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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畢巧林記事簿 二、梅麗郡主

第二部 畢巧林記事簿

二、梅麗郡主

飯店的大廳成了貴族俱樂部。九點時分賓朋全到。公爵夫人攜千金在最後一撥兒來賓中間出現;許多太太心存妒忌和不懷好意地看了她們一眼,因為梅麗郡主穿得十分雅緻。那些以當地貴族自居的人,按下妒忌心,湊到她的身邊。怎麼回事?哪裡有婦女界,哪裡就有最高貴的階層和最低賤的階層。葛魯希尼茨基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站在窗前的人群中,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的女神;她走過他的面前時,似有若無地朝他微微點了一下頭。他容光煥發,如同旭日朝暉……跳舞從波蘭舞開始,然後奏起了華爾茲。響起了腳下的馬刺,飄起了禮服的后擺,並開始在場內旋轉。
大夫看了我一眼,把手掌平放在我的心口,揚揚自得地說:
「我同意。」我說。
「您這是無故憷場!他們全是些無聊之徒……」
我聳聳雙肩,轉身離去。
「現在該另一種了……」
「兩種用心!」我回答說。
「噢呀呀,我錯得好慘呀!……我,沒頭沒腦,缺心少肺,還以為這副肩章至少使我有權盼著……不,我最好還是一生一世都穿著那身讓人另眼看待的軍大衣,也許我是穿了它才博得了您的垂青……」
我們來到了峽谷;太太們辭了自己的男伴,可她卻沒有鬆開我的手。當地花|花|公|子們那些俏皮話沒有使她發笑;身旁山崖之陡峭也沒有使她膽寒,而別的小姐卻嘰嘰喳喳,而且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無論什麼嗎?……」
「您是不是想,大夫,」我回答他說,「讓我對您敞開我的心扉呢?……您知道我已不是那個歲數了,不會像年輕人那樣,臨死嘴裏念著自己情人名字,把一綹塗有香膏或未塗香膏的頭髮遺交一位朋友。想到即將降臨的和可能降臨的死亡時,我心中只有我一人:別的人連這一點都做不到。至於明天就會把我忘掉,甚至更壞,還要把只有天曉得的一些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硬要安在我頭上的那些朋友們;至於將擁抱著別的男人來嘲笑我,以免激起他對死者的妒火的那些女人們——那就隨他們的便吧!從人生的風暴中,我體驗出來的只是一些理念,而沒有任何感情。很久以來我的心就已如槁木死灰,全靠頭腦活著。我掂量、分析自己本人的慾望與行為時,所抱的純粹是好奇心,似乎它們與己無關。我的軀體中有並存的兩個人:一個完全體現了『人』字的含意,另一個則在思考、判斷著這個人;第一個可能一小時后就要與您和這個世界永別了,但第二個人……第二個人……第二個人呢?您瞧,大夫,看到了嗎?在右邊的山岩上模模糊糊有三個人影兒?看來這正是我們的冤家對頭?……」
「算了吧,還灑什麼呀?就這你已渾身的玫瑰香膏味啦……」
「你好像對三教九流的人都懷著惡意。」
「誰也沒看到!」
「畢巧林。」葛魯希尼茨基回答說。
「您身為葛魯希尼茨基的摯友——想必也將是他的決鬥保人!」
「鷹面!」我說。
八點多,我們一起去見公爵夫人。
「我要出去遛遛了——現在我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聽我說,咱們最好到飯店去,那裡在賭牌……現在我需要強烈的刺|激……」
「說吧,說吧,他是誰呀?」四下響成了一片。
「Mon dieu, un Circassien!……」郡主恐怖地驚叫道。
「依我看,」他說,「已經顯出了雙方拼搏的決心,並以此挽回了自己的榮譽,這樣,先生們,您二位最好澄清誤會,言歸於好吧。」
「公爵夫人也遷嗎?」
大夫從袋中掏出一枚銀幣,把它高高舉起。
「真是的,從小小年紀起,我的遭際就是這樣!大家都能在我的眉眼上看出惡劣本性的標誌!儘管它們是不存在的;但是認定它們有——它們也就長出來了。我為人朴樸實實,人們卻罵我有一肚子壞水兒,我就變得孤僻內向了。我對善惡感觸很深;任何人都不對我加以愛撫,一圈人都對我侮辱貶斥,我也就懷恨在心了;我性格憂鬱,其他孩子歡快淘氣;我感到自己比他們都高明,他們卻把我看得很低,我就變得愛嫉妒人了。我本打算熱愛整個世界,可誰也不領我這份情,於是我就學會了仇恨。我平平淡淡的青春在與自己、與塵世的鬥爭中流逝了;我美好的感情,由於怕人譏笑,我將其保存在內心的深處;它們也就死在了那裡。我說實話,人們不相信我,我就開始撒謊;當我看清人間萬象和社交的種種心態后,我成了人生科學的內行;看到那些一無所長的人們,卻不費吹灰之力,就有幸享受我苦苦追求的那些利益,這時我心中就產生一種悲觀絕望的情緒——不是靠槍杆子治療的亡命徒的絕望,而是掩藏在溫文爾雅與善意微笑下的冷冷漠漠、少氣無力的那種絕望情緒。我變成了一個心靈上的殘廢:我心靈的一半不存在了,它乾枯了,蒸發了,死了,我把它切掉扔了,這樣,儘管另一半為了替每一個人服務還在顫動,還活著,但是對此誰也沒發現,因為誰也不知道心靈已經死去的一半;可是您現在喚起我對它的回憶,我就給您念了這篇祭文。在很多人看來,大凡祭文都是可笑的,但我卻不,尤其是當我憶及所祭的安息的那些東西時,就更不那麼看,不過我不求您贊同我的意見。如果您認為我的言行可笑,那就請笑吧。我提醒您,我一點也不會為此而傷心的。」
「這您可是難上難……」
「串通一氣來對付您的陰謀確實存在,」他說,「在葛魯希尼茨基那裡我看到了龍騎兵上尉,還有另外一位先生,他的姓氏沒有記住。我在前廳停了片刻來脫套鞋。他們正在那裡吵吵嚷嚷,爭得不可開交……『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同意!』葛魯希尼茨基說,『他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侮辱了我,那完全是另一回事……』『這與你有什麼相干?』上尉答道,『一切由我承擔。我曾擔任過五場決鬥的保人,所以知道如何處理這種事。事情的方方面面我都成竹在胸,只求你別節外生枝。嚇他一下有什麼不好?但是,除非萬不得已,何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呢?……』就在這時我冷不防進去了。他們突然鴉雀無聲。我們的談判持續的時間相當長;最終我們做出如下決定:距此五俄里左右,有一處人跡罕至的峽谷;他們明晨四時到那裡去,我們比他們晚半個鐘頭;你們雙方對射相距六步——葛魯希尼茨基本人要求這樣。死者白死,把賬記在切爾克斯盜匪名下。現在該談談我的疑心了:他們,即那兩位決鬥保人,大概多少改變了一下原來的算計,有意識給葛魯希尼茨基的手槍中裝上子彈。這多少有點謀殺的意思,但是戰爭時期,尤其亞細亞戰爭中,照理是兵不厭詐的;看來,只有葛魯希尼茨基比他的同夥高尚一些。您意下如何?我們是不是應該向他們挑明,就說我們已經看透了他們的用心呢?」
那又如何呢?不過一死罷了!對整個世界來說,損失並不重大;再說我自己也活得百無聊賴。我——彷彿一個在舞場中打著哈欠的人,他之所以沒有回家睡覺,只是因為馬車沒到。一旦車馬齊備……那就再見啦!……
還沒走到要塞外面的村莊,我就順著峽谷朝右走去。萬一見人我會感到十分難堪的:我願一人獨處。我鬆開馬韁,低垂腦袋,騎馬走了許久,最後才在一個從未涉足的地方醒悟過來;我掉轉馬頭,開始尋覓回家的道路;當我人困馬乏走近季斯洛沃茨克時,紅日已經西沉了。
此時大夫把裝好了子彈的槍遞給了我。
「決不願意。」
「您根本就沒聽我唱,」她說,「這反倒使我更感自己身價百倍;也許您不愛音樂吧?……」
大有人在——唯我不在其列。
「那你邀她來跳瑪祖卡了嗎?」
「我相信,」他答道,「或遲或早,我會在一個美好的早上死去。」
當時我的冷漠傷了郡主的心,僅從她的怒氣沖沖、閃閃發亮的目光我就可以猜到這一點……啊,我能驚人地理會這一席內涵豐富、簡短有力的啞語!……
他邁步走開。
「評吧,評吧,大夫!您不會有礙我的喜悅的。他不知道,」葛魯希尼茨基趴到我耳朵上補充說,「這些肩章給我帶來多大的希望……噢,肩章呀,肩章!您上面的星星,指引方向的星星……不對,我現在萬分幸福。」
「是,看見了,她把茶杯遞給了你。假如那裡站的是個把大門的,他同樣也會那樣做的,甚至手腳更快,盼著弄杯酒喝。不過,很明顯,她可憐你,因為當您讓槍打斷的那條腿吃勁兒時,你的神色是那麼嚇人……」
「好,您開始吧!」我說,兩眼繼續端詳著天花板,心中卻暗暗發笑。
所有這些天中我的行為方式都一成不變。郡主開始喜歡我的言談了;我講了自己生活中的一些奇遇,她就把我看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人。我嘲笑人世間的萬事萬物,尤其是感情這類東西,這使她害怕起來。她不敢當著我的面與葛魯希尼茨基陷入纏綿悱惻的打情罵俏之中,而且已有幾次對他的越軌舉止報以冷笑,但是,每一次,只要葛魯希尼茨基走近她,我都謙恭禮讓,而且又留下他們兩人在一起;第一次,她還很喜歡,不然就是表面如此;第二次,她生了我的氣;第三次,則是生葛魯希尼茨基的氣。
「唉,老兄!天下的事都有表達的方式;有許多事,不可言傳,只能意會……」
她給我遞了個眼色,裏面滿含著鍾愛與謝忱。我對這種眼神已經習慣了,不過當初它曾經給我帶來極大的歡樂。公爵夫人讓女兒坐在了鋼琴前;大家都請她唱段什麼,我卻沉默不語,而且趁廳內忙亂無序,與維拉抽身到了窗下,她要告訴我一件對我倆都至關重要的事……一聽,也只是些閑言碎語……
「為了向您證實這些傳聞的荒誕不經,大夫,我向您透露一個消息:明天我要遷往基斯洛沃茨克了……」
他來到高加索,同樣是他浪漫主義的想入非非的結果。我相信,在離開老家的前夜,他曾經面色陰鬱地對一個好看的女鄰居說過,他這次並不是如同尋常地、簡簡單單地去服役,而是去尋找某種意義上的死,因為……說到這裏,他大概會以手掩面,繼續說出這樣的話來:「不,您(或是你)不該知道這些!您純真的心靈會為之震顫的!再說,何苦呢?我算您的什麼人呢?您理解我的心情嗎?……」如此等等。
「你現在和我們一起到山谷散步嗎?」我問他。
他的臉紅了;他羞於打死一個手無寸鐵的人;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約有一分來鍾,我感到他眼看就要撲到我的腳前,懇求我的寬恕了,但是怎樣承認如此見不得人的陰謀呢?……他剩下的只有一手——朝天開槍;我相信他會朝天開槍的!有一點能使他難以決斷,就是想到我會要求再次決鬥的念頭。
「請您放心,大夫,片刻之後便會……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所以他們什麼便宜也撈不到。讓他們在那裡嘀咕吧……」
「另一種用心就是,我想逼您講點什麼:一是因為聽人講話沒那麼勞累;二是不至於說漏了嘴;第三,可以摸到別人的隱秘;第四是因為,像您這種聰明人,更喜歡的是聽講者,而不是演講者。現在說正事吧:關於我,里戈夫斯卡婭公爵夫人對您講了些什麼?」
順便說一下:明天飯店大廳里有募捐舞會,屆時我要與郡主跳瑪祖卡舞。
「那就聽我細說。這面陡峭直立的懸崖上端的右側,有塊狹小的平台,你們看到了嗎?從那裡到下面少說也有三十俄丈,底下都是稜角如刃的石塊。我倆都要站在平台的邊緣上;這樣即便受點輕傷也會置人于死地:這也許正中你們的下懷,因為你們自己定了這六步遠的距離。哪個人受傷了,他肯定會直落崖下,摔個粉身碎骨;大夫把子彈從屍體中取出來,到時候輕而易舉就可把這一暴死說成是不慎從崖上摔了下來。現在就抓鬮吧,看誰先開槍。我在這裏給你們把話說死,若不答應以上方案,我就不參加決鬥了。」
「那你是否得承認,你心裏後悔了呢?……」
「現在我感到最愉快的是我自己的家。」我說,並打著哈欠起身要走。
「如果您有意,我介紹您和……」
她話沒聽完,就揚長而去,坐到了葛魯希尼茨基身邊,於是兩人開始了一席難以名狀的情話:儘管她極力裝出自己是在全神貫注聽他講話的樣子,但是對他那些妙趣橫生的言談,郡主的回答看來是離題千里,答非所問,因為他有時頗為驚奇地看著她,竭力猜測她時而在忐忑不安的眼神中展現出來的內心波動的緣由……
我好像在宣判一紙死刑判決書似的,故意把下面的話說得頓挫分明,語調高昂,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
將近十點,我起身走出俱樂部。
葛魯希尼茨基見面和我不打招呼已有多日,今天兩次看我時目光都十分粗野。到了我們不得不算賬的那一天,這一切他都該記在心上。
「您這不知是作踐我呢,還是非常愛我!」她終於開口了,話聲中滿含著淚水,「也許您想拿我開心,攪亂我的心靈,然後撒手不管……要這樣,那可就太卑鄙、太下流了,以至只能看作是……啊,哪裡!不是嗎?」她用一種充滿溫存的輕信的聲音補充說,「我身上沒有任何低賤的地方,不是嗎?您的魯莽行為……我應該,我應該對您加以原諒,因為我允許了……回答呀,倒是說話呀,我要聽到您的聲音!……」她最後幾句話里,有著女人們那樣的一種急不可待,致使我不禁啞然失笑;幸好天已見黑……我什麼也沒有回答。
6月12日
不過當甩掉那身悲劇性的僧袍時,葛魯希尼茨基是足夠迷人和有趣的。
「你對我的言聽計從感到高興嗎,維拉?」經過她身旁時我問道。
「葛魯希尼茨基可謂一語中的,說是您的欣賞口味要首推實惠……所以,我看穿了,您是出於美食才喜愛音樂……」
回家的路上,我沒有重談我們那個令人感傷的話題;不過對我言之無物、空空洞洞的問題和玩笑,她的回答也是寥寥數語,而且漫不經心。
「實際上,軍士大衣與您要相稱得多……」
「可我相信反而是您……」
「你看見了?」他緊緊握著我的手說,「她簡直就是安琪兒!」
她打了一個寒戰,面色變得蒼白。
天下萬物,禍福相隨,否極泰來!這次新的苦難,套用一個軍事術語,在我身上完成一次成功的聲東擊西,迂迴作戰。哭泣對健康大有裨益;另外,假若我不是騎馬長途跋涉,而且在歸途中又被迫徒步行走十五俄里的話,那麼這一夜想必欲睡也難以合眼。
在晚上隨後的時間里,有幾次我故意地使勁加入他們的交談,但她對我的看法十分冷漠,於是我就佯裝懊喪,終於離開那裡。郡主揚揚自得,葛魯希尼茨基也同樣志得意滿。讓你們彈冠相慶吧,我的朋友們,要手腳麻利些呀,你們喜慶的好景不會很長的!……何以見得?我心中自有預感……與女人打交道,我向來都能準確無誤地摸透她的心思,她會愛我還是不會愛我……
「也犧牲我的快慰。」她補充說。
「我們好久沒見了。」我說。
「大夫呀,大夫!您瞧一下我,難道我像新郎官,或有這方面的蛛絲馬跡嗎?」
昨天這裏來了一位魔術師,姓亞普菲爾巴烏姆。餐館的大門上貼了一張長長的海報,敬告萬分可敬的觀眾們,聞名遐邇、技藝超群的魔術家、化學家和光學家,將於今晚八點鐘,在貴族俱樂部(即飯店)大廳榮幸地進行精湛演出;每張票價為兩個半盧布。
大夫這時突然進來了;他蹙額鎖眉,憂心忡忡;他一反往常,沒有向我伸過手來。
「噢!是嗎?」
這兩個人是葛魯希尼茨基和龍騎兵上尉。
我搖了搖頭。
「這麼說您現在是要我來確認這種看法啦?」她做了一個嘲諷的眉眼說,不過,這眉眼與她那張表情豐富的面孔倒是很相宜的。
「為了使你如意,我甚至會向郡主獻愛心……」
我有時會妄自菲薄,自暴自棄……是否因此我也看輕了別人呢?……我的心裏已經不會有高尚的衝動了,我害怕在自己面前丟醜。換換別人處於我的境地,肯定會把son coeur et sa fortune給郡主的;可是結婚一詞壓在我的頭上就顯得法力無邊,分外森嚴:不管我對一個女人愛得多麼如火似炭,如果她讓我稍有察覺,說我應該同她結婚,那麼愛情也就會消失殆盡!我的心就會變得冷若鐵石,無論什麼都難以使它溫暖如初。犧牲一切我都在所不惜,唯有這一點決不放棄;我願二十次賭上自己的生命,以至自己的榮譽……但是不會出賣自己的自由。我為什麼把它看得這麼重呢?它對我意味著什麼?……我在培育何種志向?我對未來期待什麼?……說真的,一無所求。這是一種生來即有的恐懼,一種莫名其妙的預感……要知道有這樣一些人,他們不由分說,下意識地害怕蜘蛛、蟑螂、老鼠……承認嗎?……當我還是一個幼童時,我母親讓一個老太婆替我算了一卦;她算定我要死在狠心妻子手上。這一卦當時可把我給驚呆了;我心裏便對結婚萌發了一種難以克服的厭惡……與此同時,有種什麼東西使我相信,她的占卜一準應驗;我至少要想方設法,讓它應驗得盡量晚些。
「不過,他是您的朋友嗎?」她略表懷疑地說。
「你說,我穿上這身軍禮服好嗎?……噢呀,這個可惡的猶太佬!……這兩個腋窩是怎麼裁的呀!……你這裡有香水嗎?」
而現在,在這裏,這座百無聊賴的要塞里,每當回憶往事,我常常反躬自省:我為什麼不想踏上命運為我開闢的這條道路呢——平靜的愉悅和心地的泰然正在途中對我翹首以待呀!……不,對命運的這種安排我不會隨遇而安、甘心情願的!我好像在海盜船板上出生並長大成人的水手一樣:他的心對大風大浪和血腥廝殺已經習以為常了,一旦被拋到岸上之後,不管蔥翠的綠蔭如何撩惹,不管和煦的太陽如何給他光明,他總感到百無聊賴,苦不堪言;他整日沿著岸邊的沙灘跋涉,諦聽湧向岸邊的那些浪濤單調乏味的絮語,並且凝視著霧靄沉沉的遠方,看看分開碧藍的旋渦與灰色雲團的天際,有無那面期待已久的白帆——起先宛若海鷗的一隻翅膀,隨後漸漸甩掉波濤的飛沫,平平穩穩駛向人跡罕至的碼頭的那面白帆……
「弄不清怎麼回事,我們至今和您還不相識,」她補充說,「您得承認,這都全怪您一個人了,您那麼怯生,拘謹得要命。但願我客廳中的空氣能驅散您的鬱悶……不是嗎?」
「反而使我們……」郡主滿面緋紅地說。
我把自己的溫柔如水、自己的焦躁不安、自己的感情衝動講得那麼活靈活現;我從如此高尚的方面一一陳說她的舉止、個性,必然會使她不由得對我與郡主間的談情說愛加以諒解。
「是的,偶然聽見的,」他回答說,臉色隨即漲得通紅,「我承認,我不願結識她們。這些傲氣十足的貴族,看見我們這些當兵的,簡直像看到了野人一樣。至於在記有號碼的軍帽下有無頭腦和厚厚的軍大衣里是否有一顆心,她們哪裡把這放在心上呢?」
大夫朝我走來。
誠然,現在想起來了:有一次,僅僅一次,我愛過一個我始終未能降伏的意志剛強的女人……我們分手時成了仇敵,就那,假若我是五年後碰上她,我們的分手也許會是另一番景象的……
「我?我變了?……嗬,永遠都不會變的!您知道,不可能變的!誰要是一朝見了您,他定會把您的菩薩仙姿永存心中,百年不忘。」
「先生們!」他說,「這不像話。要給畢巧林點厲害!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彼得堡小子們,你不抽到他的臉上,他就不知道他是老幾!他認為就他一個人在貴族社會裡混過,就因為他總是戴著乾乾淨淨的手套和穿著擦得鋥亮的皮靴。
情慾並非別的什麼,而是發育早期的意念。它是心理年輕的附屬物,所以如果誰以為一生一世都會因它而心潮激蕩,那他就是一個笨蛋。許多悠然自得的河流都起於喧豗呼嘯的山間瀑布,卻沒有一條河流浪濤翻滾、水花飛濺地直達大海。但是這種悠然自得常常是偉大的,儘管是隱蔽的力量的征表;感情與想法的豐富與深邃,不會有許多瘋狂的突然發作。心靈在忍耐苦難和享受愉悅時,對天下的萬事萬物都有清清楚楚的認識,而且確信本該如此安排;它知道,假若天地間沒有大雷雨,太陽持久的酷熱就會使它乾癟如柴。它常常體會著自己的生命力,像對一個自己喜愛的嬰兒一樣,愛撫和懲戒自己。一個人只有自我意識處於這種高級狀態下,他才能夠評估上天的裁決。
「這一招真高!同意!有什麼不同意的?」四座同聲相應。
他頗為尷尬,滿面通紅,然後十分做作地哈哈大笑起來。
夜裡兩點……難以成眠……但最好是能夠入睡,以免明天手會顫抖。其實,相距六步槍要打瞎也難。啊!葛魯希尼茨基先生呀!您的搗鬼弄玄是不會奏效的……我們的處境將會來個調換:現在我不得不在您那張蒼白的臉上,找出您難以啟齒的懼怕的跡象。您為什麼自己把距離限製為讓人劫數難逃的六步呢?您以為我會俯首帖耳地把自己的腦門送給您呀……可是我們會抓鬮的呀!……不過到了那時……到那時萬一他的運氣比我好該怎麼辦呢?萬一我的吉星最終不再高照了呢?……那也並非不可思議,因為它忠心耿耿為我刁鑽古怪的行為服務已經很久了;高懸九重,不會比在人間的服務更為天長日久而忠心依舊的。
「怎麼?她已對你說起我啦?……」
「恐怕我和郡主一開始就得跳瑪祖卡——我卻幾乎一段也不會……」
晚上剩餘的時間我是在維拉身邊度過的,而且對於前事前情我們盡情盡興,談得淋漓盡致……她為什麼會如此愛我,老實說,我不知道!況且這是唯一對我了如指掌的一個女人,包括我的不足掛齒的瑕疵,一些品行不端的惡習……莫非惡行如此的誘人不成?……
「誰也沒有看到你嗎?」維拉湊到我跟前,低聲說。
6月6日
我在N要塞已有一個半月,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去打獵了……只有我一人孤孤單單;我坐在窗前;烏雲覆蓋著座座大山,直到山腳下面;透過大霧,太陽看上去好像一個黃色的斑點。氣候寒冷;風呼呼叫著,搖晃著窗外的護板……實在是無聊!我將開始繼續寫我的記事,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把它斷得七零八碎。
「請您告訴我一種用心,我自己來告訴您另一種。」
「為什麼呢?」我聳聳雙肩說。
我們終於分手了;我在她的身後久久注目相送,直到她的坤帽消失在灌木叢和山岩的背後。我的心就像頭一次別離時那樣,病態地縮成一團。啊,這樣一種情感讓我多麼高興呀!是不是青春年華伴隨著它陶冶情懷的風暴又要回到我的身邊了,抑或僅僅是她別離的目光——最後的禮物——給我留下的念頭兒?……真是貽笑大方,我竟認為,看外貌自己還是一個少年郎:臉色儘管蒼白,但還嬌嫩;四肢靈便而且勻稱;濃密的發綹捲曲盤旋;雙目炯炯發亮;渾身熱血沸騰……
「相反;有一位副官,一位裝束整齊的近衛軍和一位新到此地的太太,公爵夫人的夫系親屬,一位花容月貌,不過看來重病在身的女人——您在井池邊沒碰上她嗎?——她中等身材,淡黃頭髮,五官端正,臉上顯出癆病患者的紅潮,右頰上一塊黑色的胎痣;她的面容以其富有表情而令我吃驚。」
「可你知不知道今天你都要把她氣炸了?她把這看作是一生都不曾見過的魯莽行為。我極力勸她說,你富有教養,知書達理,不會有意羞辱她的。她說,你的目光蠻橫無理,你也許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
昨天我來到皮亞季戈爾斯克,在城的邊緣,在它的制高點瑪舒克山的腳下租了一套房子;雷雨天里,雲朵低垂,可直落我的房頂。今晨五點,我打開窗子,植于庭院簡樸小園中的鮮花,使我的整個房間芬芳宜人。歐種甜櫻的花枝隔窗朝我觀望,一陣風吹來,便把枝頭白色的花瓣撒向我的書桌。我的住處,朝三面望去,景色都十分秀麗。西望,別什圖山五峰聳立,蔚藍如染,宛若「漸息狂飆殘留下烏雲一片」;舉目朝北,瑪舒克山高高隆起,活像一頂毛茸茸的波斯帽,因而遮擋了這方面整整一隅的蒼穹;放眼東望,更加令人開懷:朝下看,面前一座潔靜、嶄新的小城五光十色,醫用礦泉的水流熙熙攘攘,操著不同語言的民眾人聲鼎沸,而那裡,更遠的地方,群山環抱,恰似一座古希臘羅馬時代的半圓形露天劇場,山頭愈益蔚藍,愈益雲霧繚繞,而視野盡處,則是座座頂戴白雪的峰巒,連成一條伸延開來的銀鏈,起自卡茲別克山,終至雙峰偎依的厄爾布魯斯山……生活在這裏,著實令人心曠神怡!一種愉悅的情感,充盈於我周身的血管之中。空氣潔凈而清新,宛若童吻一般;陽光明媚燦爛,天空一碧如洗:其美看來無以復加。此情此景之中,慾望、希冀、惋惜,還有什麼意義呢?……不過話暫到此處。我要到伊麗莎白礦泉去了,聽說那裡早晨聚集著整個的礦泉社交界
現在我該說清楚我匆匆離開這裏的原因了;也許在你眼裡這是不足掛齒的,因為它僅僅涉及我一人。
「啊哈!」他說,「原來如此呀!您還想沿用借救郡主於九死一生之中來結識她而不獨闢蹊徑。」
「當心呀,親愛的大夫,」我說,「世上要是沒有傻瓜,那就乏味透了……您看,這不嘛,我們兩個就都是聰明人;我們事先知道,一切都可爭論得沒完沒了,於是我們就不去爭了;我們對對方內心深處的想read.99csw.com法幾乎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句話,在我們眼中就是整整一部歷史;我們可以透過厚達三層的外殼,看到我們每種情感的內核。我們視苦惱為可笑,視可笑為憂傷,一般說來,說句心裡話,除我們自身以外,我們對什麼都冷若冰霜。總之,在我們之間,感情、思想交流已不可能,因為我們中間,想知道的對方的一切都已經知曉,又無意知道更多的東西;剩下唯一的辦法就是聊聊新聞。給我講點什麼新聞吧。」
我一言不發地坐下。
我沒有把她的顫抖和羞澀看在眼裡,我的雙唇也就貼到了她嬌嫩的臉上;她打了個冷戰,可是什麼話也沒說;我倆殿後,誰也沒有看見。我們上岸后,大家便快馬加鞭往前跑。郡主勒住了自己的馬;我也駐馬停在她的身旁;看得出,我的沉默使她不安,但我發誓一個字也不說——出於好奇。我想看她如何擺脫這一僵局。
自從詩人們寫女人,女人們讀詩(為此對她們應該千謝萬謝)以來,那麼多次把她們稱為天使,以至她們由於天真無邪而真的信了這種恭維,忘記了正是這些詩人,為了金錢,曾把尼祿捧成了半神半人的明君……
「那好吧!」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葛魯希尼茨基,他點頭同意之後,上尉這麼說。葛魯希尼茨基的臉色變來變去一刻不停。我把他逼進了左右為難、舉步維艱的一條死胡同。在通常情況下開槍,他可以瞄準我的腳,使我受點輕傷,以此來滿足自己的報復心,又不致使自己良心上太過意不去;但是現在他可能會朝空中開槍,或是成為殺人兇手,或是最終放棄自己卑鄙下流的圖謀,跟我一樣要冒中彈身亡的危險。此時此刻,我真不願處於他這種境地。他把上尉拉到了一邊,開始神色慌張,心急火燎地對他講著什麼;我看到,他發青的嘴唇在瑟瑟發抖;然而上尉卻帶著鄙夷的冷笑背過身去。「你真傻!」他可著嗓門對葛魯希尼茨基嚷道,「我們出發吧,先生們!」
女人們最好是盼著天下的男人們都像我這樣充分地理解她們,因為自從我不再害怕她們並理解她們細小的毛病之後,我就更加百倍地喜愛她們了。
「原諒我吧,郡主!我的舉止瘋瘋癲癲,缺心少肺……此類事情不會重演:我自有辦法……您怎麼會知道截至目前我的內心活動呢?您永遠不會知道的,不過這對您更好。再見。」
「這不,您自己看到了,」我盡量以鎮定自若的口氣,而且帶著苦笑說,「您自己看到了,我不能和您結婚,即便您現在想結,您很快也會後悔的。我與令堂大人的一席交談,使我不能不把話說得如此明白無誤,如此不拘言辭;但願她是疏忽失言:您定能輕易使她收回成命,另作打算。您看到了,在您的眼裡,我扮演了一個可憐而又可惡的角色,我甚至對此供認不諱;這就是我能為您做到的一切。無論您把我想得多麼醜惡,我都聽之任之……看到了嗎?我在您的面前十分卑微。即便您過去愛過我,從此以後也會把我視若草芥,低人一等的。不是嗎?……」
我久久不敢把第二封便函拆開……維拉會給我寫些什麼呢?……一種沉重不安的預感使我的心震蕩不定。
「我相信,」我繼續說,「郡主肯定愛上你了。」
「不能這麼便宜她!」曲意奉承的上尉說完走進另一個房間。
一張大桌旁,年輕人正在用晚餐。其中就有葛魯希尼茨基。當我進去時,所有的人都閉口不說話了:顯而易見,剛才是在說我。很多人上次舞會後對我怒氣不消,耿耿於懷,尤其是龍騎兵上尉,所以一幫針對我的復讎匪徒,看來現在正死心塌地地集結于葛魯希尼茨基的麾下。他所擺出的正是那種不可一世的和赳赳武夫般的神氣……
「沒什麼!……這位太太是誰?」
「那我們就決鬥吧。」
瑪祖卡舞就這樣結束了,我們相互告別,互道再見。太太們各自回府……我去吃晚餐,碰上了魏爾納。
「你知道嗎?」我對他說,「我敢打賭,她不知道你是個士官生;她把你當成了受貶的大官……」
葛魯希尼茨基志得意滿,春風滿面。他接著又說:
「您想這樣嗎?」她把臉一下轉向我,接著說……她目光和話語中流露出來的不依不饒中,包藏著一種令人膽寒的東西……
「維拉!」我情不自禁地大喊一聲。
一覺醒來,外面天已經黑了。我在洞開的窗前坐下來,敞開自己的短上衣,陣陣山風吹來,我那即使睏乏之後的沉睡也未能心平氣順的胸腔,此時覺得分外清爽。河那邊很遠的地方,透過把河水遮掩得影影綽綽、模糊不清的濃密的椴樹樹梢,要塞和它外面的村鎮建築物中已經亮起了燈光。我們的院里仍然靜悄悄的,公爵夫人家裡一片漆黑。
「俄羅斯對我算得了什麼?」男伴答道,「在那一國度有數千人因為比我富,就以鄙視的目光把我視若草芥,所以怎比得上這裏呢?在這裏,這件厚厚的軍士大衣也沒有妨礙和您相識……」
這一切郡主看得比我更清楚。
我回家了。
「繼承人會自己找上門來的。」
「為什麼?」
對了,魏爾納前幾天曾把女人們比作塔索在他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講述的妖林。「只要一靠近,」他說,「那麼多令人害怕的東西就會從四面八方朝你飛來,致使你萬念俱滅:義務呀,榮耀呀,面子呀,人言呀,嘲笑呀,鄙夷呀……一切都蕩然無存了。只要你閉眼不看,一直往前走,惡魔們就會漸漸消遁,你的面前便展現出一片靜謐而光明的林中空地,裏面有一個欣欣向榮的綠色世界。假若你剛走幾步就心中戰慄,掉頭逃跑,那可就糟了!」
葛魯希尼茨基走過來,一跳吊在我的脖子上——他提升為軍官了。我們喝了香檳酒。魏爾納大夫繼他之後也進來了。
「您是個危險分子!」她對我說,「我最好是落在殺人犯的刀下,也不落在您的舌頭下……我一本正經地請求你:當您想說我壞話時,您最好是拿刀捅我一下,我想,這對您來說是不很困難的。」
這時魏爾納來了。
「因為這身兵士軍大衣您穿著非常合適,而且您得承認,當地,礦泉療養區,縫製的步兵軍人制服不會賦予您任何趣味……您想到了嗎?直到現在您一直都是一個例外,但現在您可要隨俗了。」
他們走了。我何必答應他們呢:不然的話他們還會在公園再費它個把鐘頭搜我呢。這時響起了驚心動魄的警報聲。要塞里的一個哥薩克飛馳而來。處處不得安寧,人人風風火火;開始在四面八方、角角落落的樹叢中尋找切爾克斯人——不用說,結果一無所獲。然而很多人想必仍然堅信不疑,假若警備隊表現得更加英勇和果斷,那麼少說也有一二十個盜賊給撂在地上,難以生還了。
「那幹嗎對她苦追不舍,讓她提心弔膽、坐卧不安地去胡思亂想呢?……哼,我完全明白你的心!這樣吧,你要是讓我相信你,一周后你就到基斯洛沃茨克去;後天我們就到那裡去。公爵夫人在這兒留得久些。你在近旁租套房子;我們將住在一幢靠溫泉的大樓內,在頂樓上;下面是公爵夫人里戈夫斯卡婭,旁邊就是一幢那家主人尚未佔用的房子……你去嗎?」
她在自己的馬背上猛抽一鞭,沿著狹窄的、危險的路徑豁出性命狂奔;她這一手來得這麼迅疾,使我幾乎追不上她,追上時她也已經和其他人走在一起了。一直到家,她路上都在不停地說說笑笑。她的行動顯示出狂躁失態,對我一眼也沒看。所有的人都發現了這種非同尋常的開心。連公爵夫人看著自己的女兒,也打心眼裡暗暗高興;而女兒這邊卻是神經質似的發作:她定會徹夜不眠,而且還要哭泣。這種想法給我帶來難以形容的喜悅:我有緣領悟吸血鬼瓦姆皮爾是個什麼玩意兒了……嘿,就這我還是個出了名的好少年,而且要苦苦保全這個名聲呢!
「願意,只是怎麼個試法呢?」
他懷著欣喜若狂的心情,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事情處理得十分圓滿:弄回來的屍首摔得血肉模糊,子彈已從胸中取出。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的死因是一次偶然遇難;只有要塞司令,他想必知道你們之間的爭吵,所以聽罷搖了搖頭,不過什麼話也沒有說。讓您為難的證據一點都找不到,所以您可以高枕無憂了……如果您能高枕無憂的話……再見了……
「簡直是胡說!」
我在記憶中把歷歷往事重溫一遍,而且情不自禁地捫心自問:我活著為了什麼?生有什麼抱負?啊,抱負想必曾經有過,而且上蒼所賦使命想必也很崇高,因為在自己心裏,我感到了我身有挽狂瀾于既倒的無窮力量……然而我卻沒有領悟這一使命,我一味沉湎於各種無聊而下流的慾望的誘惑之中;當我從它們的熔爐中出來時,已變得又硬又冷,如同一塊生鐵,而高尚志趣的火焰——風華正茂的歲月,卻已付諸東流,永不復返。因而從那時起,我曾經多少次充當命運那雙手中的斧頭呀!如同刑場上的刑具一樣,我砍到了那些定遭厄運的犧牲品的頭顱上,常常是並無憎恨,永遠是不知憐惜……我的愛給誰都不曾帶來幸福,因為為了我所愛的人,我不曾做出過任何犧牲;我是為自己才愛別人的,為了自身的滿足;我慾壑難填地吞咽著她們的愛情、她們的溫柔、她們的歡樂與痛苦,以此來滿足心靈中一種怪僻的需求,但是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未能得到滿足。彷彿這樣一種情景:一個人因為飢腸轆轆而四肢乏力、昏昏欲睡時,忽見面前擺滿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玉液瓊漿、溢香佳釀,他便一頭拱住這些假想中虛幻的饋贈狼吞虎咽起來,並頓感饑渴有所緩解;然而一旦一覺醒來,幻景消失……剩下的就是倍感飢餓與絕望!
怪誰呢?她為什麼不肯給我個機會,讓我單獨和她見面呢?愛情似火,斷薪自熄。爭風吃醋,或許能產生一種靠我的懇求難以獲得的奇效。
天終於大亮了。我的神經放鬆了下來。我照了一下鏡子;一種昏若蒙塵似的蒼白,覆蓋了我尚存痛苦失眠舊痕的面容;然而一雙眼睛,儘管圍了一圈咖啡色的陰影,卻炯炯發亮,顯得孤高自傲,不讓分毫。我便自我陶醉、孤芳自賞起來。
然而事情得手卻是如此不費吹灰之力!可見這並不是令人坐卧不寧、茶飯不思地追求的那種愛情,那樣的愛情追求在我們青春的最初歲月里曾苦苦地折騰我們,把我們從一個女人身邊拋到另一個女人身邊,直至找到我們不堪容忍的那個女人為止;因為那時才會開始我們的始終不渝、我們的百折不撓——貨真價實的無窮無盡的激|情,它可借用數學中由一點引向空中的射線加以表達;這種無窮無盡的秘密,僅在於它無法達到目的,即無法到達終點。
一陣沉默。
我站到了平台的角上,左腳用力踩著一塊石頭,身子微微向前傾斜,以免受了輕傷後仰面倒下。
「你聽我說,」葛魯希尼茨基一本正經地說,「如果你還想做我的朋友,那就別拿我的愛情尋開心……你看到了,我愛她愛得發瘋……而且我認為,我希望,她也這樣愛我……我對你有個請求:你今晚將到她家去,答應對我多加指點吧。我知道,在情場這類事上你是老手,你比我更懂得女人……女人!女人!誰能摸透她們的心呢?她們臉上的笑容與內心的想法兩相矛盾,她們說出的話一諾千金,誘你親近,但嗓門之大,卻又能拒人於千里之外……有時不出一分鐘,就會理解和猜透我們埋藏最深的心事,有時卻連你最明白無誤的暗示也看不出來……這不,連郡主也在其列:昨天她還兩眼發亮,情熱似火,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今天卻雙目暗淡無光,冷若冰霜……」
「我不能開槍。」他嗓音低沉地說。
「你呢,葛魯希尼茨基?」
「像我們這些傻瓜,根本不配喝茶!」作為回答,我重複了先前一個最為機靈乖巧的浪子喜愛的一句諺語,這個浪子曾在普希金的詩中得到過讚頌。
「因為您平時不到我家來,而這種舞會想必也不會經常舉辦。」
「我終於要和她跳上整整一個晚上了……到時會把滿肚子的話統統倒出來的!」他補充說。
啊,虛榮心!你就是阿基米德想用以撬起地球的那根槓桿。
「哪會呢!你這樣要有趣得多!只是你不善於利用自己的優勢地位……在普天下所有多情小姐的眼裡,兵士軍大衣會把你變成英雄和受難者。」
「當然啦!您感到好笑嗎?我看最好是您來處在他的位置上……」
「這就是說,」我心裏想,「她家的大門對我是關死了。」
昨天維拉頭一次來到井池邊……我們在山洞見面以後她還從沒出過門。我們在同一時刻把杯子伸進礦泉井池中,彎下腰去時,她悄聲對我說:
一分鐘后我已回到自己房中,脫衣躺到了床上。我的隨從剛剛鎖好大門,葛魯希尼茨基和上尉就在門上敲起來。
她害臊了,但是害的什麼臊呢?是因為自己看錯人了,還是我的回答她覺得太莽撞了?但願我后一種推測合情合理。葛魯希尼茨基朝我投過心懷不滿的目光。
令人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幾分鐘;最後大夫打破了僵局,轉身到了葛魯希尼茨基跟前。
「大夫,我明天四點等您;馬會備好的……再見。」
「公爵夫人,」我說,「我很難回答您,請允許我和您女兒單獨談談……」
「彼爾梅捷……嗨,這是何苦呢!我不過是邀您跳輪瑪祖卡……」
「Finita la comedia!」我對大夫說。
她從我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兩頰同時漲得通紅。
「堅信不疑。」
今晚九點多鍾,走大樓梯來我這裏;我丈夫去皮亞季戈爾斯克了,明天早上才回來。我身邊的人和女用人都不會在家:我給他們全分了票,公爵夫人身邊的人也都分了。我等著你,你一定來。
我們即將永別;不過你可以相信,我任何時候都不會再愛別的男人了:我的心靈已把自己所有的寶藏、自己所有的眼淚、自己的全部希望都毫無保留地花在了你的身上。一個女人一旦愛上了你,她看待別的男人就不會不懷有一些鄙薄,並非因為你比他們好,噢,不是的!而是你的天賦之中有著與眾不同的、唯你獨有的一種可以引以為自豪的神秘莫測的東西;在你的聲音中,無論你說什麼,都有一種無敵于天下的威嚴;無論誰都不會如此天長日久地希望別人愛他;無論誰的兇相怒容都不會那麼讓人動心;無論誰的青睞都不會給人那麼多的歡樂;無論誰都不會像你那麼自如地運用自己的優勢;無論誰都不會像你那樣實實在在的不幸,因為無論誰都沒有像你那樣,如此不肯儘力勸說自己相信與自己相反的看法。
銀幣旋轉升起,隨後噹啷一聲落下;我們一齊撲了過去。
「還沒有……」
我得到的報償是深情的、嫵媚的目光。
我站在一位乞靈于玫瑰紅羽毛給自己增色遮醜的胖太太的身後;她那身連衣裙的蓬起使人想起箍骨裙的時代。而那粗糙不平的皮膚上的斑斑塊塊,則使人想起用黑色的塔夫綢做小假痣的幸福歲月。脖子上那顆最大的瘊子,則用帶環扣的寶石項圈加以掩飾。她對自己的男伴龍騎兵上尉說:
「那有什麼?過去我本人也曾當過士官生,而且,真的,那還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光陰呢!」
「奉勸您死前向上帝做個禱告。」於是我就對他說。
「你與里戈夫斯基一家堅決不肯相識嗎?」晚上他問我。
「您的遺囑寫好了嗎?」魏爾納突然問道。
「明天您會在心情愉悅之中大吃一驚。」我對她說。
「你可小心別人搶了先……」
維拉病著,病得很重,儘管對此她還不承認;但願她得的不是肺病,或是稱作Fièvre Lente那種病——這根本不是俄羅斯人患的那種病,所以我們的語言中也沒有這個病名。
……
「何苦呢,穿著這身丟人現眼的軍大衣……」
需要指出的是,葛魯希尼茨基屬於這樣一號人,當他們談起自己剛剛認識的女人時,假若有幸被他們相中,便會稱她我的梅麗,我的Sophie(蘇菲)。
我們的談話以惡言惡語開始:我開始曆數我們在場的和不在場的人們的不是,先是說他們令人可笑的地方,然後就說他們的斑斑劣跡。我怒火中燒。我以逗趣開始,以實實在在的憤怒結束。起初使她覺得好玩,到後來讓她感到恐怖。
「珍重啊!」我衝著他喊道,「別事先就倒下呀,這可是個凶兆。您想想尤利烏斯·愷撒吧!」
應當承認,我不愛的恰恰就是有個性的女人:這能怪她們嗎?……
「往下說,大夫……」
「敬請海涵,」我繼續以同一種語調說,「請您立即收回自己那一席話;您心中一清二楚,這是一派胡言。我不認為一個女人因為對您光彩照人的高尚品德視而不見,應該引起您如此殘忍的報復。敬請三思:執迷不悟,固執己見,您將喪失保全品格高尚的人的名譽權,還要冒著生命危險。」
說完這句帶有悲劇色彩的、說時滿臉莊重嚴肅的話以後,他回到原地;伊凡·伊格納季耶維奇眼淚縱橫地擁抱了葛魯希尼茨基,現在就只剩下他一人站在我的對面。直到現在我還在力圖給自己解釋,當時是一種什麼心情在我胸內上下翻騰:裏面既有一顆受到傷害的自尊心的惱怒,又有鄙視,還有見了仇人之後的分外眼紅——只要想到現在如此成竹在胸,如此目中無人地望著我的這個傢伙,兩分鐘之前曾經勝券在握似的,想要殺死一條狗一般置我于死地,因為只要我腿上的傷稍微重點,我就毫無疑問會墜崖而死——一想到這,我就怒火中燒。
「怎麼啦?難道你們之間一切都不分彼此、合二而一了?包括謝忱也是共同的?……」
「相反,恰恰相反!……大夫,我終於可以揚揚自得了:您沒有摸透我的心!不過,大夫,這使我痛心,」沉默一分來鍾后我又接著說,「我從來不曾自己公開過我的隱秘,我酷愛它們由別人猜中,因為那樣一來,如果需要,我就總可以抵賴。不過您應該給我描述描述那母女二人,她們是怎樣的人呢?」
照當地學者們的看法,這座峽谷不是別的什麼,而是一座熄滅的火山口;它位於瑪舒克山舒緩的山坡上,離城約有一俄里。在灌木叢與峭壁之間,有一條窄窄的羊腸小道通向那裡;爬山時,我把手伸給郡主,於是在後來的整個遊覽期間她都沒有鬆開。
「離開我。」她用難以聽清的聲音說。
「您一生都願留在高加索嗎?」郡主說。
上午十一點——里戈夫斯卡婭公爵夫人通常在葉爾莫洛夫浴池沐浴的時候——我從她的府前經過。郡主若有所思地坐在窗前;看見我,她一躍而起。
「梅麗這位公爵府上的郡主真是天香國色,」我對他說,「她長有一雙睫毛如絨的眼睛,確如絲絨一般。講到她的眼睛時,我勸你採用這樣的字眼兒來表達:上下睫毛是那樣長,連太陽的光芒在她的瞳孔里都沒有反光。我喜愛這雙沒有反光的眼睛:它們那樣溫存,它們好像在輕輕撫弄你似的……不過,看來她的容貌應該說無處不美……怎麼樣?她牙齒白嗎?這至關重要!可惜她未對你辭藻華麗的句子報以微笑。」
「我恨您……」她說。
她絕不想讓我認識她的丈夫——我在林蔭道上匆匆見過一眼的那個踱足老頭子。她嫁給他是為了兒子。他很富有,患著風濕病。我不敢對他有任何嘲諷:她像尊敬父親一樣尊敬他,但作為丈夫她將欺騙他……一般說,人心是個奇怪的東西,而女人的心則更是難以捉摸!
「情懷高尚的年輕人!」他眼裡噙著淚水說,「一切我全都聽到了。這種禽獸不如的壞蛋!忘恩負義之徒!……出了這種事後,還敢讓他們進入體體面面的人家嗎?感謝上帝,我家沒有女兒!但是您為她而不顧生死的那個女子定會報答您的。終究有一天您會相信,我絕對不會信口雌黃,」他繼續說道,「我也是打年輕時候走過來的,而且在部隊裏面干過,所以我知道,對這類事不該干預。再見吧。」
所有的人都聽得出,我們是在胡謅八扯,不過,真的,他們誰也沒有說過比這更聰明一些的話。從這一刻起,我們在茫茫人海之中相互找到了知音。我們常常湊在一起,一本正經地談論一些抽象的東西,直到雙方發現我們是在相互捉弄對方為止。到時候就像西塞羅描述的古羅馬占卜官那樣,我們意味深長地相視剎那,仰天哈哈大笑起來,笑夠了,各自東西,對自己度過的這個黃昏心滿意足。
我直盯盯地看了她一眼,拿出嚴肅認真的神色。隨後整整一天一句話也沒跟她說……晚上,她陷入沉思,今天早上在井池邊顯得更加心事重重。我走到她跟前時,她正六神無主,心不在焉地聽著葛魯希尼茨基談天說地。此公看來正在讚歎大自然,然而一看見我,她便仰天大笑(笑得非常不是地方),顯示出根本就沒有看見我。我離得遠一些,開始偷偷地對她察言觀色:她轉身背對自己的交談者,一連打了兩個哈欠……絕對沒錯,葛魯希尼茨基讓她膩味了。以後的兩天,我仍然不會跟她說話的。
隨後我久久地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傷心地哭著,一任眼淚流淌和大放悲聲而不加克制;我想,我的胸膛定會撕裂;我所有的剛強,我所有的冷靜,都如同煙消雲散一樣消失了。我的精神一蹶不振,我的理智已經喪失,所以誰要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看到我,他定會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有些人的長相,第一眼看起來讓人彆扭得要命,但是後來,當人們學會從他們不端莊的線條中,揣摩出歷經磨難和境界崇高的靈魂所顯出的征表時,就會喜歡他們。魏爾納的長相就是這樣。有一些例子,說明女人們對這樣的人愛得發瘋,不願拿他們的奇醜無比去換恩狄彌昂少男們嬌嫩無比而又紅潤無比的美貌。得替女人們說句公道話:她們具有觀察心靈美的本能。也許正因為這樣,像魏爾納這樣的人也熱戀女人。
路經維拉窗下時,我看到她正待在窗前。我們相互匆匆瞟了一眼。她緊隨我們進了里戈夫斯基家的客廳。公爵夫人拿她當自己的親眷,把我介紹給她。大家喝茶,高朋滿座,交談平淡無奇。我竭力取悅公爵夫人,談笑逗趣,有幾次使她不由得開懷大笑。郡主有幾次要捧腹大笑,但她強忍著,以免有失自己招人喜愛的風度:她感到,嬌慵疏懶更適合於她,而且,也許她的感知沒錯,葛魯希尼茨基看來非常高興,因為我的欣喜並未使她受到感染。
6月5日
「她說得不錯……你這是不是要替她辯護呀?」
「好倒霉的軍大衣呀!」我面帶訕笑地回答,「那麼朝她們走去,並如此殷勤地遞上一個杯子的那位先生是誰呢?」
「那就聽著:葛魯希尼茨基對他特別痛恨——主角就由葛魯希尼茨基來當!他須在哪個事上找個岔子,叫畢巧林跟他決鬥……等一下大家就清楚了;把戲是這麼個玩法……他要決鬥:那好!所有這一切——提出決鬥、準備決鬥的條件——都儘可能地莊重嚴肅,殺氣騰騰——這事我包了;我來當你的保人,可憐的朋友!好了!不過招兒在這兒:手槍中我們不放子彈。我敢對你們說,畢巧林到時肯定會憷陣——我讓他們相距六步之遙站好,讓他丟醜去吧!同意嗎,先生們!」九九藏書
「畢巧林!您睡了?在家嗎?……」上尉高聲叫道。
「葛魯希尼茨基!」我說,「眼下還為時不晚;收回自己的誹謗吧,這樣我就會寬恕你的所作所為。您想愚弄我未能得逞,我的自尊心也因而得到滿足:別忘了,我們當初曾是朋友呢……」
她身子比小鳥還要輕盈,一步跳到了跟前,彎腰撿起杯子遞了過去,其姿勢蘊含著不可言狀的嫵媚;隨後羞得滿面緋紅,回身朝長廊里看了一眼,確信媽媽什麼也沒有看見之後,似乎心情立刻平靜了下來。當葛魯希尼茨基開口要向她道謝時,她早已走得很遠了。一分鐘后,她與媽媽和花|花|公|子都走出了長廊,但從葛魯希尼茨基面前走過時,她的神態卻是那麼循規蹈矩與莊重矜持,甚至沒有轉臉看他,甚至沒有發現他那火辣辣的目光;而當她走下山去,尚未消失在林蔭道的椴樹背後時,他可是以這種眼神目送了她很長時間……但是,這不,她那頂坤帽這時在大街的對過閃了一下;她跑進了一幢房子的大門內,這是皮亞季戈爾斯克全城最好的房子之一。公爵夫人走在她的身後,並在大門口與拉耶維奇點頭作別。
「您確信是公爵夫人,而不是公爵府上的郡主嗎?……」
「原因一言難盡……」
過了將近一個禮拜,可我仍舊沒有結識里戈夫斯基一家。我在等待良機。葛魯希尼茨基像個影子一樣,處處都緊追郡主身邊。他們的交談沒完沒了。他什麼時候才使她膩煩呢?……母親並不把這放在心上,因為他不是未婚夫那塊料。你瞧瞧母親們這邏輯!含情脈脈的眉來眼去我發現了兩三次——該讓他們到此止步了。
「那為什麼呢?」
從很多方面看,魏爾納還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像幾乎所有從醫的人一樣,他是一個懷疑論者與唯物論者,但同時又是一位詩人,而且一點都不含糊——抬手動腳、一舉一動都是個詩人,開口閉口也常像一個詩人,儘管一輩子都不曾寫出兩句詩來。他琢磨過人的心靈中所有的最富情感的心弦,就像人們研究屍體中的血管一樣,然而他從來都不會運用自己的知識,就像有時候一位優秀的解剖學家治不好瘧疾一樣。魏爾納通常總是背地裡嘲笑自己的病號,但是有一次我卻看到了他為垂死的一名戰士哭泣……他囊中羞澀,幻想有萬貫家產,可是為了錢卻一步也不肯多邁。有次他對我說,與其善待朋友,還不如幫助敵手,因為這意味著自己是在推銷慈善。這樣,仇恨的增長與敵手的寬恕就會兩相持平。他長著一條可惡的舌頭,在他那些尖酸刻薄的話里,不止一個好心人成了俗里俗氣的大傻瓜;他的對手們,那些浮泛淺薄而又妒才嫉能的醫生們,放出風來說,似乎他畫了他病號的一張漫畫,他的病號們聽后火冒三丈,幾乎全都不找他看病了。他的好友們,所有本本分分在高加索從業的人們,儘力恢復他跌落的信用也都無濟於事。
「難道您真的在追公爵府上郡主嗎?」
「也許是那樣!這關我什麼事呢!……」他滿不在乎地說。
「要是您被打死了呢?……」
6月3日
「什麼時候舉辦舞會?」
「大夫,這幾位先生想必是匆匆忙忙,忘了給我的槍里裝子彈了;請您重新裝上,而且還要裝得萬無一失!」
「到時候了!」大夫拉了下我的袖子,悄悄對我說,「要是您現在不說我們了解他們的圖謀,一切可就完了。您看,他已在裝子彈……如果您什麼話也不說,我只好自己……」
「我們已經恭候大駕多時了。」龍騎兵上尉冷笑一聲說。
「我萬分遺憾,在您已做出誠實的保證來證實最為傷天害理的誹謗之後我突然進來了。我的出現想必不至於使您顯得分外卑鄙無恥吧?」
你瞧,終於到了礦泉井池……在它近旁的一塊小廣場上,蓋有一座小房子,浴池設在它紅色的房頂下面,再遠一點,是一條雨天里人們散步的長廊。幾個挂彩的軍官,提起拐杖坐在長凳上,臉色蒼白,愁雲滿面。幾個太太大步流星,在平台上前後走動,等待著礦泉發揮療效。她們之中,有兩三個人長著一副好看的臉蛋兒。在瑪舒克山坡上的葡萄藤長廊的掩映下,時而閃現出喜歡兩人獨處者的花色坤帽,因為在這樣的坤帽旁,我發現,或是總有一頂軍帽,或是總有一頂圓形襯帽。在另一面陡峭的山坡上,建有一座被稱為風鳴豎琴的亭子,自然景色的愛好者們在山坡上架著天文望遠鏡,並把它對準厄爾布魯斯山;他們中間有兩位家庭教師和他們的學生,來這裏醫治自己的瘰癧腺病。
「我的朋友,包括非當地的社交界,全都讓我感到作嘔。那麼你是她們家的常客嘍?」
她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小心別讓他們得逞……要知道相距六步呀!」
我記得,決鬥前的那一夜剩下的時間里,我一分鐘也沒有睡。我難以長時間地寫,因為一種不可思議的惶惑不安牢牢控制了我。在房中我徘徊了約有一個鐘頭;然後坐下來,打開了我桌上那本瓦爾特·司各特的長篇小說,名為《蘇格蘭的清教徒》。開始讀得很用心,後來讓那些神話般的故事情節給迷住了,便想入非非起來……莫非在另一個世界,就不會為這位蘇格蘭詩人這本書所給予的愉悅而給他付錢了?
女人們的思考方式卻是:
他不知如何是好。
「您聽我說,」他帶著明顯的不安說,「您大概忘了他們的陰謀了?……我不善於往槍里裝子彈,但是這樣一來……您真是一個怪人!您告訴他們,就說您知道他們的用心,他們也就不敢再……您何苦這樣呢!他們會像打死只鳥一樣把您打死的……」
葛魯希尼茨基像只狡猾的野獸緊隨其後,不讓她從眼皮底下溜掉。我敢打賭,明天他將求人把他引見給公爵夫人。她將欣然接待,因為她感到過得無聊。
「怎麼會有這種事?講一講!……」
他大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難道沒有您想與之訣別的朋友嗎?……」
不過我已識破您的意願,可愛的郡主,您就多保重吧!您想對我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刺傷我的自尊心,您不會如願以償的!假如您對我宣戰,我將是冷酷無情的。
我立即走到郡主跟前,利用當地可以自由與素不相識的太太跳舞的風俗,邀請她跳華爾茲舞。
漂亮的郡主轉過身來,並賞給演說家久久的、好奇的目光。這種目光表達的意思頗費揣測,不過不是我從內心深處盼望他得到的那種嘲諷。
「您折磨死我了,郡主!」葛魯希尼茨基說,「分別以來,您變得簡直判若兩人了……」
「我夜裡沒睡。」
到基斯洛沃茨克轉眼已三天了。每天都在礦泉井池的邊上以及散步的時候見到維拉。早晨醒來,坐到窗前,拿起長柄眼鏡看她的涼台;她早已穿戴齊整,等待著事先約好的暗號;好像事出偶然一樣,我們在從我們的寓所朝下延伸到礦泉井池邊的那座公園裡見面。清新宜人的山地空氣恢復了她的氣色和體力。納爾贊礦泉無愧於壯士泉的美名。當地的居民斷言,基斯洛沃茨克的空氣能使有情人早成眷屬,最初開端于瑪舒克山腳下的所有風流情話,在這裏都終於喜結良緣。實際上也恰是如此,側耳諦聽,遠遠近近,一派幽靜;環顧周圍,目及之處,整整一個神秘世界——包括林蔭道上,椴樹躬身溪流的濃密綠蔭掩映著溪水,鬧鬧嚷嚷,浪花飛濺,從一塊岩石跌向另一塊岩石,在重重綠山之間為自己衝出一條路徑,也包括一道道的峽谷,裏面霧蒙蒙的、靜悄悄的,溝溝岔岔由這裏通向四面八方;包括飽含著深深的南國青草和刺槐氣味的、芬芳醉人的清新空氣,也包括冰涼的溪流發出的經久不息、催人進入香甜夢鄉的潺潺水聲,那些溪流在谷口相遇,爭先恐後,友好競進,最後直落波德庫莫克河中:這萬千景象無不讓人感到神秘莫測。從這裏開始,峽谷漸見寬闊,變成一片綠油油的谷地;一條塵土飛揚的大道在谷中蜿蜒前進。每一次,朝大道一看,我總感到路上有輛四輪轎式馬車,車窗里露出一張紅潤的小臉。但是百輛千輛轎式四輪馬車從路上過去了,那個小臉兒依然不曾見到。要塞外面的村鎮上住滿了人;建在小山上面、離我住房幾步之遙的餐館,開始在兩排楊樹的後面亮起了燈光;嘈雜的人聲與杯子的撞擊聲一直響到深夜。
無論是那位醉漢老爺,還是我以前的表現,以及葛魯希尼茨基,我一次也沒有提及。那個不愉快的場面留給她的印象,慢慢地、慢慢地煙消雲散了;她的容貌顯得光彩照人;她很少開玩笑;她的話鋒非常犀利,談話沒有拖泥帶水的過場,開口就很尖銳,談得生動活潑,無拘無束;她的見解有時很深刻……我把話說得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語,讓她感到我早就喜歡上她了。她垂下頭去,臉上泛起一陣紅暈。
不過,我倒為我哭得出來而高興!其實,之所以眼淚縱橫,也許與精神失常、度過的那個不眠之夜、有兩分鐘面對著槍眼和飢腸轆轆等有關。
她感到好些了;她想從我的臂中掙脫開來,但我卻把她嬌嫩、柔軟的身子摟得更緊;我的面頰幾乎貼到了她的面頰上;她感情熾烈,如同火焰。
葛魯希尼茨基和他的一夥兒狐朋狗友每天都在餐館里大吵大鬧,和我幾乎不打招呼。
「不錯,我在那裡有所實踐。」
……
她自怨自艾,她責備自己冷漠……噢,這真是旗開得勝,最重要的勝利!明天她定會重賞我的。我對所有這些,樣樣都摸得爛熟——無聊就無聊在這上頭!
這不,這就是第二封信,裏面的一字一句都不可磨滅地銘刻在我的記憶之中的那一封信:
她竭力忍著,才未喜形於色,未使自己的慶幸心情溢於言表;然而她一轉眼就擺出了冷漠,甚至是威嚴的神態。她漫不經心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頭往一側微微一偏,我們就跳起舞來。我沒見過比她更讓人神搖意奪的和更柔韌靈活的腰身!她那清新宜人的氣息吹拂我的臉面;在華爾茲舞旋風中,時而離群索居散落下來的一綹捲髮,滑過了我發燙的面頰……我跳了三輪。(她的華爾茲跳得好極了。)她氣喘吁吁,兩隻眼睛迷迷糊糊,半開半合的雙唇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勉強耳語著非說不可的那句話:「Merci, monsieur.」
「您雖是廢話一通,不過也有您的用心。」
她背過身去,肘撐桌子,一手掩面,我看到兩隻眼裡淚花閃閃。
當硝煙散去時,那塊平台上已無葛魯希尼茨基的身影,僅有淡淡一柱塵埃在懸崖邊緣裊裊騰起。
「且慢!」我雙手擊掌說,「難道有介紹羅曼史主人公的嗎?他們無疑是在搭救自己心愛的人免遭磨難以逃脫殺身之禍中結識的……」
「不過您得承認,」我對郡主說道,「儘管他向來都可笑得要命,然而不久以前您還感到他蠻有意思……是因為穿著灰軍士大衣嗎?……」
「因為郡主打聽的是葛魯希尼茨基。」
「我們的日子過得很乏味,」他嘆氣道,「早晨喝礦泉水的人們少氣無力,像天下所有的病號一樣,但每晚喝酒的人們,則又像所有健康的人一樣,喝得讓人討厭。與女性雖有交往,不過從她們身上只能尋得少許開心:她們打惠斯特牌,衣著很糟,說的法語讓人害怕。今年從莫斯科僅僅來了一位里戈夫斯卡婭公爵夫人和她的千金,可是我和她們還不相識。我的軍士大衣,彷彿是一個受到萬人白眼的烙印,它所引起的同情,就像施捨一樣,讓人心負重壓。」
「你聽我說,」維拉對我說,「我不想讓你認識我的丈夫,但你一定得討公爵夫人的喜歡;這對你來說毫不費力:你可以辦到你想辦的一切。我們將只能在這裏相見……」
「你怎麼看,她愛不愛你?」
「而且還總是一臉不屑一顧的冷笑!話又說回來了,我倒相信,他是一個膽小鬼——不錯,膽小鬼!」
「你不想結識里戈夫斯基一家嗎?……我們只有在那裡才能相見……」
「不久前您還、而且經常是,賞臉愛聽的東西,現在怎麼就聽不得了呢?……」
一小時后,一輛驛站的三套馬車拉著我,飛快地出了基斯洛沃茨克。在離葉先圖基幾俄里的大路邊,我認出了自己那匹剽悍大馬的屍體;馬鞍被摘去了,想必是過路的哥薩克乾的,於是馬背上原本備鞍的地方,卻落著兩隻烏鴉。我長嘆一聲,轉過身去。
「您太缺乏自尊心了!」她昨天對我說,「您憑什麼認為我與葛魯希尼茨基待在一起會更開心呢?」
「噢,噢!」我想,「看來這份心,他還是有的……」
「我也這麼看,」葛魯希尼茨基說,「他慣用談笑來息事寧人。有一次我說了一大堆讓他不堪忍受的話,換了別人,當場非把我撕碎不可,可畢巧林卻總是把它當笑話兒聽。我,當然嘍,也沒有激他,因為這是他的事;再說我也不願糾纏……」
……
太陽已藏入在西天山脊上歇息的如墨似漆的烏雲里,峽谷中變得黑沉沉而且濕漉漉的。波德庫莫克河流經石灘,發出低沉而單調的嗚咽。我急速賓士,急得喘不過氣來,擔心在皮亞季戈爾斯克見不到她,這念頭重鎚似的敲打著我的心!……哪怕只是一分鐘,哪怕只是一分鐘,哪怕只是再給我一分鐘,讓我見她一眼,與她告個別,握一下她的手……我禱告,咒罵,哭,笑……不成,無論什麼都表達不出我的不安和絕望!……當永遠失去維拉的可能就在眼前時,她在我心中變得比普天下所有的東西都更可珍貴——貴過生命、榮譽、幸福!天曉得我的頭腦中冒出的是些如何古怪的、如何癲狂的胡思亂想呀……不過我一直都在不停地狠心催馬,飛速賓士。於是我已漸漸看出,我的馬呼吸越來越沉重了;在平展展的道路上,它已兩次失蹄……但離哥薩克鎮——葉先圖基卻還有五俄里,在那裡我才能換乘另一匹馬。
「假若我曾莽莽撞撞,對您有所失敬,那就允許我更為莽撞地請求您的寬恕……不過,說實話,我急切地盼望著有幸向您證實,關於我,您是想錯了……」
我常常問自己,對於一個無意誘惑又永世不會娶她為妻的年輕女孩子,我何必如此死心塌地、執迷不悟地追求她的愛情呢?何苦要賣弄女人們的這種風情呢?維拉愛我,勝過梅麗郡主有朝一日將會對我懷有的那種愛;假若她是個讓我難以得手的國色天香,那我也許會迷醉於事情的艱難竭蹶、回天無力之中……
一進大廳,我便藏身男人叢中,開始進行自己的觀察。葛魯希尼茨基站在郡主身邊,正激|情洋溢、神采飛揚地講著什麼;她用扇子輕抵雙唇,心不在焉地聽著他的講話,眼睛卻打量著兩旁;她的表情中的急不可待讓人一覽無餘,兩隻眼睛正在周圍搜尋著什麼人;我從背後悄悄走近,以便偷聽他們說些什麼。
當魏爾納走進我的房中時,我正躺在長沙發上,兩手墊在後腦勺下瞪著大眼看天花板。他坐在安樂椅上,把手杖放到牆角,打了一聲哈欠后,宣布院里熱起來了。我答覆說,蒼蠅鬧得我難以安寧,之後我倆便默默不語。
……
「不動心。」
他相當尖刻。他的嘲諷常是幽默有趣的,但任何時候都無確切目標和惡毒用心:他對誰都不惡語傷人;他不了解人們和他們的脆弱心靈,因為他一生都獨來獨往。他的目標,是要成為通常小說里描寫的那樣的英雄。他那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人們相信,他生來就不是為了給人帶來安寧,而是註定要使人蒙受神秘的痛苦的,最後連他自己差不多都信以為真了。正因為如此,他穿起自己厚厚的軍士大衣才那麼神氣十足。我了解他,所以他不喜歡我,儘管表面看來我們之間有著最為要好的交情。葛魯希尼茨基以出類拔萃的勇士而英名遠揚;我在實戰中看見過他:他手舞軍刀,口中吶喊,眯著雙眼沖向陣前。從某一點上看,這不是俄羅斯式的英勇!……
「我把實情全都告訴您,」我回答郡主說,「我不辯解,不對自己的行為做任何解釋;我不愛您。」
我開了槍……
「也罷;不過您要考慮好,我們之間將有一人定死無疑。」
「您要拿我怎麼樣呀?……我的天!……」
「你跟她跳瑪祖卡了吧?」他用得勝還朝一樣的口氣問,「她都向我承認了……」
老實說,我嚇壞了,儘管和我交談的人為吃自己的早餐忙得不可開交,因為萬一葛魯希尼茨基猜到了昨夜實情的話,我的交談者就會聽出一些足以使他不快的東西;可是昨夜他醋勁大發,心煩意亂之中就沒有識破真相。
她做了個怪相,下唇一撇,帶著一副冷嘲熱諷的神態坐了下來。
我手抓門的把手停下身來,並且說:
「為什麼呢?」
「您具有很高的想象天賦。郡主說,她相信,這個穿兵士軍大衣的年輕人是因決鬥而降職的士兵。」
我心中暗自發笑。
她抬起嬌懶、深沉的目光看我一眼,搖了搖頭;她的雙唇輕啟欲言,可是未能出聲;兩隻眼睛充滿了淚水;她癱坐在椅上,雙手掩面。
「好久了,而且我們雙方都已經非同往日!」
我接著說:
「不關你的事,我不過這麼說說……」
「不過你比我更慘,」葛魯希尼茨基接著說,「現在你難以和她們一家結交了,可惜呀可惜!這是我剛剛認識的人家中最令人愉快的一家……」
「您去哪兒了,大夫?」
5月29日
「全是!難道全都是嗎?」
忽然聽到一陣急促而不均勻的腳步聲……這大概是葛魯希尼茨基……果然不出所料……
「難道你沒看見嗎?」
「在這裏,我的年華若江水奔流,在野蠻人的彈雨下呼嘯喧嚷,不知不覺地匆匆流逝,假若上蒼每年都能賜我一次燦若金輝的女人的青睞該多好啊,哪怕僅僅一次,就像……」
「Mon cher, je hais les hommes pour ne pas les mépriser, car autrement la vie serait u e farce trop dégo?tante.」
「啊,根本不是!」她的臉上顯得那麼心事重重,憂心如焚,致使我暗下決心,今天晚上定要吻一下她的手。
我進了前庭;那裡空無一人,於是我不經通報,便利用當地習俗的寬鬆,徑直走進客廳。
今天清晨,維拉就和丈夫去了基斯洛沃茨克。我到里戈夫斯卡婭公爵夫人家去的路上,碰上了他們的四輪轎式馬車。她朝我點了下頭,目光中流露出對我的責備。
「我聽說,郡主,儘管您對我還一無所知,可我已經不幸失寵于您……說是您已把我看作一個莽撞漢了……莫非果真如此?」
「這麼說,您不肯收回自己的誹謗啦?不請求我的寬恕啦!……好好想想吧:良心就不提醒您些什麼嗎?」
我們已經到了河心——河水最為湍急的地方,她在鞍上突然晃了一下。「我噁心!」她聲音微弱地說……我迅速側過身去,摟住了她柔韌的腰身。「朝上看!」我悄聲說,「不要緊,別害怕,有我跟您在一起。」
「您知道一個來礦泉療養者的一些詳細情況,我也已經猜到您所關注的這個人是誰,因為那裡已問起過您了。」
「您要幹什麼?」她向四周投過央求的目光,聲音顫顫抖抖地說。有什麼用呢!她母親離這裏很遠,身邊又一個認識的男伴也沒有;僅有一名副官似乎把這一切都看到眼裡了,卻躲在人群後面,唯恐牽連進這場風波之中。
我瘋瘋癲癲地一步跨上台階,縱身騎上自己那匹已經牽進院中的切爾克斯馬,急若星火,快馬加鞭,沿大道朝皮亞季戈爾斯克奔去。我冷酷無情地抽打著已經筋疲力盡的馬,它打著響鼻,噴濺得滿身涎沫,馱我沿著石頭大道迅猛賓士。
真是一個可憐蟲!為他沒有女兒而高興……
離舞會開始還有半個鐘頭,葛魯希尼茨基穿著渾身上下熠熠發光的軍禮服來見我。在第三個紐扣上系著一根青銅細鏈兒,上掛一副雙目長柄眼鏡;兩個肩章大得不可思議,向上微微翹起,活像愛神的兩隻翅膀;一雙皮靴咯咯吱吱,連連作響;左手拿著咖啡色的細羊皮手套和軍帽,右手則一分不停地把捲曲外露的鼻毛往細小的鼻孔里填塞。春風得意與略感信心不足,在他的臉上全都外露無餘;看見他歡度盛大慶典般的穿戴打扮,和他那鶴立雞群、目空一切的神氣,假若順我心意的話,我定會前俯後仰,捧腹大笑。
「從里戈夫斯卡婭公爵夫人那裡,」他說得非常莊重自持,「梅麗的歌唱得真好聽!……」
當時我講述的是我與她相識相愛的完整的、富有戲劇性的經歷,當然,所有這些我都用了胡謅的名字加以掩飾。
「不過我好像全說了……對啦!還有,郡主好像喜愛談論情感、慾望什麼的,她在彼得堡待過一個冬天,所以不喜歡那座城市,尤其是社交界;大概是因為那裡慢待她了。」
「我老在猜,這一切都是在朝哪一邊倒呢?」維拉對我說,「你索性現在就直截了當地對我說你愛她不就成了嗎?」
「現在你相信我愛你嗎?我久久徘徊不定,我久久左右為難……可你卻拿我隨心所欲,為所欲為。」
他的臉一陣黃,一陣青;埋在心底的憤懣一下溢於顏面。
她唱了起來,她的聲音不錯,可是歌唱得很糟……不過,我也沒聽。然而葛魯希尼茨基卻兩肘支在鋼琴上,與她面對面,兩隻眼睛簡直要把她吞下肚去,並一直不停地可著嗓子叫好:「Charmant!délicieux!」
不過,或許我明天就會死去!……茫蒼蒼的大地上,也就再無一人會洞悉我的方方面面,里裡外外。一些人覺得我比實際上差些,另一些人覺得我比實際上好些……一些人會說:他是個好人;另一些人則說:那是一個惡棍。但不管哪種說法,都有悖於事實。既然如此,還需要歷盡艱難地活著嗎?可你還是要活下去——出於一種好奇心:盼望著有沒有什麼新鮮玩意兒……何等的可笑與敗興啊!
「可惜我還沒有這個權利……」
「背面!」彷彿被善意的推搡驚醒了似的,葛魯希尼茨基慌忙喊道。
「也行,那要她願意理睬你才行……」
「您如何打算?」
「你憑什麼感到有盼頭呢?人們有所希冀,有所追求——我理解,可誰會實打實感到有了盼頭呢?」
不過愛把二者摻和一起者
「我沒這麼說……不過您知道,有這樣一種情形……」他狡黠地一笑補充說,「身陷其中時,名門望族之人就必須結婚,也有這樣的媽媽,至少說她們沒有提防那種情形的發生……所以作為好友,我勸您還是小心點好。在這裏,在礦泉區,有一種萬分可怕的空氣:我不知見過多少漂漂亮亮的年輕人,他們那可真叫交了桃花運,從這兒離開時一下就成了新婚夫妻。甚至,您信嗎?還有人要我娶妻!確切地講,是一位土裡土氣的媽媽,她有個女兒面色如土。算我多嘴,告訴她女兒婚後就會再現嬌顏;這樣一來她便滿含感激的眼淚,提出要把她女兒許配給我,還要加上自己的全部家產——好像是五十個農奴作為陪嫁,但我回答說自己沒有這個福分……」
「想解的死結有了!」我滿懷喜悅地驚嘆道,「我們要為解決這出喜劇的死結而手忙腳亂、坐卧不安了。顯然是時來運轉,不想讓我過得百無聊賴。」
他的臉漲得通紅,兩眼射出光芒。
今晚是個多事的夜晚。距離基斯洛沃茨克三俄里的地方,在波德庫莫克河流經的一座峽谷里,有一處稱作「戒指」的山岩;這是大自然形成的一道門戶;兩扇大門聳立在高高的山巒上,西沉的太陽,透過兩扇龐大門板的間隙,把自己最後一線火熱的目光灑向人間。浩浩蕩蕩的一群馬背游侶前往那裡,要透過一孔小小的石窗觀賞落日。我們之中無論哪一位,說句實在話,心裏想的都不是太陽。我與郡主的兩匹馬並轡共進;回家路上,需要蹚過波德庫莫克河。山間小河,哪怕是最為細小的一線溪流,都是危險的,尤其是它們的河底,簡直是千變萬化、險象叢生的萬花筒:由於波浪的沖刷,它們每日都在發生變化,昨天那裡還是一塊石頭,今天那裡就成了一個大坑。我抓起郡主坐騎的籠頭,把她領入深不沒膝的河中;我們不聲不響,開始斜戧著水流過河。眾所周知,穿越湍急的流水,不該低頭看水,因為那樣馬上就會頭暈目眩。我忘了提醒梅麗郡主這一點。
「我敢對諸位把話說死,天字第一號的膽小鬼就是他,即畢巧林,而不是葛魯希尼茨基——啊,葛魯希尼茨基真是好樣的,再說他還是我的摯友呢!」說這話的還是龍騎兵上尉,「先生們,在座的誰也不替他說話嗎?沒有一個人?那好!願意一試他的膽量嗎?這定會讓我們喜不自勝……」
上尉抓起他的手,把他拉到了一邊;兩人壓低聲音嘀咕了大半天。我到這裏來時完全是一種好聚好散、心平氣順的精神狀態,但是眼前這一切卻使我怒火頓起。
我們是故友重逢。我開始向他細問礦泉這裏的生活方式和這裏的頭面人物。
今天我起晚了;來到井池邊,已是空無read•99csw•com一人。天氣熱了起來;毛茸茸的白雲團快速地從雪山跑開,預示著將有一場大雷雨;瑪舒克山頭冒著青煙,宛若一把熄滅的火炬;在它的周圍,保持著自己的流向,似乎又被山上的荊棘林牽牽挂掛的片片碎雲,如同一條條蛇,蜿蜒離去。空氣中充滿了電。我深深鑽進通向山洞的葡萄藤架的長廊中;自感心中悲戚。我在考慮大夫跟我說起的那位頰帶胎痣的年輕女人……她來這裏幹什麼?再說,這是她嗎?為什麼我就認為這是她呢?為什麼我甚至對這如此篤信不疑呢?兩頰長痣的女人少嗎?就這樣思前想後,我來到了山洞跟前。我看見在山洞拱形洞門的陰涼里,一個頭戴草帽、身裹黑色披肩的女人,頭垂胸前,坐在一條石凳上;草帽遮住了她的面龐。我本想回身離去,不驚破她的夢幻,這時她朝我看了一眼。
洗澡回來,我在自己家中見到了大夫。他穿著灰色的馬褲和一件阿哈魯克短上衣,頭上戴著一頂切爾克斯人的帽子。看到他瘦小的身材竟戴上那麼一頂毛烘烘的大帽子,我便哈哈大笑起來:他的臉根本沒有橫肉堆積的武夫派頭,這麼一打扮,他的臉就比平時顯得更長了。
「這一夜我將睡得心煩意亂。」音樂結束時她對我說。
我們騎上了馬;魏爾納兩手抓起韁繩,我們就動身了。一轉眼我們便飛馬穿過要塞城外的村莊,進入了峽谷。一條大路彎彎曲曲,順著峽谷向前延伸,路的一半長滿了深深的雜草,而且不時被喧鬧的溪流切斷,要過這些溪流就得騎馬蹚過水中的淺灘,讓魏爾納非常惱火的是,他的馬每到水中便駐足不前。
「有何貴幹?」上尉問。
「那您不結婚了?……」
「這都怪葛魯希尼茨基。」
「您怎麼愁眉苦臉的呢,大夫?」我對他說,「您不是曾經成百次地雙眼不眨、面不改色地就把人打發到那個世界了嗎?您就當我肝火上攻,大病在身;我也可能康復,但也可能死去;二者均合自然規律。您就儘管把我當成一名患者,他正染有您還不明白的惡病,這樣,您的好奇心便會油然而起,被激發到極點;您就會在我身上做幾項重要的生理觀察……等待暴死不就是一種眼前正在患著的病嗎?」
「一會兒你跳舞嗎?」
於是轉換了話題,此後再沒回到這個話題上。
「不過告訴我,你和她的事怎麼樣?」
「此話從何說起?」
「您不尊重我!……啊呀!離開我吧!……」
「好!這麼說,依你之見,一個規規矩矩的男人,對自己的慾望大概也應守口如瓶了?……」
這時太太們離開礦泉井池,趕上了我們。葛魯希尼茨基拿拐杖做了個戲劇性的姿勢,並用法語大聲回答我的問題:
隨後我回到家裡。過了一個鐘頭,大夫已考察歸來。
「嘿,葛魯希尼茨基老弟,很遺憾,你打偏了。」上尉說,「現在輪到你了,站到那裡吧!先擁抱一下:我們再也見不到了!」他們抱在一起;上尉使勁忍著,總算沒笑出來。「不用怕,」他詭譎地看了葛魯希尼茨基一眼,補充說,「世間萬物,純屬虛妄!……人的秉性——愚昧無知,人的命運——苦如黃連,而人的生命——分文不值!」
下了馬,太太們進去見公爵夫人;我心中七上八下,便催馬上山,排遣鬱積頭腦中的種種想法。降露的黃昏涼爽宜人。月亮從黑魆魆的山巔背後升起。峽谷的寂靜中,我沒有釘掌的馬每走一步都傳出一聲悶響;在瀑布下面我飲好馬,自己貪婪地吸了兩口南方夜裡新鮮的空氣,便撥馬順原路回來。我穿過了城關。萬家燈火陸續熄滅;要塞城牆上的哨兵和近處巡邏的哥薩克們拖著長腔,大聲地互問互答……
「難道我像一個殺人犯?……」
這不,門開了,她突然出現在面前。我的天!分別這些日子,她的變化之大,恍若隔世——莫非時隔多年了?
6月15日
「那你不跟梅麗結婚啦?不愛她啦?……可她卻以為……你知道嗎?她愛你愛得發瘋,好可憐呀!……」
「您病了?」她盯住看了我一眼,問道。
「葛魯希尼茨基恨他,是因為他奪了人家的郡主。」有人說。
「這就是說,你已不愛我了?……」
「說下去。」
「你知道,我是你的奴隸;我任何時候都不會違背你的心愿……而我卻因此要受到懲罰:你會把我甩掉!至少我想保全自己的名聲……不是為我自己:這一點你心明如鏡!……啊呀,我求求你,別像以前那樣,用空口無憑的懷疑和假裝出來的怠慢來折磨我。我也許很快就要死了,我感到,自己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虛弱……可雖說如此,我卻不能考慮來生,我一心一意地想著你……你們男人不理解青睞、握手的甜蜜……可是我,敢向你發誓,我,每當諦聽你的話聲,就體會到一種深情的、奇妙的歡快,致使最熱烈的親吻也都替代不了它。」
「我仁慈的先生,我感到驚訝,您怎敢向我提出這樣的條件?……」
「您真是個怪人!」我接著說,「因為您被厚厚一層崇拜者包圍著,我擔心會無聲無息地埋沒其中。」
公爵夫人與維拉的丈夫走在我們前面,什麼也看不見;可是那些散步的病號,那些喜愛捕風捉影、造謠生事之徒中最為拔尖的人們,卻能看見我們,所以我趕快從她熱烈的緊握中抽出自己的手來。
我聳聳雙肩,與葛魯希尼茨基的保人躬身作別。
今天午飯後,我曾走過維拉的窗下;她獨自一人站在涼台上;一張字條落到我的腳前。
我在公爵夫人那裡坐了整整一個鐘頭。梅麗沒出來——她病了。晚上她沒到林蔭路去。又是那幫匪徒,臉上都配置了長柄眼鏡,實際上卻現出青面獠牙的猙獰面孔。我為郡主生病高興:不然他們對她會有魯莽失禮之舉的。葛魯希尼茨基頭髮散亂,心灰意冷;看來確實讓他傷心了,尤其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然而你知道也有這樣的人,連他們的灰心喪氣都會引你發笑!……
我想,那些身在自己塔樓無事打著哈欠、無事閑望的哥薩克們,看到我既無所求又漫無目標地馳馬東奔西突,定會為這個難解之謎而久久納悶,因為按穿戴裝束,他們大概會把我當作切爾克斯人。實際上,人們說,我騎馬穿著切爾克斯人的服裝,比很多卡巴爾達人更像卡巴爾達人。至於說穿上這身貴族式的戎裝,我完全像個花|花|公|子,這話倒是絲毫不錯的:制服上哪條飾帶都不顯多餘;用於普通服飾的兵器是寶貴的;帽子上的毛不太長也不太短;褲腿和高跟靴配得恰到好處;緊身外衣是白色的,束腰無領袍是深棕色的。我曾久久習練山地騎術,無論什麼榮耀,都不如認定我的騎馬技藝為高加索流派那樣滿足我的虛榮心。我手頭有四匹馬,一匹自己騎,三匹給朋友,以免獨自一人在野外騎馬時孤苦無聊。他們來牽馬時很滿意,然而從未和我一塊兒騎過。當我想到該吃午飯時,已是下午六點鐘了;我的馬累得疲憊不堪;我來到從皮亞季戈爾斯克通往德國人僑居地的大道上,來礦泉療養的人們常到他們那裡去en pique-nique。大道在叢林中繞來繞去,落入一些不大的山谷中,裏面一些喧鬧的小溪在深草的陰影里川流不息;別什圖山、茲梅納亞山、熱列茲納亞山和雷薩山這些青色的龐然大物半圓形羅列在四周。當地話把山谷叫山溝,下到這樣一條山溝里,我停下來飲馬;這時路上出現了一溜叫叫嚷嚷、熠熠生輝的馬隊:有穿黑色或淡藍色衣裳的太太,有身穿制服的男伴們,組成了切爾克斯式服裝與下諾夫戈羅德式服裝的混合裝。葛魯希尼茨基與郡主梅麗的兩匹馬並轡而行,走在他們的前面。
「我對此甚至確信不疑,」她繼續說,「儘管您的行為多少有些讓人納悶;不過您可能有一些我所不知的原因,這一些,您現在該把我當作自己人把它們全掏出來了。您曾捍衛我女兒的聲譽,使其免遭誹謗,為她而進行決鬥——不用說,這是捨生忘死的……不必回答了,我知道這件事您不會承認的,因為葛魯希尼茨基死了(她畫了個十字)。上帝會寬恕他的,但願也會同樣地寬恕您!……這與我無關,我不敢責備您,因為我的女兒雖然並非心存惡意,然而畢竟是這件事的起因。她把一切都對我講了……我想是全都講了:您向她吐露了自己的愛情……她已向您承認了自己的愛情(說到這兒,公爵夫人長嘆一聲)。可是她現在病了,而且我相信這不是一般的病!內心深處的憂鬱會毀了她的;雖然她矢口否認,但是我相信,您是她這場心病的病因……您聽我說,您也許以為,我是在尋找為宦做官之人,在尋求萬貫家產——請別這樣想!我僅僅希望女兒幸福。您現在處境不佳,但是總有柳暗花明那一天的:您有自己的身份;我女兒愛您,她受的教養,使她能夠讓丈夫生活得幸福——我很富有,只有這一個獨生女兒……說吧,什麼事讓您如此棘手,難以決斷?……您看,我本不該對您說這一席話的,不過我信得過您的心、您的人品;別忘了:我就這個獨生女……就這一個……」
人們開始各自回府。讓郡主坐入四輪轎式馬車時,我迅速把她的小手拉到了我的唇上。天很黑,所以誰也不會看見。
凌晨五點,我回到了基斯洛沃茨克,一頭栽到了床上,像拿破崙在滑鐵盧大戰之後那樣一睡不醒
我同樣也不喜歡他。我感到總有一天我們會冤家路窄,狹路相逢的,而且我們兩人之中必有一人劫數難逃。
「無論如何也不要那樣,大夫!您就安之若素吧,我不會讓他們得手的。」
我轉身拂袖而去。我順著葡萄藤蔓的林蔭道,沿著一處處石灰石山岩和懸附在上面的小灌木叢,漫步約半個鐘頭。天氣熱了起來,我便匆匆打道回府。路過硫黃泉源時,我在蓋有房頂的長廊旁停住了腳步,想在它的陰涼下喘一口氣,這卻使我成了一個十分逗人的場面的見證人。出場人物當時處於如下的狀態:公爵夫人與莫斯科的花|花|公|子坐在長廊的一條長凳上,看來當時兩人正埋頭于嚴肅認真的交談;郡主,想必已把最後一杯水喝完了,若有所思地在井池邊走來走去;葛魯希尼茨基就站在井池邊;小廣場上別無他人。
礦泉療養區的太太們,還相信切爾克斯人會在大白天來襲擊這裏,也許因為這樣,葛魯希尼茨基才在軍大衣外面佩帶著戰刀,插著兩把手槍。他這身雄赳赳的穿戴打扮,足可讓人捧腹大笑。深深的灌木叢堵在我和他們之間,但是透過樹葉的間隙我仍能看見他們,而且根據他們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們的交談十分感傷。最後,他們到了斜坡的跟前;葛魯希尼茨基拉過郡主那匹馬的韁繩,這時我聽見了他們談話的結尾:
葛魯希尼茨基站到了我的對面,並按照一個信號舉起了手槍。他的雙膝在瑟瑟顫抖。他直對著我的腦門兒在瞄準……
飯後六點來鍾,我到了林蔭道。那裡聚了很多人;公爵夫人與郡主坐在長凳上,身邊圍了一圈年輕人,爭先恐後地向她們獻殷勤。我稍微離開一點,在另一條長凳上坐下來,攔住了兩個認識的龍騎兵軍官,開始給他們講點什麼東西;顯然講得很逗人,因為他們開始像瘋了一樣哈哈大笑。受好奇心的驅使,幾個圍在郡主身邊的人也到了我那裡;漸漸地,漸漸地,所有的人都丟下她,加入了我的那攤人里。我不住氣地往下講。我的那些笑話妙而又妙,玄而又玄,近乎荒謬;我對過路怪人那種嘲諷之惡毒,到了癲狂的程度……我繼續逗得自己的聽眾開懷大笑,直到太陽西沉。有好幾次,郡主在一個跛足老頭兒陪同下,和母親一起從我跟前走過;有幾次,當她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時,雖然裝得若無其事,卻仍然流露出了懊喪……
「從何說起?」
葛魯希尼茨基霍然離座,想發雷霆之怒。
「女人們就愛她們不了解的男子。」
終於從霍拉舞曲轉為瑪祖卡,我和郡主又跳了起來。
「真的?」他拍了一下前額說。「再見……我去門口等她。」他抓起軍帽跑了。
我把她緊緊抱在懷裡,就這樣我們待了很久。最後我們的雙唇湊近了,並交合成熱烈的、醉人的親吻;她的兩隻手冷得如同冰塊,腦袋卻很燙。我們之間的交談就在這時開始了,這類交談寫出來沒有意思,不可重複,不可記憶,像在義大利歌劇中一樣,是聲響的意義替代並填補了詞語的意義。
我決定把一切便利都讓給葛魯希尼茨基;我想試試他的心;他的心靈中寬宏大量的火花可能復燃,到那時一切都會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但是自尊心和性格中的弱點必將佔上風呀……倘若命運慈悲為懷,我便會使自己有充分的權利對他毫不寬容。誰沒和自己的良心訂過這樣的契約呢?
回家的路上,我跨上馬向草原飛馳;我喜愛騎著烈性馬,迎著曠野的風,在深深的草叢中馳騁;我貪婪地吞咽著芳香的空氣,極目遠望蔚藍的遠方,用力捕捉著前方萬物模模糊糊的輪廓,它們漸漸變得清晰可見。即便天大的悲傷橫在心上,即便燃眉之急折磨得腦崩頭裂,頃刻之間都會煙消雲散;心頭將如釋重負,肢體的睏乏將戰勝內心的驚恐。看到萬木蔚然的山巒披上了南方太陽的七彩光芒,看到湛藍湛藍的天空,或是諦聽從這處懸崖跌向那處懸崖的巨流喧豗,沒有任何一個女人的目光是不可忘懷的。
「噢,這就另當別論了!……只是陰曹地府中可別怪我……」
「無論什麼……不過要說實話……不過要快點……您哪裡知道,我曾翻來覆去地琢磨,儘力去解釋您的行為,為其爭辯;您或許怕我的親屬阻攔……這不要緊,到他們知道時……(她的聲音在顫抖)我會向他們求情的;或是您本人的處境……可您要知道,為了我鍾愛的人我能夠犧牲一切的……啊,快些回答吧,慈悲為懷吧……您不鄙視我,不是嗎?」
「抓緊他!」另一個跳出旮旯兒的人叫道。
「我沒料到你會來這一手。」他走過來,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說。
她們終於來了。聽到她們的轔轔車輪聲時,我正坐在窗口。我的心為之一顫……這是怎麼回事呀?莫非我沉入情天孽海之中了?我生性如此愚蠢,這種事我會做得出來的。
「謝謝你了,畢巧林……你理解這話的意思嗎?」
他表示歉意,說他的表快了。
「她呀?……」他昂首看天,自得其樂地一笑,說,「你好可憐呀,畢巧林!……」
翻來覆去地看這一頁,我發現自己離題千里了……不過這有什麼呢?……要知道這束札記我是寫給自己的,所以,順理成章的是,我塞到裏面的一切,隨著斗轉星移,都會成為我價值連城的回憶。
我朝後者頭上打了一拳,把他撂在地上,躥進了樹叢。公園地處我們公寓對面山坡上,裏面的條條小道我都了如指掌。
「但願您能讓她停留在這樣一種愉悅的迷誤之中……」
5月13日
我在瑪舒克山下游遊盪盪,直到黃昏,感到累得要死,所以一回到家,便筋疲力盡,一頭栽到了床上。
「是這樣,畢巧林先生!我覺得,您是一位品格端正的人。」
我不該愛他,因為身為有夫之婦;但是他愛著我,這麼一來我就該……
我給你寫這封信時,心中堅信不疑:我們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再見面了。數年前和你分手時,我曾懷有同樣的想法;然而天公卻有意再考驗我一次;我經受不住這種考驗,我軟弱的心又一次在那熟悉的聲音面前低下了頭……你不會因此而小看我,不是嗎?這封信將既是辭別,又是自白:我必須把自打我這顆心愛你以來,裏面積攢起來的千言萬語統統告訴你。我不會怪罪你的——你對我的所作所為,與其他所有的男人一樣:你把我當作自己的財產一樣來愛我,把我當成相互轉化,離了它們生活就會枯燥乏味的那些單調的欣喜、驚恐、惆悵的源泉來愛我。這我一開始就知道……但是你卻生活得不幸福,我也曾做出自我犧牲,指望著有朝一日你會賞識我的犧牲,也許將來你能體會到我內心深處的、對外部的一切都無動於衷的那種溫順、柔情。從那時以來,歲月迢遙,我把你內心的秘密全都洞察得清清楚楚……於是深信不疑:我的那些指望純屬枉然。我好痛苦啊!但是我的愛情與我的心靈是合二而一的:它雖黯然失色,卻不會熄滅。
我們周圍的放聲大笑和竊竊私語,迫使我轉過身去並中斷了自己的話。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小群男人,而他們之中就有顯示出對楚楚動人的郡主心懷敵意的龍騎兵上尉;他不知為什麼特別得意,搓著兩手,哈哈大笑著,並和自己的夥伴們相互擠眉弄眼。忽然,他們那一夥兒中走出一位少爺,身穿燕尾服,留著長鬍子,一張通紅通紅的醉臉,步子踉蹌,直朝郡主走來:這是一個醉漢。他在不知所措的郡主面前停下來,兩臂交叉在背後,用一雙混濁灰暗的眼睛死死盯著郡主,聲嘶力竭地說:
「我從頭到尾給你們講講這件事,」葛魯希尼茨基答道,「不過請別把我給出賣了。是這麼一回事:昨天有一個人,他的名字我不給你們點出,來找我,說晚上九點多鍾,有個人偷偷摸摸進公寓找里戈夫斯卡婭一家。應該強調的一點是,公爵夫人當時在這裏,而郡主卻在家裡。這樣我就和那一位去了窗下,想坐待那個交好運的傢伙。」
有一點,我總百思不得其解:我從沒有做過自己所愛的女人的奴隸;相反,雖然完全不曾用心,卻總能獲致對她們的意志和心靈所具有的不可戰勝的威嚴。這是怎麼回事呢?是不是因為無論任何時候,無論什麼東西我都不放在心上,而她們卻時時刻刻都害怕讓我從她們手上跑掉呢?或者這是一種強壯機體的磁鐵效應?或者僅僅因為我沒碰上意志剛強的女人?
我拆開了第一封,它的內容如下:
在我的記憶中,往事被澆鑄得多麼清晰、多麼突顯呀!任何一處線條,任何一種色彩,都不曾被歲月磨去。
我朝近處走了走,藏在長廊的角落裡。這時葛魯希尼茨基把自己的杯子掉在了沙地上,就用勁彎腰撿它,因為那條病腿不聽使喚。倒霉蛋!儘管撐著拐杖費盡了心機,卻全都無濟於事。他那張生動的面孔表現出來的實際上就是他的痛苦。
我兩次握她的手;第二次她把手抽走,隻字未吐。
他走以後,一種可怕的悲愁擠壓著我的心。是命運讓我們在高加索重新遇合,還是她知道能碰見我,就特意趕到了這裏?……我們會怎樣見面呢?……不過,這是她嗎?……我的預見從來都不曾欺騙過我。往事對我具有如此的權威,世界上再沒有像我這樣的人了。關於過去歲月里酸甜苦辣的種種回憶,令人難以忍受地、咣咚作響地撞擊著我的心靈,接著又從心靈中引出同樣的響聲……我生就的死心眼兒:什麼事也忘不了——無論什麼事!
「好吧。大夫,過來。」
「怪你自己的軍大衣或是自己的肩章去,責備她幹什麼?她不再喜歡你了,這有什麼錯?……」
「但是可以列入失意之輩。」我笑著說。
我徑直地去找魏爾納,碰上他正好在家,就把前前後後的事統統告訴了他——我與維拉、與郡主的關係,我偷聽到的那席談話,和我從中得知這幾位先生要迫使我以空彈決鬥來耍弄我的企圖。但是現在事情越過了耍弄的界限:他們想必對這樣的收場是始料不及的。
「我同樣也沒……我在怪罪您……也許冤枉您了?那您就把話講清楚,您無論說什麼我都能寬容……」
我解開馬韁,騎馬款款朝家裡走去。好像一塊石頭壓在我的心上,太陽在我眼前昏暗了,它的光芒並未給我帶來溫暖。
恰在這時,不知誰在樹叢后晃了一下。我縱身從涼台跳到下面的草皮上。一隻看不見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晚上,人數眾多的社交界徒步到峽谷去。
我走到醉醺醺的老爺跟前,使足勁緊緊抓住他的胳膊,朝他眼睛盯了一眼后,請他走開——因為,我補充說,郡主早已答應和我一起跳瑪祖卡了。
今天清晨起來,切爾克斯人夜襲成了礦泉井池邊人們閑談的唯一話題。喝完規定杯數的納爾贊礦泉水后,沿著長長的椴樹林蔭道成十來次地往返走動時,我碰上了剛從皮亞季戈爾斯克回來的維拉的丈夫。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我們就到飯店去吃早飯;他為妻子提心弔膽,焦躁不安。「昨天夜裡她該是多麼擔驚受怕呀!」他說,「怎麼偏偏我不在時出這事。」我們在通往角落那個房間的門口坐下用早餐,裏面有十來個年輕人,葛魯希尼茨基是其中之一。命運再次給我提供機會,使我可以偷聽到一次可以決定他的成敗榮辱的談話。他看不到我,所以,照理說,我不能懷疑他是事先安排好的;但這隻能在我心目中加重他的罪過。
「讓您說對了,」他答道,「我甚至是責無旁貸,義不容辭,因為他所受到的侮辱也事關本人清白:昨夜是本人與他同行。」他挺挺自己微微駝背的身子,做了這一補充。
葛魯希尼茨基站在那裡,耷拉著腦袋,感到無地自容,而且神情憂鬱。
葛魯希尼茨基整整一個晚上對郡主都緊追不捨,或是同她一起跳舞,或是vis-ā-vis;他的兩眼簡直要把她吞下肚去,不時唉聲嘆氣,並以自己的苦苦哀求加之聲聲責怪使她心生膩味。跳過第三輪后,她對他已是心生怨恨了。
「各就各位,先生們!……大夫,請量出六步吧……」
「什麼東西你都找它壞的一面……物質主義者!」他鄙夷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們會改變物質的。」說罷,因為滿足於這一拙劣的雙關語而開懷大笑。
「只能在這裏?……」
這個想法使大夫頓開茅塞,他一下子就眉開眼笑了。
6月10日
為了使她大徹大悟,我輕輕欠一下身子,用法語答道:
「悉聽尊便。」我一邊回答,一邊往外走。
「難道說這真是一幫切爾克斯人?」有人說,「有誰看見他們沒有?」
這個人愛我;但我身為有夫之婦,順理成章的是,我不該愛他。
今天早晨,一位大夫來看我;他的名字叫魏爾納,卻是一個俄國人。這有什麼奇怪呢?我也曾認識一個叫伊萬諾夫的德國人。
「不,請別說……我想讓她冷不防高興一下……」
夜裡兩點,我打開了窗子,把兩條肩巾往一起一系,抱住柱子就從上面的涼台到了下面的涼台上。郡主房裡還亮著燈。不知什麼東西神差鬼使,讓我走到那扇窗下。窗帷並未拉嚴,所以我好奇的目光可以瞟見她房間的深處。梅麗兩臂交疊在膝頭,坐在自己床上;一頭濃髮縮在一頂做工精巧的花邊睡帽里;一條鮮紅的大圍巾搭在她白皙的雙肩上;兩隻嬌美的小腳隱藏在夾雜七種顏色的波斯便鞋裡。她低頭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她面前小桌上的那本書雖已翻開,但是她的兩隻眼睛直直的,充滿了一言難盡的憂傷,似乎上百次地在這同一頁上匆匆溜過,然而此時此刻,她的心思卻在萬里之外……
我的神情很嚴肅,回答他說:
酒興正濃的龍騎兵上尉撒著酒瘋,朝桌上砸了一拳,要求人們用心聽他說話。
說話間他們趕到了我跟前;我朝馬背上狠抽一鞭,衝出了灌木林……
時間過去了五分來鍾,我的心跳得十分厲害,然而心緒沉穩,頭腦冷靜;儘管我苦苦搜索,想在心裏找到哪怕對可愛的梅麗的一點一滴的愛意,可是苦思冥想,一無所獲。
我轉過身來,是葛魯希尼茨基!我們擁抱在一起。我是在前線部隊時認識他的。他被子彈打傷了腳,比我早一個禮拜來到礦泉。
「我呀?在軍服準備停當以前,我說什麼也不去見郡主。」
「那就請聽我的條件吧:您得今天當著大家的面收回對我的誹謗,並請求我的饒恕……」
很難描繪這幫正人君子那種狂喜的醜態。
「我們準備好了。」上尉回答道。
「難道他是個士官生?……」她快言快語地說,然後添了一句,「我還以為他是……」
我邁出了幾步……她在椅上抬起頭來,兩隻眼睛淚光閃閃……
「不過我卻需要與您鄭重其事地談談。」
葛魯希尼茨基朝桌上砸了一拳,開始在房間里前後踱起步來。
「郡主,」我說,「您知道我以前那是拿您開心嗎?……您應該鄙視我才對。」
她未作回答,背過身去。
「當然啦……我本該對這個瘋丫頭……這個小賤貨的這種做派心中有數的……瞧我的報復吧!」
「怎麼?昨天呢?你莫非忘了不成?……梅麗把一切全都對我和盤托出了……」
我回答說,我這是以犧牲自己的快慰來成全朋友的幸福……
「我知道您在這裏。」她說。我在她身邊坐下並拉住她的手。聽到這個可愛的說話聲時,久已淡漠的神魂激蕩一下傳遍了我周身的條條血管;她那雙深沉而安靜的眼睛對著我的兩眼看了一下,裏面反映出疑慮和類似責備的神情。
「您怎麼了?」我拉起她的手臂問。
很顯然,她不知該從哪裡談起;她的臉紅得發紫,虛胖的手指敲擊著桌面;終於,她以一種若斷若續的聲音,說了這麼一句開場白:
「還沒有;我同郡主說過兩次話,而再死乞白賴造訪,你知道的,就覺尷尬,雖說當地興這種習俗……假若我佩戴長穗肩章,那又另說了……」
一條羊腸小道兒穿過樹叢,通上懸崖,山岩的碎塊形成了這道天然階梯的踩上去晃晃蕩盪的台階;我們手抓灌木樹枝,開始向上攀登。葛魯希尼茨基走在前頭,https://read.99csw.com身後跟著他的保人,隨後才是我和大夫。
這時上尉把自己帶來的槍裝好子彈,遞給了葛魯希尼茨基一支,笑眯眯地悄聲對他說了點什麼;另一支給了我。
「不過你別高興。有一次在井池邊,不知怎麼跟她談了起來;剛三言兩語,她就問:『這位先生是誰,沉重的目光如此令人不快?他曾和你一起,那天……』一想起當時討人喜愛的言語疏忽失度,她滿臉通紅,不願意點出哪一天。『您不必說出哪一天。』我回答她說,『那天將使我永世難忘……』我的朋友畢巧林呀!我不恭喜你,她想起你時心情糟透了……啊,真的,太遺憾了!因為梅麗長得非常可愛!……」
魏爾納是個小個子,既乾巴,又無力,活像個孩子。腿跟拜倫的腿一樣,一長一短。依照軀幹的比例,他的腦袋算是個大腦袋;他用梳子比著剪髮,這時顯出的頭顱上的坑坑窪窪,準會以它們走向錯綜的稀奇拼排,讓顱相相士們目瞪口呆。他那雙始終都惶惶不安的小黑眼睛,總想竭力猜度你的心思。從他的穿戴,可以看出他的審美情趣和他的注重整潔。一雙消瘦而又青筋暴突的小手,戴上淡黃的手套后便遮醜顯美了。他的常禮服、領帶和坎肩則常是黑色的。年輕人戲稱他是靡非斯特;表面上,他對這個綽號似乎很生氣,但實際上它正好滿足了他的虛榮心。我們很快就摸透了對方,並且成了夥伴,因為真正交友我做不來,原因是,在兩個朋友中總有一個是對方的奴隸,儘管兩人誰也不承認這一點;我不能當奴隸,可在這種事上指派對方,也是個絞盡腦汁的苦差事,因為要這樣做還需要使用欺詐手段;再說我僕人和金錢都有!你看我們是怎樣成了夥伴的吧:我是在S……裏面,在萬頭攢動、人聲鼎沸的許多年輕人中碰上魏爾納的;黃昏就要結束了,談話有了哲理性——玄學的傾向;談的議題是信仰,因為每個人都各有所信,千差萬別,無奇不有。
「喏,如何?」
我與葛魯希尼茨基沉默不語地走到山下,沿著林蔭道,走過我們的美人兒消失其中的那座房子的窗前。她坐在窗下。葛魯希尼茨基拉了一下我的胳膊,用一種半含半露卻又溫情脈脈,而對女人很少奏效的目光朝她匆匆瞟了一眼。我用長柄眼鏡朝她看去,發現他那一瞟引出她莞爾一笑,而我放肆的長柄眼鏡,卻惹得她怒氣難消。倒也是的,一個高加索的大兵,怎敢把自己的眼鏡對準莫斯科的一位郡主呢?……
「那為什麼要讓人感到有盼頭呢?」
「不敢苟同,」我答道,「他穿上軍禮服倒是顯得更稚嫩一些。」
我的僕從告訴我,魏爾納到家裡來過,說著遞過兩封便函:一封是他寫的,另一封……是維拉寫的。
「你活活一個傻瓜,老弟,」他說,「愚不可及的傻瓜!……既是依賴我,就要言聽計從……你這是自作自受!那你就像只獃頭獃腦的蒼蠅一樣送命去吧……」他轉過身去,一邊走,一邊嘟噥道,「不過這畢竟是完全不合規則的。」
「開槍吧!」他答道,「我自暴自棄,自輕自賤,但我恨您。您要是打不死我,我夜裡就會從陰暗的角落中出來捅死您。您我兩人現在已是不共戴天了……」
「完全同意。」
我答應了,而且當天就派人去租了那套房子。
「聽說你這些天在不擇手段地追我的郡主?」他若無其事,也不拿眼看我,說道。
「你要我向她報喜嗎?……」
一種難以形容的狂怒在我胸中油然而起,激蕩洶湧。
「從哪兒來?」
她臉上一陣病態的潮|紅。
「是呀,她長得不難看……不過當心點,葛魯希尼茨基。俄羅斯小姐更為陶醉的是柏拉圖式的不含結婚意思的精神戀愛;而這種精神戀愛卻是最令人焦躁不安的愛情。郡主看來屬於那一類女人,她們希望得到男人們的嬌寵;假若她在你身邊一連兩分鐘感到乏味,那麼你就必死無疑。你的沉默理應激起她的好奇心,你與她之間交談從來也不應使這種好奇心得到充分滿足;你應該一分鐘不停地給她以激|情;她可以上十次地當著大庭廣眾,為了你而不顧別人怎麼議論,然後把這稱為犧牲,而為了使自己因此得到報償,便開始折磨起你來,隨後信口就是一句:我對你忍受不了了。如果你對她還不具威望,那麼甚至她的第一次接吻便意味著取消了你第二次的權利;她同你在一起打情罵俏時盡情盡興,可兩年後她因為順從母親嫁了個有殘疾的人,於是開始自|慰自勸,說自己時乖命蹇,說她只愛過一個人,也就是你,然而蒼天不肯成全她和你,因為你穿的是一件兵士軍大衣,儘管在這件厚厚的灰色軍大衣裏面跳動著一顆火熱而高尚的心……」
「我不向您恭賀。」他對葛魯希尼茨基說。
我一人去了,碰到梅麗郡主后,就叫她去跳瑪祖卡。她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
我道了謝,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您也變化很大。」她匆匆瞟了他一眼說。他卻不善於從這種眼神中覺察出暗藏的嘲弄。
葛魯希尼茨基晚六點到了我那裡,聲稱他的禮服明天就能做好,剛好趕上舞會穿。
我同葛魯希尼茨基一同走了出來;在街上他拉住了我的手,久久地相對無言后,他說:
「您比殺人犯還壞……」
5月22日
「難道天下就沒有一個女人……您想給她留點什麼作紀念嗎?……」
「大夫,我倆絕對談不起來:相互之間,心底那些事都洞若觀火。」
八點鐘,我去看魔術家表演。眼看都九點了,觀眾才算到齊;演出隨即開始。在後排的座椅上我認出了維拉和公爵夫人的隨從與用人。所有該來的人全都來了。葛魯希尼茨基戴著長柄眼鏡坐在頭一排。每當魔術師需要手帕、手錶、戒指及其他什麼東西時,總是找他去要。
我回到家裡,兩種不同的心情使我激動不已。第一種是悲傷。「為什麼他們全都對我懷恨在心呢?」我想,「為什麼?我欺侮誰了嗎?沒有。難道我屬於僅僅外表就可惹出禍端的那種人嗎?」於是我感到,兇狠歹毒的情感漸漸塞滿肺腑。「你可留神呀,葛魯希尼茨基先生!」我在房中踱來踱去說,「跟我來這一手可不是鬧著玩的。您可能要為贊同您那幫胡作非為的同夥兒付出高昂的代價的。我不會任你們玩弄的!……」
這真讓人受不了;再過一分鐘,我簡直要跪到她的腳前了。
晚七點前後,我在林蔭道上散步。葛魯希尼茨基在遠處看見了我,就到了我跟前;他的眼睛中閃爍著一種令人好笑的狂躁。他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用悲涼凄切的聲音說:
「不愧是朋友!」我向他伸過手去說。大夫滿含深情地握了一下,繼續說:
「你愛不愛自己的第二個丈夫?……」
瑪祖卡舞開始了。葛魯希尼茨基專挑郡主一個人跳,其他男伴也都一刻不停地找她來跳;這顯然是與我作對的一種合謀;這樣更好:她想和我說話,別人從中作梗,於是她與我說話的願望便加倍的強烈。
他沒有回答,而是驚恐萬狀地背過身去。
要是我的馬再有力氣走十分鐘,一切都還有救!然而從山裡出來時,要上一個不大的溝坎,轉的彎一陡,它就猛地摔在了泥地上。我當即跳下馬,想把它拉起來,抓住馬韁拉——已毫無用處:從它緊咬的牙縫中,傳出一聲難以聽清的呻|吟;又過了幾分鐘它便斷氣了;我失去了最後一線希望,隻身孤影淪落在荒原上;我試著徒步行走,但是兩腿卻難以直立;由於白天提心弔膽和夜間的失眠折磨得難以忍耐。我一頭倒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像個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這簡直是憑空杜撰!不錯,我對郡主也曾有心追求,不過很快就作罷了,因為我無意結婚,而有辱一位姑娘清白的事也一向不合我的行為規範。」
「慈悲為懷的先生,我嘴上說的,正是心中想的,而且敢於重說一遍……我不懼怕您的威脅,您可使盡招數,我都奉陪到底。」
「連我的朋友葛魯希尼茨基也是?」
「哈哈!」一個粗野的聲音說,「落網了!……我讓你深更半夜給我會郡主去!……」
「你談一位好看的女人,像談論一匹英國馬一樣。」葛魯希尼茨基憤然說道。
一層蒼白色蒙上了郡主可愛的面龐。她一手按著椅背,站在鋼琴前——這隻胳膊正微微發抖;我悄然走到她的身旁,說:「您在生我的氣呀?……」
「我在流清鼻涕。」我回答說,「怕是感冒了。」
他很窘迫,就動起心眼兒:他想說幾句大話,撒個謊,可又覺得過意不去,但同時又羞於承認事實。
「您愛過嗎?」我終於問她。
「灰軍士大衣對葛魯希尼茨基先生要合適得多,不對嗎,畢巧林先生?……」
「您已把話說盡說絕了。」我冷若冰霜地回答,並拉起龍騎兵上尉的胳膊走到屋外。
「起來吧!鬧賊了……切爾克斯人來了……」
無論在哪裡,也沒有像在這裏喝了那麼多卡赫齊亞葡萄酒和礦泉水。
「這是我的秘密。」
他昨天才來,可是已跟三位想在他前面洗澡的老人吵了架:毫無疑問,倒霉的遭際加重了他好鬥的牛脾氣。
我們要在上面決鬥的那塊平台,幾乎恰好是個等邊三角形。從突出出去的一角量出六步,並且商定,誰該首先面對敵手的射擊,誰就背朝萬丈深淵,站在那個角落的頂端;如果他未被打死,雙方便互相調換各自的位置。
「鬧賊了!來人呀!……」他們大聲吆喝著,傳來一聲槍響,一個正在冒煙的填彈塞幾乎落到了我的腳上。
「恰恰相反……尤其飯後更愛聽。」
這時郡主停下不唱了。她的周圍響起一片稱讚的絮語;我最後一個走到她身邊,對她的歌聲說了句純粹是有口無心的應景話。
欣喜若狂!……是的,我已經邁過了一味尋找幸福、心裏感到迫切需要強烈地和心急火燎地愛某個人這樣的精神生活階段,現在我只想受到別人的愛,即便這種愛,也是少許即可;我甚至覺得,只要有一種對我經久的依戀也就足夠了:一種多麼可憐的內心積習呀!……
「畢巧林先生!」龍騎兵上尉大喝一聲,「您並不是到這裏聽人懺悔的,我謹提醒您……快點結束吧;萬一有人飛馬路過這條峽谷,定會看見我們的。」
她想了一下,給我打了個手勢,要我稍等一下,就出去了。
她轉過身來,面色蒼白,宛若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唯有她的兩隻眼睛奇異地炯炯發光。
「不,她在這裏還要再待一周。……」
「這個裡戈夫斯卡婭郡主簡直是個目空一切的瘋丫頭!您看看,撞了我一下也不道歉,還轉過身來戴著長柄眼鏡看了我一眼……Cést impayable……她有什麼可傲氣的?這種人就欠訓……」
「因為我不喜歡翻來覆去,老生常談。」她笑著答道。
葛魯希尼茨基忍受不了這一打擊,他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樣,胸懷作為長者的大志;他以為,火熱的慾望在自己臉上留下的深深的痕迹正取代年齡的印記。他惡狠狠地瞥了我一眼,頓足拂袖而去。
「不可能!」上尉喊道,「不可能的!兩支手槍我全裝了,莫非您槍里的子彈掉出來了……這可不怪我呀!而您也沒有權利重新裝上子彈……毫無權利……這根本不合規則,我不許您……」
假若有朝一日這束筆記落到一個女人的眼皮底下,會有什麼下場呢?「誹謗!」她會憤憤然厲聲叫道。
她哭了。
他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並把嘴噘得高高的。
「各就各位!」伊凡·伊格納季耶維奇用一種尖細的嗓音重複道。
我忐忑不安地等著葛魯希尼茨基的回答;當我想到若不是上蒼有眼,我定會成為笨蛋們的笑料時,我的整個感情都被冷酷無情控制了。假若葛魯希尼茨基不同意,我會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的。但是他稍事沉默之後,就離座起身,把手伸給上尉,十分鄭重其事地說:「好,我同意。」
「有什麼讓我吃驚的?……」
「喏,那又怎麼樣呢?難道這是秘密不成?」
「不理解,但是無論什麼地方都不值一謝。」我回答說,因為良心上不記得自己有任何恩德善行。
「也好!」魏爾納聳聳兩肩說。
「先生們,這就沒意思了!」我大聲對他們說道,「決鬥就像個決鬥的樣子,你們昨天有的是時間把話講足講夠嘛……」
維拉的丈夫,謝苗·瓦西里耶維奇·格夫是里戈夫斯卡婭的遠親,與她家住得很近;維拉常在公爵夫人家裡;為了分散周圍人們對她的注意,我答應結識里戈夫斯基一家,並向郡主求愛。這樣,我的盤算一點也不會落空,所以我會欣喜若狂的……
再讀最後一頁:簡直可笑之至!我曾經想死,這是不可能的:我尚未飲盡這杯苦水,所以現在覺得,我還會久久地活下去。
我掏出了表,給他看了一下。
黃昏已深,換言之,已是十一點鐘光景,我來到林蔭道上的椴樹蔭下散步。城市正在沉睡,只有幾家窗戶閃爍著燈火。瑪舒克山的巔峰之上,橫著一團來意不善的烏雲,山的支脈,懸崖峭壁的高梁,黑壓壓地從三個方面呈現出來;月亮在東方升起;雪山像白銀製作的流蘇一樣,在遠方閃閃發光。哨兵的喝令與夜間流瀉的溫泉的喧鬧聲交織在一起。有時候沿街響起了清脆的馬蹄聲。我在長凳上坐下,陷入了沉思……我感到必須在友好的交談中吐露自己的心聲……可是跟誰談呢?……「維拉現在在幹什麼呢?」我想……此時此刻若能握住她的手,我會不惜任何代價的。
「你們不相信呀?」他繼續說,「我向你們做出誠實的、莊重的保證,這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而且,看來我得點出這位先生的大名,以資佐證了。」
我回到大廳,沉湎於自我陶醉之中。
我喜不自勝;我愛我的敵人,儘管不是遵循基督精神。他們可以給我消愁解悶,讓我熱血沸騰。時時刻刻枕戈待旦,捕捉每一個眼神、一字一句的含意,猜測用心,粉碎陰謀,佯裝受騙,接著彈指一揮,頃刻間,將把以狡猾和詭計營造的整個巨大的和凝結千辛萬苦的大廈夷為平地,這才是我所謂的人生。
「簡直是一派胡言!只要我想去,明天晚上就會成為公爵夫人的座上客……」
6月4日
5月11日
「您交了好運,」我對葛魯希尼茨基說,「由您先開槍!但您記住,如果您打不死我,我的槍可不會射不中的——我敢做此保證。」
「這不,這就是里戈夫斯卡婭公爵夫人,」葛魯希尼茨基說,「還有她的女兒梅麗,像她用英國人的叫法對女兒稱呼的那樣。她們來這裏才只三天。」
過了半個鐘頭我也出發了。外面黑黑沉沉,空空蕩蕩;在俱樂部外面,或者說飯店外面,人們擁來擠去;俱樂部的窗上亮著燈光;團隊的音樂隨晚風傳入耳中。我步履緩慢,心中感到抑鬱……莫非說,我想,我在塵世的唯一使命,就是讓別人的希望破滅?自從我有生命和有行為以來,命運似乎總是鬼使神差地把我牽涉進別人悲劇的結局中,好像缺了我,無論是誰,都既死不了,也不會陷入絕望之中!我是劇終時少不了的一個人物;無意之中我便扮演了劊子手或是叛徒這種卑鄙下賤的角色。命運這麼安排的用意是什麼呢?……它這不是把我打入市井悲劇和家室韻事的作者之列,或者說是故事炮製者之列,譬如給《讀者叢刊》一類東西炮製故事嗎?……何必刨根問底,非知道不可嗎?……還在人之初,就以為要像亞歷山大一世或拜倫勛爵一樣度過一生,卻終生官至區區九級文官,這樣的人少嗎?……
「告訴我,」最後她低聲說,「折磨我,你是否十分開心?我本當恨你的。從我們認識的時候起,除了痛苦以外你什麼也沒有給過我……」她的聲音顫抖起來,她朝我彎下身去,把頭靠在我的胸膛上。
「我的內容比您豐富,」我說,「除您說的外,我還有條想念,就是,我在一個極其糟糕的黃昏出生是一種不幸。」
你不愛梅麗,不是嗎?你不會娶她吧?聽我說,你應當為我忍受這一犧牲:我為你已拋棄了人間的一切……
「只要亮明了您的條件,」他說,「以及我能為您效力的方方面面,那就請您相信……」
所有的人都眾口一詞發出一聲高喊。
我通宵未眠。天要亮了,我的面色黃得像只酸橙。
「又是結婚了?不過幾年前這個原因是同樣存在的,但是同時……」
我看到,她因為害怕和氣憤都要昏倒了。
葛魯希尼茨基是個貴族士官生。服役僅一年,但追求衣著奢華,已經穿上了厚厚的士兵軍大衣。他胸戴一枚士兵喬治十字徽章。他體魄健壯,膚色黝黑,長有一頭黑髮;儘管他才剛滿二十一歲,但看上去已有二十五歲。說話的時候,他常把腦袋往後一仰,而且不時用左手卷一下鬍髭,因為右手拄著拐杖。他話講得很快,且出口成章。他屬於這樣一種人——他們無論遇到什麼場合,都能找到現成的冠冕堂皇的話來,他們不為純樸的美動容,他們要道貌岸然地裝出非同尋常的情感,崇高的愛慕和空前絕後的痛苦。他們以產生反響為樂;那些外省風流女子,對他們喜歡得發瘋。上了歲數以後,他們或成了性情溫和的地主,或者成了酒徒,有時則兩者兼而有之。在他們的氣質中,常有許多好的品性,但一點也不風雅。葛魯希尼茨基的偏愛是宣講:他劈頭蓋臉朝您滔滔不絕地講上一通,交談很快也就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交談了;同他爭論我任何時候都做不到。他不回答您的反駁,他不聽您說些什麼。只要您的話一停,他馬上就開始長篇大論,似乎與您說的話有著某種關聯,但實際上卻只是他自己言論的繼續。
「我今天十分可愛,不是嗎?」當我們遊玩歸來時,郡主強裝笑容對我說。
這一瞬間我遇上了她的眼睛,裏面滾動著淚水;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在瑟瑟發抖;兩頰紅彤彤的;她可憐我了!同情心——所有的女人都容易屈從的這種感情,向她涉世不深的心伸進了魔爪。在遊玩的時間內她一直都六神無主,同誰也不打鬧嬉戲,而這正是她此時心情的重大徵候!
長時間閑扯扯得精疲力竭,我閉上眼睛,打了一個哈欠……
「不講了,您就猜吧——您可是對世間萬物都能掐會算的神運算元啊!」
她臉漲得通紅,繼續說道:
「從何說起呢?」我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問道。
我站在她的面前。我們久久沉默不語。她那雙滿含著難言愁苦的大眼睛,似乎想在我的眼中找出某種近乎希望的那種東西;她蒼白的嘴唇想強作微笑卻難以做到;她交叉在膝頭的那雙軟綿綿的手那麼枯瘦和蒼白,看了使我對她憐憫起來。
「怎麼回事呀?」醉醺醺的老爺朝著給他頻使眼色、火上澆油的龍騎兵上尉眨了眨眼,對郡主說,「您還有什麼不如意呢?……我這可是再次榮幸地邀您pour mazure了……您也許以為我喝醉了吧?這沒關係!……這會自由得多,我會讓您相信……」
魏爾納走時信心十足,認為自己已經勸阻了我。
「我今天就將榮幸地委託我的決鬥保人前去見您。」我彬彬有禮地躬身作別,而且裝出對他的暴怒若無其事一樣補充說。
城關的公寓中,有一座建在城壕邊上,我發現裏面燈光格外輝煌;那裡不時傳出聲音忽高忽低的交談和叫喊聲,活活描繪出行伍之輩的聚餐。我溜下馬背,湊到窗下;未堵嚴實的護窗板使我得以看清聚餐的人們和聽清他們的言論:是在說我。
「胎痣!」我含糊不清地嘟噥道,「果然是她?」
今天我見到了維拉。她的醋意折磨得我難受。郡主看來是心血來潮,想把自己心底藏的秘密都掏給她:應當承認,這個抉擇是恰當的!
「別往下說了……」
看到這些,上尉吐了一口唾沫,並在地上跺了一腳。
「全城沸沸揚揚,眾口一詞;我的所有患者都被這一要聞攪得團團轉,而患者又是這樣一個群體:無所不知的百事通!」
她的心臟跳得很厲害,兩臂冷若寒冰。責備、吃醋、抱怨開始了——她要求我對她說的那些東西都得承認,說她會服服帖帖忍受著我的背叛的,因為只要我幸福她就心滿意足了。對這我不盡相信,然而仍以賭咒發誓、慷慨許諾等來安慰她。
我們分手了。
上尉徒勞無益地給他擠眉弄眼,打著手勢——葛魯希尼茨基連看都不看一眼。
葛魯希尼茨基躊躇滿志地笑了。
上尉十分鄭重其事地躬了下身子。
我在她們那裡用了午餐。公爵夫人無限溫情地望著我,卻又守著自己的女兒寸步不離……真糟糕!另外維拉妒忌的是我和郡主的緣分;因為這麼得心應手!為了折磨自己的對手,一個女人什麼事做不出來呢?記得一個女人愛上了我,其原因是我愛另一個女人。天底下再沒有比女人的心更荒謬絕倫的了:很難使女人們對什麼堅信不疑,應當開導她們,讓她們對自己認準的事情矢志不渝,善始善終;她們賴以中途變卦、不守初衷的憑證是稀奇古怪、令人咋舌的。為了學會她們的辯證法,就得拋開頭腦中所有最起碼的邏輯,好比說,通常的思考方式是:
「現在輪到您得意了!」我說,「只是希望您不要出賣我。我還沒有見過她,不過我相信,我從您的描述中看到了一個早先我曾經愛過的女人……關於我的情況對她一個字也不要提;如果她問起您的看法,您就臭罵我一通。」
「願你賭輸……」
「噢!這是莫斯科的花|花|公|子拉耶維奇!這是一個賭徒,這一點從鑲在他淺藍坎肩上那條粗粗的金鏈馬上就可看出。你瞧,多粗的一根手杖呀,簡直像魯濱遜的手杖一樣!而且大鬍子也恰到好處,髮式也à la moujik。」
懸崖下的樹叢中拴著三匹馬;我們把自己的馬也拴到了那裡,自己沿著羊腸小道攀登,到了葛魯希尼茨基和龍騎兵上尉以及另一位保人在那裡等待我們的一塊平地上。後者名叫伊凡·伊格納季耶維奇,姓氏我一直沒聽到。
她盯住我看了一眼,搜腸刮肚地回想著什麼,然後臉上又是淡淡一抹紅暈,最後斬釘截鐵地說:「全都是!」
大家都準備去一睹這位技藝超群的魔術家的表演;甚至里戈夫斯卡婭公爵夫人也搞了一張票,別看她的女兒還在病中。
「你賭贏了,不過並不是全贏。」他獰笑一聲說。
清晨起來,我在礦泉井池邊上碰見了郡主。
葛魯希尼茨基站在我的面前,兩眼瞅地,心亂如麻。但是良心與面子之間的鬥爭是短暫的。坐在他身邊的龍騎兵上尉用肘捅了他一下;他一激靈,眼也不抬,匆匆回答說:
「第一,公爵夫人是個四十五歲的女人,」魏爾納答道,「她有一副很好的胃口,但血液敗壞了;兩頰有些紅斑。她的後半輩子是在莫斯科度過的,而且由於那裡生活安逸而發福了。她喜歡聽些銷魂奪魄的笑話,女兒不在房內時,自己有時也講些難以啟齒的東西。她曾對我宣稱,她的女兒清白得像只鴿子。這與我有何相干呢?……為了讓她放心,我想回答她說,這事我對誰也不會說的!公爵夫人是要治風濕病,女兒天曉得治什麼病。我囑咐她倆每天喝兩杯礦泉水,一周洗兩次鹽水泥浴。公爵夫人看來還不習慣於叮囑女兒,因為她對讀英文版拜倫作品和懂得代數學的女兒的智慧與知識懷有敬意:在莫斯科,看來各家小姐都已決心從學,而且學得很好,真的!我們的男人們總的來說是那麼不討人喜歡,與他們談情說愛,對一個聰明伶俐的女人來說大概是不堪忍受的。公爵夫人十分喜愛年輕人,郡主看他們則有幾分鄙夷:這是莫斯科風氣!他們在莫斯科只有與打情罵俏的四十歲的女人交往的艷福。」
他想了想,答道:
「可你已經知道她的名字了呀?」
「也許,」我想,「你正因為如此才愛我呢:欣喜的心情會淡忘,傷感卻從來都不會……」
「信什麼?」我問,想摸清至今守口如瓶的人的看法。
「我就單等你的談話使她滿心膩味的那一刻了……再會!……」
「他也許是個大醋缸?」
「明天呀!難道你不知道呀?這已是盛大的節日了,承辦的事宜由當地領導包了……」
他朝自己的領帶上、手帕里和袖子上灑的香水怕有半瓶兒。
「他當然不能列入無聊之輩……」
今天一大早,我丈夫進來找我,給我講了你與葛魯希尼茨基的那場爭吵。可想而知,我的臉色當時一定變得很厲害,因為他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很久;一想到你今天就要決鬥,而我正是這場決鬥的起因時,我差一點暈倒在地;我感到我馬上就要喪失理智了……但是現在,當我能判斷是非曲直時,我相信你還活著:沒有我,你是不可能死的,不可能!我丈夫曾在房內久久徘徊;我不知道他對我說了些什麼,也不記得我如何回答……或許我告訴了他我愛你……我只記得我們的談話快要結束時,他臭罵了我一通出去了。我聽見了,他在吩咐套車……這不,都三個鐘頭了,我坐在窗前等你回來……你還活著,你不會死的!馬車都快備好了……再見,再見了……我要死去了,但那有什麼呢?要是我能相信你會永世記著我該多好啊——且不說永世愛我——不,只要記著我,我就萬幸了……再見了,他們來了……我得把信藏好……
我倒很想看看他是如何接觸女人的;在那種場合,我想,他會使出渾身解數的。
外面一片漆黑,以至伸手不見五指。沉重、清冷的烏雲橫在周圍大山的峰巒上,唯有漸漸停息的風,間或輕搖飯店四周的楊樹梢兒發出嘩read.99csw.com嘩的響聲;飯店窗外聚集著成群的人。我從山上下來,折進公爵夫人家的大門后加快了腳步。突然感到身後有人跟著。我停下來,看了看四周。黑暗之中什麼也分辨不清;不過為了小心起見,我還是假裝散步,圍著公寓繞道而行。走過郡主窗下時,我又一次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有個人身裹軍大衣,快步跑過我的身邊。這使我心中萬分緊張;不過我還是偷偷溜上了台階,匆匆跑上了漆黑的樓梯。門開了,一隻小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膽小鬼!」上尉答道。
「這是秘密……到舞會上您就恍然大悟了。」
她當時十分吃驚,因為她問我有無極其重大的事情告訴她時,我卻只是說了祝她幸福,云云。
人們就是這副嘴臉!他們都是一路貨:事先就知道某一行為的種種卑劣之處,然而出於無可奈何,他們便又是幫忙,又是獻策,甚至喝彩叫好,但隨後卻文過飾非,洗刷自己,並義憤填膺地拋棄勇於承擔全部責任的那個人。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哪怕最善良、最聰明的人也無不如此!……
她低垂兩眼,未作回答。
她起身坐到我們身旁,暫釋煩悶,談笑風生……這樣一來,我們直到深夜兩點,才想起大夫們吩咐十一點躺下睡覺的醫囑。
當夜裡的露水和山間的風使我發熱的頭腦得以清醒,思維恢復正常后,我心裏就明白了,追求已經失去的幸福是無益的,而且也是不理智的。我還想要什麼呢?想見她一面?見她幹什麼呢?我們之間的一切不是都已結束了嗎?一次苦澀的離別親吻不會使我的回憶更加豐富,反而會使吻后的分別更加艱難。
就在這時我走上前去,朝郡主躬身致意;她臉上一陣緋紅,快言快語地說:
槍聲響了。子彈劃破了我的膝蓋。我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蹌了幾步,以便儘快離開懸崖的邊緣。
5月21日
吩咐備馬後,我穿好衣裳,跑去洗澡。浸在清涼而氣泡升騰的納爾贊礦泉水中,我感到肉體的和精神上的力量都恢復了。從浴室出來,我感到自己神清氣爽,精神飽滿,似乎要赴舞會一樣。這樣您還能說心靈不取決於肉體嗎?……
「再說,我也完全沒有討她喜歡的非分之想,我只是想認識一下這戶愉快的人家,假使我抱有一些什麼盼頭兒,那就太惹人見笑了……至於說,譬如你們,那就另當別論了!你們是來自彼得堡的風月高手:你們只要看一眼,女人們就會渾身癱軟的……畢巧林,你知道郡主提起你是怎麼說的嗎?」
「你盡瞎說!」他假裝生氣地說,「首先,她對我還了解得這麼少……」
他把軍帽和手套扔到桌上,開始抻自己的禮服后襟和對鏡整容正衣;一條碩大的黑色項巾,折成高高聳起的領帶內襯,從衣領里冒出了半俄寸,領帶內襯的鬃毛直抵他的下巴;他感到太小了。他把它朝上提拉,一直拉到耳根;由於拉得千辛萬苦——因為軍禮服的領口非常狹小和束緊,所以他的臉充血紅漲。
「沒有。」
走到門口他又站住了。他想握一下我的手……當時,假若我稍微流露出這種意願,他就會撲過來抱住我的脖子;可我依舊心如鐵石,不為所動——他就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接到上級調我赴N要塞的命令后,我便去向公爵夫人辭行。
「啊!這麼說,我笨手笨腳、沒輕沒重的那一拳是打到您的頭上了?……」
我把自己反鎖在自己房間里,一直在家待到黃昏。隨從來讓我去公爵夫人家——我吩咐他去回話,就說我病了。
他突然垂下槍口,面色如土,轉身面對自己的保人。
和心靈痛苦的感受。
「好哇!」我對上尉說,「既然如此,那我就同您在同樣的條件下決鬥嘍……」
「可是我要是不愛她呢?」
談及女人們我本不該如此的惡言惡語——我是一個除了女人在塵世上什麼也不愛的人,我是一個時刻準備為她們而犧牲自己安寧、功名、生命的人……我雖惡語相向,但我並非因為懊喪情緒和受到傷害的自尊心突然發作,所以才極力揭下蓋在她們身上的、只有行家裡手的目光才可看穿的那塊魔術師的障眼魔巾。不,我說的有關她們的一切,只是因為——
「你們要知道,」葛魯希尼茨基接著說,「我們去時,隨身帶的是支裝有空彈夾的槍,只是為了嚇嚇而已。在公園我們等到兩點。終於——天曉得他從哪裡冒了出來,只是沒有從窗戶鑽出,因為窗戶沒有打開,想必是從圓柱後面那扇玻璃門中出來的——終於,聽我說,我們看到,一個人從涼台上下來了……這算什麼郡主呀?啊?嘿,我算服了,莫斯科的小姐喲!出了這種事後還能信什麼呢?我們想把他抓起來,可是他掙脫了,並且像只兔子似的跑進了樹叢中;我立即朝他開了一槍。」
5月23日
「照理說,您不該愛我……」
這一切維拉看在了眼裡:她病懨懨的臉上表現出深深的憂傷;她把身子癱沉在一把寬寬大大的圈椅里,坐在靠窗的一處燈影下……我心中可憐起她來……
喝過茶,我們全都去了小客廳。
要知道,佔有一個年輕的、初發芙蓉般的美人兒,那簡直是一種不可名狀的享受!她就像迎著第一縷陽光,將最令人銷魂的芳香初撒人間的花朵兒一般;應該在這時將它採下,聞個足夠之後,把它扔在大路上,說不定有誰會把它撿起來呢!我感到自己懷有鯨吞路途所遇萬物的那種慾壑難填的貪婪;我觀察別人的苦樂,僅僅是出於一己之私,把它們看作維繫我精神力量的食糧。我自己再也不能聽憑激|情,感情用事,忘乎所以;我的虛榮心已為環境所遏制,但是它卻以另外一種形式出現,因為虛榮心和權勢欲沒有什麼不同,而我最大的滿足——迫使周圍萬物唯我的馬首是瞻,激起對我鍾愛、忠誠、懼怕的感情——不正是權勢的最重要的象徵與最大的勝利嗎?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卻成了某一個人痛苦與歡樂的根由——這還不是供給我們驕傲自大的最甜美的食品嗎?而幸福又是什麼?是至高無上,老子天下第一。假若我認為我比普天下所有的人都優越,都強大,那我就是幸福的;假若人們熱愛我,那我就會在自身找到取之不盡的為人熱愛的根源。遭罪演化出罪惡;初嘗痛苦,使人領悟到折磨別人的滿足;一個人,如果他不想將惡念付諸行動,這個惡念在他頭腦中就不可能萌生:意念,是有機物,有人曾經說過:它們的產生就已經賦予它們以形式,而這種形式就是行動;誰頭腦中產生念頭多,他的行動也比別人多;那些終生沉溺於登科做官的天才,就該死於宦海或因此而發瘋,這正像體魄健壯的一個人,因為一直坐著疏於活動而死於腦溢血一樣。
「你活活一個笨蛋。」我想這麼回答他,但是話到嘴邊忍住了,只是聳聳雙肩。
我在撒謊,不過我是在有意地拱他的火。我生來就有一種逆反心理;我的整個一生,僅僅是一條與激|情和理智苦苦作對又連連失敗所形成的長鏈。一個熱情洋溢的人在身邊,讓我感到的是主顯節時隆冬的嚴寒,而與一個萎靡不振、冷眼旁觀的人過從甚密,我想,會把我變成一個火熱的幻想家。我還承認,一種不快的卻又熟習的情感,此時輕輕掠過了我的心頭;這種情感就是嫉妒;我對「嫉妒」勇於承認,是因為我對什麼都習慣於供認不諱;未必能找出一個年輕人,當他碰到一個牢牢吸引著他那無所寄託的目光的女人,她又突然垂青于另一個她同樣與其萍水相逢的男人時,他卻心無妒火,未必——我敢說——就能找到一個年輕人(當然是曾經生活在上流社會、慣於使自己的虛榮心任意膨脹的年輕人),他遇上這種事會不心煩意亂。
我聳了聳雙肩。
6月16日
「這定是葛魯希尼茨基搗的鬼!」我心裏想。
「畢巧林!到這裏很久了?」
在飯店的台階上我遇到了維拉的丈夫,看來他是在那裡等我。
我沒說話……
6月11日
「怎麼,你不喜歡它了?……」
「公爵夫人說,她熟悉您的面孔。我提醒她說,也許她在彼得堡上流社會的什麼地方碰到過您……我說了您的名字……她已經知道您的名字了。看來,您的典故在那裡已是沸沸揚揚了……公爵夫人講起了您的種種逸事,對上流社會中的種種傳聞顯然加上了自己的看法……她的女兒聽得津津有味。在她的想象中,您成了新式羅曼史的主人公……我沒有反駁公爵夫人的話,儘管知道她說得很離譜。」
「別想!」她暴跳如雷地站起來,厲聲叫道。
「Ne craignez rien, madame—je ne suis pas plus dangereux que votre cavalier.」
從他的話中我聽出來了,關於我與郡主,城裡已經散布了種種卑鄙無恥的流言蜚語:在這件事上是不會少了葛魯希尼茨基的!
大夫同意做我的決鬥保人;我把一些有關決鬥條件的規則交給了他;他應當力求此事辦得盡量保密,因為儘管我隨時都準備險遭不測,然而我卻絲毫無意將此生的前程毀之殆盡。
直到那時,可憐的、心裏火燒火燎的士官生才發現我在那裡。
沿著羊腸小道下山時,在山岩的兩片陡刃之間,我看見了葛魯希尼茨基血肉模糊的屍體。我情不自禁閉上了眼睛……
「您不說話呀?」她接著說,「您是不是想讓我首先開口,說我愛您?……」
昨天我在切拉霍夫商店遇上了她;她正為一條奇美無比的波斯地毯討價還價。郡主央告自己的好媽媽不要吝惜,這條地毯準會使她的書房玉室生輝的!……我額外多掏四十盧布,把地毯搶到了手裡;為此她賞我一種目光,裏面閃爍著令人拍手稱快的瘋狂。我吩咐把毯子搭在我那匹切爾克斯馬的背上,午飯前後故意牽馬走過她的窗前。魏爾納這時正在她們住處,並對我說,這一場戲的效果是最富戲劇性的。郡主想鼓動起一支對付我的志願兵;我甚至發現,有兩名副官當著她的面同我寒暄時很不自在,卻又天天都到我這裏吃飯。
我們便策馬急急朝前趕去。
我想了一分鐘,然後拿出一種感慨萬千的神態說:
地方當局的妻子們,也就是說,浴場的老闆娘們,待人更加殷勤;她們戴著長柄眼鏡,她們很少注重製服,她們習慣於在高加索接待記有號碼的紐扣下面那顆火熱的心,和白色制帽下富有教養的頭腦。這些太太十分迷人,而且魅力經久不衰!每年她們的追慕者都要更換,她們永不倦怠的盛情的法寶,也許,就在這裏。順著羊腸小道兒朝伊麗莎白上行,我追過了一群男人,文職人員和軍人,後來我聽說,這是期待著流水縈迴、時來運轉的人們中的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喝水,但不喝礦泉水;他們很少縱情,與女人們周旋調情也只是逢場作戲;他們打牌,抱怨苦悶。這是一幫公子哥兒們。他們把自己外面織有套的杯子伸進含硫礦泉井池時,擺出一副大學者的派頭;文職人員系著淺藍色的領帶,軍人們則從自己的領口露出百褶領邊。他們不時吐露對外省房舍所懷有的深深的鄙視,而對他們不得入內的京城上流社會客廳卻又長吁短嘆。
「請三思!礦泉區最讓人感到愉快的一家人!整個當地最優秀的社交界都……」
「您今天在她們那裡誰也沒看見吧?」
「您認識她!……」我的心臟確實比常人跳得厲害。
這顯然是在責備我!……真沒意思!不過我也是咎由自取……
大夫走了過來。多麼可憐的大夫呀!他的臉比葛魯希尼茨基十分鐘以前還要蒼白。
「我預感到,」大夫說,「可憐的葛魯希尼茨基將是您的犧牲品。」
「當然嘍。」
卡德里爾舞曲時間拖得長得要命。
「我還以為您跳舞僅僅是出於無奈,就像上次那樣。」她說著,十分嫵媚地笑著……
6月7日
「您又錯了,我根本就不是美食家,我的胃口糟透了。但是午飯後音樂可以催眠,而飯後睡眠又有益於健康;如此說來,我倒是出於療效才喜愛音樂的。不過晚上卻恰恰相反,它會過分刺|激我的神經,使我或者憂傷過度,或者歡樂失常。如果是無緣無故,那麼或悲或喜,都會讓人心生倦怠,更何況愁眉苦臉,在社交場合會惹人見笑,而縱情歡樂卻又有傷大雅呢……」
說罷我們就爬上了那處向外突出的山岩的頂上;那塊平台上覆蓋著一層細沙,彷彿特意為決鬥準備的一樣。四下里,群峰像一群數不過來的牲畜擠在一起,隱身在金色的晨霧裡,而厄爾布魯斯山則像一個白色的龐然大物突兀在南方,以東方匆匆飄過的白色雲絲連接成串的冰峰,到這裏也就到了盡頭。我走到平台邊上朝下一看,我的頭差點就要暈了:下面酷似棺材一樣,黑咕隆咚,寒氣逼人;暴風雨的沖刷和星移物換遺留下來的、表面長滿青苔的山岩的獠牙利齒,正等待著自己的獵物。
「與其關心我的靈魂,還不如多關心一下自己的靈魂。我只求您一點:儘快開槍。」
「無論如何別那樣,大夫!」我緊緊拉住他的胳膊,回答說,「那樣您會把一切都毀了的,您曾向我保證不加干涉的……與您有什麼相干呢?也許我想讓他打死呢……」
郡主走到她母親身邊,把發生的一切全都一五一十告訴了她;她母親在人群中找到了我,向我表示謝意。她對我說,她認識家母,而且和我六位伯母嬸母都很要好。
我對她說了句在這種場合下任何人都擺在嘴邊的話。
繼續吃晚餐的時候,葛魯希尼茨基與龍騎兵上尉一直在竊竊私語,互遞眼色。
「好吧,毫無辦法!……下次吧!」他笑嘻嘻地說道,隨後離開這裏回到自己那些臉上無光的夥伴身邊,他們立即把他扶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那咱們瞧瞧吧……」
「這話說得對……只是我們察言觀色即可看出的愛情,無論如何也不會使一個女人勉為其難的,若那樣,語言不就……葛魯希尼茨基呀,當心她把你給耍了……」
看來她完全沒有發現葛魯希尼茨基的缺場。
「我結婚了!……」她說。
「Mon cher,」我極力模仿他的腔調回答說,「je méprise les femmes pour ne pas les aimer car autrement la vie serait un meélodrame trop ridicule.」
5月16日
「請原諒!」我說,「還有一個條件:既然我們將要決個死活,那我們就一定要千方百計盡量使這件事成為千古啞謎,永不外傳,而且使我們的保人們不擔責任。你們同意嗎?……」
「天呀!」她含糊不清地說。
我們在山洞里時正趕上大暴雨,所以在裏面多待了半個鐘頭。她沒有逼我起誓永不變心,沒有問我們分手后我是否愛過別的女人……她還懷著以前那種以為萬無一失的心情信任我,不過我也不會欺騙她的:她是世界上唯一我所瞞哄不住的女人。我知道我們很快又會別離,而且也許是永別。我倆將沿著各自不同的道路步入棺材,但是對她的回憶將原封不動地留在我的心中;這一點我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重複,而且她對此也相信,儘管心口不一。
隨後的兩天里,我自己的事情發展變化得令人吃驚。郡主對我恨得咬牙;已經有兩三句關於我們的風涼話傳到我的耳朵里,話說得尖酸刻薄,同時又顯得相當抬舉。令她驚訝萬分的是,我,一個習慣於過優越生活的上等社會的人,一個與她彼得堡的堂姐堂妹、嬸母伯母們十分親近的人,卻不用心與她結交。每天我們都在井池邊、林蔭路上相遇,我使用渾身解數,來吸引她的崇拜者,那些儀錶非凡的副官、面色白皙的莫斯科人及別的人們,而且我幾乎每每都能稱心如意。我向來都恨自己的客人登門,現在我家卻每天都高朋滿座,正餐,晚餐,打牌——這樣,別看我的香檳,比她勾人魂魄的眉眼兒的魅力還略勝一籌!
「啊哈!」我想,「終究還是如了我的願。」
「您以為什麼?」
上尉給葛魯希尼茨基使了一下眼色,這一位便認為我膽怯了,於是擺出不可一世的架勢,儘管直到現在他還面色如土呢。從我們到來以後,他第一次仰起臉來看我;但是他的目光中卻有一種暴露了內心鬥爭的緊張不安。
「除此之外我還能向您提什麼呢?……」
葛魯希尼茨基擺出了讓人納悶的神態:兩臂反剪背後,照直走,對在場的人誰也不理睬。他的一條腿突然變好了:他本是微微跛足的。他找准機會與公爵夫人攀談起來,並向郡主說了些恭維話;她看來沒有太挑剔,因為從那一刻起,她對他的點頭哈腰已報以最為迷人的微笑了。
這時有兩位太太從我們身邊走過,要到礦泉井池去:一個上了歲數,另一個年紀輕輕,體態勻稱。坤帽遮掩,所以她們的臉我沒看清,然而她們的穿戴卻是嚴格依照上流社會的韻味的,絲毫未失分寸。第二位太太穿了一身gris de perles高領長袖連衣裙,一條輕薄的絲綢三角巾緊圍著她纖細柔韌的脖頸。一雙couleur puce的皮鞋齊踝緊束其嬌弱的麗足,使她顯得那麼迷人,就連未領略過美的奧妙的人,也會僅因吃驚而讚歎。她輕盈卻又典雅的步態,含有一種閨秀獨有的、不拘世俗卻又為世人理解的韻致。當她走到我們面前時,身上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有時一些女人的便箋才有的那種芳香。
我心中哈哈大笑,甚至有兩次喜形於色,但是他,幸好,沒有發現。很明顯,他處在熱戀中,因為他變得比以前更輕信了;他甚至戴上了當地手工做的鑲有烏銀的銀戒指:它使我起了疑心……我開始仔細打量,有什麼可疑的呢?……梅麗的名字用小字刻在戒指的里側,緊挨著刻的是她撿起那隻妙不可言、情誼無限的杯子那天的日子。我掩藏了自己的發現;我不願逼著他承認,我想讓他本人把我選作自己的代理人——到了那時我會心花怒放的……
「去里戈夫斯卡婭公爵夫人那裡了。她的女兒有病——神經衰弱……問題倒還不在這裏,而在於:上級疑神疑鬼,東猜西猜,所以,儘管什麼也證實不了,但我還是勸您小心謹慎為好。公爵夫人今天對我說,她知道您是為她女兒而決鬥的。事情的前前後後,那個老頭兒都和盤托出告訴了她……那個老頭兒倒是叫什麼來著呀?他是您和葛魯希尼茨基在飯店吵架的一個目擊者。我是來提醒您一下。再見了。也許咱們再也見不著了,會把您流放得遠遠的。」
要走時,我好像聽到她在哭泣。
我在公爵夫人家一直待到深夜;除了維拉和一個讓人忍俊不禁的老頭兒外,沒有其他客人。我興緻很高,當即講了各種極富傳奇色彩的奇聞逸事;郡主坐在我的對面,對我的胡說八道聽得那麼嚴肅認真,神情緊張,以至於古道熱腸,聽罷感傷,使我覺得於心不忍,過意不去。她的機靈,她的嬌媚,她的執著任性,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正氣,她那不屑一顧的苦笑,她那滿不在乎的目光,都跑到哪裡去了呢?……
我盯著他的臉看了幾分鐘,想用心察看到他心有悔恨的蛛絲馬跡。但我感到他在強忍竊喜,以免笑容外露。
回到家裡,我發現自己若有所失。我沒見到她!她病了!莫非我真的愛上她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頭腦冷峻的觀察
她盯住我看了一眼,搖了搖頭,隨後再度陷入沉思。很明顯,她有話要說,但是不知道從何說起;她的胸內波浪翻騰,洶湧澎湃……怎麼辦?細紗衣袖只是一道防禦無力的護網,所以電火花便從我的臂上傳到她的臂上;幾乎所有的熱戀都是這樣開始的,而我們卻常常百般自欺,認為女人愛我們愛的是我們物質或道德上的過人之處;當然,這些長處孕育了、促成了她的心靈去接受放電現象迸出的火花,但畢竟是第一次撞擊決定了大事。
「真的嗎?」他問,「聽說您要與里戈夫斯卡婭郡主結婚啦?」
這裏點省略號,因為理智已經無話可說,要說的話多由舌頭、眼睛和繼它們之後的心靈來說了,倘若還有心靈的話。
「我這一招更絕,」我回答他說,「我是在舞會上救她于暈倒之時!」
從山上朝市中心走時,我在林蔭路上碰到幾起情緒低沉的人們,正步履遲緩地往山上爬。大多是草原上的地主之家;這一點只要一看他們的裝束就知道了,男人們穿著破爛不堪的老式長外衣,妻子女兒的服裝卻很華美。看得出,礦泉社交界的每一個青年男子,都在她們的反覆掂量之中,因為她們懷著充滿柔情的好奇望了我一眼:彼得堡式的長禮服曾使她們誤入迷津,然而,很快認出了軍人的帶穗的肩章后,便憤然作色地轉過臉去。
「那麼當她美好的心靈洋溢於面部表情時,你看著她就絲毫也不動心?……」
「他對你們講了些什麼?」當一些青年出於禮貌回到她跟前時,她這麼問其中的一個人,「看來是個十分動人的故事——自己在拼殺中建樹的功勛?……」她說這話時嗓門盡量加大,而且,看起來,存心要刺我。「啊哈!」我想,「您聽了笑話窩火呀,我可愛的郡主;那您就等著吧,這種事還會有的!」
我不記得有比今天的天空更加蔚藍、空氣更加清新的早晨了!太陽剛剛從綠色的峰巒背後升起,便以它光芒初放的溫暖,融合了夜間行將散盡的涼爽,給人間的種種感情都塗上了一種甜絲絲的倦怠;剛剛開始的一天的喜氣洋洋的晨暉尚未照進峽谷;它只給兩側懸在我們上空的峭壁的頂峰鍍上了一抹金黃;生長在峭壁縱深狹縫中的枝繁葉茂的灌木林,只要微風輕輕一吹,便撒給我們滿身銀色雨滴般的晨露。我記得,這一次我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熱愛大自然。端詳寬闊的葡萄葉上顫顫巍巍並折射出萬道七彩光芒的滴滴露珠,是那麼趣味無窮!我的目光在力圖看清霧靄蒙蒙的遠方時,竟是那麼貪得無厭!在那裡,道兒變得越來越窄,山岩變得越發蒼翠與險要,最終它們似乎重疊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大牆。我們繼續前進,不言不語。
「至於談到我,我只信一點……」大夫說。
我為什麼心慌意亂、坐立不安了呢?是看到葛魯希尼茨基眼紅了?可憐蟲一個!他根本不值得我眼紅。或者是一種靈魂骯髒,卻又無法克制的心情在作祟?這種心情能夠促使我們毀掉親人甜蜜的迷幻,只是為了一種微不足道的愜意——當親人絕望中問他該相信什麼時,可以愜意地對他說上一句:「我的朋友,我也曾有類似的遭際,可你看我,又是午飯大口吃,又是晚飯大口嚼,大覺睡得無憂無慮,而且盼著能沒有哭叫、沒有眼淚地死去!」
「這也許是礦泉作用的結果。」我回答說。
「您知道嗎,郡主?」我帶有幾分懊喪地說,「任何時候都不應該拋棄翻然悔悟的罪犯:絕望之中他會變得加倍地罪孽深重……到了那時……」
「是的。」
「別管他們!」他見上尉正從大夫手中奪走我的槍,終於對他說道,「……要知道你自己明白,他們做得對。」
此時此刻他抬頭一看,我在門口站在他的對面;他滿臉紅得嚇人。我走到他跟前,語調緩慢、清晰無誤地說:
我躬身致謝。
「抓鬮吧,大夫!」上尉說。
幾分鐘的沉默后,我裝出一副最恭順的姿態,對她說:
「您真讓我吃驚,」大夫緊緊握著我的手說,「讓我號一下您的脈!……哎呀!跳得好快呀!……但您的臉上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您的眼睛的閃光比通常更加明亮。」
「怎麼啦?他年輕、漂亮,特別是他也許腰纏萬貫,所以你害怕……」我看了她一眼,心裏就發毛了;她的面容反映出深深的絕望,兩眼閃爍著淚花。
「但願這是您……」
6月14日
「沒考慮。」
「愛不愛?哪能這樣問呢?畢巧林,你怎麼這樣想呀!……怎麼可能這樣快呢?……再說即便她愛我,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人也不會說出口的……」
她的嘴唇微微發白……
「睡下了。」我氣哼哼地答道。
他親口對我說過,激起他到K團的原因,在他與蒼天之間永遠都是一個謎。
突然,一些碎石稀里嘩啦滾到了我們腳前。這是怎麼回事呀?葛魯希尼茨基跌倒了,他抓的那根樹枝給拉斷了,要不是兩個保人扶住了他,他非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滑到崖下不可。
「咱們到林蔭道走走吧……」
走到房中間,她踉蹌了一下;我急忙站起來,伸手把她扶到沙發上。
我氣喘吁吁,在山腳將盡的地方停住了腳步,靠在一座小房子的牆角上,開始用心觀賞四周如畫的風景,背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可您也在莫斯科待過呀,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