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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輯 心靈的橋樑 當生命遭遇政治

第十輯 心靈的橋樑

當生命遭遇政治

按照某種看法,在今天做一個藝術家,似乎不可避免地會生活在巨大的焦慮之中。一方面是所謂影響的焦慮,面對強大的傳統,每種藝術形式的可能性好像已被窮盡,使得任何真正的突破和創造成為不可能。另一方面是競爭的焦慮,面對無情的市場,每個藝術家好像必須浴血奮戰,方能在眾多同行中殺出一條成功的路來。但是,在田益賓身上,我們看不到這兩種焦慮。正因為毫無藝術家的角色意識,他的心態極其輕鬆自由,既沒有藝術史的學術負擔,也沒有生存競爭的功利負擔。依我看,正是這種「無知」和「無欲」成全了他。
最後的場景在曼哈頓墓地展開,在這個遠離政治的安息之地,生命得以還原為本來的面目。很顯然,在這裏,田益賓的心情一下子輕鬆了下來,他的想象力發揮到了極致。我們看到,在林立的墓碑之間,兩個裸女亭亭玉立,四個僧人靜靜打坐,而全部軍人都乖乖繳械了。是的,全部軍人,是朝鮮的還是別的國家的,已經無關緊要。生與死,性與https://read.99csw.com美,悟與空,這些永恆的話題在畫面上融合。在死亡面前,我們都是生命,只是生命。在生命面前,政治算個屁。用終極的眼光看,人世間的一切紛爭都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當然,在現實中,政治問題的解決不會這麼簡單。但是,倘若沒有這樣一種終極眼光,人類就會迷失方向,任何解決方式只能是在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
2009.5
通過《舞過三八線》,田益賓把他面對阿里郎大型排圖演出時的內心震撼傳遞給了我們。在這種震撼中,既有專制政權導演的集中營式全民狂歡場景所引起的時代錯位感和荒誕感,也有已逐漸淡薄而被這個場景喚醒的我們自己的苦難記憶。正因為有後者,我們看到的就不僅僅是十萬張表情相同的笑臉和一萬塊組成紅五星、千里馬等圖案的翻板,我們還看到了隱藏在笑臉後面的憂傷和消失在翻板後面的兒童。作品呈現給九-九-藏-書我們的是人的非人性化,人性因缺位而更顯寶貴,我們越發強烈地感覺到,這些密密麻麻的慶典符號其實是一個個生命,是和我們一樣的活生生的人。不妨推測,朝鮮之行令田益賓感到壓抑,他渴望長長地呼一口氣,終於在《我們的紐約》中呼了出來。
一切好的藝術作品,其內涵必定具有豐富性、多義性、不確定性,給解釋留下了廣闊的餘地。對於田益賓的這些作品,人們誠然還可以做不同的解讀。在我眼裡,田益賓的創作實踐已經成為一種發人深省的藝術現象,促使我們重新思考一個久被忽視的基本問題,就是生命與藝術的關係。不過,同時我也明白,對於田益賓本人來說,比創作上的收穫更重要的是,他在整個創作過程中充滿了喜悅,其實他是又痛快地玩了一場罷了。
三年後的2008年,當田益賓把50名全副武裝的朝鮮軍人「空降」到世界大都會紐約的時候,他再一次因為面對未知的變數而興奮不已。這些扮演者是當地的窮苦華人,一向生活在九九藏書美國社會最底層,現在忽然讓他們身穿軍服腰挎槍支在華爾街耀武揚威,心態一定既自大又自卑,真實的朝鮮軍人在此種場合想必也是這樣的心態,他們會如何表現?更不易預測的是,看見這一隊突然冒出來的真假難辨的朝鮮大兵,在證交所和聯邦大樓前站崗的美國保安和軍人會如何反應?田益賓彷彿是在用這個惡作劇式的玩笑試探自由社會的限度,他自己心中不無緊張,而結果是平安無事。這與朝鮮境內的森嚴氛圍適成對照,無法設想,怎麼可能讓一隊化裝的美國兵突然出現在平壤街頭。因此,他隨後把他的隊伍帶到自由女神像前,一齊向手持火炬的女神脫帽致敬,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這與意識形態無干,這是生命的選擇,生命天然地嚮往自由。有趣的是,在這裡有一次邂逅,三位美國海軍陸戰隊軍官友好地與化裝的朝鮮軍人合影,彼此以平民的身份一筆勾銷了政治兩極世界的對立。
我相信,即使在其攝影藝術知名於世的今天,田益賓對藝術家這個稱號仍會感到不習慣。如read.99csw.com果把藝術家看作社會分工中的一種職業和身份,這個稱號對他來說的確太正式也太窄小了。田益賓之於藝術,只是像一個貪玩的孩子在玩罷了,他玩得開心、玩得投入,結果就玩出了一點名堂。在他那裡,生活、藝術、玩是一回事。耶穌說:「除非你們改變,像孩子一樣,你們絕不能進入天國。」田益賓就是像孩子一樣赤條條走進藝術這個人間天國的。
影響是一個學術問題,競爭是一個商業問題,二者都是非藝術的。藝術家與事物之間的關係應該十分單純,其間既沒有觀念的阻隔,也沒有利益的干擾。讓批評家去討論你的作品的學術價值吧,讓經紀人去運作你的作品的商業價值吧,至於你自己,你只須把你的生命敞開,讓它直接面對事物本身,而這正是最佳的藝術創作狀態。
我要特彆強調他性格中的好奇和頑皮,這正是一個健康活潑的生命的兩個特性,在很大程度上支配了他的創作。由於題材的表面特徵,人們很容易從意識形態的角度去解說他的這些作品,在我看來,如此解說是和田read.99csw.com益賓其人其作最不搭界的。你以為他是在揭露,其實他只是好奇罷了。你以為他是在批判,其實他只是頑皮罷了。他的作品展現的不是意識形態,而恰恰是生命對於意識形態的消解,讓我們看到的不是政治的衝突和解決,而是當一個健康的生命遭遇政治,它會有怎樣的自然而然的反應。
現在來回顧,從《舞過三八線》到《我們的紐約》,田益賓最近幾年的攝影創作似乎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系列,其間貫穿著清晰的邏輯。然而,這隻是事後的詮釋。事實上,當他2005年偷藏著違禁的照相機,作為旅遊者跨越邊境進入朝鮮的時候,他對於自己會遭遇什麼全然一無所知,更不可能有任何明確的創作計劃。他所擁有的只是孩子般的快樂、歷險、好奇、頑皮的心情,對於他來說,一切不可預測的偶然事件都將是生命的奇遇,富有誘惑力。他用好奇的目光捕捉一切,又用頑皮的目光挑釁一切,從而使他由此開始的這一趟旅行充滿了不確定性,即興的奇思異想層出不窮,自相連接,成就了他自己未嘗料到的藝術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