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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

第一部

二、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

「不要緊,謝謝您……」
「您這就去波斯呀?……那啥時候回來呢?……」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跟在後面喊著……
我在一家客棧住下,所有的人都在那裡過夜,可是在那裡卻找不出一個能烤只野雞或燒一碗湯的人來,因為這家客棧包給了三個殘疾人,他們或是笨得要命,或是酩酊大醉,以致從他們口中聽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不過我這個人,您知道的,也是有口無心,隨便說說;我還是要祝願您事事如意,一路順風。」
「去過了,當然,」他說話吞吞吐吐……「可他人沒在家……我也沒等到他。」
僕從聲稱,畢巧林留在了H團長那裡用晚飯和過夜……
「過得乏味!」畢巧林臉上掛笑,答道。
「話說到哪裡啦,老弟!……你哪裡知道,我和你家老爺是摯友,曾一起住過……他自己現在在哪兒呢?……」
「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您不喝點茶嗎?」我隔著窗子對他喊道。
「那您,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難道不走了?」
「感謝上帝!」這時剛好趕到窗前的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說道。「好漂亮的車呀!」他又補充了一句,「想必是哪個當官兒的來梯弗里斯審案。看得出,他不熟悉咱們這裏的山地!不,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夥計:他們跟咱不像一路人,竟會拿一輛英國豪華四輪車來這山地顛簸!」
「是,記得!」隨後就難以忍耐地打了個哈欠……
他盛氣凌人地看了我一眼,正了一下領帶,背過身去;走在他身旁的亞美尼亞人笑吟吟地替他答道:「正是『便宜』到了,明天早晨返回。」
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坐到了大門口外的長凳上,我則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承認,我同樣迫不及待地等著這位畢巧林的出現;雖說依據上尉講的故事,我對他的看法並不多好,但他個性中有幾點我卻感到很不平常。一個鐘頭過後,殘疾人送來了滾開的茶炊與茶壺。
「這不,就是這玩意兒,」他說,「祝賀您得了個寶貝疙瘩……」「我可以拿它們隨便用嗎?」「哪怕您在報上登它呢。於我有啥相干?……咋啦,難道我還算他的朋友?……或是他的親戚?不錯,我們曾長期住在一起……可和我一起相處過的人少嗎?……」
我拿起材料就走,怕上尉萬一夜長夢多,醒來後悔。很快就有人來通知我們,說押送隊一小時后動身。我就吩咐套車。我已戴好帽子時,上尉進了房間;看來他還無意走;他面有難色,表情冷漠。
「您要拿它做什麼呢?」
「謝謝!不知怎麼沒心喝。」
「喂,夥計,」我隔著窗戶朝他喊道,「『便宜』來了還是怎麼的?」
我裹上軍大衣,把蠟燭放到火炕上,往沙發上一躺,很快就打起盹來,而且,假使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不深更半夜走進房中把我驚醒,我會扎紮實實睡一大覺的。他把煙斗扔到桌上,開始在房中走來走去,鼓搗爐子,躺了下來,卻又久久地咳嗽,吐唾沫,翻來滾去,難安衾枕。
我答應了。他撒腿就跑,似乎他的胳膊腿又重新獲得了青春的活力與靈便。
「哎,喝點吧;您看天已晚了,氣候也冷。」
「我可不該受這些責罵,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
「我的天,我的天九-九-藏-書呀!您咋能急成這個樣子呢?……我有多少話想對您說呀……有多少話想問您……過得咋樣呀?您退役了嗎?……咋樣呢?……都幹了些啥呀?」
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開始求他留下,和他再待兩個鐘頭。
「是不是臭蟲咬了您呀?」我問。
他很快就把一杯茶灌了下去;第二杯拒絕喝,而是懷著一種焦躁不安的心情,再次來到了大門外。畢巧林的慢待顯然傷了老頭兒的心,因為他不久前還跟我談他們之間的交情,而且一個鐘頭前還相信,只要一聽說他的名字,畢巧林立刻就會跑來見他的。
「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我走到他身邊說,「畢巧林給您留下的是些什麼材料呢?」
「啊,好啦,好啦!」畢巧林友好地擁抱他說,「難道我不依然如故嗎?……有什麼辦法呢?……人各有自己的志向……是否還有緣相逢,天曉得!……」他嘴裏說著,人已坐上了四輪馬車,於是車夫就開始抓韁繩。
「是的。」最後他說這話時,竭力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儘管沮喪的淚水不時閃爍在睫毛間,「不錯,我們曾經是好朋友,可當今朋友能抵個啥呢!……他能用得我啥呢!我不富,又不是官,再說年齡也不相當……您瞧瞧人家,重上彼得堡后,都變成了闊公子哥兒了……瞧那馬車多豪華!……細軟都堆成山啦!……連僕從都那麼大的架子!……」他說這些話時,臉上帶著一種嘲諷的冷笑。「請告訴我,」他把身子轉向我,繼續說,「對這您咋看呀?……嘿,哪處陰魂要勾他去波斯呢?……笑話,實在是笑話!……不過我一向都知道,他是一個輕浮的人,指靠不住……啊,真是的,可惜,他不得善終……這準保沒錯的!……我總是說,那種能忘掉老朋友的人是不可交的!……」說完他背過身去,以掩蓋自己的激動心情,而當眼裡滿是淚水時,他就在院里圍著自己的車轉,指指點點,好像在查看車輪。
人們告訴我,我得在這裏待上三天,因為來自葉卡捷琳諾格勒的可撿的「便宜」還沒有到,因而也就談不上回去。喜從天降,叫意外撿了個「便宜」,橫禍飛來,也叫意外撿了個「便宜」!……但這個蹩腳的雙關語,並不能給俄羅斯人當定心丸,所以為了解悶,我想起把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講的貝拉的故事記下來,沒想到它會成為我中篇小說集的長鏈中的第一環;各位看,這就像有時候,一個微不足道的挫折,竟會產生致命的惡果一樣!……各位可能還不知道「便宜」指的是什麼吧?它指的就是一個有半連人的押送隊,由步兵和炮兵組成,輜重車輛由他們護送,從弗拉季高加索出來,翻過卡巴拉到葉卡捷琳諾格勒。
「誰的四輪馬車?……我家老爺的唄……」
「你說啥?你說啥?畢巧林嗎?……哎呀呀,我的天!……他在高加索部隊里干過嗎?……」他抓著我的袖子,嘴https://read.99csw.com裏大聲嚷嚷著。他的兩隻眼睛閃著興奮的光芒。
「我去波斯,然後再往前走……」
所以我們坐了許久。當戶外響起驛車的鈴鐺和馬車夫的叫喊時,太陽已經躲到了寒冷的重巒疊嶂背後,山谷中瀰漫起淡淡的白霧。有幾輛驛車,上面坐著骯髒的亞美尼亞人,進了客棧院內,它們後面,跟的是輛空空的四輪游車;它的輕載、舒適的設備和漂亮的外觀,給人一種異國風味的感覺。車後跟著一個大鬍子,穿著匈牙利式輕騎兵的短外衣,對一個僕從來說,這身行頭是夠闊氣的了;看到他從煙斗裏面磕煙灰和呵斥馬車夫那副趾高氣揚的派頭,稱他僕從是一準沒錯的。他顯然是被懶懶散散的老爺慣壞了的那種僕從——可以說是俄羅斯的費加羅
「等一下,等一下。」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抓住四輪車的車門大聲喊道,「全忘光了……我這裏還有您的材料呢,葛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我一直把它們帶在身邊,以為會在喬治亞找到您,可上帝讓我們在這兒碰上了……這些東西怎麼辦呢?……」
「非常遺憾,」我對他說,「非常遺憾,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我們很快就要分手了。」
「是,臭蟲咬……」他重重地長嘆一聲,回答道。
「那這又會是些什麼人呢——咱們問問去……」
沒過十分鐘,我們等待的那一位來到了廣場對面。他和H團長走在一起……那一位把他送到客棧,分手后拐進了要塞。我立即就打發人去找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
我們的分手乾巴巴的、冷清清的。敦厚善良的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變成了說一不二、挑刺挑眼兒的上尉!原因何在呢?在於當他想撲上去摟住畢巧林的脖子時,人家卻心不在焉,或是出於別的考慮,僅僅向他伸出一隻手來。當一個青年失卻他最美好的希望與憧憬時,當他賴以障眼遮目來觀察世事人情的那層玫瑰障翳撤下時,其景其情縱使慘不忍睹,可是他卻有望以新的、不勝短暫卻不遜甜美的迷夢來取代那些舊的……但在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這個歲數上,拿什麼來替代它們呢?心日益冷漠,人漸見孤僻,難以自禁,心不由己。
「那他晚上就不過來啦?」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說,「你,夥計,是不是也沒啥事要到他那裡去啦?……要是去,你就對他說,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在這裏;你就這樣跟他說……他就會知道的……我給你八十戈比拿去喝酒……」
「那您還記得我們在要塞的那些日子嗎?多讓人著迷的一個打獵場地呀!……要知道您可曾經是位射獵上癮的獵手呀……另外,還記得貝拉嗎?……」
馬已套好;馬圍脖兒下面的鈴鐺不時作響,僕從已經兩次來向畢巧林報告,說諸事都已齊備,然而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卻還沒有回來。幸好畢巧林正望著高加索青色的峰巒陷入沉思,似乎全無匆匆上路的意思。我來到了他的面前。
「好像干過。不過我跟老九_九_藏_書爺他當差的日子還短。」
聽到開口如此小氣,僕從做了個輕蔑的表情,但他要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相信,託付他的事他會辦到的。
「倒不如給我呢。」他吃驚地看了我一眼,透過緊咬的牙縫嘟噥了幾句,便在箱子里翻騰起來;沒幾下就掏出一個筆記本,露出一副嫌棄鄙薄的神情,把它扔在了地上;然後第二本,第三本,以至第十本,都是這種下場;在他的憤怒中有幾分稚氣;我覺得好笑,同時也可憐起他來……
「如果您肯再等一會兒的話,」我說,「您將有幸與故友重逢……」
與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分手后,我一路緊趕慢趕,走完了捷列克河與達里雅爾河谷地,在卡茲別克用過早餐,在拉爾斯飲罷茶,晚飯前趕到了弗拉季高加索。我不會死乞白賴纏著各位,不會沒完沒了地描寫那些崇山峻岭,大興空洞無物的讚歎,不會做那些讓人,尤其是不曾身臨其境的人們聽后不知所云的景象描寫,不會做那些絕對無人願讀的統計性評介。
「忘記!」他嘟噥道,「我可什麼都沒忘記……啊,願上帝寬恕您!……沒想到和您見面是這種樣子……」
「真的,我沒什麼可講的了,親愛的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就這樣再見吧,我該走了……我很急……謝謝您還沒忘記我……」他拉起他的手。
他中等個子;勻稱、修長的身材和寬寬的肩膀,證實了他的身體的結實,經得起漂泊不定的生活中的種種困難和氣候的變化無常,無論京城生活的放蕩不羈,還是思想中的狂風暴雨,都摧不垮這樣的身體;他那身落滿塵土的天鵝絨長禮服僅扣著下面兩個扣子,讓人可以看清裏面乾淨得發亮的襯衣,顯示出一個嚴於律己的人的生活習慣;他那雙弄髒了的手套,好像專門可著他那雙達官貴人的手定做的一樣,而當他摘下一隻手套時,他蒼白的手指的乾瘦則使我為之吃驚。他的步態無拘無束,懶懶散散,但我看到,他的胳膊卻不隨意擺動——這是他性格較為內向的準確標誌。不過這隻是我基於自己觀察得出的個人看法,根本無意勉強各位盲目信服。當他坐在椅子上時,他平直的腰板就躬了下去,彷彿他脊背里連一根骨頭也沒有;他的整個身體狀況,活活反映出一種神經衰弱症;他那副坐相,活像巴爾扎克筆下的那位狂舞之後,癱軟如泥地倒在絨面沙發上的三十歲的俏貨。第一眼看到他,我也許會以為他不過二十三歲,儘管後來我看他已有三十歲。他的笑容中有一種稚氣;他的皮膚有一種女性的嬌嫩;自來卷的淡黃頭髮,生動地勾勒出蒼白而高雅的前額,只有久久端詳,才會發現額頭上重疊縱橫的皺紋,也許只有在震怒或心煩意亂的時候,它們才會百倍地顯眼。別看他發色淺淡,鬍髭和眉毛卻都是黑色的——這是人的自然屬性,如同一匹白馬的黑鬃與黑尾巴一樣。為了把外貌寫完,我還要說,他長有一個多少有點外翹的鼻子,一口潔白髮亮的牙齒和一雙褐色的眼睛。關於眼睛,我還應再說幾句。
老頭兒蹙起雙眉……他傷心和生氣,儘管極力掩飾。
「難道這就走嗎?……得等一下,我的親人呀!……難道馬上就要你東我西嗎?……有多九九藏書少日子都沒見面了呀……」
「這樣他就會趕來的!……」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露出一副欣喜若狂的神情,對我說,「我到大門口等他去……嗨!可惜我不認識H……」
「您不是到他那裡去過了嗎?」
「隨便吧!」畢巧林答道,「再見……」
早晨比較清冷,卻十分美好。金色的雲朵橫在山巔,好似重疊隆起的又一道新的空中山脈。大門外展現出寬闊的廣場;場外的集市上人聲鼎沸,因為當天恰逢星期日,那些打著赤腳的奧塞梯孩子,背著成袋的帶蜂房的生蜂蜜,圍著我們打轉;我把他們轟走了,因為我顧不上他們,我要開始為善良的上尉分憂了。
「啊嗬,是呀!」他急匆匆地答道,「昨天人們跟我說了,可他人在哪兒呢?」我轉向廣場,看到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正沒命地朝這邊奔跑……幾分鐘后他就到了我們跟前;他氣喘吁吁;臉上大汗珠子直往下滾;濕漉漉的綹綹灰發,從帽子里撲了出來,緊貼在額頭上;兩個膝頭篩糠似的顫抖……他想撲上去,摟住畢巧林的脖子,可是後者十分冷漠,雖說也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向他伸出手來。上尉呆若木雞似的愣了一會兒,但馬上就如饑似渴地用兩手緊緊握住他的一隻手:顯然是憋不出一句話來。
首先,當他笑時,這雙眼睛卻不笑!各位還無緣領略一些人的這種怪異的特徵吧?……這種特徵,或意味著心狠手毒,或顯現了久藏心底的憂傷。透過半掩半露的睫毛,它們閃閃爍爍發出一種磷火的反光,如果可以這樣表達的話。這不是心情激動或沉于幻想的反映,因為它宛若光滑鋼板所折射出來的那種反光,耀眼,卻冰冷;他的目光轉瞬即逝,卻又敏銳、抑鬱,給人留下一種不加掩飾的懷疑的、令人心中不快的印象,若不是如此冰冷的平靜,還可能顯現出一種膽大妄為。我頭腦中之所以出現這種看法,也許僅僅因為我了解他生活中的某些詳情,所以他的外貌給別人的印象也許截然相反;可是因為除我之外,各位從任何人的口中都沒有聽說過他,所以各位不由得就會滿足於我的這些描寫。末了我還要再說一句,總的說來,他長得還相當不錯,而且有一副極討上流社會女人歡心的、頗具特色的相貌。
「手下留情,先生;您妨礙幹事呢。」那人皺起雙眉說。
我理解他:可憐的老頭兒也許平生第一次,拿官場上話說,叫作掛冠謀私——可他受到什麼嘉獎啦!
「怎麼回事?」
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在烹飪方面是把好手:他炸山雞技藝超群,給上面澆的黃瓜汁也恰到好處,所以我承認,要是沒有他,我就只有啃乾糧的份兒啦。一瓶卡赫齊亞葡萄美酒,使我們免除了下酒菜少得可憐的感覺(一共也就只有一個菜),使我們能夠點上煙斗,穩穩噹噹坐下來;我坐到窗前,他坐在爐旁,裏面已生上了火,因為天氣又濕又冷。兩人相對不語。我們有什麼好說的呢?他已經把與自己有關的所有動人故事全都講了,我又沒有什麼可講的。我的兩眼望著窗外。捷列克河奔騰向前,越流越寬,撒落河岸上的許許多多矮房,在樹的後面閃閃爍爍,忽隱忽現。更遠的地方,群山映出了一排齒狀羅列的藍色峰巒,它們的背後,則露出了卡茲別克山頭戴白色主教帽的身影。我在心中默默向它們辭行:一種依依惜別的心情開始湧上心頭……read•99csw.com
「你家老爺是誰?」
「畢巧林呀……」
「喂,老弟,」上尉問他,「這樣漂亮的馬車是誰的呀?……啊?……多好的四輪馬車呀!……」僕從沒有轉身,一邊解皮箱,一邊嘴裏嘟噥著什麼。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火冒三丈;他朝不懂禮數的僕從肩上推了一把,說:「我在跟你說話呢,夥計……」
畢巧林的臉上一陣泛白,把臉轉了過去……
「不啦。」
「我該動身了,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這就是回答。
「我們這樣的缺乏教養的老頭子怎敢高攀!……您是上流社會的、有臉有面的青年,眼下在這裏,冒著切爾克斯人的炮火,您說得天花亂墜……而以後見面,怕是羞於向我們伸手的。」
「其實,您說得也對,還是喝點好——可我一直在等……他的人照理說早該到他那裡了,可是看來有點啥事拖著他走不開。」
我們來到了走廊。走廊的盡頭,一扇通往側房的門敞開著。僕從正帶著馬車夫往裡面搬箱子。
「天曉得是啥!一些筆記之類的……」
「我們好好吃一頓,」他說,「我這兒有兩隻山雞;而這裏的卡赫齊亞葡萄酒也很地道,當然不是喬治亞的,可也是好酒……我們聊聊天,您給我講講自己在彼得堡的那些日子……啊?……」
我孤身隻影上了路。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了,但是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比我醒得還要早。我在門口找到他時,他照舊坐在長凳上。「我得到要塞司令那裡去一趟,」他說,「所以要是畢巧林來了,勞您費心讓人找我一下……」
車已經去遠;但是畢巧林打了個手勢,可以把它破譯為下面的句子:未必回啦!何苦呢?……
第一天待得味同嚼蠟;第二天一大早一輛馬車就來到了院里……啊!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呀!……我們如同故友重逢。我提議他住到我的房間里。他絲毫也沒有客套,甚至還在我肩上打了一拳,撇嘴作笑。真是一個怪人!
「這就對嘍!……這就對嘍!是葛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嗎?……你說他是這樣稱呼的嗎?……我和你家老爺是好朋友。」他加了這麼一句,在僕從肩頭友好地推了一把,致使僕從踉踉蹌蹌倒退了兩步……
「我多麼高興呀,親愛的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啊,您過得好嗎?」畢巧林說。
「我還沒見到要塞司令,可我得把一些公務交給他……」
「好,那就請便吧!」我開始一人獨自喝茶;十分鐘過後,我這位老頭兒進來了。
畢巧林的僕從迎他走了出來,報告說他們現在去套車,把一盒雪茄遞給他后,領了一些差事,就去張羅了。他家老爺抽了一口,打了兩個呵欠,就坐到了大門另一側的椅子上。現在我該給各位描寫一下他的外貌了。
「能做啥呀?我讓人拿走捲煙去。」
無論車的鈴鐺聲,還是車輪在石頭路上的碰擊聲,都早已聽不見了,然而可憐巴巴的老頭兒卻仍然心事重重,原地不動站在那裡。
「你……呢?……您呢?……」老頭兒熱淚盈眶,木木訥訥……「有多少年了呀……都多少日子了呀……您這是上哪兒去呀?」
當我再次打開窗子叫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說該睡覺了時,天已經很晚了,很黑了;他咬牙切齒,嘴裏嘟嘟嚕嚕;我又叫他進屋睡覺,他什麼也沒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