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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兒

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兒

我的朋友,恐怕我人已不在!
「事情真怪啦,」她有一次對我說,「當今編的歌怎麼都是喪里喪氣的,我們那個時候編的歌就不一樣,悲傷的歌也有,可聽起來總是很舒服的……」比如:
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是位五十歲上下的女人,有一對又大又突的大眼睛,鼻子有點扁,臉頰紅潤,雙重下巴。臉上露著慈愛可親的神情。她從前嫁過人,可不久便守寡了。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是個極不平凡的女人。她住在自家的小田莊上,深居簡出,很少和鄰里交往,然而挺喜歡一些青年後生。她出生於一個相當貧寒的地主之家,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換句話說,她不會講法語;甚至連莫斯科也沒有去過——話說回來,儘管有這種種不足之處,可她為人質樸、善良,思想感情方面也很開放,甚少染有小地主婆們習見的通病,這著實令人驚異不已……一個婦道人家長年蝸居於窮鄉僻壤之地,卻不搬弄是非,不嘰嘰喳喳,不低三下四,不衝動,不壓抑,不因好奇而急得打哆嗦……真可說是一種奇迹!她平日穿一身塔夫綢連衣裙,戴一頂淡紫色飄帶的白色便帽;她很好吃,但不食之過飽;蜜餞、乾果、腌菜之類都交託給女管家去製作。那麼您會問,她成天做些什麼呢?……看書嗎?不,她不看書;說真的,書籍不是為她而出版的……如果沒有客人來訪,我這位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冬天就坐在窗下織襪子;夏天則到花園裡,種種花、澆澆水,一連幾小時逗著小貓玩,喂喂鴿子……她家務幹得很少。但如果有客人來,有她所喜歡的鄰近的年輕人來,那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的精神頭也就來了;招呼客人落座,請他喝茶,聽他談天說地,沖他笑,有時還拍拍他的臉頰,可是她自個兒不大說話;人家有了不幸和痛心的事,她就給以安慰,給以善意的忠告。有多少人向她傾吐自家的隱私、內心的秘密,伏在她手上哭泣!她常常跟客人面對面地坐著,輕輕地支著胳膊,那麼關切地瞅著客人的眼睛,那麼友愛地微笑著,使客人不由得想:「您是個何等真誠的女人啊,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讓我把心裏的話掏出來對你說說吧。」在她的幾個小巧而安適的房間里,人們都感到又溫馨又舒坦;她家裡的天氣總是晴朗的,如果可以這樣形容的話。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是個好得令人驚異的女人,可是沒有誰對她感到驚異。她的清醒的頭腦,她的堅強和豁達,她對旁人的悲歡的熱情關懷,總之,她的種種美德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她沒有花費什麼氣力和辛苦就獲得的……不可能把她想象成為另外的樣子,所以,也用不到去感謝她。她特別喜歡瞧年輕人在那裡嬉戲和玩鬧;她把雙手交叉在胸前,仰著頭,眯著眼睛,坐在那裡微笑著,有時忽然嘆息一聲說:「唉,你們呀,我的孩子們,孩子們!……」所以,人們往往很想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說:「請聽我說,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您不知道自己的可貴,雖然您非常單純,沒念過什麼書,可您是個很不尋常的人哪!」光是她的名字便帶有某種熟悉、親切的味道,人們都樂於聽到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會引起人們友善的微笑。比如,我有好幾次在途中向遇到的庄稼人問路:「老鄉,到格拉喬夫卡怎麼走呀?」他就會說:「先生,您先到維亞佐沃耶,再從那邊到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那兒,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那邊的任何人都會指給您路的。」庄稼人在提到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這名字的時候,都帶點特別意味地點點頭。她的家業不大,用的僕人不多。住屋、洗衣房、貯藏室和廚房都交給女管家阿加菲婭去料理。這位女管家曾當過她的保姆,是個非常善良的、愛哭鼻子的、沒了牙齒的老婆子。歸她調遣的有兩個身健力壯的丫頭,她們的臉宛如安東諾夫蘋果,堅堅實實,又紅得發紫。已年屆古稀的老僕波利卡爾普擔任侍僕、管事,併兼管餐室的事務。這老頭古怪得很,挺有學識,是一個退職的小提琴手,很崇拜維奧第,可對拿破崙很仇恨(稱他為波拿巴季什卡),另外對夜鶯十分著迷。他在自己的屋裡常養著五六隻夜鶯;早春時節,他會在鳥籠旁坐上好幾天,等候夜鶯的第一聲「啼囀」,一等到后,便雙手掩面,呻|吟地說:「唉,可憐呀,可憐呀!」繼而放聲大哭,淚流如注。波利卡爾普身邊有一個幫手,那就是他的孫子瓦夏,這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一頭鬈髮,眼睛水靈靈的;波利卡爾普對這孫子疼愛至極,從早到晚跟他叨咕個沒完。他還要管孫子的教育。「瓦夏,」他說,「你說,波拿巴季什卡是強盜。」「那你給我什麼呀,爺爺?」「給你什麼?……什麼也不給……要知道你是什麼人?你是不是俄國人?」「我是阿姆琴人,爺爺,是在阿姆琴斯克生的。」「哦,笨蛋!阿姆琴斯克又是在哪兒呢?」「那我怎麼知道呀?」「阿姆琴斯克是在俄國嘛,笨蛋。」「在俄國又怎麼樣呀?」「怎麼樣?已經故世的斯摩棱斯克公爵大人米海洛·伊拉里奧諾維奇·戈列尼謝夫·庫圖佐夫在上帝的幫助下,把波拿巴季什卡從俄國國土上趕了出去。關於這件事還編了一首歌呢:『波拿巴跳不了舞了,他把吊襪帶走丟了……』你要懂得,是公爵解救了你的祖國。」「這關我什麼事呢?」「唉,你這笨孩子,真笨!假如不是米海洛·伊拉里奧諾維奇公爵把波拿巴季什卡趕了出去,如今就會有法國佬拿著棍子來敲你的腦瓜了。他會走到你跟前說:『科曼……武……波爾捷……武?』接著就會啪啪地揍你一頓。」「那我用拳頭揍他的肚子。」「他會對你說:『彭茹,彭茹,維涅……伊西』——就會揪住你的頭髮,揪得緊緊的。」「那我就踢他的腿,狠狠地踢,踢他那疙里疙瘩的腿。」「這說對了,他們的腿都是疙里疙瘩的……可是他要把你的手捆起來,那怎麼辦呢?」「我才不讓他捆呢,我會叫馬車夫米海依來幫我。」「可是要知道,瓦夏,你和米海依對付不了法國佬,那怎麼辦?」「哪會對付不了?米海依力氣大著呢!」「那你們要拿法國佬怎麼樣呢?」「我們就敲他的脊樑,狠狠地敲。」「那他就要喊:『帕東,帕東,塞武普萊!』」「那我們就對他說:就不對你塞武普萊,你這個法國佬!……」「好樣的,瓦夏!……那你就喊:『波拿巴季什卡是強盜!』」「那你就給我糖吧!」「瞧這小子!……」https://read.99csw•com
來呀,到草地上找我來,
親愛的讀者,讓我們攜著手,一塊兒乘車去遊玩吧。天氣好極了;五月的天空藍盈盈的;爆竹柳光滑的嫩葉彷彿沖洗過似的,亮亮閃閃;寬闊平坦的大路上長滿了帶紅莖的小草,那是綿羊最可心的食物;在左右兩邊山岡的長長的緩坡上,輕輕地蕩漾著綠蔥蔥的黑麥;一小片一小片的雲影在黑麥上晃動著稀稀落落的斑點。放眼遠眺,可看見一片片黑乎乎的樹林、一個個閃爍的池塘,一座座黃燦燦的村莊。大群大群的雲雀騰空而起,歌唱著,又拚死勁地衝下來,伸長脖子,昂立在一個個小土塊上;一隻只白嘴鴉停歇在大路上,瞅著我們,身子緊貼著地面,讓我們的車子駛過去,然後蹦了幾下,不大甘心地飛到一邊去;在峽谷對面的山上,有一個庄稼人在耕田;一匹短尾巴、鬃毛蓬鬆的花斑馬駒腿腳不穩地跟在它母親後邊跑,可以聽得見它的細聲細氣的嘶喊。我們的車子駛進一片白樺林;濃烈的清新氣息沁人心脾。車子已來到一個村口的柵欄處了。車夫跳下車,馬兒們噴著響鼻,拉梢馬東張西望,轅馬甩著尾巴,把頭靠在軛上……柵欄門軋軋地打開了。車夫又坐上車……走吧!前面便是村莊了。跑過了五六戶人家,我們便往右拐,下到一處窪地,又跑上一個堤九_九_藏_書壩。在一個不很大的池塘的另一邊,在蘋果樹和丁香樹的圓圓的樹梢後邊,可看到一座木屋的先前曾是紅色的木板屋頂,還有兩個煙囪;車夫讓車子沿著圍牆往左跑,在三隻老朽的長毛狗沙啞的尖叫聲中,把車子駛進了那敞開著的大門,在寬敞的院落里威風地兜了個圈,經過馬廄和庫房時,他向一個側身邁過一道高門檻走進貯藏室敞著的門裡去的老管家婆文雅地鞠一下躬,終於把車子停在一個帶有明亮的窗子可外表黑乎乎的小屋的台階前……我們已來到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家了。瞧,她親自打開了通風窗,朝我們點頭招呼了……您好呀,大娘!
「別離之時心悲愴。」不肯安靜的歌手繼續唱道。
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調皮地微笑了一下。
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同女地主們很少往來;她們不高興上她家做客,她也不善於與她們應酬,聽著她們嘰嘰喳喳地瞎聊,她就要打瞌睡,振作一下,使勁睜開眼睛,可又打起瞌睡來。一般說來,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不喜歡女人。她有一位朋友,是個很老實很不錯的年輕人,他有一位姐姐是個三十八歲半的老姑娘,心眼非常好,可是有點心理變態,有些矯揉造作,容易衝動。她弟弟常向她談起這位女鄉親的事。有一天早晨,這位老姑娘半句話也沒說,便叫人給她備馬,騎上馬就奔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家來了。她穿一身長長的連衣裙,戴著帽子,矇著綠色面紗,披散著鬈髮,進入前室,經過把她當作人魚而嚇蒙了的瓦夏身旁,直入客廳。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嚇得夠嗆,本想站起身來,可兩腿已發軟了。「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這位女客用懇求的聲調說起來,「請恕我冒昧;我是您的朋友阿列克塞·尼古拉耶維奇·克×××的姐姐,我從他那裡聽說了許多關於您的事,所以決定前來拜識您。」「非常歡迎。」受驚的女主人喃喃地說。客人摘下帽子,甩了甩鬈髮,便挨著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坐下來,握住她的手……「看來,這就是她,」她用深思的、感動的聲音說了起來,「這就是那個善良、開朗、高尚、神聖的人!這就是那個單純而又深沉的女人!我多麼高興,我多麼高興啊!我們以後會互相敬愛的!我終於放下心了……我想象中的她正是這樣,」她盯看著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的眼睛,低聲地補充說,「您真的不生我的氣嗎,我的善心人,我的好人?」「哪兒的話呀,我很高興……您要不要喝點茶?」客人謙遜地微微一笑。「Wie wahr,wie unreflectirt,」她輕聲地說,彷彿是自言自語,「請允許我擁抱您,我親愛的朋友!」
來呀,到草地上找我來,
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搖搖頭。
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起初認不出他來了。從他的來信推想,她以為他是個瘦弱有病的人,但看到的卻是一個肩寬體胖的小夥子,長著一張紅潤的寬臉龐,一頭油亮亮的鬈髮。瘦小蒼白的安德留沙已變成了一個壯健的安德列·伊萬諾夫·別洛夫佐羅夫。他不光是外表上變了。從前那種本分、靦腆、謹慎、整潔不見了,換成了馬虎、蠻橫和令人受不了的邋遢;他走起路來大搖大擺,往安樂椅里一靠,往桌子上一趴,伸開四肢懶洋洋地躺著,大聲地打呵欠;對姑媽、對僕人都很粗魯。他說,我是藝術家,是自由的哥薩克!要知道我們是與眾不同的!常常一連幾天不動一筆;一旦所謂靈感來了,便裝腔作勢,像是喝醉了酒似的,又難過,又笨拙,又吵鬧;兩頰燒得紅彤彤,兩眼蒙矇矓矓;大吹自己的才華、自己的成就,吹自己如何發展,如何前進……其實,論能力,他只配勉強畫畫一般的肖像畫。他十分的無知,什麼書也不去讀,藝術家還讀書幹嗎呀?大自然、自由、詩歌——就是他的靈感之源。只要晃晃鬈髮,學學夜鶯叫,吸吸茹可夫煙就行了!俄羅斯人的豪放固然是好,但它只適合於很少的人;而二把刀的缺乏才氣的波列扎耶夫之流是叫人受不了的。這位安德列·伊萬內奇就賴在姑媽家了,白吃的麵包顯然很對他的胃口。他往往使客人感到無聊得要命。他常常坐在鋼琴前(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家裡也有鋼琴),用一根指頭摸索著彈起《勇敢的三套馬車》;敲著琴鍵,配奏和音;一連幾小時痛苦地哼唱瓦爾拉莫夫的情歌《孤獨的松樹》或《不,醫生,你不要來》,眼睛下邊肥得流油,臉頰如鼓一般油光光的……或者,猛的一聲狂喊「平息吧,激|情的浪濤」……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聽了直發抖。https://read.99csw.com
親愛的姑媽!
對美術和美術家的喜愛使這些人帶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膩勁;同他們往來,同他們交談,那可夠人受的:他們簡直是一種塗了蜜的木棍。比如說吧,他們從來不把拉斐爾叫拉斐爾,不把科累佐叫科累佐,他們總是說「神聖的桑齊奧,無與倫比的德·阿萊格里斯」,而且必定把所有的o都發成ó音。那些不很高明、自命不凡、滑頭滑腦、平平庸庸的畫家往往被他們捧為天才,或者更確切說,被捧為「鐵(天)才」;他們的嘴老離不開什麼「義大利的藍天」「南國的檸檬」「布倫塔河畔的芳香」,等等。「唉,瓦尼亞,瓦尼亞,」或「唉,薩沙,薩沙,」他們常相互深情地說,「咱們應該到南國去,到南國去……咱們在心靈上都是希臘人,古希臘人!」可以看一看他們在展覽會上,在某些俄國畫家的某些作品前面的那副神情。(應該指出,這些先生大都是熱烈的愛國者。)有時他們退後一兩步,仰著頭,有時又走近畫面;他們的眼睛老顯得油亮亮、濕乎乎的……「啊,我的天哪,」他們終於用激動得發顫的聲音說,「有靈魂,有靈魂呀!啊,心靈呀,心靈呀!充滿靈氣!多麼有靈氣呀!……多好的構思!構思真巧呀!」而且他們自家的客廳里掛的又是些什麼樣的畫呀!每天晚上去他們家裡喝茶,聽他們海聊的又是些什麼樣的美術家呀!而他們拿給這些美術家看的自己房間的透視圖景又是什麼呀:右邊是一個刷子,鋥亮的地板上有一堆垃圾,窗邊桌子上擺著一個黃色的茶炊,還有主人自己,他穿著便服,頭戴小帽,臉頰上還映出明亮的光點!那些來拜訪他們的頭髮長長、面帶輕狂笑容的繆斯後裔們又是些什麼人啊!在他們的鋼琴旁邊尖聲怪叫的臉色蒼白鐵青的小姐們又是些什麼人呀!由於在我們俄國已經形成這樣的風氣:一個人不能只沉迷於一種藝術,什麼都得享受。所以毫不奇怪這些痴迷藝術的先生們對於俄國文學,尤其對於戲劇都給予大力支持……《賈科貝·薩納扎爾》一類的作品就是為這些先生們而寫的:得不到認可的天才跟世人和整個世俗的那種被描寫過千百次的鬥爭深深觸動他們的靈魂……
在別離后的頭三年裡,安德留沙頻頻地寫信回來,有時還在信里附一些畫。別涅沃連斯基先生偶爾也在信上附上幾句話,大都是讚揚性的話;後來信寫得少了,越來越少了,最後乾脆就沒有了。整整一年裡侄兒的音信杳然;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已經放不下心,突然她收到一封短簡,內容如下:
別涅沃連斯基先生到來的第二天,在飲茶的時候,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叫侄兒拿他的畫來給客人看看。「他在您這兒畫畫?」別涅沃連斯基先生不免驚訝地問道,並帶著關切的神情朝安德留沙轉過身。「可不是,他在畫畫,」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說,「他可喜歡畫畫啦!他自己畫,沒有老師教。」「啊,給我看看,給我看看。」別涅沃連斯基先生接著說。安德留沙臉紅了,微笑著,把自己的小畫冊遞給客人。別涅沃連斯基裝作很內行的樣子翻看著畫冊。「很好嘛,年輕人,」最後他說,「很好,非常之好。」他撫摸了一下安德留沙的頭。安德留沙趕緊吻了吻他的手。「您瞧,多有才氣呀!……恭喜您,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恭喜您。」「可是,彼得·米海雷奇,這兒給他請不到老師。到城裡請又太貴。鄰近的阿爾塔莫夫家倒是有一位畫家,聽說挺棒的,可是那家女主人不准他給別人教課。說是會敗壞自己的趣味。」「哦,九*九*藏*書」別涅沃連斯基先生應了一聲,沉思起來,皺起眉頭瞧了瞧安德留沙,「好,這事咱們等會兒商量商量。」他忽然補充了一句,並搓了搓手。就在當天,他請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跟他單獨談一談。他們關起門來。半小時之後,他們招呼安德留沙前來。安德留沙進來了。別涅沃連斯基先生站在窗前,臉上微微泛紅,眼睛閃亮。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坐在角落裡,抹著眼淚。「啊,安德留沙,」她終於開口說話,「你要謝謝彼得·米海雷奇:他要培養你,帶你去彼得堡。」安德留沙站在原地發愣了。「您對我坦率地說說,」別涅沃連斯基先生開始以充滿尊嚴和垂憐的口吻說,「你想不想當藝術家,年輕人,你有沒有感到對藝術負有神聖的使命?」「我很想成為藝術家,彼得·米海雷奇。」安德留沙膽怯地回答說。「你這樣想我很高興。當然啰,」別涅沃連斯基先生繼續說,「你離開你尊敬的姑媽是會很難過的;你一定對她懷有深切的感激之情。」「我十分熱愛我的姑媽。」安德留沙打斷他的話說,並眨巴起眼睛。「那當然,那當然,這是很可理解的嘛,對你也應大加稱讚;不過,將來你有了成就……那將會多麼高興……」「擁抱我吧,安德留沙。」這位慈善的女地主喃喃地說。安德留沙撲過去摟住她的脖子。「好啦,現在去謝謝你的恩人吧……」安德留沙摟住別涅沃連斯基先生的肚子,踮起腳尖,才勉強夠著他的手,恩人確實把手縮回去,可沒有過急地縮回……總該讓孩子高興點,讓他滿意點,也可以讓自己開心。過了兩三天,別涅沃連斯基先生便帶著自己新收養的孩子離去了。
這位老姑娘在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家坐了三個小時,嘴巴半刻不停地叨叨著。她竭力向這位新相識講解她本人的價值。這位不速之客走後,晦氣的女主人立即去洗了澡,喝了不少椴樹花茶,便上床躺著了。到了第二天,這位老姑娘又來了,一坐就是四個小時,臨走時還說,以後天天都要前來拜訪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要知道,她是想讓這個如她所說的具有豐富天性的女人得到充分的發展,想彌補其教育上的不足。倘若真的這樣下去,那非把這位女主人折磨死不可,幸虧情況起了變化:首先,過了兩三個星期,這位老姑娘對自己弟弟的女朋友「完全」失望了;第二,她愛上了一個過路的年輕大學生,立即跟他殷勤而熱烈地通起信來;她在信中一般都祝願他過神聖而美好的生活,表示要犧牲「整個自己」,只要求他稱她為姐姐;她很投入地去描寫大自然,並大談歌德、席勒、培堤那和德國哲學——終於使這個可憐的年輕人陷於悲觀失望之中。可是青春的力量還是勝利了:一天晨,他懷著對這個「姐姐和好朋友」的極大氣憤和憎恨醒來了,由於心裏有火,他差一點兒把自己的侍僕痛揍一頓;後來在很長的時間里,只要聽到人家稍稍談到崇高而無私的愛情,他便氣得幾乎要把那人吃了……打那以後,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就比以前更加不願意跟自己的女鄰里們交往了。
我的保護人彼得·米海洛維奇已於三天前病故了。殘酷的中風使我失去了這位最後的靠山。當然,我今年已快二十歲了;在過去的七年裡我做出了一些出色的成績;我深信自己具有才華,並可藉此為生;我沒有灰心,不過,如果可能的話,請您儘快匯給我二百五十盧布。吻您的手,其他待以後再敘。
「你得啦,安德留沙。」
我整天在這兒流淚……
別涅沃連斯基先生是個胖胖的中等身材的人,面相溫和,兩腿短短的,兩手肥肥的;他穿一件非常整潔的寬鬆的燕尾服,高高地系著一條寬領帶,襯衫雪白,綢坎肩上掛著一根金鏈,食指上戴著一個寶石戒指,頭上罩著淺黃色假髮;言談懇切而溫和,走路沒有聲響,開心地微笑,開心地轉動眼睛,開心地把下巴垂到領帶上,總之,是個很開心的人。上天也給了他一副極慈善的心腸:他易於掉淚,也易於狂喜;此外,他對藝術也燃燒著一腔無私的熱情,確實是無私的熱情,因為,如果照實說,別涅沃連斯基先生對於藝術恰恰是一竅不通的。令人驚奇的是,他的這種熱情是從哪兒來的呢?是哪些神秘莫解的法則所使然嗎?看起來他也是個講實際的,甚至很普通的人https://read.99csw.com……話說回來,在我們俄國,這樣的人多著呢。
「我痛——苦,我痛——苦呀。」侄兒在隔壁房間大喊起來。
昔日的許多朋友已不再來登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家的門了。
「唉,這種藝術家真夠我受的!……」
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就給侄兒匯去了二百五十盧布。過了兩個月,他又來信要錢;她把手頭僅有的錢湊足數,又給他匯去了。第二次匯出款之後,還不到六個星期,他又第三次來信要錢,說是要買顏料,替捷爾捷列舍涅娃公爵夫人畫一幅預定的肖像畫。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這次沒有給錢。「要是這樣的話,」他又給她來信說,「我想到您的村子里養一養身子。」就在這一年的五月,安德留沙真的回到了小布雷基村。
我在這兒把你徒然盼待;
唉!世上哪有永恆不變的事呀。我對諸位所講的這位善良女地主的日常生活情況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家中過去的那一派寧靜氣氛已永遠被打破了。如今她家裡住著一個侄兒,是從彼得堡來的一個美術家,他在這裏已住了一年多了,事情是這樣的。
情況是這樣的:大約七八年前,她家有一天來了一位貴客,他就是六品文官和勳章獲得者彼得·米海雷奇·別涅沃連斯基先生。別涅沃連斯基先生從前曾在附近的縣城裡任職,那時他常來看望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後來他遷往彼得堡,併入了內閣,謀得了要職。他常常因公出差,有一回在出差途中他想起了這位舊相識,就順便前來她家,想在「鄉村幽靜生活的懷抱」里休息兩天,消除一下公務的煩心。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以她平素的好客熱情招待了他,於是別涅沃連斯基先生……不過,在繼續講這故事之前,親愛的讀者,讓我先向諸位介紹一下這位新的人物吧。
唉,待你真到草地上找我來,
打那時候起已過去一年了。別洛夫佐羅夫至今還住在姑媽家裡,並一直打算上彼得堡去。他在鄉下更加發胖了。誰能想到呢,姑媽對他疼愛極了,鄰近一帶的丫頭們都對他著了迷……
七八年以前,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家裡寄養著一個失去了雙親的十一二歲的孤兒,這是她亡兄的兒子,名叫安德留沙。安德留沙長有一雙明亮的水靈的大眼睛、小小的嘴巴、端正的鼻子、漂亮的高高的額門。他說話的嗓音輕柔而甜美,外表整潔,舉止得體,待客親切而殷勤,常懷著孤兒的敏感去吻姑母的手。常常是客人剛剛進門,他已把椅子給客人端過來了。他從不調皮搗蛋,總是文文靜靜;他坐在角落裡讀書寫字,顯得那麼謙恭、安分,甚至不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有客人進來,安德留沙就站起身來,有禮貌地笑笑,臉泛紅暈;客人離去了,他又坐下來,從衣兜里掏出帶小鏡子的刷子,梳梳自己的頭髮。他打小便愛畫畫。他只要得到一小片紙,便立即向女管家阿格菲婭要來剪刀,把紙細心地剪成正四方形,給四周畫上邊,就畫起畫來:畫一隻帶大瞳孔的眼睛,或畫一個又高又直的鼻子,或畫一座有煙囪的、還冒出縷縷炊煙的房子,或畫一隻像長凳似的「en face」的狗,畫一棵停著兩隻鴿子的小樹,在下邊題上字:「安德列·別洛夫佐羅夫畫,某年某月某日,于小布雷基村。」在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的命名日到來之前,他特別用心地畫了兩三個星期的畫。到了那一天,他第一個前去祝賀,並呈上一束扎著玫瑰色帶子的小畫卷。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親了侄兒的前額,解開了帶子:小畫卷展開了,呈現在姑母的好奇目光前的是一座圓形的、筆墨生動的殿堂,帶有一排廊柱,中央是祭壇,祭壇上燃燒著一顆心,還有一個花冠;在上邊,在彎彎曲曲的封帶上,用工整的字體寫著:「獻給姑媽和恩人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鮑格達諾娃,以表最深切的摯愛之情。尊敬和熱愛您的侄兒贈。」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又吻了吻他,並贈他一個銀盧布。然而她對這個侄兒並沒有多大的摯愛:她不很喜歡安德留沙的這種阿諛奉承的表現。這時候安德留沙漸漸長大了;塔季雅娜·鮑里索夫娜開始為他的前程操心了。一個意外的機會使她擺脫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