉他們:無錫菜的確是蘇錫常菜里最甜的。上海人吃濃油赤醬,據說最初是跟徽商學的。我猜無錫人也跟著上海人學做菜吃醬油,怕咸,於是加大量砂糖?
上海最大的好處:只要你肯叫外賣,足不出戶也能變著花樣吃,餓不死,而且不至於對生活喪失信心。
季節對的時候,有店會賣蟹黃湯包,交情好的店送姜醋蘸食,好吃。
午飯了,拿著一堆外賣單子發獃。有時叫個武漢館子,豆皮兩份,米飯不用了,再來個粉蒸肉或者武昌魚——豆皮兩邊香脆,中間夾的是糯米餡兒,很香,也能做主食。有時叫個煎餃,要剛出鍋的,取其脆,配辣味蘸醬,還有非分的要求:「你能往你隔壁店順便給我們帶份冰豆漿不?」也有叫日式牛肉飯的——店裡太吵了,每次叫都得扯著嗓子喊。冬天,叫鴨血湯配湯包和三丁燒賣,只要湯夠燙,鴨腥味也不會有感覺。或者從一個西安館子叫燴麻食,「還有桂酒沒有?」
然後某人簡訊給我,說回來路上繞了個彎,去某個華人區,給我買了小籠包。
吃膩油條了,買蘿蔔絲餅吃,買油饊子吃,買梅花糕吃,買玉蘭餅吃。蘿蔔絲餅是蘿蔔絲外和麵漿下鍋炸,外脆里鮮嫩;油饊子純粹是個脆生,愛吃的孩子可以吃一下午;梅花糕是形若蛋筒、頂上封麵皮、內里裹肉餡兒或豆沙餡兒的一種麵食;玉蘭餅是湯圓捏得了,賣不出去,於是油炸成金黃,耐于儲存,只是吃起來一嘴一手的油。
法國豬蹄很便宜,買來燉,做蹄花湯。可惜沒生薑,法國鹽味道也怪。最後做出來,蹄花和湯都索然無味。那時你就覺得了:不是沒鹹味,是不鮮。鹹味是解口淡,鮮味是灌醉舌頭。
嗯,鱈魚拿鹽一腌,炸蝦粉一裹,下鍋煎,煎到肉塊飽綻,一塊塊一列列成蒜瓣兒狀,就能吃了。
紅燒肉。炒糖色,肉略煎,多酒,少水——少水是蘇軾的辦法——八角、生薑、老抽等俱下,慢燉。
我被她帶回重慶,去見識老九_九_藏_書四川的枸杞牛尾湯——湯極鮮,淡而有味——和燈影牛肉絲;去邱二館喝雞湯,去大禮堂旁的山道上吃串串香。去貴州吃街頭燒烤、炒土雞蛋和酸辣粉。去康定吃烤松茸。在三十九度高溫下,汗流浹背,吃烤腦花。
到了巴黎之後,牛排比薩烤肉壽司,很容易吃膩。尋思做菜吧。頭一個月,沒找著亞洲超市,於是每天回家,剩了愁眉相對:
——但我知道,不能跟某人說。一說,她就會想起重慶的烤腦花和涮鴨腸、涮黃喉來,想到她喜歡的魚香茄子來。
媽教的蛋炒飯,自己相機加青豆、香腸、胡蘿蔔、青椒、毛豆、蝦仁。做得好了,口感紛繁,吃飽了打嗝;做得不好,比如錯加了甜香腸,完了。
「要不要花生?來來,抓一把!」
總而言之,我很喜歡吃甜的。
春天到了。早上出門前開窗,午後回家看,迎窗一面牆,撲頭都是鮮綠色:是樹影搖擺,被陽光砸到牆上了。這時我就想起春茶。想從牆上把鮮綠樹影揭下來,跟揭樹皮似的,洗洗乾淨,放冰箱里鎮一鎮,到晚來,使熱水泡開,當茶喝。
有時也不吃燒烤,吃街頭遊動的消夜三輪車:大爺守著大鍋,炒得半條街油香四溢。你問大爺要椒鹽排條、宮保雞丁、蛋炒飯、炒河粉、炒韭黃,會做,做得油光閃亮。有時候吃著,大爺休息,自己給自己炒盤花生,喝酒,抽煙,揚聲問我:
晚飯了,米飯為主,配下飯菜。蔬菜無非青菜、蓬蒿菜、菠菜、金花菜、綠豆芽、黃豆芽,炒了吃,黃豆芽常用來炒百葉結,似乎有好口才,金黃髮財。葷菜,則紅燒肉、糖醋排骨、排骨燉百葉結,周末一鍋雞湯。夏天排骨燉冬瓜,清爽;冬天排骨燉蘿蔔,溫潤。春天可以吃排骨燉筍,加上鹹肉就是腌篤鮮,格調頗高:那幾天整個菜都清暖飄逸,兩腋有清風生了。
轉過一年,搬了家,購物便利許多。出門就是七大洲四大洋的超市,牛百葉和居朗松葡萄酒都能隨手買到。
但是回到上海,還是得過日子。
這是句無錫話,我外婆最愛說的兩句之一,大概意思是生在哪裡,就吃哪裡的飯。另一句是逢無可奈https://read•99csw.com何到讓人好氣又好笑時,她就搖著頭,手攏著肚子拍兩下,說:
我慢慢能吃辣了。慢慢能從辣味里吃出其他味道了。所以跟地道重慶和四川的菜一比,覺得其他地方的辣味——比如上海許多川菜館——辣得沒內容,不婉轉,不繚繞。
嗯,三文魚低溫凍過,再切刺身吃;山葵不可蘸醬油,不然不香;魚一面蘸山葵,一面蘸醬油,一嚼,香味沖鼻子,鮮甜咸在嘴裏一攪和,魚肉內水凝冰碴兒刺啦一聲碎了。
笑笑吧!除了笑笑還有啥個辦法呢!
「不餓。」手敲鍵盤不停。
黑澤明說過,白天吃東西補益身體,晚上吃東西補益靈魂,差不多的意思。
「可能冷了,回來加熱一下。」
後來,某人來了上海,跟我一起住。她是重慶人。吃了上海南華火鍋,一咧嘴:
「不要!膩!!」
「你餓嗎?」
不願自己做了,上街吃。油條配豆漿是常態。油條擰出來時,白油滑一條,下了鍋,轉黃變脆,撈起來咬,刺啦一聲。油條兩頭尖,最脆而韌,蘸醬油吃妙得很。豆漿,無錫大多喝甜漿。咸漿也有,少。
「千層面?」
我於是停手,「我餓了,要不然我們去吃燒烤吧?」
或者拿三文魚切塊,牛油果切碎搗成泥,跟冷米飯放一起,倒醬油,拌勻,撒白芝麻,也好吃的。
「千層面。要不我煎個牛排?」
無錫人吃早飯,泡飯為主,佐以下飯菜。曰炒雞蛋,曰豬肉鬆,曰蘿蔔乾,曰拌乾絲(豆腐乾切絲,熱水燙過,醬油、麻油、醋的三合油一拌。揚州有煮乾絲,還有拌乾絲里放蝦米的,無錫很少),夏天吃鹹鴨蛋。
魚頭湯。魚頭略煎,看準火候加水,慢燉,加豆腐和蔥。
我爸會剝蒜頭給我吃,父子倆剝了半天,吃得吸溜吸溜,味道沖!過癮!我媽恨我們口氣差,隔著廚房門罵:兩張臭嘴!
「有餛飩,配湯料的,我一起買回來,晚飯不用備了。」
出去旅遊。桂林的米粉和龜苓膏。武漢的豆皮和熱乾麵。天津的熬魚。青島的魷魚。杭州的叫花雞、片兒川和蒓菜羹。海南的抱羅粉。西安的肉夾饃和酸菜炒米。都吃,都喜歡,但愛不上。
當然也吃https://read•99csw•com魚,也吃蝦。魚則紅燒或湯燉皆有,蝦大多清水煮,加以姜和蔥。蝦肉鮮甜,本不需調味,麗質天成。
就出門,去燒烤攤坐著,等吃。上海的街頭燒烤,蘸料和腌制都不如貴州和重慶,但聊勝於無,蘿蔔當人蔘,關了燈都差不多。
姜醋在我們這裏除了吃蝦吃蟹,還有個用途:蘸鎮江餚肉吃。餚肉壓得緊,咸香鮮涼,蘸酸味下酒,妙不可言。
吃食堂。吃館子。吃得到處都有些不認識了。吃餛飩和湯包,完全不能接受。曾經滄海難為水,南翔小籠我也吃不下了。
怎麼說呢?巴黎饞蟲版的《麥琪的禮物》。
爸媽也擔心我吃不好,每次視頻時都問我,還要我拍了食物照給他們看,以免我報喜不報憂,明明在啃乾麵包,偏吹自己吃海老。我就跟爸媽說了:去超市,買鱈魚、三文魚和牛排,買牛筋丸、豆腐、牛肉、羊肉和洋蔥,買生菜、茄子和豆芽,買牛油果。
終於找到亞洲超市了,喜出望外。日本味噌湯、醬油、韓國泡菜、越南春卷、中國香港雲吞、三黃雞、冬陰功湯泡麵、速凍餃子、泰國香米,見什麼搶什麼。回家時推的購物車冒尖,路人看我們的眼神都不對了。
嗯,吃齁了,就吃清淡點兒。六杯水一杯米酒一杯醬油,煮豆腐,「八杯豆腐」,出鍋時加海苔。米浸一陣子,和蘿蔔塊一起加鹽燜煮,熟了,再蒸一下,如此蘿蔔味道很透,不滯澀,甜。蘿蔔飯加上豆腐湯,再加個生薑片,一頓飯了。
鱈魚腌完,撲了粉,等著下鍋煎。
嗯,雞用冷水煮,去了血水,加蔥姜酒,大火煮開,然後慢燉,末了加鹽,成雞湯。
無錫人都愛吃餛飩和小籠湯包。進店先叫一籠湯包,餛飩後到。湯包個兒不小,肉餡兒,有滷汁;麵皮蒸得半透明,郁郁菲菲,一口咬破,吸滷汁,連吃肉餡兒吞包子。我可以一口一個,我小舅婆就咂嘴:「張佳瑋,好大的一張嘴!」
我能說什麼呢?也就只有我外婆那兩句話了。
我們忙了一周。到周二略有鬆快。當日我早回家,買了菜。想過去一周,一直是湯鍋、咖喱、生魚片這麼速食對付的,正經做個菜吃吧。去超市買了茄子、鱈魚和豬九*九*藏*書肉,預備做某人愛吃的鮑汁茄子煲、煎鱈魚和紅燒肉。
真不想動,也行:大鍋,下重慶帶來的火鍋料,然後牛筋丸、金針菇、牛百葉、鴨血、蘿蔔片、土豆片,咚咚咚咚往裡頭放。某人負責調醬:她調的味好,調的湯、調的醬,都味道鮮濃。
我外婆是常州人。她們那代人喜吃鱔魚:切段紅燒,勾芡,配蒜頭,鱔肉燉入味了就細嫩滑軟、肥潤鮮甜。整鍋熬得濃了,可以拿來澆米飯,也能澆面。
到鄉下去吃宴席時——無錫郊區鄉村人,都很喜歡吃宴席——就是冷盤在先,牛肉、羊肉、白斬雞、熗毛豆、脆鱔、蝦、花生等先上,後續炒蝦仁、芙蓉雞、清蒸魚、大炒青菜、紅燒螺螄等。盤旋往複之後,末尾一道雞湯,一份紅燒蹄髈。
——由鴨肉面,我就想到了餛飩和小籠包,想到店裡「白湯辣」「拌餛飩」「一兩蟹粉小籠」的聲音。然後我就立刻垮了。
外婆年紀大了,喜歡熟爛之物。青菜毛豆百葉煮麵,面煮得綿軟,鮮,入味,但沒勁道,青菜葉子都軟塌塌:我們這裏叫爛糊面。如果有南瓜,和寬面一起燉,燉到南瓜爛了,寬面也快融化了,稀里糊塗就著一起吃。
早上出門,從蒸籠熏騰的店裡買香菇菜包,買蜂蜜糖糕,買霉乾菜肉包;隔壁店買豆漿,買雞蛋餅、韭菜餅和蘿蔔絲餅。這就可以回去了:兩個人擎著包子和餅一路吃。
茄子先用水略浸,然後姜蔥熗鍋,油過一遍,上鍋燜著了,加了醋、冰糖、一點子辣椒。我不會調味,且調且咂摸,感覺有點兒意思了就好。
生了啥個角落,吃啥個飯。
生了啥個角落,吃啥個飯。
笑笑吧!除了笑笑還有啥個辦法呢!
怎麼吃呢?
肉使油煎過,下了老抽和酒,跟重慶帶來的芽菜一起慢燉——我等不來蒸燒白,所以是我們那裡的紅燒肉減少一點兒糖跟燉四川芽菜的混合做法。
——我爸我媽現在,每天早上,出門吃鴨肉面。我爸要緊湯,我媽要寬湯,另要一碟薑絲。吃面,鴨肉是燒鴨,泡在麵湯里,等脆勁略過,開始軟乎了,吸溜溜吃掉。
我媽聽了很是安慰,於是開始拉家常:哎呀呀,早上去吃鴨肉面時,狗狗又去吃別人的東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