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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院地主奧夫夏尼科夫

獨院地主奧夫夏尼科夫

他沉默起來了。茶端上來了。塔季雅娜·伊利尼奇娜從座位上站起,坐得更靠近我們些。這個晚上她悄悄地出去幾趟,又悄悄地回來。房間里寂然無聲。奧夫夏尼科夫莊重地一杯接一杯地慢慢喝著。
「謝謝,老爺,謝謝,您就帶他走吧。」
塔季雅娜·伊利尼奇娜低下頭,笑了笑,臉也紅了。
「借酒澆愁!如果你有一副熱心腸,你應該幫幫他,可你自己不該同那酒鬼一道上酒館去。他能說會道,那有什麼新鮮!」
「窮,窮……他是個酒鬼,是個賭徒,問題就在這兒!」
「這麼說來,阿列克塞·格里戈列維奇沒有得罪過任何人。」我說。
「他挪用公款……這是鬧著玩呀!」
「這些天你去哪兒啦?」老頭子又說起來。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奧夫夏尼科夫才好。他環顧了一下,向我更挪近一點,低聲往下說:
「事情往往是這樣的:誰越沒能耐,誰就越翹尾巴。」
「您聽說過米洛維特卡,怎麼會不知道巴烏什呢?……他是您爺爺手下主要獵師和馴獵狗的人。您爺爺喜歡他不次於喜歡米洛維特卡。這是個什麼都敢幹的人,只要您爺爺一聲令下,他會立即照辦,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他朝獵狗吆喝一聲,林子里就會鬧得天翻地覆。有時他一下鬧起倔脾氣來,就跳下馬,躺倒不幹……獵狗一旦聽不到他的吆喝聲,那就完了!那些狗就不再去聞新留下的獵物足跡,什麼獵物也不去追了。這一下讓您爺爺氣得要命!『我不弔死這個無賴,就不活了!我要剝這個壞蛋的皮!我要讓這個壞傢伙不得好死!』但是到頭來還是派人去詢問他有什麼要求,探問他不吆喝狗去捕獵的原因。巴烏什在這種情況下一般只要求喝酒,一當喝夠了酒,就會起身上馬,又高高興興地去指揮那群獵狗了。」
列戎坐到椅上,心都嚇愣了,因為他生來還沒有摸過鋼琴呀。
「在你眼裡全是好人……怎麼樣,」奧夫夏尼科夫轉身對妻子說,「給他送去了嗎……就在那邊,你知道的……」
「讓他喝點茶吧,嬌寵孩子的女人,」奧夫夏尼科夫朝她背後喊道……「這小子人不笨,」他繼續說,「心眼也好,只是我很替他擔心……唉,真對不起,盡顧聊這些小事,耽擱您這麼久。」
「那個巴烏什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我問。
「不,別以後啦,現在就說吧,」老頭子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呀,在這位先生面前感到難為情,這樣更好——你就痛悔吧。你說,你說……我們來聽聽。」
這可憐的人像擊鼓似的拚命敲打著琴鍵,亂彈一氣……「我當時心裏想,」他後來對別人說,「我的救命恩人會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摔到門外去的。」令這個不得已的即興演奏者大感吃驚的是,這地主聽了一會兒,讚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他說,「我看得出,你很有一手;現在你歇歇去吧。」
讓列戎坐上了雪橇。他高興得喘不過氣來,哭著,哆嗦著,向地主、車夫、庄稼人鞠躬致謝。他身上只穿著一件帶玫瑰色帶子的綠色絨衣,而天氣又冷得夠嗆。那地主默默地瞧了瞧他那凍僵了的發青的四肢,就把這倒霉蛋裹進自己的皮大衣里,帶著他回家去。僕人們跑了過來。急忙給這法國人生火暖身,讓他飽餐一頓,給他衣服穿。地主把他領到自己的幾個女兒那裡去。
「怎麼啦,叔,不是您自己對我說過……」
「您在那邊見到過一些什麼人呢?」
「舉個例子說吧,是什麼事呢?」
「啊,弗蘭茨·伊萬內奇!」奧夫夏尼科夫喊了起來,「您好!近來一切都好嗎?」
「他對自己的產業是怎樣經營的呢?」
過了兩個來星期,列戎從這個地主家轉到了另一個地主家,此人既有錢也有學識,他挺喜歡列戎的愉快而溫順的性格,就把自己的養女許配給了他。後來列戎謀到了差使,變成了貴族,並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了奧廖爾的一個地主。這地主叫洛貝扎尼耶夫,是一個退伍的龍騎兵,會寫詩,列戎自己後來也搬到奧廖爾來住了。
「以後再說吧,叔。」他咕噥說。
「好吧,我幫忙。不過你得小心,得留神!好啦,好啦,別再說七說八了……行了,行了……不過往後你得小心為好,否則呀,米佳,你會吃苦頭的,真的,會倒霉的。我不能老是替你擔責任……我也不是有權有勢的人。好啦,現在你去吧。」
「我當然知道。」
奧夫夏尼科夫搖搖頭。
「我嘛,是另一碼事了。我既不是貴族,也不是地主。我的產業算得了啥?……干別的我也不會。我力求做得公道,合法——這就謝天謝地了!年輕的老爺們不喜歡老的一套,我很讚賞他們……該是動動腦筋的時候了。只有一點差勁:年輕的老爺們太自作聰明了。對待庄稼人就像玩木偶似的,轉過來,轉過去,搞壞了一丟了之。這樣一來,農奴出身的管家,或德國籍的管事又把庄稼人抓在自己的手心裏了。哪怕有一個年輕老爺做出個榜樣也好,讓人看看,應該怎樣經營才對……這結果又會怎樣呢?難道我就這樣死去,看不到新的局面了嗎?……什麼樣的怪事呀?老的東西死了,新的東西還沒有出生!」
通前室的門開了,進來了一個矮個子,頭髮花白,身穿絲絨外衣。
「您怎麼知道的?」
「可是,叔,您想想看,他很窮,又養著一大家子……」
「是不是花你的錢呀?是不?嗯,那好吧,我去跟他說說。不過我不知道,」老頭帶著不滿的神色繼續說,「這個加爾片琴科呀,上帝寬恕,可是個貪心鬼:他收購期票、放高利貸、搶購地產……是誰把他帶到我們這地方來的?唉,我真看不慣這些外地人!跟他打交道不會很快有結果的;不過,試試看吧。」
「我碰見了費多西婭·米海洛夫娜。」
「我們要把一個法國佬沉到河裡去,老爺。」
「啊,等一下!」地主添說了一句……「喂,你這穆西懂音樂嗎?」
「可算喜歡吧……確是如此,但不是現在,現在我的好時光已經過去了,那是在年輕的時候……可是您知道,由於身份的關係,不大好搞,像我們這些人是不能跟在貴族們屁股後頭。的確,我們這類人中也有一些嗜酒成性的沒出息的人,常常去同https://read.99csw.com那些老爺們一起胡混……這有什麼樂趣呢……不過是讓自己丟臉罷了。人家讓他騎蹩腳的、跌跌絆絆的馬;動不動揪下他的帽子往地上扔,有時還用鞭子抽他一下,像抽馬似的;而他老得賠著笑臉,讓人家開心。不行呀,我對您說,越是身份低,就越要自重,否則,只會自討羞辱。」
「是那隻米洛維特卡嗎?」我問。
我不知道如何對奧夫夏尼科夫說才好,我不敢瞧他的臉。
「沒有,沒有聽說。」
「許許多多的達官顯貴都見到過,什麼樣的都見過;他們真是榮華富貴,令人驚嘆呀。可是沒有人比得上已故的伯爵阿列克塞·格里戈列維奇·奧洛夫一切斯明斯基。阿列克塞·格里戈列維奇我經常見到;我的一位叔叔在他家裡當管家。伯爵家就住在卡盧加門附近的沙波洛夫卡街。他真是顯貴人物呢!他的那種風度儀錶,那種寬宏大度,你根本想象不出,也無法形容。單是身材別提多魁梧了,而且身強力壯,目光炯炯!當你還沒有熟悉他,沒有接近他的時候,的確會感到害怕,會感到膽怯;可是一旦與他接近之後,他就會像太陽一樣使你感到渾身溫暖,非常愉快。他容許每個人去見他,他對什麼事情都感興趣。他親自參加賽馬,不論什麼人都可以同他競賽;他從來不立即一馬當先,他不願讓別人難堪,不擋著別人,只是到最後才超越過去;他顯得那樣和藹可親:他安慰對手,誇獎對手的馬。他養了一批善翻筋斗的優種鴿子。常常來到院子里,坐在安樂椅上,吩咐放鴿子飛;僕人們站在周圍的房頂上,拿著槍防止老鷹的襲擊。伯爵的腳邊放了一個大銀盆,裏面盛著水,他就朝水裡觀賞那些鴿子。許許多多窮苦人、乞丐都靠他救濟過日子……他獻出了多少錢財啊!他一旦發怒,簡直像是打雷,可怕極了,不過你用不到哭鼻子,過一會兒再瞧,他已笑容滿面了。他一舉辦宴會,准教全莫斯科人喝個醉……要知道他還是個好聰明的人哪!他打敗過土耳其人。他還喜歡角力;他從圖拉,從哈爾科夫,從唐波夫,從全國各地請來一大批大力士。誰被他摔倒了,便獎賞誰;要是誰贏了他,他更是給以厚賞,還要親吻他……我還待在莫斯科那一會兒,他曾發起過一次獵犬比賽,這樣的比賽在俄國從未有過:他邀請全國所有的獵人前來,並規定了日期,限期三個月。這樣,獵人們都來會集了。把獵狗、僱用的獵手都運來了——嚯,到的人可多了,真是千軍萬馬!先是設宴款待,然後大家前去城外。觀眾來得多極了,真是海了去啦……您猜怎麼著?……您爺爺的那隻狗跑得最快,一舉奪魁。」
親愛的讀者,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先生。
「哼,別吹牛,你的腦袋遲早保不住,」老頭說,「你完全是個瘋子!」
列戎終於聽懂了這地主所說的意思,便肯定地點點頭。
「不,舊時代我認為沒什麼可誇耀的。舉個例說吧,如今您是地主,同您已經去世的祖父一樣是地主,可您沒有他那樣的權勢啦!而您也不是那一號人。就連當今還有一些地主在擠壓我們;看來這也在所難免。也許將來事情會變好的。可不是嘛,我年輕時司空見慣的事,眼前就見不到了。」
「大概整天在那邊玩檯球,喝茶,彈吉他,跑衙門,跟商人子弟胡混,躲在後屋裡寫狀子,是這樣嗎?……說呀!」
「好,不談貴族了,」我說,「您給我講講獨院地主的事好嗎,盧卡·彼得羅維奇?」
「盧卡·彼得羅維奇,我原以為您會誇耀舊時代呢。」
「這是怎麼啦,盧卡·彼得羅維奇?我以為您是老保守呢。」
「那就再舉您爺爺的例子說說吧。他是個好耍權勢的人!他常常欺侮我們這類百姓。說來您可能知道——您怎麼會不知道自家的地呢——從切普雷金到馬利寧的那片地吧?……如今這片地已成了您家的燕麥田……唉,按說這地本來是我家的,整片都是我家的。您爺爺把它從我家霸佔了去;他騎著馬,手指了指說『這是我的土地』——就霸佔過去了。先父(願他進天堂!)是個正直人,也是個火暴性子的人,他忍不下這口氣——誰甘願丟掉自家的田產呢?——就去法院上告。可是只有他一人去上告,旁的人都不去告,因為他們都害怕。有人去向您爺爺告密說,彼得·奧夫夏尼科夫去告您了,說您奪走他的地……您爺爺馬上就派手下的獵師巴烏什帶上一伙人闖到我家來了……他們逮住我的父親,押到你們家的領地上。那時候我還是個毛孩子,光著腳丫跟在父親後面跑。您猜怎麼著……他們把他押到你們家的窗子下,就用棍子揍他。您爺爺站在涼台上瞅著;您奶奶坐在窗前,也在瞅著。我父親就喊道:『大娘,馬麗雅·瓦西利葉夫娜,可憐可憐我,替我說句公道話吧!』可是她只是欠欠身子,觀看著。就這樣逼著我父親答應交出土地,還要他向你們家表示感謝,感謝放他一條活命。這塊地就這樣成了你們家的了。您去問問您家的佃戶看,這塊地叫什麼?它就叫棍棒地,因為是用棍棒奪來的。所以說,我們這些小人物就不喜那老一套規矩。」
「他人頂善良的……」
塔季雅娜·伊利尼奇娜點點頭。
「有什麼病!別看他年輕輕的,身子已肥得滾圓,臉也胖嘟嘟的……真是天曉得!」(奧夫夏尼科夫深深嘆了口氣。)
「就算是這樣吧,」米佳微笑說……「我差點兒忘了:安東·帕爾費內奇·豐季科夫請您星期天上他家去吃飯。」
「嘿,算你走運。」地主回答說……「夥計們,放了他吧;賞給你們二十戈比打點酒喝喝。」
「來賠不是。」
「Monsieur!Monsieur!」那可憐的人呼喊起來。
「是米洛維特卡,那隻米洛維特卡……這樣一來伯爵就向您爺爺請求說:『把您的狗賣給我吧,你要多少,就給多少。』您爺爺回答說:『不,伯爵,我不是買賣人:沒用的破爛也不賣,若是為了表示敬意,即使老婆也可讓人,唯獨這隻米洛維特卡九_九_藏_書不能讓……我倒寧肯讓出自己。』阿列克塞·格里戈列維奇很讚賞他,說:『好,佩服。』您爺爺就用馬車把這隻狗送回家了;後來米洛維特卡死了,您爺爺讓人奏樂為它送葬,把它葬在花園裡,在墳前立了塊碑,並刻上墓志銘。」
「這事我的確有錯,」米佳低下頭回答說,「可我沒有拿窮人的錢,我沒有昧著良心。」
「時代已經變多了!」我說。
「哪個費多西婭?」
「您就幫個忙吧,叔。」
「Oui,monsieur,oui,oui,je suis musicien;je jone tous les instruments possibles!Oui,monsieui……Sauvez-moi,monsieur!」
「您聽說過瓦西利·尼科拉伊奇·柳博茲沃諾夫的事嗎?」
「是呀,」奧夫夏尼科夫嘆口氣,繼續說,「許多時光像水似的流過去了。世道已經變了。特別是在那些貴族中間,我看到的變化可大啦。田產少的要麼去當差,要麼不住在原地了;那些田產多的,更叫人認不出來了。那些有大產業的人,在那陣劃分地界的時候,我見得多了。我可以這樣跟您說吧,瞅著他們,心裏的確很喜歡:他們又和氣,又有禮貌。只有一點很使我驚奇,他們學識淵博,說話有條有理,令人心悅誠服,可是對於實際的事卻一竅不通,連自己的利益是否受損也搞不明白:他們的農奴管家就如折軛具似的擺弄他們。說起來您可能知道亞歷山大·弗拉季米羅維奇·科羅廖夫吧?他算得上是個地道的貴族吧?長相帥氣,家產殷實,又受過高等教育,似乎出過國,談吐穩重、謙虛,見了我們總要握握手。您認識嗎?……那好,請聽我說一說。上星期我們應中介人尼基福爾·伊利奇的邀請前去別廖佐夫卡聚會。中介人尼基福爾·伊利奇對我們說:『諸位,該把地界劃一劃清了;比起所有其他地區來,我們這地區落後啦,這多丟臉呀。我們就開始干吧。』於是我們就幹起來了。照例是磋商、爭論;我們的代理人發起性子來。但最先帶頭吵鬧的是欽尼科夫·波爾菲里……而這個人為什麼要鬧呢?……他本人地無一壟,他是受兄弟之託來辦事的。他大喊道:『不行!你們糊弄不了我!不行!不能那樣搞!把測量圖拿來!把測量員給我叫來,叫那壞小子上這兒來!』『您到底要怎麼樣呢?』『別把人當傻瓜!哼,你們以為我馬上會把我的要求說給你們聽嗎?……不行,你們還是把測量圖拿來,就這樣!』他的手在圖上直敲。馬爾法·德米特列夫娜被他氣得要死。她喊道:『您怎麼敢敗壞我的名譽?』他回答說:『把您的名譽給我的栗色母馬我都不要。』好說歹說,總算用馬傑拉酒讓他消了氣。他平靜下來了,可別的人又鬧開了。亞歷山大·弗拉季米羅維奇·科羅廖夫坐在角落裡,咬著手杖上的鑲頭,只是不住地搖頭。我感到很不好意思,真想溜了出去。人家對我們會怎麼想呢?一瞧,我的亞歷山大·弗拉季米雷奇站了起來,裝出要說話的樣子。中介人慌忙地說:『諸位,諸位,亞歷山大·弗拉季米雷奇要講話了。』不能不誇這些貴族:大家立即停下不吵了。於是亞歷山大·弗拉季米雷奇開始講了,他說:我們似乎忘記了我們是為了什麼會集到這兒的;雖然劃分地界無疑是對土地擁有者有利的,但實質上它為的是什麼呢?為的是使農民負擔輕一些,使他們勞作起來方便一些,承擔得起賦役;而不要像現在這樣,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土地,常常要跑到五俄裡外去耕種,再說對他們也很難處罰。隨後亞歷山大·弗拉季米羅維奇又說:地主不去關心農民的利益是罪過的;如果冷靜地想一想,最終就會明白,農民的利益和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他們好,我們也好,他們不好過,我們也不好過……所以,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而爭來爭去,那是罪過的、糊塗的……他說呀,說呀……說得多在理呀!很打動人的心……貴族們聽了個個垂下了頭;我也差點掉了淚。說實話,古書里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而到頭來怎麼樣呢?他那四俄畝長滿青苔的沼地卻死活不願讓出來,也不願意賣。他說:『我叫人把這塊沼地的水排干,在那兒建一座設備完善的毛紡廠。』又說:『我已選定這塊地做廠址,這方面我有我的考慮……』如果真是這樣,倒也罷了,然而事情並非如此,只不過是因為他的鄉鄰安東·卡拉西科夫捨不得花一百盧布票子去疏通他的那位管家老爺。事情一件也沒辦成,我們就散了。直到現在亞歷山大·弗拉季米雷奇還認為自己是對的,還老是去談毛紡廠的事,可是並沒有叫人去給那沼地排水。」
正是這個列戎,或者像現在稱呼的弗蘭茨·伊萬內奇,在我還在座時,走進奧夫夏尼科夫的房裡來,他同這位主人頗有交情……
弗蘭茨·伊萬內奇·列戎(Lejeune)是我的一位鄰里,也是奧廖爾的一位地主,他通過不大尋常的手段取得了俄國貴族的榮譽稱號。他出生於奧爾良,父母都是法國人,他跟著拿破崙前來侵略俄國,充當一名鼓手。起初一切都順順噹噹,這位法國佬也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莫斯科。可是在回去的路上,這個可憐的列戎先生便凍得半死,鼓也丟了,還落到了斯摩棱斯克庄稼人的手裡。那些庄稼人把他押到一個空蕩蕩的縮絨廠里關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便把他帶到堤壩旁邊一個冰窟窿前,就請這位「de la grande armée」鼓手賞個面子,也就是說,讓他鑽到冰底下去。列戎先生沒法接受這些庄稼人的盛情,只得用法語懇求這些庄稼人放他回奧爾良去。他說:「Messieurs,那邊有我的母親,une tendre mère。」可是這些庄稼人大概不清楚奧爾良城的地理位置,依然請他沿著這條彎彎曲曲的格尼洛捷爾卡河順流而下,做一次水下旅遊,而且已經輕輕推著他的頸椎和脊椎勉勵他鑽下去,驀然傳來了一陣鈴聲,這讓列戎有說不出的高興,一輛大雪橇向堤壩駛來,雪橇的後座又寬又高,鋪著一條色彩斑斕的毯子,在前邊拉套的是三匹黃褐色的維亞特卡馬,雪橇上坐著的是一位身穿狼皮大衣,身材肥胖,滿面紅光的地主。九*九*藏*書
「這事兒我也沒做錯——您再好好評斷評斷。舒托洛莫夫的庄稼人有位鄉鄰叫別斯潘金,他種了他們的四俄畝地,他說這塊地是屬於他自己的。舒托洛莫夫的庄稼人是付了代役租的,他們的東家已出國去了,您想想,還有誰替他們辯護呢?這塊地毫無疑問歷來都是他們承租的。所以他們來找我,請我替他們寫份申訴書。我就寫了。那個別斯潘金得知以後便威脅說:『我要敲碎這個米捷卡的全身骨頭,再不然就讓他腦袋搬家……』瞧著吧,看他怎樣來搬我的腦袋:到現在我這腦袋還是好好的呢。」
「跟您說吧,有些方面確實好一些,」奧夫夏尼科夫說,「那時候我們日子過得比較安定,也比較寬裕,確實……不過還是現在好;到你們的孩子們長大了,那時候一定會更好。」
「茹埃吧,茹埃吧!」地主又重說了一次。
「他採用全套新辦法。農民們不讚賞,不過也用不著聽他們的。亞歷山大·弗拉季米雷奇搞得不錯。」
「當時我家還有一位鄰里,他姓科莫夫,名叫斯捷潘·尼克托波利昂內奇。他使盡各種花招來刁難我父親。他是個酒鬼,喜歡請人喝酒,酒喝足時就用法文說一句『塞邦』,又把嘴巴舔了舔,然後就鬧騰開了!他叫人去把所有的左鄰右舍都請了來。他的馬車都準備好了,停在門前;你要是不去,他馬上親自闖來……真是一個怪人!他在所謂『清醒』的時候不大瞎說;可是一喝醉酒,就胡吹起來了,說他在彼得堡的豐坦卡街上有三幢房子,一幢是帶一個煙囪的紅房子,另一幢是帶兩個煙囪的黃房子,第三幢是藍的,不帶煙囪;他說他有三個兒子(實際上他沒有結過婚),一個當步兵,另一個當騎兵,老三在家過日子……又說,三個兒子各住一幢房子,老大家常有海軍將官來訪,老二家常有陸軍將官來訪,而到老三家來的儘是英國人!說著說著便站了起來,說:『為我家老大的健康乾杯,他是最孝敬我的孩子!』接著便哭了起來。要是有誰不舉杯祝酒,那就糟了。他就要說:『斃了你!他不許埋葬你!……』有時候他會蹦起來大喊:『大夥都來跳舞吧,讓自個兒樂一樂,也讓我高興高興!』那你就得跳,哪怕死了也得跳。他把家裡的農奴丫頭們折磨得可苦啦。經常讓她們通宵達旦地唱歌,誰唱得最響亮,就獎賞誰。當她們唱累了——他就抱著腦袋哀嘆道:『哎呀,我這孤苦伶仃的人啊!大家都拋下我這可憐的人了!』於是馬夫們趕緊就來給丫頭們打氣。我父親也被他看中了,有啥法子呢?他差點把我父親打發進了棺材,真的快被他折騰死了,幸虧他自己先死了,是喝醉了從鴿子棚上跌下來摔死的……瞧,我家有過一些什麼樣的鄰里啊!」
「您去過莫斯科?」
「是呀,是呀,」奧夫夏尼科夫贊同地說道,「可以這樣說吧,在那些舊年月貴族們活得可奢侈了。至於那些達官顯要就更不用提了:我在莫斯科時見得多啦。據說,這種人如今在那邊也不見了。」
「不,不說這個吧,」他連忙說,「的確……也該對您說說說……可是說什麼呢!(奧夫夏尼科夫揮一下手。)咱們還是用茶吧……他們是庄稼人,的確就是庄稼人;不過說真的,我們這類人還能怎麼樣呢?」
讀者已經知道,我是在拉季洛夫家裡認識他的,沒過幾天我就去他家拜訪了。正巧他在家。他坐在皮製的大安樂椅上閱讀經文。一隻灰貓待在他肩上打呼嚕。他按平素習慣親切而莊重地接待了我。我們攀談起來。
「我沒什麼可難為情的,」米佳激動地開始說,晃了晃頭,「叔,您自己評斷一下吧。列舍季洛夫的幾個獨院地主來對我說:『替我們說說理吧,老弟。』我問:『怎麼一回事?』『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的糧庫管理得好好的,可以說再好不過了;突然有位當官的來到我們這兒,說是奉命來檢查倉庫的。他檢查一通之後就說:「你們的糧庫管理紊亂,有嚴重紕漏,我必須向上級彙報。」那我們問:「紕漏何在呢?」他說:「這我心裡有數。」……於是我們便一起商量出一個辦法:「給那個官老爺燒把香,孝敬孝敬他,可是普羅霍雷奇那老傢伙卻不贊成,他說,這樣只能使那些官老爺更貪得無厭。實際上這算什麼呢?我們就毫無辦法對付?……我們聽了這老傢伙的話,可是那位官老爺生氣了,真的打了報告指控我們了。如今要傳我們上法庭了。』我問:『那麼你們的糧庫確實管理得好嗎?』『蒼天可做證,管理得很好,而且存有法定數量的糧食……』我說:『既然如此,你們就不必害怕。』於是我就替他們寫了狀子……現在誰勝誰負還不清楚……為什麼有人為這件事上您這兒來指責我——道理是很明顯的:無論什麼人,自己的襯衫總是最貼近自身。」
米佳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人,身材高挑挺拔,一頭鬈髮。他進房間時一九_九_藏_書看見我,便停在門邊。他穿的是德國式服裝,但單是肩部大得不相稱的褶子就明顯地證明,這服裝無論是裁剪或做工都是出自俄國裁縫的手。
「在城裡。」
塔季雅娜·伊利尼奇娜走到門口喊了一聲:「米佳!」
「米佳今天來了。」塔季雅娜·伊利尼奇娜低聲地說。
米佳出去了。塔季雅娜·伊利尼奇娜也跟了出去。
「啊!」地主坦然地應了一聲,就轉過頭去。
「瞧,孩子們,」他對女兒們說,「給你們找到一位老師了。你們老是纏著我說:教我們音樂和法國話吧。現在給你們找來了法國人,他會彈鋼琴……喂,穆西,」他指了指五年前從一個賣香水的猶太人那裡買來的那架破鋼琴,繼續說,「露一手你的技藝給我們瞧瞧吧,茹埃!(彈吧!)」
「請您照實說,盧卡·彼得羅維奇,」談話中我這樣問,「早先在你們那個年月里是不是較好一些?」
「哼,就是這樣嘛,」奧夫夏尼科夫繼續說……「你呀,就會寵他!好了,叫他過來吧——那就這樣吧,看在貴客面上,我饒了這傻瓜蛋……好,叫他過來,叫他過來……」
「我不去這個大肚皮家。吃老貴的魚,放的油卻是帶哈喇味的。別去理他了!」
親愛的讀者,有這樣一個人,他身材魁梧,年約七十,臉有點像克雷洛夫,雙眉低垂,眉下有一雙明亮睿智的眼睛,器宇軒昂,談吐穩重,步履遲緩,這就是我要向諸位介紹的奧夫夏尼科夫他穿的是一件肥肥大大的長袖藍外衣,衣扣直扣到脖下,脖子上圍有一條淡紫色綢圍巾,腳蹬一雙擦得鋥亮的帶穗子的長筒靴從大體上看,很像一個殷實的生意人。他的手又軟又白,甚為好看,在說話的時候,常常去摸摸外衣上的扣子。奧夫夏尼科夫的傲氣和古板、機靈和懶散、直爽和固執使我想起彼得大帝以前時代的俄羅斯貴族……他要是穿上古代的無領大袍,那會很相稱的。這是一位舊時代的遺老。鄉親們對他異常尊敬,認為與他交往是件體面事。他的那些獨院地主弟兄對他可崇拜啦,老遠望見他便脫帽致敬,並以他為驕傲。一般說來,在我們這一帶,獨院地主跟庄稼人至今很難區分:他們的家業恐怕還比不上庄稼人的小牛長得不及蕎麥高,馬匹勉強地活著,挽具也很蹩腳。奧夫夏尼科夫可算是這通常情況中的一個例外,雖然也說不上有錢。他和老伴兩人住在一幢舒適整潔的小房子里,僕人不多,讓他們穿俄羅斯式服裝,稱他們為用人。僕人們也替他耕田種地。他不冒稱貴族,也不以地主自居,從來不像常言所說的那樣「忘乎所以」:頭遍請他入席,他不會立即就座,有新的客人到來時他定然起立,然而又顯得那樣莊重、尊嚴而親切,使客人不由得向他深深鞠躬。奧夫夏尼科夫保持古風舊習不是出自迷信(他的心靈是相當自由開放的),而是出自習慣。比如說,他不喜歡帶彈簧座的馬車,因為他覺得這種馬車坐得並不舒坦,他要麼乘坐賽跑馬車,要麼乘坐帶皮墊的漂亮小馬車,親自駕馭自己的良種棗紅色跑馬(他養的馬全是棗紅色的)。馬車夫是一個臉頰紅潤的年輕小夥子,頭髮理成圓弧形,穿一件淺藍呢上衣,頭戴低低的羊皮帽,腰系皮帶,畢恭畢敬地與主人並肩而坐。奧夫夏尼科夫每天都要睡一會兒午覺,每逢星期六洗一次澡,只讀一些宗教的書(而且神氣地戴上那副圓形銀框眼鏡),每天都早起早睡。可是他不蓄鬍子,頭髮理成德國式髮型。他待客極為親切誠摯,但不對客人低三下四。不忙前忙后,也不拿什麼乾的和腌的東西去款待客人。「老伴!」他慢條斯理地說,身體不站起來,只是稍稍向她轉過頭,「拿些好吃的來請客人嘗嘗。」他認為糧食是上帝所賜,銷售糧食是罪孽的。一八四年,在發生大飢荒和物價狂漲之時。他把自家的全部存糧拿出來賑濟附近的地主和農民;來年時他們都很感激地把糧食歸還給他。常常有鄉親們跑來請奧夫夏尼科夫去為他們評理、調解,他們幾乎都能服從他的評判,聽從他的勸解……許多人多虧有他幫助而最終劃清了田界……可是有兩三次同一些女地主發生齟,這以後他便聲稱,決不為婦道人家之間的糾紛居中調解了。如今他受不了忙亂、受不了驚慌著急,更受不了娘兒們的長嘴長舌和「瞎忙」。有一次他家的房子著了火。有個僱工慌裡慌張地向他跑來,一邊大喊大叫:「失火了!失火了!」奧夫夏尼科夫鎮定自若地說:「你嚷嚷什麼呀?遞給我帽子和手杖……」他喜歡親自訓練馬。有一回,一匹衝勁十足的比秋克馬拉著他下山,奔向峽谷。「嘿,得了,得了,年輕的小馬駒,你會摔死的。」奧夫夏尼科夫好心地關照它,可說時遲那時快,他連同所乘的賽跑馬車、坐在後邊的小廝和那匹馬一起全滾到峽谷里了。幸虧谷底儘是一堆堆沙子。沒有傷著人,只有那比秋克馬把一隻腿摔脫臼了。「唉,你瞧瞧,」奧夫夏尼科夫從地上爬起來,仍然語氣平和地說,「我對你說過的呀。」他按自己的心意找了一位配偶。他的妻子塔季雅娜·伊利尼奇娜是位高個子女人,端莊而寡言少語,老是系著栗色的綢頭巾。她顯得神情冷漠,可是沒有人怨她嚴厲,相反,有許多窮人稱她為好大娘和恩人。端正的容顏、烏黑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至今仍能證明她當年的出眾姿色。奧夫夏尼科夫沒有子女。
「他來幹什麼?」
也許讀者跟著我在獨院地主奧夫夏尼科夫家裡已坐厭煩了,因此我就不再叨叨個沒完了。
「我知道,知道你要對我說什麼,」奧夫夏尼科夫打斷了他的話,「的確,做人應該正直公道,應該樂於助人。有時候還應該豁得出去……可你難道全是這樣做的嗎?不是常常有人請你上酒館嗎?不是請你喝酒,向你鞠躬作揖,說:read•99csw.com『德米特里·阿列克塞伊奇,好老爺,幫幫忙吧,我們必當酬謝。』說著把一個銀盧布或一張五盧布鈔票偷偷地塞給你,是不是?啊?有沒有這樣事?說呀,有沒有?」
我回答奧夫夏尼科夫說,這位柳博茲沃諾夫先生也許有病。
「請您說說,這是什麼怪事,我搞不明白。是他那些佃戶說的,可我弄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您知道,他是個年輕人,不久前他母親去世了,他得到了一筆遺產。於是來到自己的領地上。庄稼人一齊前來,想瞧瞧自家老爺的風采。瓦西利·尼科拉伊奇向他們迎了過來。庄稼人一瞧——好奇怪呀!——老爺穿著一件棉毛褲,像個馬車夫,腳上穿的是一雙鑲邊的靴子;他穿的襯衫是紅色的,上衣也是像馬車夫穿的;蓄著大鬍子,頭上戴的是頂樣式古怪的小帽,那張臉也很怪,似醉非醉,像是精神不正常。他說:『你們好,夥計們!願上帝保佑你們。』庄稼人向他鞠躬,只是不吭聲,大概有些膽怯。他本人似乎也顯得膽怯。他向眾人講了幾句話,他說:『我是俄羅斯人,你們也是俄羅斯人;我愛俄羅斯的一切……我的心是俄羅斯的,血也是俄羅斯的……』突然他下令說:『來,鄉親們,唱一首俄羅斯民歌吧!』庄稼人的雙腿哆嗦起來,都發愣了。有一個膽子大一些的人開始唱了,立刻又蹲下地去,藏到別人的背後了……令人驚奇的是,我們這兒確實有一些落拓不羈的地主,行為放蕩,穿得像馬車夫一樣,又跳舞,又彈吉他,跟僕人們一起唱歌、飲酒,跟農人們一起吃吃喝喝;可是這位瓦西利·尼古拉伊奇卻像位大家閨秀,老是在讀書寫字,要麼就唱讚美詩,不跟人聊天,靦靦腆腆,經常獨自一人在花園裡徘徊漫步,像是有苦悶或憂傷。原有的那個管家在開頭一些日子顯得惶惶不安;在瓦西利·尼古拉伊奇到來之前,他跑遍了各家農戶,向大家鞠躬作揖——這饞貓心裏明白,它吃了誰家的魚肉!庄稼人有了盼頭,心裏想:『你溜不掉,夥計!馬上有人來收拾你啦;當心吧,你這貪心鬼!……』可結果呀——怎麼對您說好呢?連上帝也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瓦西利·尼古拉伊奇叫管家前來,他一開口,自己倒先臉紅了,連呼吸也急促起來,說:『你在我這兒辦事要公道,不要欺壓人,聽見了嗎?』打那以後就沒有再叫管家前來聽吩咐了。他待在自家領地上就像個陌生人。這樣一來,管家便放寬心了,庄稼人都不敢去找瓦西利·尼古拉伊奇,因為他們害怕。還有令人奇怪的事呢:這位老爺向他們鞠躬問候,親切地望著他們,他們卻反而嚇得發抖。多麼怪呀,先生,您說說?……或許是我糊塗了,老了,還怎麼的——我搞不明白。」
「嘿,過來吧,過來吧,」老頭子說,「為啥害臊呀?要謝謝你嬸,是她說的情……好,我來介紹一下,」他指著米佳說,「這是我的親侄兒,可我怎麼也管教不了他。他混到頭啦!(我和他相互鞠個躬。)你說說,你在那邊又胡搞什麼啦?他們為啥告你,你說呀。」
「你們在那兒幹什麼呀?」他問庄稼人。
「任何人都是這樣,顯然,你不是這樣,」老頭低聲地說……「那麼你跟舒托洛莫夫的庄稼人在那邊搞什麼鬼?」
馬兒又跑動了。
「現在你沒有拿,一旦自己窮急了,就會拿的。沒有昧著良心……哼,你呀!好像你維護的全是大好人呢!……那博里卡·彼列霍多夫你忘啦?……是誰替他奔走的?是誰庇護他的?啊?」「彼列霍多夫他是自作自受,的確……」
「唉,您說說看,」他朝向我說,「拿這些親戚怎麼辦呢?不能把他們拒之門外……這不,上帝賜給我一個侄兒。這孩子人很聰明,很機靈,這沒得說;學習也棒,只是我對他什麼也指望不上。他本來任了公職,可他撂下不幹了:說是沒什麼發展前途……難道他是個貴族?即使是個貴族,也不能立刻當上將軍嘛。目前他沒事閑著……這倒沒什麼——誰知道他竟干起替人提刀代筆的事!替農人寫狀子,擬呈文,給鄉警出點子,告發土地測量員,出入大小酒館,結交一些無業人員、小市民、旅店的勤雜工。這不是遲早得惹禍嗎?這警察局長和縣警察局長警告過他不止一次了。好在他能花言巧語,插科打諢,逗得他們哈哈大笑,可後來又給他們添麻煩……得了,他還坐在你的小屋子裡嗎?」他轉身對妻子說,「我可知道你,你可是那副菩薩心腸,總護著他。」
「啊,啊!」那穿狼皮大衣的人帶著斥責的口吻說話了,「該死的傢伙,跟著拿破崙的侵略軍闖到俄國來,燒毀了莫斯科,偷走了伊萬大帝鐘樓上的十字架,可現在卻喊『穆西,穆西!(先生,先生!)』現在夾起尾巴了吧!惡有惡報……走吧,菲利卡!」
「就是買下米庫利諾那塊地的地主加爾片琴科家裡的那一個。費多西婭是米庫利諾村的人。她在莫斯科做裁縫,承擔代役租,能按時交納租金,每年交一百八十二個半盧布……她手藝很好,在莫斯科很多人請她定做衣服。日前加爾片琴科去信召她回來,把她留在這兒,又不派她幹什麼活。她很想贖身,也向東家說過了,可是他不做任何決定。叔,您跟加爾片琴科相識,能不能去對他說一說?……費多西婭願出高價贖身。」
「您好像也喜歡打獵,盧卡·彼得羅維奇?」
「開頭他是借酒澆愁。」米佳放低聲音說。
奧夫夏尼科夫嘆了口氣。
米佳顯然不願當著我的面進行解釋和辯白。
「Sauvez-moi,sauver-moi,mon bon monsieur!」列戎哀求說。「瞧,這種小民族!竟沒有人懂俄語!繆濟克,繆濟克,薩韋……繆濟克……武?薩韋?(音樂,音樂,你懂音樂嗎?懂嗎?)喂,你說呀!科姆普列內?薩韋……繆濟克……武?(聽得懂嗎?你懂音樂嗎?)福爾托皮亞諾……茹埃……薩韋?(鋼琴,你會彈嗎?)」
「去過,那早啦,很早很早啦。如今我七十三了,我是在十六歲那一年去的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