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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寄情於物 懷念西府海棠

第三輯 寄情於物

懷念西府海棠

在這風和日麗的3月,我站在這裏,浮想聯翩,悵望晴空,眼睛里流滿了淚水。
只愁風日損紅芳。
事情就發生在十年浩劫期間。一時忽然傳說:養花是修正主義,最低的罪名也是玩物喪志。於是「四人幫」一夥就在海內名園燕園大肆「斗私、批修」,先批人,后批花木,幾十年上百年的老丁香花樹砍伐殆盡,屢見於清代筆記中的幾架古藤蘿也被斬草除根,幾座樓房外面牆上爬滿了的爬山虎統統拔掉,辦公樓前的兩棵枝幹繁茂綠葉葳蕤的西府海棠也在劫難逃。總之,一切美好的花木,也像某一些人一樣,被打翻在地,身上踏上了一千隻腳,永世不得翻身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一時有點茫然、懵然,然而不需要半秒鐘,我立刻就意識到,眼前的翠柏與海棠都是現實,翠柏是眼前的現實,海棠則是過去的現實,它確曾在這個地方站立過,而今這兩個現實又重疊起來,可是過去的現實早已https://read.99csw.com化為灰燼,隨風飄零了。
中國古代的詩人中,喜愛海棠者頗不乏人。大家欣賞海棠之美,但頗以海棠無香為憾,在古代文人的筆記和詩話中,有很多地方談到這個問題,可見文人墨客對海棠的關心。宋代著名的愛國大詩人陸遊有幾首《花時遍游諸家園》的詩,其中之一是講海棠的:
1987年4月26日寫于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專家招待所。行裝甫卸,倦意猶存。在京構思多日的這篇短文,忽然躁動於心中,於是悚然而起,援筆立就,如有天助,心中甚喜。
這兩棵西府海棠在老北京是頗有一點名氣的。據說某一個文人的筆記中還專門講到過它。熟悉北京掌故的人,比如鄧拓同志等,生前每到春天都要來園中探望一番。我自己不敢說對北京掌故多麼熟悉,但是,每當西府海棠開花時,也常常自命風雅,到樹下流連徘徊,欣賞花色之美,聽一聽蜜蜂的鳴聲,頓時覺得人間畢竟九*九*藏*書是非常可愛的,生活畢竟是非常美好的,胸中的幹勁陡然騰湧起來,我的身體好像成了一個蓄電瓶,看到了西府海棠,便彷彿蓄滿了電,能夠在自己所從事的工作中精神抖擻地馳騁一氣了。
綠章夜奏通明殿,
「四人幫」要篡黨奪權,有一些事情容易理解,但是砍伐花木,剷除海棠,彷彿這些花木真能抓住他們那罪惡的黑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宋代蘇洵在《辨奸論》中說:「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砍伐西府海棠之不近人情,一望而知。愛好美好的東西是人類的天性,任何人都有權利愛好美好的東西,花木當然也包括在裏面。然而「四人幫」卻偏要違反人性,必欲把一切美好的東西剷除凈盡而後快。他們這一伙人是大奸慝,已經絲毫無可懷疑了。
為愛名花抵死狂,
我從來不相信什麼神話,但是現在我真想相信起來,我真希望有一https://read.99csw.com個天國。可是我知道,須彌山已經為印度人所獨佔,他們把自己的天國樂園安放在那裡。昆崙山又為中國人所壟斷,王母娘娘就被安頓在那裡。我現在只能希望在遼闊無垠的宇宙中間還能有那麼一塊乾淨的地方,能容得下一個閬苑樂土。那裡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大地上一切花草的魂魄都永恆地住在那裡,隨時、隨地都是花團錦簇,五彩繽紛。我們燕園中被無端砍伐了的西府海棠的魂靈也遨遊其間。我相信,它絕不會忘記了自己待了多年的美麗的燕園,每當三春繁花盛開之際,它一定會來到人間,駕臨燕園,風前月下,憑弔一番。「環珮空歸月下魂」,明妃之魂歸來,還有環珮之聲。西府海棠之魂歸來時,能有什麼跡象呢?我說不出,我只能時時來到辦公樓前,在翠柏影中,等候倩魂。我是多麼想為海棠招魂啊!結果恐怕只能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了。奈何,奈何!
陸遊喜愛海棠達到了何等九-九-藏-書瘋狂的地步啊!稍有理智的人都應當知道,海棠與人無爭,與世無忤,絕不會傷害任何人的;它只能給人間增添美麗,給人們帶來喜悅,能讓人們熱愛自然,熱愛祖國。然而,就連這樣天真無邪的海棠也難逃「四人幫」的毒手。燕園內的兩棵西府海棠現在已經不知道消逝到什麼地方去了,這也算是一種「含冤逝世」吧。代替它站在這裏的是兩棵翠柏。翠柏也是我所喜愛的,它也能給人們帶來美感享受,我毫無貶低翠柏的意思。但是,以燕園之大,竟不能給海棠留一點立足之地,一定要剷除海棠,栽上翠柏,一定要爭這方尺之地,翠柏而有知,自己擠佔了海棠的地方,也會感到對不起海棠吧!
暮春三月,風和日麗。我偶爾走過辦公樓前面。在盤龍石階的兩旁,一邊站著一棵翠柏,渾身碧綠,撲入眉宇,彷彿是從地心深處湧出來的兩股青色的力量,噴薄騰越,頂端直刺蔚藍色的晴空,其氣勢雖然比不上杜甫當年在孔明祠堂前看到的那一些古柏——「蒼皮溜九-九-藏-書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然而看到它,自己也似乎受到了感染,內心裡溢滿了力量。我顧而樂之,流連不忍離去。
然而,我的眼前驀地一閃,就在這兩棵翠柏站立的地方出現了兩棵西府海棠,正開著滿樹繁花,已經綻開的花朵呈粉紅色,沒有綻開的骨朵呈鮮紅色,粉紅與鮮紅,紛紜交划,宛如半天的粉紅色彩雲。成群的蜜蜂飛舞在花朵叢中,嗡嗡的叫聲有如春天的催眠曲。我立刻被這色彩和聲音吸引住,沉醉於其中了。眼前再一閃,翠柏與海棠同時站立在同一個地方,兩者的影子重疊起來,翠綠與鮮紅紛紜交錯起來了。
乞借春陰護海棠。
事情已經過去了將近二十年,為什麼西府海棠的影子今天又忽然展現在我的眼前呢?難道說是名花有靈,今天向我「顯聖」來了么?難道說它是向我告狀來了么?可惜我一非包文正,二非海青天,更沒有如來佛起死回生的神通,我所有的能耐至多也只能一灑同情之淚,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