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那時這掌柜的,方記起了面前說話的一個,既不是詩人,又不是文人,且認為這住客不能理解他是一個如何對於詩人文人愛護的主人,稍稍感到失望了,他便裝作十分謙虛,謙虛中卻蘊藏了一分自得的神氣,向那客人說著下面的話語:
他們有了點錢,只想得到一個較好的住處,所以每天無事就過各處去看住處。兩人住過銀閘,住過孟家大院,住過中老衚衕,最後才遷入北河沿的漢花園公寓樓上第十號。
他的話也許說得比我所記載的更文雅些,把這個對於他缺少敬意的客人即刻請過櫃房去,或者稍過一時,又想出別的方法,拉客人過櫃房去。到了那裡,大學生一看,牆頭上這邊是隱士裝扮曳杖而行的陶淵明,那邊是小生裝扮負手覓句的李長吉,近窗邊又有個海盜神氣的五彩擺侖照片,大炕頭則牧師模樣的人物除了但丁還有誰那麼瘦……於是擱賬簿的小桌上,發現了《小說月報》與其他文學雜誌,大炕頭髮現了《新潮雜誌》,這主人那個微笑的臉子,也擺在帶了驚訝眼光的客人面前。這客人如果稍稍細心一些,將更加覺得希奇,便是那些雜誌封面雖那麼舊了,卻依然十分整齊乾淨,而且封面一角,還帶有大學生所熟習的青年詩人名字題在上面,這客人會想著:
當兩人在西山無法支持下去,遷入北河沿一個公寓里時,原為了先從朋友方面,就早知道那公寓中有個明理知趣主人的。這主人風度同性情,使人一想起來便覺得混合了快樂與憂愁,從他那份性格上,總彷彿可以接觸了些又荒唐又微妙的人生。
「先生,您請坐呀!這地方太臟,不成個樣子。先生,您坐坐,我們談談!」
那時節,朋友中學日文的無一人,朋友的朋友,卻有一個據說已經能夠用日文譯出書的君。但當時想把這人請來談談,與君相熟的朋友又恰恰離開了北京,無人可以代為介紹,也就罷了。
文章既有了出路,兩人的生活,自然也有了新的設計。兩人皆覺得應當多念些書,且當真感覺到非念書不可了。想學好了日文,以為將來稿費能每月固定得到若干數目時,兩人或可以read.99csw.com同時過日本去,便從朋友中商量如何補習日文的方法。
上面所摘引的,是我在《記胡也頻》一書上為這個公寓主人所作的剪影。海軍學生夫婦兩人,當時便得過那主人的種種殷勤,支持過若干日月,且在記憶中保留了一個又覺得感激又覺得好笑的印象。
客人或不明白他意思所在,他就重複解釋這是什麼,為誰寫的,寫詩的人又住在公寓中有了多少日子。客人或聽明白了,把詩看過後對於他熱心處感到興味,微帶諧趣的回問:
房租到期無法應付時,兩人便常常不在家中,各處亂跑。在家為掌柜的見及時,便裝作出門借錢的樣子,用圍巾緊緊的裹了身體,出門向北或向南踏雪散步,直到夜深方敢迴轉住處。
她於是開始寫了《在黑暗中》以次諸篇章。對於這個新作家的寫作,給了最大鼓勵的,實為那時《小說月報》的負責者葉聖陶。《小說月報》用了她的文章,且隨即就寄給了一筆出乎兩人意料以外的報酬。得到這筆稿費后,兩人真不知道怎麼辦。作品刊載后,就證明了編者的見識,超人一等,對於這無名作家作品的採用,並不見得錯誤。《小說月報》一萬余固定讀者方面,皆希望明白作者是准,其中一定還有與作者平時常相過從的人。與他們相熟的人,決想不到那麼一個樸素圓臉女孩子,寫得出這種感情強烈色澤鮮明的作品。丁玲是誰?假若是一個女子,這女子又是誰?真是一個希奇的謎。很覺得有趣,也很可以明白一般人的意見簡陋,想及時永遠令人覺得有點難受處,便是某一些熟人,直到很明白地告給這種作品是誰寫作時,他們還表示出未能相信的神氣!
到北京后他們就住在西城槐樹衚衕,丁玲的希望只是一個月約十五六元的書記位置,各處設法皆難如願。似乎為了避開舊有熟人,故特意找尋了那麼一個偏僻住處。住處既極濕暗,生活又沉悶無聊,故兩人皆萎悴了許多。那時為了省錢,丁玲女士又把燒火煮飯的職務消磨日子,朋友來時,又有機會可以見到她在屋外廊檐下劈柴了。
「我做生意的read.99csw.com懂什麼詩!?先生,您同號先生不常談過嗎?同號的先生不成天一塊兒上課嗎?他們無事也常常同我談些讀書人談到的事情。我是個生意人,不上過學,認字也不多。(他笑。)『十九世紀的浪漫派走入頹廢道路』。(他隨便插入那麼一句話后又自得的微笑。)先生說丁尼生也住過像咱們這種公寓,多古怪呀!(他為了提出丁尼生名字,又不由得不微笑。)沒事時您先生請賞個臉兒,過櫃房坐坐,喝杯茶,談談天……」
在那公寓樓上他們大約住了將近一年,那時的生活雖彷彿不很窘迫了,由於支出方面不甚得體,兩方總仍然常常顯得極其狼狽。冬天來時,房中雖有煤爐,卻無煤塊,客人來時,就得女主人用舊書舊報作為取暖的燃料。報紙完事後,外面寒氣十分逼人,室內無法工作,兩人就坐在床上看書。
他不必客人那麼說,就可以從客人驚訝神氣中搜索出那兩句話的意思,他便微笑著,帶著撫慰意味,把話繼續說下去。
丁玲女士被人當成作家一般尊敬,大約也從這公寓主人為始。因為她還沒有開始執筆以前,就早得到這主人善意的待遇了。
談些什麼呢?自然就是詩呀文呀的一大篇。他能夠複述從旁人所聽來的一切文學掌故與新穎名詞。他並不看過多少書,卻明白許多文人的籍貫生活。他不單明白本國過去現在的文豪著作名稱與其他種種,外國過去現在的著作家也似乎十分熟習。
這公寓主人做得是市儈行業,對於賬目卻似乎無多大興味,他所歡喜的只是同人來談李白,杜甫,擺侖,雪萊。他並不懂詩,對於詩人卻古怪的十分同情。他從早年夭死的劉夢葦君方面,聽說過這個世界中若干詩人文人的事迹后,便把自己變成一個滿有意思的人物了。他明白住在他公寓中,正有若干詩人與若干文人,總想方設法同這些作家接近。不拘什麼時節,遇著本地某種報紙副張上,登載有某房客一首詩一篇小說,為他所發現時,就趕快拿了這份新聞,向各個房客去報告,(他與人提及這件事情時,永遠用得是一副裝模作樣的神情,而且九-九-藏-書細聲細氣。)他不單向熟客報告,也歡喜向生客宣傳。從這種行動上他所能得的快樂,似乎常比某一時得到什麼客人一月租金還滿足。
兩人在北京住下來,總像等候什麼似的。等什麼?兩人似乎也不明白的。但當真等著,就是等著丁玲女士寫作的機會。
過分的閑暇使她變成一個沈靜的人,由於凝靜看到百樣人生,看到人事中美惡最細緻部分,領會出人事哀樂最微小部分,海軍學生長時期相伴的一分生活,培養到她的感情,心靈與智慧已成熟到透明如水。她等著寫作的機會,「成功」與「榮譽」卻同樣又在等她!
海軍學生靠寫作為生,在壞習氣下既毫無出路,日子過去了,每個過去的日子,皆帶去了些未來生活的勇氣,另一遠方卻有個年近六十的小學校長,常常來信告給他們,外邊不易支持,還可以回到她身邊去,故公寓中的好主人,以及北京城秋天來的乾淨空氣皆留不著他們,恰好那時節兩人在公寓方面又有了些小小故事,因此丁玲女士就離開北京回了湖南,過不久,海軍學生也跟著走了。
我則恰如在另一本書所記,因中國的南方革命已進展到了南京,出版物的盈虛消息已顯然有由北而南的趨勢,北京城的好天氣同公寓中的好規矩,都不能使我們承認老耽在這個磚頭壘就的大城中為得計。並且在上海一方面,則正是一些新書業發軔的時節,《小說月報》因為編輯部方面負責者換了一人,作品取捨的標準不同了一些,在北平漢園公寓寫成的《柏子》等作,已經給了我一個登載的機會,另一登載我作品的《現代評論》,編輯部又已遷過上海,北新書局與新月書店皆為我印行了一本新書,我覺得我在上海即或不能生活得比北京從容些,至少在上海也當比在北方活得有意思些,故我不能盡在北京住作過日本留學的空想,就從海道把一點簡單行李同一個不甚結實的身體,搬移過了上海,在法租界善鍾路一個朋友代為租妥的亭子間住下,開始了我上海的新生活。再過了兩月,他們兩人又用另外一種理由,也居然到上海來了。
……這些那些他全知道他們九_九_藏_書的根底,他就愛那一點兒。他服侍你,同你要好,盡你欠賬,又並沒有何等野心。他別無所求,為得只是要你把他看同一類。他的行為是不樂意成為市儈的努力。這樣一來大家當真也好像把他看得不同了。因為住處有一部分是未來的文人,對於這一部分人,這掌柜也似乎多需要一些忍耐了。應當向什麼人要一點錢時,走到那個人的房中去,坐下來,還不說話,這一方也明白來的意思是什麼了,卻不必提近來苦況,用為搪塞索欠的開口,不妨盡同他談著古今中外文學家的厄遇,以及在如何情形中又如何遇著一個賢主人,(為了湊巧的原因,再說一點更合題的話也不妨,)到后,這掌柜的會從古來世界上的事情,推想到目前的事情,不單是不願意啟齒窘了住客,並且在開晚飯時節,還一定不會忘記特別把飯菜開得豐富一些……
他一面說著這些話時一面總是微笑,因為有多少說不出口的話,無機會來說,皆只好融解在那種微笑里!
兩個月後,兩人第二次遷入了北河沿某公寓,建議的為劉夢葦。幾人眼看到他們重來,北方新起出版業的興旺情形,皆覺得有儘力把自己加入這事業的必要,恰恰大家友誼又好了,於是便有人提議如何來辦個刊物,成立個社,這社從「未名社」得到暗示,便取名「無須社」。社名含義既極其幽默,加入份子也不從任何方式定下標準,故這社實在也不成個什麼東西。使這個團體成立的為丁玲女士,她因為無作品就始終不承認是社員。我雖有一本書擬定作無須社叢書之一,我就從不參加他們的討論,也全不明白這個團體究竟有幾個人,選定由誰負責接頭,且預備做些什麼事。
日子過去一大堆后,南方的革命軍從湘南北伐,軍事方面進展得異常迅速,武漢解決后成為軍事政治的中心,我們的熟人皆走到南方做事去了。我們的熟人,從北方到南方后,都覺得南方一切皆顯得極有生氣,便是寫作小說,也認為非到武漢玩玩不可了,因此常有信來問我們,是不是想作事,若想作事,一到武漢總有辦法。當時我們都沒有離開北京的意思,認為不必離開北京read.99csw.com,理由又簡單又切實的是丁玲女士。我們幾個人商量看是不是過武昌時,她意思只是:「若想做官,可過武昌,若想做文章,不應當過武昌」。她那時雖蘊釀了動筆的慾望,卻並不寫出一個短篇。她不過因為海軍學生生活的基礎剛剛穩定,不願意他又放下這分事業,另作計畫罷了。那時節海軍學生從晨報館與其他方面,每月已可得到二十來塊錢,兩人就靠這個收入應付一切。
「先生,您瞧,您瞧,這是咱們院子里號先生作的,這是一首詩,寫北河沿兒大樹,白狗,寫公寓中抽苗的茨菰,天空中帶哨的白鴿,廚房中大師傅油膩膩的肥肚,七個韻腳,多美的詩!」
「這掌柜的真看不出,原來還是個斯文人呀!」
兩人回到湖南住了一陣,丁玲從母親方面得了些錢,第二次預備出門時,大約北京還有些痛苦的記憶,故兩人並不預備過北京,最先只在長沙住下。長沙覺得不好,兩人搬往武昌。武昌又覺得不好,兩人再過上海。上海地方那麼大,住下來自然很合式了,又因為那地方耗費太多,所帶的錢極其有限,演電影作明星的計劃,則一臨實地卻已證明了完全是個夢想,在北方,海軍學生正慢慢的把他的作品找到了出路,若機會不太壞,大約已可每月得到二十元左右的稿費,兩人且記著北京公寓中欠賬的權利,雖明明白白知道北京方面一些看來使他們不愉快的臉子,到北京時還有機會見到,可是他們依然又過北方了。
他總裝模作樣的站到客人的房門邊,說了幾句「您下堂了」!「今天好」,「朋友不來」!這一類閑話,到后才把預藏在身背後業已折得妥貼的報紙,遞給這個客人,於是輕輕的說:
「掌柜的,你懂詩嗎?」
回湖南后海軍學生便開始寫詩,所寫的詩不外乎兩人隨了每個日子而來的和洽無忤的友誼,使那個偏執熱情的年青男子,從女子方面所得到的眼睛,鼻子,兩條臂膊,一張口,或別的什麼印象,處處驚訝出神,又在小小分離上與小小衝突上,讓那些事成為習慣的各樣嗜好,折磨到心靈同身體,故寫出的詩,形式同意境方面,皆離奇少見,且充滿了狂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