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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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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喊你幹什麼?」穿厚呢大衣的人帶點責備的口吻說,「你這個人哪,眨巴眼,真是怪呀,老弟,喊你到酒館里去,你還要問幹什麼!大夥都好心地等著你呢:土耳其人雅什卡,還有怪老爺,還有從日茲德拉來的包工頭。雅什卡跟包工頭打賭:賭一大瓶啤酒——看看誰勝過誰,也就是說,看誰唱得更好……明白嗎?」
「開始吧,開始吧。」尼古拉·伊萬內奇表示贊成地說。
「我也準備好了。」雅科夫激動地說。
第二個聲音沒有再回答了,那個男孩子又呼喊起安特羅普卡這名字來。當天色全黑了下來,我已經繞著離科洛托夫卡四俄里、圍著我的村子的那片樹林邊走過來的時候,我還聽得到他那越來越稀、越來越弱的喊聲……
先來說說笨瓜吧。此人的真名是葉夫格拉夫·伊萬諾夫,可是周圍一帶誰都管他叫笨瓜,他本人也常用這個外號來稱呼自己,所以這個外號就叫開了。的確,對於他那很不起眼的、老是焦急不安的相貌,這外號是最適當不過了。他本來就是一個弔兒郎當放蕩慣了的獨身家僕,原先的幾個主人早就不要他了,由於沒有了任何差使可干,也就拿不到一個銅子的薪水,但他有辦法每天慷他人之慨去吃吃喝喝。他有一批願供他喝酒飲茶的相識,那些人自己也搞不清圖的是什麼,因為他不僅不會替大家逗悶助興,相反,他那無聊的貧嘴、令人討厭的賴皮、熱狂的舉動、不斷發出的不自然的笑聲,都令大家厭煩。他既不會唱歌,又不會跳舞,平生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聰明的話,沒有說過一句有用的話,老是瞎說八道,胡謅一氣——是個十足的笨瓜。可是在方圓四十俄里之內,沒有一次酒會上沒有他那瘦長的身影在客人們中間晃來晃去,大家都對他習慣了,把他作為勢所難免的壞現象而加以容忍。說實話,大家都瞧不起他,但唯一能使他老實下來,不敢胡作非為的人,就是那位怪老爺。
「這討厭的畜生要鬧騰什麼呀?」他咬牙切齒地說。
此人的外表給人的最初印象就是覺得他有些粗魯、沉悶,可又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他長得很粗笨,像我們所常說的,是個「鐵漢子」,他身上帶著堅不可摧的壯健勁。而且說來也怪,他那狗熊般的形體也不乏某種特有的風雅,它可能來自對自身強壯的十分冷靜的自信。初次見到他的風采,很難斷定這位赫拉克勒斯是屬於哪一階層的人;他不像家僕,不像小市民,不像退職的窮文書,也不像家道敗落、地產不多的貴族——那都是些好養狗、愛打架的傢伙,而他的確是別具一格的人。無人知曉他是打何處流落到我們縣裡的。有人說,他出身於獨院地主,從前似乎在某處供過職,但有關這方面的確切情況大家都不知道,也沒有人可以打聽——從他本人嘴裏更是探聽不出來的,因為沒有比他更嘴嚴、更陰沉的人了。也沒有人確切知道他是何以為生的。他不幹任何手藝活,也不去誰家走走,幾乎不跟任何人交往,然而他有錢花;的確,錢雖然不多,但是有得花的。他為人並不謙虛——他壓根沒什麼可謙虛的——但他很平和;他自在地活著,似乎毫不關注周圍的人,也絕對用不著某個人的幫助。怪老爺(這是他的外號,他的真名是彼列夫列索夫)在附近一帶是挺有威望的;雖然他不光無權對任何人發號施令,而且連他本人也絲毫沒有讓那些與之偶然打交道的人聽從於他的意圖,可是許多人都立刻樂意服從於他。他一說話,別人都服,他的影響力總是起作用的。他幾乎滴酒不沾,也不跟女人拉拉扯扯,他所酷愛的是唱歌。這個人身上有許多不解之謎;似乎他那身上可怕地潛藏著某種巨大的力量,這種力量彷彿知道自己一旦升起,一旦爆發,就會毀掉自己,毀掉所碰到的一切;如果這個人一生中不曾有過這一類的爆發,如果他不是因有了經驗而倖免于毀滅,時刻嚴格地管束自己,那樣想就大錯特錯了。特別令我驚訝的是,他身上有著某種天生的狂暴氣質和同樣天生的高雅氣質的混合——這樣的混合我在其他人身上從未見到過。
「不用說,會公正的。」笨瓜接過話說,並舔了舔空酒杯的邊。
在山溝的頂頭,離它的像狹縫似的開頭處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座四方形的小木屋,它獨處一方,同其他的房子不相接鄰。屋頂是麥秸鋪的,並有一個煙囪;一扇窗子宛如敏銳的眼睛,盯著山溝,冬日夜晚,屋裡亮著燈,老遠就能在朦朧的霧色中看見它,它閃爍著,似乎成了每個過路的農人的指路明星。小房子的門上方釘著一塊藍色牌子;這小木屋就是一家小酒館,號稱「頤和居」。這家酒館里的酒價不見得比規定的價格便宜,可是上門的顧客卻比附近其他各個同類店鋪的顧客多得多,其原因就同這酒館的掌柜尼古拉·伊萬內奇有關了。
「你抓一個吧。」怪老爺朝眨巴眼說。
「那由誰先來呢?」他用略為改變的聲音問怪老爺。怪老爺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房間正中,寬寬地叉開兩條肥腿,把兩隻強勁的手插在燈籠褲的褲兜里,幾乎直插到胳膊肘。
「那我唱什麼歌呢?」包工頭興奮地問。
眨巴眼得意地笑了笑,兩手捧著帽子,搖晃起來。
「雅什卡要唱歌?」外號眨巴眼的人興緻勃勃地說,「你沒瞎說吧,笨瓜?」
雅科夫戰顫了一下。包工頭站了出來,把腰帶緊了緊,清清嗓子。
他唱著,大家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他顯然感到這是唱給行家們聽的,所以如俗話說的,使出了渾身解數。的確,我們這一帶的人對於唱歌都很懂行,難怪這奧廖爾大道上的謝爾蓋耶夫村以其read.99csw.com十分和諧悅耳的歌聲而聞名于全俄國。包工頭唱了很久,可是沒有引起聽眾的強烈共鳴;他缺乏合唱的協助;末了,唱到一個特別成功的轉折處,連怪老爺也笑了,笨瓜憋不住了,高興得大聲喝彩。大家都精神一振。笨瓜和眨巴眼低聲地和唱起來,並大聲地喊:「棒極了……加油,好小子……加油,加把勁,鬼傢伙!再加把勁!再鼓鼓氣,你這狗東西,狗崽子……鬼勾你的魂!」等等。尼古拉·伊萬內奇在櫃檯後邊讚賞地來去晃著腦袋。笨瓜終於跺起腳,踏起小步,扭起肩膀,而雅科夫的眼睛如炭火似的燃燒起來,全身像樹葉一般顫動著,胡亂地微笑著。唯有那怪老爺神色不變,依然在原地不動;不過他那凝視包工頭的目光有些柔和了,雖然嘴邊仍留著輕蔑的表情。包工頭看到大家都表現出滿意的樣子,更來勁了,完全飄飄然起來,猛加裝飾音,舌頭如鳥兒般啼囀,如鼓似的敲響,猛烈地扯著嗓門,他終於累壞了,臉色發白,熱汗淋淋,讓全身朝後一仰,吐出最後的漸趨微弱的高音,這時候聽眾向他報以一片狂烈的喝彩聲。笨瓜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他那骨瘦如柴的長胳膊摟得包工頭喘不過氣來;尼古拉·伊萬內奇肥肥的臉上泛出一片紅暈,他似乎變年輕了;雅科夫瘋了似的喊道:「棒極了,棒極了!」——連坐在我旁邊的那個穿破長袍的庄稼人也按捺不住了,用拳捶一下桌子,喊了起來:「啊哈!真好呀,他媽的真好呀!」並使勁往旁邊啐了一口唾沫。
「喂,開始吧,夥計們,開始吧。」眨巴眼尖聲尖氣地喊道。
「上這兒,你這鬼傢伙!……」
「安托羅普卡!」這聲音似乎依然飄蕩在夜色沉沉的空中。
當我踏進這個名為頤和居的酒館時,裏面已經聚集了很多人。
「我沒什麼,」笨瓜嘟嘟噥噥說,「我沒什麼……我只是……」
關於土耳其人雅科夫和包工頭,沒法加以細敘。雅科夫的外號叫土耳其人,因為他確實是一個被俘的土耳其女人所生。就心靈而論,他是個道道地地的藝術家,可按身份他則是一個商人辦的造紙廠里的汲水工。至於包工頭嘛,說實話,他的經歷我仍不得而知,我只覺得他是一個很有心眼很機靈的城市小市民。但是關於怪老爺,倒值得較詳細地表一表。
我們全都愣站著。包工頭緩緩地站起來,走到雅科夫跟前。「你……是你……你贏了。」他好不容易終於說了這樣一句,便從屋子裡跑出去了……
「好吧,就讓他坐下,我來為他的健康干一杯。」笨瓜說著,就去到櫃檯前,「記你的賬上,夥計。」他朝包工頭添說一句。
「我不瞎說,」笨瓜鄭重地回答,「你才愛胡扯呢。既然打了賭,當然就要唱,你這笨牛,你這滑頭,眨巴眼!」
「那好,閉上你的嘴吧!」怪老爺說,「雅科夫,開始吧!」
尼古拉·伊萬內奇彎下腰,氣喘吁吁地從地板上拿起一瓶酒,放在櫃檯上。
「當然,唱什麼要隨你便,」尼古拉·伊萬內奇把手緩緩地叉在胸前,附和著說,「這事不好給你指定。唱你想唱的吧;不過得好好地唱;然後我們會公正地評判的。」
怪老爺低下頭,等待著。
不過,在描述這場比賽之前,先來把這故事中的每個出場人物略做幾句介紹,我想,這不是多餘的吧。他們之中有幾個人的生平,我在這頤和居酒館里遇到他們的時候就已經有所聞了;另外幾個人的情況是我後來才打聽到的。
「隨你唱什麼,」眨巴眼回答說,「想唱什麼就唱什麼唄。」
現在言歸正傳,包工頭站了起來,半閉起眼睛,以極高亢的假嗓唱了起來。他那嗓音相當甜潤動聽,雖然略顯沙啞。他的聲音像陀螺似的旋轉著,變化著,不斷地由高轉低,又不斷地回到他所保持的高音,特別使勁地拉長一會兒,再慢慢停息下來,隨後又猛一下以雄壯豪邁的氣勢接續前面的曲調。他的聲調變化有時大胆得很,有時又很可笑,這種變化會讓行家聽得過癮,若是讓德國人聽了,大概就會大為生氣的。這是俄羅斯的tenore di grazia,ténor léger。他唱的是一首歡快的舞曲。我透過那沒完沒了的裝飾音、附加的和聲和揚聲,只聽清下面幾句歌詞:
「嘿,怎麼啦!」笨瓜一口氣喝乾了一杯酒,忽然大喊起來,並且怪模怪樣地揮動雙手,用以配合自己的叫喊,顯然,不帶這種動作他是說不出話來的,「還等什麼呀?開始就開始嘛。對嗎?雅沙?……」
聽到他們的這番對話,強烈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曾不止一次聽說,土耳其人雅什卡是附近一帶最出色的歌手,這一次我偶然遇到機會可以聽一聽他跟另一名歌手的比賽。於是我便加快腳步走進酒館。
怪老爺瞧了瞧雅科夫,說了聲:「來!」
可是,儘管都一致表示要開始,卻沒有人起頭開唱;包工頭甚至沒有從凳上站起來——大家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讓它開滿紅花朵朵。
「唱得好呀,夥計,唱得好,」尼古拉·伊萬內奇親切地說,「現在該是你唱了,雅沙:要小心,別怯場。我們瞧一瞧誰勝過誰,我們瞧瞧……包工頭唱得很好,真的很好。」
怪老爺皺皺眉頭掃了他一眼。笨瓜無力地吱了read.99csw.com一聲,發起窘來,望望天花板,聳聳肩膀,不吭聲了。
「夥計們,讓我稍稍清一下嗓子。」包工頭說,用手指摸摸上衣領子。
「嘿,得啦,別怯場呀。多羞人呀!……幹嗎扭扭捏捏的?……唱吧,好好地唱。」
那男孩子立即以又喜又怒的聲音喊道:
這可憐的庄稼人發窘了,本已打算站起來,趕忙離開,驀然響起怪老爺銅鐘般的聲音:
尼古拉·伊萬內奇早年曾是一個身材挺拔、臉色紅潤、一頭鬈髮的帥小伙,可是如今已變成一個過於發福的人了,頭髮也白了,一臉的肥肉,眼睛顯得狡猾而和善,油光光的腦門上布滿了一道道的皺紋——他在這科洛托夫卡已待了二十余載了。正像大多數酒館的掌柜一樣,尼古拉·伊萬內奇也是個挺有心計的機靈人。他並不特別奉迎人,也不那麼能說會道,但自有一套吸引顧客、留住顧客的招數。在這位恬淡的店主的雖然有點銳利但很安詳親切的目光下,顧客們在他的櫃檯前一坐便感到愉快舒心。他有很多明智的見解;他對地主、農民和市商的生活都熟悉得很。在別人遇到難處的時候,他能給人出點好主意,不過,他為人謹慎,私字當頭,寧肯置身於事外,至多是略微地,似乎毫無用意地做點暗示,以此幫助他的顧客——而且是他所喜歡的顧客——明辨事理,好自為之。凡是俄國人所看重的或感興趣的事情,比如對牛馬和牲畜,對森林,對磚瓦,對器皿,對毛布皮革,對歌曲舞蹈,等等,他都樣樣在行。在沒有顧客的時候,他常常盤起兩隻細腿,像麻袋似的坐在自家門前的地上,跟一切過往行人打招呼,親切寒暄。他一生見多識廣,目睹過幾十個常來他這兒買酒的小貴族的相繼去世,他對方圓一百俄里內發生的事都一清二楚,可是他從來不亂說,不顯擺自己,從來不自炫;連眼光極銳利的警察局長都未加懷疑的事他都知底細。他總是寡言少語,愛笑笑,動動酒杯。鄉親們都很敬重他:縣裡身份最高的地主、高級文官謝列彼堅科每次路過他家門口,都要謙遜地向他點頭致意。尼古拉·伊萬內奇是個很有影響的人物:一個有名的盜馬賊偷了他一個朋友家的馬,他能讓那個賊把馬還回來;領近一個村子的庄稼人不願接納新的主管人,他也能說服他們,還有不少諸如此類的事。不過,不要以為他做這些善事是出於正義感,出於對朋友鄰里的古道熱腸,非也!他只不過是儘力防止出什麼亂子,免得破壞他的寧靜。尼古拉·伊萬內奇已經成家,並有了娃娃。他的妻子是個鼻尖眼快做事麻利小市民出身的女子,近一個時期來,也像她丈夫一樣有些發福了。他把一切都託付給妻子,錢也交她保管。那些愛發酒瘋的人都很怕她;她不喜歡這種人,因為從他們那裡賺不到多少錢,卻吵得要命;比較合她心意的倒是那些沉默寡言、鬱鬱不樂的人。尼古拉·伊萬內奇的娃娃們都還小;先頭生的幾個都夭折了,而活下來的幾個長得都很像爹娘:看著這幾個健康的孩子的小臉,是很令人愉快的。
「行了,行了,別嚷嚷了。」怪老爺輕蔑地說。「開始吧。」他向包工頭點點頭說。
「好啦,好啦,別拖了,開始吧!」怪老爺斷然說,並低下頭去。
「哦,來了,來了。」響起一個發顫的聲音,從房子的右邊出來一個矮矮胖胖的瘸子。他穿著一件相當整潔的呢外衣,只套上一個衣袖;高高的尖頂帽直扣到眉毛上,使他那圓圓的胖臉平添了調皮和嘲笑的表情。他那雙小小的黃眼睛滴溜溜地直轉,那薄薄的嘴唇上老是浮著拘謹的不自然的微笑,那又尖又長的鼻子難看地突向前面,像個船舵。「來了,夥計,」他接著說,一瘸一拐地向酒館走去,「你喊我幹什麼呀?……誰在等我?」
要把這小塊地耕作,
他這一迅速而決然的動作似乎打破了眼前的痴迷狀態,大家猛的一下興高采烈地談論起來。笨瓜往上一蹦,嘰里咕嚕地說起來,兩手如風車車翼一般地揮動著;眨巴眼拐著腿走近雅科夫,跟他親吻起來;尼古拉·伊萬內奇欠起身來,鄭重地宣布,他個人添贈一瓶啤酒;怪老爺笑得那樣慈祥可親,我怎樣也想不到在他的臉上會看到這般的笑容;穿灰長袍的庄稼人兩手抹著眼睛、臉頰、鼻子和鬍子,在屋角里叨咕著:「好呀,好極了,即使我是狗娘養的,我也說好呀!」尼古拉·伊萬內奇的妻子滿臉通紅,趕緊站起來走了開去。雅科夫如孩子似的享受著自己勝利的喜悅;他的臉全變了樣,尤其是他那眼睛閃耀著幸福的光彩。他被擁到櫃檯前;他把那個不住地哭泣的穿灰長袍的庄稼人也喊過來,又叫掌柜的兒子去找包工頭,然而沒有找到他,於是大家就喝起酒來。「你再給我們唱吧,你就給我們直唱到晚上吧。」笨瓜高舉雙手,反覆地叨叨著。
櫃檯的後邊照例站著尼古拉·伊萬內奇,他那身軀幾乎與壁洞一般寬。他穿著一件印花布襯衫,肉嘟嘟的臉頰上泛著慵懶的微笑,正在用白白胖胖的手給剛剛進來的朋友眨巴眼和笨瓜倒兩杯酒。在他後邊靠窗的屋角處,可看到他那位眼睛很尖的妻子。房中央站著土耳其人雅什卡,二十三四歲,身材瘦削而挺拔,穿一件長襟土布藍外衫。他看起來像是個豪爽的工廠工人,可那身體似乎很難說是多麼壯健。他的兩頰有些癟,有一雙顯得不安的灰色大眼睛,一個端正的鼻子,那小鼻孔老是在動,白皙的額門稍有點斜,淡黃色鬈髮梳向後面,嘴唇很大,可很漂亮,富於表情——這臉上的一切都顯示他是個敏感而有激|情的人。他很激動:眨巴著眼睛,呼吸時粗時細,兩手發顫,像患熱病似的——他的確在發一種熱病,一種突如其來的惶惶不安的熱病,凡是要面對眾人講話或唱歌的人,常常都會這樣。他的身旁站著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寬肩膀、寬顴骨、低額門,有一雙韃靼人式的小眼睛,鼻子短而扁平,下巴方方的https://read•99csw.com,頭髮烏黑亮澤,硬如鬃毛。他那黑不溜秋的帶鉛色的臉,特別是他那蒼白嘴唇的表情,如果不是在這樣平靜沉思的話,幾乎可以說是兇狠的。他幾乎待著不動,不過在慢慢地打量著四周,活像套在軛下的公牛。他穿一件帶有光滑銅紐扣的舊外衣;粗大的脖子上圍著一條舊的黑色綢圍巾。人稱怪老爺。在他正對面,在聖像下邊長凳上坐著的是雅什卡的比賽對手——從日茲德拉來的包工頭。他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漢子,個頭不高,可很堅實,麻臉、鬈髮、扁扁的獅子鼻,滴溜溜的褐眼睛,稀稀的下巴胡。他神氣地打量著周圍,把雙手掖在屁股下,穿著滾邊的漂亮靴子的雙腳悠然自得地搖晃著,發出啪啪的響聲。他穿一件帶棉絨領的嶄新的灰呢薄上衣,在這個領子的映襯下,那件緊包住喉頭的紅襯衫便顯得格外的醒目。在對面的角落裡,在門的右邊的一張桌子旁邊坐著一個庄稼人,穿著一件又窄又舊的長袍,肩部有一處大洞。陽光滾著稀稀的黃色光波,透過兩扇小窗的沾著灰塵的玻璃射了進來,似乎也戰勝不了房間里常駐的昏暗:各種用具什物上只亮出淡淡的光斑。然而屋子內相當涼爽,我剛一進入屋裡,悶熱之感便一下消去了,真是如釋重負。
「那好,咱們走吧,糊塗蛋。」眨巴眼說。
「開始!」怪老爺陰沉而斷然地說了一聲。
眨巴眼跟這個笨瓜可截然不同。眨巴眼這外號對於他也很合適,雖然他那雙眼睛眨得並不比別人的多;大家都知道,俄羅斯人對於起外號都很拿手。儘管我曾費了大力去打聽此人的更詳細的經歷,可是對於我,或許也對於別的許多人來說,他一生經歷中還留下一些模糊不清之點,用讀書人的話說,被不可知的漆黑所掩蓋了。我只聽說,他早先曾在一個無兒無女的老太太家裡當馬車夫,他帶著交他照管的三匹馬溜之夭夭,失蹤了整整一年,後來他大概遭了不少苦難,深知過流浪生活是沒有好處的,所以便自動跑回來了,這時他已經成了瘸子,他跪在女主人腳下求饒,在後來的幾年裡他賣力地幹活,將功補過,漸漸博得了女主人的喜歡,終於得到她的完全信任,當上了管家;女主人過世后,他不知怎麼地獲得了自由,變成了小商人,開頭向鄉親們租些地種瓜,後來就發了,如今日子過得挺滋潤。這個人閱歷深,有腦子,為人既不惡也不善,比較會打算;他深懂人情世故,善於拉關係。他小心謹慎,同時又如狐狸一般機靈;他像老太婆似的愛叨叨,卻從來不會說漏嘴,倒是能讓別人掏出心裡話;不過,他不會像其他一些狡猾傢伙那樣裝糊塗,他是很難裝傻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他那雙狡黠的小眼睛更銳利更聰明的眼睛。這雙眼睛從來不是簡單地在看,總是在細細觀察或悄悄窺視。眨巴眼有時會一連幾個星期去思量一件似乎很簡單的事,可有時會突然下決心去干一件鋌而走險的事,看樣子他這一下非倒霉不行了……可你瞧,他全辦成了,一切順利。他是很走運的,他相信自己的運氣,相信徵兆。總的說來他很迷信。大家都不喜歡他,因為他對人漠不關心,可是他很受大家尊敬。他的家裡只有一根獨苗,他對這兒子可疼愛極了。這孩子有這樣的父親來培養,想必會鵬程萬里呢。「這小眨巴眼長得真像他老子。」現在有些老頭子在夏日晚間聚坐在牆根土台上聊天的時候,已經悄悄地這樣議論他了,大家心裏都明白這話里的意思,也就不多說什麼了。
我這年輕輕的小伙,
「雅沙。」怪老爺喊了一聲,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就不說話了。
「干……什……么……呀?」過了好一會兒另一聲音才回答。
包工頭點點頭,便在板凳上坐下來,從帽子里掏出毛巾,擦起臉來;笨瓜又急又貪地喝乾了一杯酒,照酒鬼的習慣,喉嚨里咯咯地響著,一面裝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來呀,來呀!」他使勁揚起眉毛,嘟噥地說起話來,「來呀,眨巴眼,來呀!瞧你那個樣,老弟,老磨磨蹭蹭,真是的。這可不好,老弟。人家都在那兒等你呢,可你這麼磨蹭……來呀。」
「什麼事?……」
「我說過的嘛,你先唱,」笨瓜叫起來,「我說過的嘛。」
雅科夫把手伸進衣袋裡掏,掏出一個銅子,用牙咬出一個印記。包工頭從懷裡掏出一個新的皮錢包,不慌不忙地解開帶子,把許多小硬幣倒在手心裏,選出一個嶄新的銅子。笨瓜脫下他那頂破掉了帽檐的舊帽子拿上來,雅科夫把他那銅子扔進帽里,包工頭也把銅子丟了進去。
「因為阿爸要……揍……你……呢。」第一個聲音急忙地喊道。
「你,你先來,包工頭,」笨瓜嘟噥說,「你先來,夥計。」
「快放開他,放開吧,別老纏著……」眨巴眼生氣地說,「讓他坐在凳子上吧,瞧,他很累了……你這笨蛋,夥計,真是笨蛋!幹嗎纏個沒完?」
老實說,一年四季里,科洛托夫卡都沒有令人賞心悅目的風光;這裏特別令人感到鬱悶的是熱不可耐的七月耀眼陽光烘烤下的景象:破舊的褐色屋頂,這個深深的山谷,焦枯的、塵土滾滾的牧場,在牧場上失望地遊盪著的長腿瘦母雞;原先地主住宅剩下的灰色白楊木屋架和變成一個個洞穴的窗子;周圍長滿蕁麻、苦艾和雜草、飄滿鵝毛、曬得滾燙的黑乎乎的池塘;池塘邊半乾的污泥和坍向一邊的堤壩;堤壩旁被踩成灰末狀的土地上那些熱得難以喘氣、直打嚏噴的綿羊;還有它們悲愁地互相擁擠,盡量把頭低低垂下,似乎覺得這場難堪的酷熱不知何時才會最後過去的那種沮喪的忍耐神情。我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到尼古拉·伊萬內奇的酒館門前,照舊引起了孩子們的驚奇,驚得他們睜大眼睛無所用意地觀望著;我的到來也引起狗的狂叫,它們以此來表示憤怒,它們叫得那樣聲嘶力竭、氣勢洶洶,彷彿內臟都要喊破了似的,以至於後來它們自己都咳了起來,喘了起來——這九九藏書時候,酒館門口出現一個個子高高的漢子,沒有戴帽,穿著一件厚呢大衣,低低地束著一條淺藍色腰帶。從樣子看他像一個僕役;濃密的灰發豎在他那張又干又皺的臉孔上邊。他在喚一個什麼人,急忙忙地揮動著雙手,他那雙手揮動得明顯超過他自己所希望的程度。看得出來,他已經喝醉了。
那是一個酷熱不堪的七月天,我慢慢地挪著腳步,帶著我的狗,順著科羅托夫卡山溝往上走,朝著「頤和居」酒館走去。赤日當空,像發了狂似的,不住地蒸著、烤著;空氣中瀰漫著令人窒息的塵土。羽毛亮澤的白嘴鴉和烏鴉張著嘴,苦相地瞅著過路的行人,似乎在求人們的同情。唯有麻雀們不覺愁苦,張開羽毛,嘰嘰喳喳地叫得比先前更凶,忽而在籬笆上打架,忽而從塵土飛揚的大路上一齊起飛,如陰雲一般在綠油油的大麻地上空飛來飛去。我渴得難受極了。近處無水可飲:在科洛托夫卡,就像在許多其他僻遠村莊一樣,由於沒有泉水和井水,庄稼人們喝的都是池塘里的渾水……可是誰能把這種令人噁心的池水稱作飲水呢?我就想到尼古拉·伊萬內奇那兒要一杯啤酒或格瓦斯喝喝。
「非常好。」尼古拉·伊萬內奇的妻子說,一邊微笑著,瞧了瞧雅科夫。
在我的讀者中,有機會光顧鄉村酒館的人恐怕不會很多;可是我們這些打獵的人哪兒不去呢。鄉村酒館的建築都是非常簡單的。一般都是由一間幽暗的前室和帶煙囪的正屋組成。正屋由一道板壁隔成裡外間,裡間是任何顧客都不可以進的。在板壁上,在一張寬寬的橡木桌子上方,開有一個長方形的大壁洞。這種桌子,或者說櫃檯,就是用來賣酒的。正對著這大壁洞有一排貨架,貨架上並排擺著大大小小封著口的酒瓶。正屋的前半部分是接待顧客用的,放著幾條長板凳,兩三個空酒桶,拐角處擺著一張桌子。大部分鄉村酒館里光線都很差,在它們的圓木結構的牆壁上,幾乎看不到那些為一般農舍所不可缺的花花綠綠的通俗版畫。
「哎呀,夥計,真讓人過癮呀!」笨瓜喊道,一邊摟著疲憊不堪的包工頭不放,「真讓人過癮呀!沒說的!你贏了,夥計,你贏了!恭喜你——酒歸你啦!雅什卡比你差遠啦……我對你說,他差遠啦……你相信我的話吧!」(他又把包工頭往懷裡摟。)
「好得很呀!」坐在我旁邊的庄稼人低聲重複了一次。
雅科夫靜默了一下,朝周圍瞧了瞧,一隻手捂著臉。大家都把眼睛盯著他,尤其是那個包工頭,在他的臉上,透過平常的自信和受到喝彩后的得意神情,露出了不由自主的輕微不安。他靠在牆壁上,又把雙手掖在屁股下,可兩腿已不再晃悠了。雅科夫終於露出自己的臉——它像死人的臉一樣蒼白,眼睛透過垂下的睫毛微微閃亮。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就唱了起來……他最初的聲音很輕,也不平穩,彷彿不是出自他的胸腔,而是從某個遠處飄來,似乎是偶然飛進這房子里來。這顫悠的,如金屬般的音響對我們每個人都產生了奇妙的作用。我們互相地你看我,我看你,尼古拉·伊萬內奇的妻子把身子挺得筆直。繼這第一聲之後是一個較為堅定的悠長的聲音,但它顯然還是發顫的,好像一根弦被手指用勁一撥而猛地發響之後,仍會顫動幾下,才最後迅速停下來。在第二聲之後是第三聲,之後那鬱悶的歌聲才漸漸激昂起來,向四處蕩漾開來。他唱道:「田野上的小路一條又一條。」我們都感到甜美而可怕。說實話,我很少聽到這樣的聲音:它稍稍帶點碎裂聲,也有點發顫;開頭甚至還帶點苦痛的韻味,但其中卻蘊有真摯深沉的激|情、青春的氣息、力量、甘甜味,還有一種淡淡的迷人的哀愁。這歌聲里鳴響著、喘息著一顆俄羅斯的正義的熾熱靈魂,它緊緊抓住你的心,直接扣動俄羅斯人的心弦。歌聲激蕩著,飄揚著。顯然,雅科夫也陶醉了:他已不顯膽怯了,他全然沉浸於幸福之中;他的聲音已不再戰慄了——它在顫動,但這是激|情的隱約的內在顫動,這樣的激|情正像箭似的刺穿著聽眾的靈魂。他的歌聲越發堅強有力,越發嘹亮了。記得有一天傍晚,那正是海水退潮的時候,大海在遠處洶湧澎湃,我看到平坦的沙灘上停著一隻大白鷗,它一動不動地歇著,那絲綢似的胸脯染著晚霞的紅光,只是偶爾朝著熟悉的大海、朝著低沉的通紅的夕陽慢慢地舒展著它那長長的翅膀。我聽著雅科夫的歌聲,就想起了那隻大白鷗。他唱著,全然忘記了自己的競賽對手,忘記了我們所有的人,但他顯然受到我們無聲的、熱情的關切的鼓舞,猶如游泳者受到水浪的激蕩而大感興奮一樣。他唱著,那一聲聲都給人以親切的和無比舒展的感覺,彷彿是熟悉的草原無邊無際地展現在你的眼前。我感到,我的淚水在心中沸騰,湧上眼睛。驀然間一陣低沉的、壓抑的哭聲使我吃了一驚……我向周圍瞧了瞧——看見掌柜的妻子趴在窗台上哭泣。雅科夫向她迅速瞅了一眼,唱得比先前更嘹亮,更甜美了。尼古拉·伊萬內奇垂下了頭;眨巴眼轉過身去;笨瓜也深深動情了,笨相地張著嘴巴,呆站著;那個穿灰長袍的庄稼人在角落裡低聲抽泣,一面搖著腦袋,嘴裏嘟嘟噥噥;怪老爺的緊鎖的眉毛下也湧出大顆的淚珠,沿著他那鋼鐵般的臉慢慢地滾動著;包工頭把握起的拳頭按在額頭,木然不動……若不是雅科夫在一個很高的異常尖細的音上戛然而止,彷彿他的聲音是斷了一樣,真不知大家的這種悲凄的感受將如何收場呀。沒有人叫喊,甚至沒有人動一動;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看他是否還要再唱;可他睜大了眼睛,似乎對我們的沉默感到驚異,以疑問的目光環顧了一下大家,他才明白,他獲勝了……
「怎麼回事,夥計,有點那個……唉……不知道怎麼回事,真的,有點那個……」
科洛托夫卡是一個不大點兒的村莊,早先屬於一個女地主(她由於性子又凶又潑而被鄰近的老鄉取了外號叫「刁婆」,九九藏書她的真名倒無人知曉了),而如今已歸彼得堡的一個德國人所有了。這個小村莊坐落在一個寸草不長的小山坡上,那小山被一道可怕的山溝從上到下割開了,這道山溝是急流猛衝猛刷而成的,它像深淵似的張著口子,蜿蜒在馬路當中,它比河流更狠地——河流上至少可以架橋——把這個窮山村一劈為二。幾棵瘦巴巴的爆竹柳怯生生地順著兩側的沙土坡往下排列;在乾枯的黃銅色的溝底上躺著一些黏土質大石板。沒有說的,這景觀確令人不愉快,可是附近各處的老鄉卻都熟悉到科洛托夫卡的路:他們經常樂於奔這兒來。
「瞧你這個嬌里嬌氣的伊索。」眨巴眼輕蔑地說,一邊用胳膊肘推開他,接著兩人都躬點身,走進那扇低矮的門裡。
雅科夫用手摸摸喉嚨。
我再次瞧了雅科夫一眼就出來了。我不願留下來——我怕損壞了自己的印象。可是天氣依然熱不可當。它彷彿形成濃重的一層罩在大地之上;透過極細微的幾乎發黑的灰塵,似乎可看到一些又小又亮的火花在深藍色的天空中旋轉回蕩。一切都默默無聲;在疲憊乏力大自然的深深沉默中藏著某種絕望的、備受壓抑的東西。我慢慢地來到乾草棚里,躺在剛剛割下但已幾乎干透了的草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耳朵里仍好一陣子響著雅科夫那迷人的歌聲……然而,炎熱和疲乏終於佔了上風,我死死地睡了過去。當我醒來時,四處都已黑下來了;散堆在周圍的草散發出強烈的香氣,而且有點潮乎乎的了;透過破棚頂的細細木條,可看到蒼白的星星在有氣無力地閃爍著。我走出了棚子。晚霞早已消失了,它的餘暉還在天邊微微泛白;而在不久前還熱烘烘的空氣里,排開夜晚的清涼,仍撲來一陣陣的熱氣,胸中仍渴望著涼風的吹拂。沒有風,也沒有烏雲;整個天空是那麼的純凈、清澈而又昏暗,那裡靜悄悄地閃爍著無數的不很明亮的星星。村子里閃著點點燈火;從不遠處亮光光的酒館里傳來亂鬨哄的喧鬧聲,我似乎從中聽出了雅科夫的聲音。那裡不時地爆發出哄堂大笑聲。我走到窗前,把臉貼在玻璃上:我看到了一種雖很熱鬧活躍但令人很不愉快的場景: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從雅科夫起,全喝醉了。雅科夫袒露著胸膛,坐在凳子上,用沙啞的嗓音唱著一首庸俗下流的舞曲,一邊懶洋洋地彈撥著吉他的琴弦。一綹綹被汗水濕透的頭髮低垂在他那蒼白得可怕的臉上。在酒館的中央,變得肆無忌憚的笨瓜脫去了上衣,在那個穿灰長袍的庄稼人跟前跳跳蹦蹦,狂舞一氣;庄稼人也用自己發軟的雙腳在那裡費勁地跺著、蹭著,亂蓬蓬的鬍子里露出毫無意義的微笑,偶爾揮一揮手,似乎想說:「真帶勁!」他那臉顯得可笑極了;儘管他使勁地揚起眉毛,可是那發沉的眼皮卻不肯抬起來,老是遮著那雙幾乎看不見的、無精打采可又甜滋滋的眼睛。他正處於酩酊大醉的人的那種有趣的狀態,任何一個過路人看到他那張臉,必定會說:「真逗,老兄,真逗!」眨巴眼整張臉紅得像只蝦,他張大鼻孔,在角落裡帶嘲弄地笑著;唯有尼古拉·伊萬內奇真不愧是酒館掌柜,仍然保持著一向的冷靜。屋子裡聚集了許多新來的顧客;可是我沒有看見怪老爺在那裡。
我轉身離去,快步地走下科洛托夫卡所處的小山岡。這小山岡腳邊伸展著廣闊的平原;沉沒在漫漫夜霧中的平原顯得更加無邊無際,似乎與暗下來的天空融為一體。我沿著山溝旁的路大步地往下走,驀然從平原的遠處傳來一個男孩子的響亮聲音。「安特羅普卡!安特羅普卡!……」他一個勁地用失望的哭聲喊著,並把最後一個音拉得長長的。
他稍停了一會兒,又叫喊起來。他那聲音在靜止不動的、睡意矇矓的空氣中響亮地蕩漾開來。他把安特羅普卡這名字至少喊了三十來遍,突然從平地的另一端,彷彿從另一世界傳來隱約可聞的迴音:
「啊,遲疑鬼波列哈!」笨瓜冷不防地喊了起來,走到衣服肩部有破洞的庄稼人跟前,用手指戳戳他,蹦跳起來,並笑得直打戰。「波列哈!波列哈!格,巴傑,滾出去,遲疑鬼!你來幹什麼呀,遲疑鬼?」他邊笑邊喊。
我這年輕輕的小伙,
室內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兩個銅幣相互碰撞,發出輕輕的叮噹聲。我留意地朝周圍掃了一眼:每張臉上都顯出緊張等待的神情;怪老爺本人也眯起眼睛;坐在我旁邊的那個穿破長袍的庄稼人也好奇地伸長脖子。眨巴眼把手伸進帽子,掏出的是包工頭的銅子:大家都鬆了一口氣。雅科夫的臉紅了一下,包工頭用手綹了綹頭髮。
我的到來,我看得出來,起初使尼古拉·伊萬內奇的顧客們略感不安;但他們看到他像對一位熟人那樣跟我招呼問候,便安心下來,不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了。我要了啤酒,坐到房角里那個穿破長袍的莊稼漢旁邊。
「那咱們就開始吧,」包工頭帶著自信的微笑冷靜地說,「我準備好了。」
包工頭略微思索一下,晃了晃頭,站了出來。雅科夫盯著他看……
「抓鬮吧,」怪老爺一字一頓地說,「把酒放在櫃檯上。」
「嘿,至少你來吻一下我嘛,我的心肝。」笨瓜張開雙臂,嘟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