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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托普哈諾夫的末路

切爾托普哈諾夫的末路

唉,他在自己的心靈深處並不完全相信他所帶回的這匹馬真的就是馬列克·阿傑爾。
他于第二天便來到亞夫先生的家。亞夫先生是一個真正的社交界人物,不甘心於鄉下的寂寞,而住到縣城裡去,正如他自己說的,為的是「離小姐們近些」。切爾托普哈諾夫沒有遇上亞夫。據他的侍僕說,他頭一天去了莫斯科。
這匹無能的劣馬不是馬列克·阿傑爾,它與馬列克·阿傑爾之間沒有一丁點兒相似之處,任何稍有點頭腦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一點,而他,潘捷萊·切爾托普哈諾夫,卻以最卑劣的方式來欺騙自己——不,他是有意地、成心哄騙自己,矇混自己——如今這一切已經沒有絲毫可懷疑的餘地了!切爾托普哈諾夫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走到牆根就以同一姿勢轉過腳後跟,猶如籠子里的野獸。他的自尊心承受不了這種傷害;但不單單是自尊心受的傷痛令他寢食不安;他還陷入了絕望,憤恨得透不過氣來,報復心便油然而起。可是去恨誰呢?向誰報復呢?向猶太人,向亞夫,向瑪莎,向教堂執事,向偷馬的哥薩克,向所有的鄉鄰,向社會,最後也向自己報復嗎?他腦子裡全亂了。最後一張牌打輸了!(他很喜歡用這個比喻。)他又成了一個最沒出息的、最被瞧不起的人,成了眾人的笑柄、滑稽的小丑、十足的傻瓜,教堂執事的嘲笑對象!……他想象著,他清楚地設想著,這個討厭鬼會怎樣對別人談起這匹灰馬,談起這個愚蠢的馬主人……真該死呀!……切爾托普哈諾夫極力想抑制心頭湧上的怒火,可做不到;他想要說服自己,這匹馬雖然不是馬列克·阿傑爾,可畢竟是……一匹好馬,可以為他服務好多年——這也不管用,而他立即生氣地排斥了這種想法,好像這種想法里含有對原來那一匹馬列克·阿傑爾的新的侮辱,因為他本來已經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它……還用說嗎!他真是瞎了眼,真是蠢透了,竟把這匹又老又瘦的駑馬跟它——原來的馬列克·阿傑爾——等量齊觀!至於說這匹駑馬還能為他效力……難道他什麼時候還願意去騎它嗎?決不會了!永遠不會了!……把它送給韃靼人吧。把它喂狗吧——它不配派別的用場了……是呀!這樣最好啦!
「世襲貴族潘捷萊·切爾托普哈諾夫就要死了;誰能攔住他呢?他不欠任何人的債,也一無所求……離開他吧,人們!走吧!」
他跳了起來。
「嘿,別瞎說,」切爾托普哈諾夫懊惱地打斷他的話說,「讓我買你這匹馬嗎……我沒有錢,要是說送給我,我不但沒有接受過猶太人的贈物,就連上帝的贈物也沒有接受過!」
「我也是愛過您的呀,我的朋友潘捷萊·葉列梅伊奇!」
「啊,你來討錢了!討錢了!」他嘶啞地喊起來,似乎不是他在掐住別人,而是別人在掐住他,「夜裡偷了去,白天來討錢?是不是?」
馬廄在院子的頂頭;它有一面牆對著田野。切爾托普哈諾夫沒有一下子把鑰匙插|進鎖里,因為他的手在發抖,也沒有立即轉動鑰匙……他屏著氣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門裡邊該有點動靜才是呀!「馬列什卡!馬列茨!」他低聲地喚馬:馬廄里死一般的沉寂!切爾托普哈諾夫不由得猛扭了一下鑰匙:門嘎的一聲打開了……可能門沒有上鎖。他跨進門檻,又喚一聲馬,這一回是喚馬的全名:「馬列克·阿傑爾!」可是他那忠實的夥伴沒有回應,只有一隻老鼠在草堆里沙沙作響。這時候切爾托普哈諾夫衝進馬廄的三個馬欄中馬列克·阿傑爾所處的那一欄里。雖然周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還是一下到了這一欄里……欄里空空如也!切爾托普哈諾夫的頭天旋地轉起來;他腦袋裡彷彿有一隻鍾在噹噹地響。他想說些什麼,可是只發出噝噝的聲音。此時他喘起粗氣,屈著兩膝,用雙手上下左右地摸,一欄一欄地摸過去……直摸到乾草幾乎堆到頂的第三個馬欄,撞到一面牆上,又撞到另一面牆上,摔了一跤,翻了個筋斗,爬了起來,突然從半開著的門裡慌張地奔到院子里……
「用鞭子抽的呀!誰受得了!」另一個聲音說。
他把家託付給小廝佩爾菲什卡和一個廚娘照管,那廚娘是一個耳聾的老婆子,他是出於憐憫才收留她的。
「旦(大)人,請您瞧瞧,這匹馬怎麼樣?」猶太人不斷鞠著躬說。
「怎麼?要死?」警察局長問。
「你怎麼樣,至少去請過神甫了吧?你的主人懺悔過了嗎?行過聖餐禮了嗎?」
瑪莎聽了這番話只是笑了笑。
他一下子跳過籬笆,大聲呼喊:「馬列克·阿傑爾!馬列克·阿傑爾!」並直向田野奔去。
過去了一年……整整的一年,潘捷萊·葉列梅伊奇音信杳然。那老廚娘死了;佩爾菲什卡準備拋下這個家,到城裡去,他有一個堂兄弟在理髮師那裡當學徒,是那個堂兄弟一再叫他去的。突然傳來消息,說主人要回來了。教區的執事收到了潘捷萊·葉列梅伊奇的親筆信,他在信中告訴執事,說自己就要回別索諾沃村,請執事預先通知僕人做好應有的準備來迎接他。佩爾菲什卡對這句話的理解是,要他把灰塵稍稍打掃一下,並不很相信這消息是確實的;然而幾天之後,潘捷萊·葉列梅伊奇本人騎著馬列克·阿傑爾回到了自己的宅院,佩爾菲什卡才不得不相信執事的話是真的。
「果然不出所料!」切爾托普哈諾夫怒氣沖沖地喊道,「他們串通好了;她跟他私奔了……但等著瞧吧!」
「旦(大)人,您摸摸它看!摸摸它的波(脖)子,嘿嘿嘿!對啦。」
切爾托普哈諾夫剛邁上台階,突然猛一轉身,跑到猶太人身邊,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猶太人彎下身子,已經伸出嘴唇想吻他手,可是切爾托普哈諾夫往後一閃,小聲地說了一句:「不要對任何人說!」就走進屋裡去了。
可是他還沒跑上五十來步,便猛然站住了,好像被拴住了似的。一個熟悉的、非常熟悉的聲音向他飛來。是瑪莎的歌聲。她在唱「美好的青春年華」,句句歌聲都在夜晚的空氣里飄蕩開來,哀怨而熱情。切爾托普哈諾夫側耳傾聽。歌聲漸漸地遠去;一會兒低下去,一會兒又隱約可聞,可是仍像股熱流……
警察局長下了馬車。
瑪莎莞爾一笑;她的臉顯出光彩。
「這就是了,別的人偷不了,只有他能偷!你想想看,喂,你上這兒來……你叫什麼呀?」
等待他的是一種令人驚訝的場景。
「告訴你的混蛋主子,」他對那個侍僕說,「因為他自己的卑鄙嘴臉不在,所以貴族切爾托普哈諾夫就砸毀他的畫像;如果他要我賠,他知道在哪兒可找得到貴族切爾托普哈諾夫!要不然我自己來找他!哪怕跑到海底,也要找到這個卑鄙下流的猴子!」
讓潘捷萊·葉列梅伊奇難堪的時候到來了。就是說,他極少有安心的時刻。的確,心情平靜的日子也是有的:這時候他似乎感到心上的懷疑是瞎琢磨;他像趕走一隻纏人的蒼蠅一樣趕開那種荒謬的念頭,甚至還嘲笑起自己。可是也常遇到難堪的日子:那個糾纏不休的念頭像從地下鑽出的老鼠一樣,又偷偷出來抓咬他的心,使他感到鑽心般的深沉的痛苦。在找到馬列克·阿傑爾的值得紀念的日子里,切爾托普哈諾夫只是感到得意和快樂……但是,他在找到的愛馬旁邊待了一整夜之後,到了第二天早晨,當他在旅店低矮的屋檐下給馬備鞍的時候,有什麼東西第一次在他心上刺了一下……他只是搖了搖頭,可是種子已經播下了。在回家路上(約走了一星期),他心裏很少發生懷疑。然而一回到自己的別索諾沃村,一來到以前真正無疑的馬列克·阿傑爾所待的地方,心中的疑惑便變得更強烈、更明顯了……在路上他騎著馬大都緩緩而行,搖來晃去,東瞧瞧西看看,叼著煙斗抽抽煙,不大動腦子想這想那,只是偶爾暗暗想到:「像我切爾托普哈諾夫這樣的人想幹什麼,就能幹成!不說著玩!」一邊得意地笑了;可是一回到家,就不是這樣了。當然,這一切他都埋在自己的心裏;單是那自尊心就不容他說出內心的惶惑。無論誰只要稍稍暗示一下這匹新的馬列克·阿傑爾不像是原先的那一匹,他就要把這個人「撕成兩半」。他有時碰見幾個人,他們祝賀他「尋馬成功」,但他不去尋求這種祝賀,而且比從前更加不願與別人接觸——這是多麼不好的兆頭呀!他幾乎無時無刻對這匹馬列克·阿傑爾進行考查,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他常騎著這匹馬到較遠的田野上去測試它;或者悄悄地走進馬廄里,關上門,站在馬頭前,盯著馬的眼睛,低聲地問:「你就是嗎?就是嗎?就是嗎?」或者不聲不響地細細察看它,一連幾小時地凝視著它,有時高興地嘟噥說:「沒錯!是它!當然是它!」有時又感到懷疑,甚至惶惑不安起來。
她轉過身,走了幾步。夜色已經降臨,四處黑影幢幢。切爾托普哈諾夫騰一下站了起來,從後邊抓住瑪莎的兩隻胳膊。

瑪莎在他旁邊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我為你遺憾,潘捷萊·葉爾梅伊奇,」她嘆了口氣說,「你是個好人……可是沒有法子:再見吧!」
「要找亞夫去呀!要找亞夫去呀!」切爾托普哈諾夫一看見瑪莎便痛心地哼哼說,「要找亞夫去呀!」他叨咕著,幾乎一步一絆地向她跑過去。
「偷走了!……偷走了!……」
「嗯……確實……是匹好馬。你是從哪兒搞來的?說不定是偷來的吧?」
瑪莎搖搖頭。
「瑪莎!」切爾托普哈諾夫大喊一聲,用拳捶一下胸,「別這樣了,得了,你讓我夠難受的了!喂,算了!你只要想一想,季沙會說什麼;你至少要可憐可憐他嘛!」
他勒住馬,抬起頭,看見那個曾與他有過書信往來的教堂執事。這位神職人員那編成辮子的褐色頭髮上戴著一頂褐色風帽,身穿一件淡黃色土布外衣,比腰低很多的地方系著一條淺藍色腰帶。他是出來查看他的禾垛的。他一瞧見潘捷萊·葉列梅伊奇,覺得應該向他表示一下敬意,順便向他打聽點什麼。大家都知道,教會人員要是沒有這類用意,往往是不同世俗人士攀談的。
「佩爾菲什卡!」他忽然下令,「馬上到酒館去;打半桶酒來!聽見嗎?半桶酒,要快!馬上給我把酒擱在桌子上。」
他不顧侍僕的阻攔,衝進青年槍騎兵大尉的辦事室。房間里的沙發上方掛著穿槍騎兵制服的油畫肖像。「啊,你在這兒呀,你這沒有尾巴的猴子!」切爾托普哈諾夫吼叫著,並跳上沙發,一拳打在緊繃著的畫布上,打出了一個大洞。
切爾托普哈諾夫怎麼能不珍惜自己的這匹馬呢?不正是仗著這匹馬,他才得在所有鄉鄰面前重新顯出明白無疑的優勢、最後的優九_九_藏_書勢嗎?
「可多了!大人,就勞您大駕,到他房間里去看看吧。」
約過了六個來星期,小廝佩爾菲什卡認為有必要去攔住那個從別索諾沃田莊經過的區警察局長。
「我一向是愛你的呀,瑪莎。」切爾托普哈諾夫用手矇著臉,透過手指縫說……
「沒準系(是)個騙子,旦(大)人。」
然而,不能完全像原先那樣了……關於這一點後面再談。
「這是馬列克·阿傑爾在嘶喊!」他心裏想……「這是它的嘶喊聲!可是為什麼這麼遠呢?我的天……這不可能……」
切爾托普哈諾夫像打擺子似的哆哆嗦嗦,臉上大汗淋漓,與眼淚混到一起,消失在他的小鬍子里。他緊握著萊巴的手,懇求他,差點兒去吻他……他真像發狂了。猶太人本來是不想答應的,想說明自己無論如何離不開,因為他還有事……那有什麼用!切爾托普哈諾夫什麼都不想聽。無可奈何,倒霉的萊巴只好答應。
小廝佩爾菲什卡只穿一件襯衫,從他睡覺的那間儲藏室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
「前天和昨天我都問過他,」著了慌的小廝接著說,「我說,『潘捷萊·葉列梅伊奇,是不是讓我去請神甫來?』他說,『閉嘴,傻瓜,不是你的事你就別管。』而今天我去跟他說幾句話,他只瞅了瞅我,動了動鬍子。」
「他們就是在揍他呀,我的老爺。」

十五

「為什麼打死這個猶太人呀?我問你們呢,你們這幫瘋狂的野蠻人!」切爾托普哈諾夫又問一遍。
猶太人細瞅他的眼神。「行不行?能不能讓我把馬牽到馬廄里去?」
切爾托普哈諾夫抬起一點頭……又聽到一陣很弱很弱的馬嘶聲。

這時候切爾托普哈諾夫感到又羞愧又惱怒,差點兒哭了,放鬆韁繩,讓馬直朝前跑,奔到山裡去,遠遠地避開那隊獵人——但求不要聽到他們嘲笑他的聲音,儘快避開他們那些可惡的目光!
「我系(實)在說不上來!他們有些牲畜死了……他們就懷疑……可系(是)我……」
「為什麼要告呀!」別的一些人也接話說,「那個反基督的傢伙嘛,我們自有辦法收拾他!他躲不過我們的!我們對付他,就像對付田野里的兔子一樣……」
「什麼亞夫先生,」切爾托普哈諾夫滑稽地模仿她的口氣說,「他是個十足的騙子、大滑頭,他那副嘴臉就像個猴子!」
「那邊出了什麼事?」他以自己特有的官腔問一個站在自家門口的老婆娘。
猶太人聳聳肩膀。
「那騙子他對你是怎麼說的,他早就有了這匹馬?」
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馬的嘶鳴聲。
「鞍子我不要,」切爾托普哈諾夫斷斷續續地說,「把鞍子拿走,聽見嗎?」
切爾托普哈諾夫顫抖了一下。
有一次切爾托普哈諾夫騎著馬經過附近一個村子,聽到一個酒館旁邊有一群庄稼人在吵吵嚷嚷。在那一群人中間,有幾隻強壯的手在同一處不停地上下起落。

十四

「被人偷了!佩爾菲什卡!佩爾菲什卡!被人偷了!」他拚命大喊起來。
馬列克·阿傑爾兩肋帶著鞭痕,渾身汗淋淋地跑回家來,切爾托普哈諾夫立即躲進房間里,鎖上了門。
「不清楚,老爺。總是有事唄。再說,怎麼不揍呢?就是他,老爺,把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呀。」
「現在失掉了馬列克·阿傑爾,讓我如何是好呢?」切爾托普哈諾夫心想,「如今我失去了最後的歡樂——我的死期到了,另外買一匹吧,好在手頭還有點錢?可是到哪兒去找這樣好的馬呀?」

「不行,別胡扯了,你走不了!你的亞夫是等不到你的!」
警察局長驚訝得不知所措。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看樣子他已經死了。」他心裏想,於是提高嗓門喊道:「潘捷萊·葉列梅伊奇!喂,潘捷萊·葉列梅伊奇!」
但取火點燈談何容易:在當時的俄國黃磷火柴尚屬稀罕之物。廚房裡最後的余火早已熄滅了;火刀和火石找了好一陣才找到,而且不大好使。切爾托普哈諾夫咬著牙從驚慌失措的佩爾菲什卡手裡奪過火刀火石,親自打起火來:火星迸出不老少,可迸出更多的是罵聲,以至哼哼聲——然而火絨不是點不著就是很快熄滅,儘管四個鼓起的腮幫和四片嘴唇一齊使勁地吹都不管用。過了五六分鐘,只多不少,才點著了那破提燈底上的蠟燭頭。切爾托普哈諾夫在佩爾菲什卡陪同下衝到馬廄里,把提燈舉在頭頂上,朝四處察看……
瑪莎彎下腰,撿起自己的包袱,把手槍放在草地上,讓槍口背向切爾托普哈諾夫,就挨著他坐下來。
「再見吧!」瑪莎深情而又堅決地重說了一遍,便掙開手走了。
他把這匹馬牽到離樹林邊不遠的地方,這兒有一條不大的山溝,溝里有一半面積長著小橡樹。切爾托普哈諾夫走下山溝……馬列克·阿傑爾絆了一下,幾乎倒在他的身上。
切爾托普哈諾夫把頭往後一仰,但沒有抬起眼睛。
「老爺!您來瞧一下這兒:白天還不是這樣的。樁頭都從地里露出來了,準是被人拔|出|來的。」
切爾托普哈諾夫此時才清醒過來。
切爾托普哈諾夫沒有回答什麼。
她把包袱扔到一邊,交叉起雙臂。
那個無辜的罪犯順從地邁著小步跟在他的背後……而切爾托普哈諾夫心中卻沒有一絲的憐憫。
「我受不了,」瑪莎斷然地說,「我苦悶極了……煩得要死。」她那臉上漸漸顯出十分冷漠的幾乎昏沉沉的神情,致使切爾托普哈諾夫問她,是否有人給她吃了麻|醉|葯。
教堂執事依然用手指捻弄著鬍子。
切爾托普哈諾夫兩手一擺。
「好,那你就打死我吧!沒有你,我也不想活了。我讓你厭煩——世上的一切也讓我厭煩了。」
「不是的,潘捷萊·葉列梅伊奇,是那個賣馬的猶太人……」
「你們為什麼打死這個猶太人?」切爾托普哈諾夫威嚴地揮舞著鞭子,厲聲喊道。
「好的,好的,我拿走,我拿走。」深感高興的猶太人嘟噥說,就卸下馬鞍,扛到肩上。
「喂,你這醜八怪!」他喊道,「立刻滾下來,要是你不想被摔在爛泥里!」
這時候出現了一種非同尋常的場景。切爾托普哈諾夫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了,黯然失神的瞳孔先是從右邊轉到左邊,后從左邊又轉到右邊,最後停在來人的身上,看見了他……在兩眼暗淡的眼白里有某種東西閃爍著,眼睛里似乎投出了視線;發青的嘴唇漸漸地張開,發出沙啞的、如已死去了的聲音:
「去吧,鬼東西,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吧!」他透過牙縫說,放開了馬列克·阿傑爾的韁繩,用槍托在馬肩上猛擊了一下。馬列克·阿傑爾立刻向後一轉,爬出了山溝……就跑走了。它的蹄聲不久便聽不見了。颳起了一陣風,把各種聲響都混合了,淹沒了。
被人阻攔而自殺不成的人往往有類似的感覺。
「啊!」切爾托普哈諾夫喊了起來,「是你呀,你自己要送死來啦!那就讓你死吧!」
出殯的時候,護送他的棺材的有兩個人:小廝佩爾菲什卡和猶太人莫舍爾·萊巴。切爾托普哈諾夫去世的消息不知怎的傳到這個猶太人那裡,他沒有放過為自己的恩人盡最後一次義務。

「至於錢嘛,」切爾托普哈諾夫繼續說……「過半年後給你。不是兩百,而是兩百五十。你別說了!兩百五十,說定了!到時候來找我。」
他又倒在草地上。
然而這時候也難免有倒霉和災難的事。長時間去尋找馬列克·阿傑爾,使切爾托普哈諾夫耗費了大量錢財;他已不再奢望去購置科斯特羅姆種獵狗了,而只是像從前那樣獨自騎著馬在附近一帶遛遛。有一天早晨,切爾托普哈諾夫在離別索諾沃村五俄里的地方又碰上那個公爵的獵隊,即一年半以前他曾在他們面前顯示過這馬賓士雄姿的那個獵隊。這一回又出現了相似的情況:像那一天一樣,也有一隻灰兔從斜坡上的田埂下跳到了獵狗面前!「逮住它,逮住它!」整個獵隊向前飛奔,切爾托普哈諾夫也縱馬飛奔,不過不是與那獵隊在一起,而是在離他們二百步左右的一邊——情況正與那時候一個樣。有一條大水溝曲里拐彎地從山坡上穿過,擋住了切爾托普哈諾夫的去路,水溝越往高去便越漸漸變窄了。就在他要縱馬跳越過去的地方——一年半之前他的確在這裏跳了過去的——還有八步寬,兩俄丈深。在勝利的預感中,在那奇特地重現的勝利的預感中,切爾托普哈諾夫舞動鞭子,一邊得意揚揚地大笑著。那一隊獵人也在策馬賓士,同時又盯著這位勇猛的騎手。他的馬像箭似的飛奔,水溝已近在鼻子尖下——快,快,一下跳過去,像上一回一樣!……
那就是他的至交季洪·伊萬內奇·涅多皮尤斯金的去世。在他去世前的約兩年時間里,他那身體已經漸漸不行了:光是氣喘,老是昏睡,醒來后,也不能立刻緩過神來。縣城裡的大夫說他患了「輕度中風」。在瑪莎離去之前的三天里,也就是她感到「厭煩」的三天里,涅多皮尤斯金正躺在自己的別謝連傑夫卡村的家裡,他得了重感冒。瑪莎的出走更使他受到意外的打擊。這件事對於他的打擊也許比對切爾托普哈諾夫的更要嚴重。由於他生性柔弱和膽怯,因此除了對好友表示深切的同情,和自己的病態的困惑之外,就沒有任何其他的表露……然而他的一切都垮了,一切皆空了。「她掏走了我的心。」他坐在自己喜愛的漆布沙發上擺弄著手指,低聲地自言自語。甚至在切爾托普哈諾夫的情緒恢復正常之後,涅多皮尤斯金也還沒有恢復正常,他仍然感到「心裏全空了」。「就是這兒。」他指著胸中央高於胃的地方。他就這樣直拖到冬天。嚴寒初臨的時候,他的氣喘病減輕些了,可是隨之而來已不是輕度中風,而是真正的中風了。他不是一下子失去記憶的,他還能認出切爾托普哈諾夫,聽到這位好友的絕望呼喊:「你這是怎麼啦,季洪,你怎麼不經我允許就要丟下我,像瑪莎一樣?」他還能用發僵的舌頭回答:「我,潘……萊·葉……奇,我……總是……聽您……的話……」然而,就在這一天,不等縣城的大夫趕到,他就離開人世了。那大夫一看見他剛剛冷卻的軀體,不免發出人生若夢的感嘆,要一點「酒和鱘魚乾」消消愁。可以料得到,季洪·伊萬內奇把自己的產業遺贈給了自己最尊敬的恩人和寬宏大量的保護人「潘捷萊·葉列梅伊奇·切爾托普哈諾夫」,然而這份產業並沒有給最尊敬的恩人帶來多大的好處,因為它很快就被拍賣了——其中一部分錢用來支付墓碑、雕像的費用。切爾托普哈諾夫想要給亡友的墓上立一座雕像,(在他身上顯然表現出他父親的秉性!)他是從莫斯科定製雕像的,它本該是一個在祈禱的天使;可人家介紹給他的那個經紀人認為外省對雕塑懂行的人很少,就沒有給天使像,而是送來了一座福洛拉女神像,它本是多年來裝飾在莫斯科近郊一個荒蕪了的葉卡捷琳娜時代的花園裡的雕像,那經紀人沒花錢就把它弄來了。不過這雕像倒很優美,具有羅可可風格:豐腴的手臂,蓬鬆的鬈髮,袒露的胸前有一串玫瑰花,稍稍彎下點身子。這個神話中的女神至今仍風雅地抬著一隻腿,屹立在季洪·伊萬內奇的墓上,帶著真正蓬帕杜式的嬌姿觀賞著在她周圍遊玩的牛羊,它們是常來參觀我們鄉村墓地的遊客。read•99csw.com
「潘捷萊·葉列梅伊奇!潘捷萊·葉列梅伊奇!」門外傳來膽怯的呼喚聲。
「才打不死呢!」後面又有人說,「真像一隻貓!」
「你有什麼事?是找到了,還是跑回來了?」
「記得他說過,他早就有了這匹馬。」
「向什麼人買的?」
「唔,這事我們以後會搞清楚的!」切爾托普哈諾夫打斷他的話說,「現在你抓住馬鞍跟我走吧。喂,你們呀!」他又轉身向眾人說,「你們認得我嗎?我是地主潘捷萊·切爾托普哈諾夫,住在別索諾沃村。要是你們想告我,那就去告吧,也可以連帶告這個猶太人!」
「怎麼能這樣呢?你過得好好的,快快活活,平平安安,可突然覺得膩了!一說膩了就拋開他!包上頭巾就走人。你受的各種尊敬不比一個當夫人的差呀……」
切爾托普哈諾夫顫抖了一下……彷彿是有人用長矛捅了一下他的心窩。可不是嗎,灰色毛是會變淡的呀!這麼簡單的道理他怎麼一直沒有想到的呢?
人群只答以低低的嗚嗚聲。有的庄稼人捂著肩膀,有的捂著腰,有的捂著鼻子。
「說得對,說得對,旦(大)人……」
使切爾托普哈諾夫最後可以說走投無路的是下面的一件事。有一次他騎著馬列克·阿傑爾從教士住區後邊經過,那個住區位於別索諾沃村所屬教區的教堂附近。他把皮帽子拉到眼睛上,彎著腰,雙手擱到鞍橋上,緩緩地向前騎去;他心裏很不愉快,思緒紛亂。冷不防地聽到有人喚他。
「揍得好凶呀!」後面有人說。
猶太人當即俯首聽命,像個麻袋似的從馬鞍上滾了下來,一手牽著韁繩,邊微笑邊鞠躬地走到切爾托普哈諾夫跟前。
「它在認主人了,旦(大)人,認主人了!」
顯然,它畏懼了,失去自信了!
「旦(大)人,」猶太人鼓起勇氣,咧著嘴笑道,「得按俄羅斯風俗辦,把韁繩從我懷裡遞到您懷裡……」
「噢?」
「你乾脆就嫁給我算了!」佩爾菲什卡用胳膊肘碰了碰廚娘,「反正咱們是等不到老爺回來的,不那樣咱們會寂寞死的!」
然而這一匹馬列克·阿傑爾猛然停住了,向左一轉,便沿著溝邊跑著,切爾托普哈諾夫不管怎樣都沒法使它扭過頭朝向這大水溝。
「亞夫先生……」瑪沙正要說下去……
他前去干這件事非但心中坦然,而且頗顯自信,義無反顧,他像一個受責任感驅使的人那樣去行動。他覺得這種「把戲」「簡單」得很;只要消滅了這個冒充的傢伙,他跟「一切」的賬就一下算清了,並懲罰了自己的愚蠢,向自己的真正朋友做出了交代,又向全社會(切爾托普哈諾夫非常關注「全社會」)表明,跟他是不能開玩笑的……但主要的是:他要把自己跟這個冒充的傢伙一起消滅,因為他還活下去幹什麼呢?這些想法在他腦子裡是怎樣形成的,為什麼這在他看來是如此簡單——那就很難解釋了,雖然也不是完全不能解釋:他很感委屈,又很孤獨,身邊沒有知心的人,手頭又一文不名,再加上喝了大量的酒、熱血沸騰,已接近於瘋狂狀態,發瘋的人的最荒唐行徑,在他們本人看來,都自有其邏輯以至理由。切爾托普哈諾夫就總是完全相信自己的理由;他毫不動搖,他急於去對罪犯執行處決,可是他並沒有使自己弄清楚:他所說的罪犯究竟是誰呢?……老實說,他對於自己要乾的事很欠考慮。「必須結果它,必須,」他呆板而嚴厲地反覆對自己說,「必須結果它!」
那婆娘倚在門框上,彷彿打盹似的朝著酒館那邊看熱鬧。一個淺色頭髮的小孩穿著印花布襯衫,袒露的胸前掛著一個柏木十字架,叉開兩條小腿,捏著小拳頭,坐在她的兩隻樹皮鞋中間;一隻小雞就在近旁啄食一塊硬如木頭的黑麥麵包皮。

十三

「那人怎麼樣?模樣怎麼樣,沒準是個狡猾的騙子吧?」
他又低聲地發狠。
「先生!」那個人喊說,「你說吧,要什麼?我的親老子!」
「請您代我向季洪·伊萬內奇問好,對他說……」
「誰知道呢,老爺,」那老婆娘回答說,她向前彎下身子,把她的一隻又皺又黑的手按在小孩的腦瓜上,「聽說是我們這兒的一伙人在揍一個猶太佬呢。」
切爾托普哈諾夫突然勒住了馬列克·阿傑爾。那獵人向他飛奔過來。
他倆察看了馬欄、飼料槽、門鎖、翻了翻乾草、麥秸,然後又來到院子里;切爾托普哈諾夫指給猶太人看了籬笆旁的馬蹄印——突然他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還沒有。」
在一間既潮濕又陰暗的后室里,切爾托普啥諾夫躺在一張鋪著馬衣的簡陋的床上,枕著一個毛茸茸的氈斗篷。他的臉色已不是蒼白,而是像死人一樣蠟黃。一雙眼睛深深陷在發亮的眼皮底下,那亂蓬蓬的鬍子上邊的尖鼻子還有點發紅。他躺在那裡,仍穿著那件從來不換的胸前縫有彈藥袋的短上衣和吉爾吉斯式的藍色燈籠褲,紅頂的高皮帽遮住他的額門,直抵眉毛。切爾托普哈諾夫一手拿著獵鞭,另一隻手裡拿著一個繡花荷包,那是瑪莎所贈的最後一件禮物。床邊的桌子上擱著一個空酒瓶;床頭的牆壁上釘著兩張水彩畫,其中一張畫上,可看得出,畫的是一個手拿吉他的胖子——大概是涅多皮尤斯金;另一張上畫的是一個騎馬賓士的騎手……那馬就像孩子們在牆壁上畫的童話中的動物;然而認真畫出的馬毛上的圓斑、騎手胸前的彈藥袋、騎手的尖頭長筒靴和濃密的鬍子可令人無疑地認出,畫的必定是騎著馬列克·阿傑爾的潘捷萊·葉列梅伊奇。
切爾托普哈諾夫仍不好意思抬起眼睛。他那自尊心從未受過如此嚴重的損傷。「這明明是贈送嘛,」他心裏想,「他這是為了報恩,這鬼傢伙!」他真想擁抱一下這猶太人,又想揍他一頓……
「你還曾經把我叫作不貪錢財的女人呢!」她說著,並掄起拳頭在切爾托普哈諾夫的肩上打了一下。
切爾托普哈諾夫一談起自己的馬列克·阿傑爾,不知從哪兒來的這麼多話!他對這匹馬那真是關懷備至。這馬的皮毛泛著銀色,那銀色不顯舊,而顯得很新,烏光亮澤;用手去摸摸,簡直像天鵝絨一般!馬鞍、鞍墊、籠頭——整套馬具配得那麼適當、整齊、利索,真值得為之畫畫!切爾托普哈諾夫對它的照料真沒得說,親手給這匹愛馬編額鬃,拿啤酒給它洗鬃毛和尾巴,甚至多次給馬蹄抹油。
可是就在這時候,那個躺在地上的人騰的一下爬了起來,跑到切爾托普哈諾夫後邊,哆哆嗦嗦地抓住他的馬鞍邊。
「這些對於我無所謂。」瑪莎打斷他的話說。
切爾托普哈諾夫吆喝一聲,照馬脖子抽了一鞭,就向人群直衝過去——闖進人群后,就用鞭子不分青紅皂白地朝左右兩邊的庄稼人亂抽起來,一邊以斷斷續續的聲音說:「你們無法……無天!無法……無天!該由法律去管嘛,哪能私自……胡來!有法律!法律!法……律!」

十六

他放開了猶太人的脖子;猶太人咕咚一聲倒在了地上。切爾托普哈諾夫扶起他來,讓他坐在凳子上,往他喉嚨里灌了一杯酒,使他恢復知覺。待他恢復知覺后,就跟他談起話來。
「怎麼會呢,旦(大)人!我系(是)個情(誠)實的猶太人,我系(是)為大人您搞到的,真的!我費了好大力氣,好大力氣!這確系(是)匹極難得的好馬呀!這樣的好馬在整個頓河地區絕對找不出第二匹來!請瞧瞧,這馬有多棒呀!請到這邊來!(他對馬吆呼:『吁……吁……轉過頭,側過身!』)咱們卸下馬鞍吧。您看怎麼樣呀,旦(大)人?」
當天佩爾菲什卡就去請神甫來;第二天早晨他就去報告警察局長:潘捷萊·葉列梅伊奇已在昨天夜裡去世了。
切爾托普哈諾夫同瑪莎足足磨蹭了半個鐘頭。他時而靠近她,時而退開去,時而舉手想揍她,時而向她低頭哈腰,又哭,又罵……
警察局長皺起了眉頭。
「哎!哎!哎!哎!」教堂執事一字一頓,慢條斯理地說,一邊用手指捻弄著鬍子,用他那明亮而專註的眼睛打量著切爾托普哈諾夫,「這是怎麼回事呀,先生?我記得您的那匹馬是在去年聖母節之後約兩星期被偷掉的,現在已是十一月底了。」
「哼,得立即動手!」他以一種認真的幾乎苦悶的語調說,「不能等勁過去了!」
「是我,你的僕人,佩爾菲什卡。」
「向一個哥薩克買的。」
「嗯,是的,你叫什麼?」
跑吧,跑吧,這該死的傢伙!你跑不出這句話!
那個賊是用什麼辦法在深更半夜從上了鎖的馬廄里把這匹馬巧妙地偷了出去的呢?馬列克·阿傑爾連白天都不讓任何生人靠近,怎麼可能無聲無息地把它偷走呢?連一隻看家狗也沒有叫喊,這怎麼解釋呢?的確,看家狗僅有兩隻,而且都是小狗,由於又冷又餓而緊趴在地上——可是也總該叫幾聲呀!
「那什麼時候……付你錢呢?」他問,一邊故意皺起眉頭,不去瞧猶太人。
切爾托普哈諾夫失去了自己的摯友之後,又是借酒澆愁,這一次的情況可比以前嚴重多了。他的家境已徹底走向衰敗。沒有錢去享受打獵的樂趣了,所剩無幾的錢都花光了,最後幾個僕人也被打發走了。潘捷萊·葉列梅伊奇已完全陷於孤獨凄清了:連與之說句話的人都沒有,哪還有什麼人可與之談談心呢。唯獨他身上的那股傲氣仍不減當年。相反,他的境況越是不妙,他就變得越益傲慢,越益自負,越益難以接近。最終他變得十分粗野了。他只剩下一點安慰,一點樂趣,那就是他的那匹令人驚嘆的坐騎了,它是一匹頓河種的灰毛馬,被他取名為馬列克·阿傑爾,確實是匹挺出色的牲口。
猶太人笑了起來,輕輕地拍著手。
切爾托普哈諾夫提著提燈奔過去,在地上來回照了照……
原來猶太人對馬列克·阿傑爾被盜一事一無九*九*藏*書所知。再說,這馬是他專為「最尊敬的潘捷萊·葉列梅伊奇」搞來的,為何又要把它偷走呢?
切爾托普哈諾夫絕望的喊聲越來越微弱了……
「她這是有意刺|激我呢。」切爾托普哈諾夫心裏想,可他立刻又嘆息說,「哦,不是的,這是她向我表示永別呢。」他淚如泉湧。
「可系(是)我怎麼能……」
站在佩爾菲什卡背後的猶太人一見到自己的「恩人」蓬頭散發、神情粗野地猛然闖出,就想抽身溜走;然而切爾托普哈諾夫兩個箭步就抓住了他,像老虎似的掐住他的喉嚨。
隨後切爾托普哈諾夫領他到馬廄里看看。
「哪能呢,旦(大)……人。」猶太人哼哼起來。
那婆娘轟開了小雞,瓦夏拉住了她的方格裙子。
現在的確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破滅了,最後一張牌也輸掉了!就因為「毛色會變淡」這句話,一下子全都垮了!
「不回去?」切爾托普哈諾夫扳起了扳機。
他得到這匹馬的經歷是這樣的:
「莫舍爾·萊巴。」
「怎麼無所謂?從一個茨岡女騙子變成了一位夫人,能說無所謂嗎?怎麼個無所謂呀,你這天生的賤貨!這種人能讓人信得過嗎?必定會背棄,背棄!」
「他來了。」
「打死你?親愛的,為什麼要讓人家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亞去呢?」
切爾托普哈諾夫頓時渾身發冷,猛一下跳下床,摸到靴子和衣服,忙著穿好,從枕頭下抓起馬廄的鑰匙,急忙往外奔去。
第二天,切爾托普哈諾夫和萊巴一起駕著一輛農用馬車從別索諾沃村出發了。猶太人的樣子有些尷尬,一隻手扶著車欄,整個衰弱的身軀在搖搖晃晃的座位上顛簸著;另一隻手揣在懷裡,那兒擱著用報紙包好的一沓鈔票;切爾托普哈諾夫像個木偶似的坐著,只是用眼睛向四處打量著,用整個胸膛呼吸著;腰裡別著一把短劍。
「旦(大)人,請替我說句好話,救救我!」這時候那不幸的猶太人把整個胸脯貼在切爾托普哈諾夫的腿上,「要不然他們會打死我的,打死我的,旦(大)人!」
「馬倒是好馬。」切爾托普哈諾夫裝作不在乎的樣子重說了一遍,實際上胸內那顆心已興奮得直跳。他是個狂熱的馬迷,對馬非常懂行。
「那我就打死你,怎麼樣?」他猛然喊道,從口袋裡掏出了手槍。
切爾托普哈諾夫有時就想到這一些,一想起這些事,便甚感痛苦。不過有的時候,他騎著這匹馬在剛耕犁過的田野上奔騰馳騁,或者策馬躍下山溝的溝底,再讓它從最陡的坡下跳上來,這時候他便高興得心都碎了,嘴裏不住地大聲叫喊,他感到,的確感到,他所騎的是真的、無可懷疑的馬列克·阿傑爾,因為除了它能這樣,還有哪匹馬能有這樣的本事呢?
他下決心處死馬列克·阿傑爾;他整天想的就是這件事……眼下他的決心已定!
他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出現一片朝霞。他變得沒有人樣了,渾身滿是泥污,臉色粗野而嚇人,眼睛陰沉得發獃。他以沙啞的嘟噥聲趕走了佩爾菲什卡,關上自己的房間門。他疲憊得幾乎站立不住,可是他沒有上床躺著,而是坐到門邊的一把椅子上,抱著腦袋。

「跟我一塊兒去找那個賊!」
瑪莎在他家裡似乎已過得非常習慣了,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她要離開這個家,那就很難道個明白了。切爾托普哈諾夫至死都認定,瑪莎之所以背棄他,全要怪鄰村的一個年輕人,此人是一個退伍的槍騎兵大尉,外號叫亞夫。按切爾托普哈諾夫的說法,這小子之所以能勾引女人,僅僅是因為他能不停地捻弄鬍子,肯費大力氣化妝打扮,並會用心良苦地哼哼哈哈;不過話說回來,應該認為這方面起主要作用的乃是瑪莎血管里流著流浪的茨岡人的血液。且不管什麼原因,反正在一個夏天的傍晚,瑪莎把一些衣服什麼的打了個包袱,就離開了切爾托普哈諾夫的家門。
「等等,那個哥薩克是年輕的或是年老的?」
「你想壓死我嗎,該死的傢伙?」切爾托普哈諾夫喊了起來,似乎是為了自衛,他從衣袋裡掏出手槍。他心中浮現的已不是殘忍,而是一種特殊的麻木感,有人說,一個人在干犯罪的事之前,都陷於這種麻木感。但他自己的聲音倒使他感到害怕:在黑森森的樹枝的覆蓋下,在樹木繁生的山溝的腐臭而窒悶的潮氣中,他的聲音顯得何等奇怪呀!此外,他上邊的樹頂上有一隻大鳥驀然拍拍翅膀,作為對他的喊聲的回答……切爾托普哈諾夫哆嗦了一下。似乎他驚醒了他這件事的見證者——這是什麼地方呀?在這樣荒僻的地方,他是不該遇到任何一種有生命的東西的……
佩爾菲什卡向主人奔去,抓住馬鐙,想扶主人下馬;可是主人自己已跳下了馬,以勝利者的目光掃了一下周圍,高聲地說:「我說過,我會找到馬列克·阿傑爾的,結果就找到了,讓仇人和命運乾瞪眼去吧!」佩爾菲什卡前去吻他的手,切爾托普哈諾夫卻沒有理會僕人的那份心意。他拉著韁繩,牽著馬列克·阿傑爾大步朝馬廄走去了。佩爾菲什卡仔細瞧了瞧主人,感到擔心起來:「唉,這一年來他瘦多了,也老多了,臉色多麼嚴厲可怕呀!」潘捷萊·葉列梅伊奇似乎是應該高興的,因為他終於如願以償了;他的確是很高興的……可是佩爾菲什卡仍然感到擔心,甚至感到害怕。切爾托普哈諾夫把馬安置在它原來的馬欄里,輕輕地拍了拍它的後部,說:「好了,你又回家了!以後得當心呀……」當天他就從免除賦役的貧苦農人中雇來一名可靠的看守人;他在自己家裡安頓下來,照原先那樣過起日子來……
可那槍騎兵大尉亞夫卻沒有向他要求任何賠償——他甚至沒有在任何地方遇到過他——切爾托普哈諾夫也不想再去找這個情敵,他們兩人之間也就沒有任何故事好說了。關於瑪莎的下落從那以後也音信杳然。切爾托普哈諾夫曾一度借酒澆愁,後來「醒悟」過來了。可這時候第二個災難又找上他了。
「這哪是回答呀。你得說准啰,希律的後代!要我欠你的情還怎麼的?」
沒過幾天,切爾托普哈諾夫家留下的唯一小廝向他報告說,有個騎馬的人來求見,想和他談談。切爾托普哈諾夫來到台階上,看見那個他認識的猶太人騎著一匹非常漂亮的頓河良馬,那匹馬傲然地、一動不動地站在院落當中。那猶太人已脫下帽子掖在腋下,他的腳沒有伸在馬鐙里,而是伸進馬鐙的皮帶里;他那長外衫的破衣襟耷拉在馬鞍的兩邊。一看見切爾托普哈諾夫,他的嘴唇便吧嗒起來,兩肘抽搐著,雙腿也晃動起來。可是切爾托普哈諾夫不僅沒有答之以禮,反倒發怒了,一下全身冒火:一個討厭的猶太人竟敢騎這樣漂亮的馬……太不像樣了!
四處都是空無所有!
「為什麼要告呀。」一個老成持重的白鬍子庄稼人深深鞠躬說,他那模樣酷像古代的族長。(可是剛才打猶太人時,他不比別人少使勁。)「潘捷萊·葉列梅伊奇老爺,我們對您很熟悉;您教訓了我們,我們非常感謝!」
「你瞎扯什麼呀?」切爾托普哈諾夫沉下臉打斷他的話,「這怎麼是另一匹呢?這就是原來的那匹馬;這就是馬列克·阿傑爾嘛。我把它找回了。別瞎說……」
猶太人抖擻一下,抬起那雙烏黑的小眼睛瞧了瞧切爾托普哈諾夫。
「萊巴!」切爾托普哈諾夫接著說,「萊巴,你雖然是一個猶太人,你的信仰不好,可你的心靈比有的基督徒還好!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我一個人去不行,我一個人會把事辦砸了。我性子太急,而你有頭腦,非常好使的頭腦!你們那種族就是這樣的:不用學,就什麼都會!你也許會懷疑,心裏想,他哪兒來的錢呢?那就到我房裡去,我把所有的錢給你看一看。你把那些錢都拿去,連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也拿去——只要把馬列克·阿傑爾給我找回來,找回來,找回來!」
一眨眼間他拔出了手槍,扳起槍機,把槍口對準馬列克·阿傑爾的額門,開了一槍……
在歸來后的第二天,潘捷萊·葉列梅伊奇把佩爾菲什卡叫來,由於沒有別的人可談,就只能找他來說說話。主人把如何找到馬列克·阿傑爾的經過情形都講給僕人聽,當然,說得不失自己的尊嚴,而且是用低嗓音說的。切爾托普哈諾夫在講的時候,一直臉朝窗坐著,用長煙筒吸著煙;而佩爾菲什卡站在門檻上,倒背著雙手,畢恭畢敬地瞧著主人的後腦勺,聽著他講。他是這樣講的:他經過很多次徒勞的奔波和追尋之後,終於來到羅姆內集市上,那時候他已是一個人了,猶太人萊巴已不在了,因為萊巴生性軟弱,吃不了苦,便丟下他走了;到了第五天,他已準備要離開了,最後一次在一排排馬車旁邊走過,突然在另外的三匹馬中發現有一匹被拴在車轅下飼料袋旁的馬,一看,正是馬列克·阿傑爾!他立刻認出了它,馬列克·阿傑爾也一下認出他,於是便嘶叫起來,掙扎著,用蹄子刨著地。
「你這是怎麼搞的呀,老弟?怎麼可以這樣呢,啊?或許你不清楚,這種事……責任很大呀,懂嗎?」
「我沒有想過什麼背棄,也沒有背棄過,」瑪莎用她歌唱似的清晰聲音說道,「我已經對你說過,我感到厭煩了。」
「我怎麼敢向您贈送東西呢,哪能呢!」猶太人大聲說,「您就買下吧,旦(大)人……淺(錢)嘛我以後來拿。」
「您想到亞夫那裡去,真不要臉!」切爾托普哈諾夫又說了一遍,本想抓住她的肩膀,可是一碰上她那目光,便慌了神,在原地猶豫起來。
切爾托普哈諾夫自己也慢悠悠地爬出了山溝,到了樹林邊,沿著大路緩步向家裡走去。他對自己很不滿意;他腦子裡和心靈里的沉重感擴散到他的四肢上;他一邊走著,一邊生著氣,神色陰鬱,心裏不滿,肚子又餓,似乎有人欺負了他,奪走了他的獵物和食物……
「你還想出什麼花樣?猶太人……竟講起俄羅斯風俗!喂,誰在那兒?把馬牽到馬廄里去。給它喂些燕麥。過一會兒我就去看看。這樣吧,給它起個名,叫馬列克·阿傑爾!」
他急忙奔到院子里,把院內各處跑了個遍——哪兒都見不到馬的影子!潘捷萊·葉列梅伊奇宅院四周的籬笆早已破破爛爛,許多處已經傾斜了,歪向地上……馬廄旁的一俄尺寬的籬笆已經完全倒地了。佩爾菲什卡把這一處指給主人看了看。
「你就這樣走了,毒蛇?想去找亞夫!」
切爾托普哈諾夫兩手捂著耳朵跑了起來。他的兩腿發軟了。他那醉意、惡狠勁、愚蠢的自信一下子全消逝了。只剩下羞愧和醜惡的感覺——還有一種意識,一種九-九-藏-書明確無疑的意識:這一下他也讓自己完蛋了。
「不回去,親愛的。永遠不回去了。我的話說定了。」
「您沒有任何得罪我的地方,潘捷萊·葉列梅伊奇,只是我在您家裡待膩了……您過去對我好,我謝謝了,可是我不能再留下來——不能了!」
他掩著臉,急忙跑開……
拿著鞭子的手想要舉起來……可舉不動啦!嘴唇又合上了,眼睛也閉上了——切爾托普哈諾夫把身子挺得直直的,把腳後跟靠在一起,依舊躺在自己的硬綳綳的床上。
「原來你只是因為這個,因為怕服苦役……」
「等他死了,就來告訴我,」警察局長走出房間時,低聲吩咐佩爾菲什卡說,「我看,現在就可以去請神甫了。要按規矩辦,給他塗聖油。」
切爾托普哈諾夫騎馬奔回家了,又把自己鎖在屋子裡。
這匹馬實際值這個數的兩倍,也許值這個數的三倍。
在他打開馬廄門的時候,看守人向他跑了過來,而他朝看守人喊道:「是我!難道看不見?走開!」看守人稍稍退到一邊。「睡覺去吧!」切爾托普哈諾夫又朝他喊道,「這兒你用不著看守了!有什麼稀罕東西、有什麼寶貝要看守呀!」他走進馬廄。馬列克·阿傑爾……這匹偽馬列克·阿傑爾在草墊上躺著。切爾托普哈諾夫朝它踢了一腳,說:「起來,壞蛋!」然後把拴在飼料槽上的馬籠頭解下來,脫去馬衣,扔在地上,粗暴地拉著這匹順從聽話的馬在欄里轉了個身,把它牽到院子里,又從院子里牽到田野上,這情形讓那個看守人大為吃驚,他怎麼也不明白,主人在三更半夜牽著這匹不戴籠頭的馬上哪兒去呢?他當然不敢問主人,只是目送著他,直到他在通向鄰近樹林的大路的拐彎處不見了為止。
「唉,親愛的,你難過什麼呢?難道你不了解我們茨岡女人嗎?我們生性就是這樣的嘛,習慣了。只要那個催人分手的『厭煩』一出現,就會把魂召到老遠老遠的地方去,哪能留得下來呢?你就記住你的瑪莎吧,這樣的女友你是找不到第二個的;我也不會忘記你的,我的鷹;可是咱們的共同生活已經到頭了!」
「是煩悶。」她說第十次了。
「怎麼揍猶太佬?什麼樣的猶太佬?」
切爾托普哈諾夫向一旁轉過身,興奮地打了個呵欠。
「大人,勞您駕來我家一趟吧,」小廝深深地鞠躬說,「潘捷萊·葉列梅伊奇看起來要死了,所以我害怕得很。」
他常常騎著馬列克·阿傑爾出去遛遛,但不是到鄉鄰家去(他跟鄉鄰們仍不相往來),而是到他們的土地,到他們的宅院附近溜達……意思是說:傻瓜們,欣賞欣賞我的馬吧!有時他聽說某處有人打獵——是有錢的老爺準備到遠處的田野上去打獵——他立刻也奔到那裡,在遠遠的一邊縱橫馳騁,大顯雄風,讓所有的觀者都驚賞他的愛馬的美姿和神速,可是不讓任何人向他靠近。有一次有一個獵人竟帶著所有手下的人馬去追趕他;那個人看到切爾托普哈諾夫要避開他,便拚命向前緊追,一面使勁大喊:「喂,你聽我說!把你的馬賣給我,隨你要多少錢!幾千盧布我也捨得!把老婆、孩子給你也行!把我的家底全拿去吧!」
「他喝了很多酒嗎?」警察局長問。
「可系(是)咱們上哪兒去找呀?」
「可系(是)怎麼找得到他呢,旦(大)人?我總共只見過他一回,怎麼知道他現在人在哪兒?他姓甚名誰?哎呀呀,不好辦呀!」猶太人說,苦惱地搖動他那長鬢髮。
「我不是上亞夫先生那兒去,潘捷萊·葉列梅伊奇,」瑪莎坦然地低聲回答,「可是我不能再同您一起過了。」
「那隨旦(大)人的便好啦。」
「喂,萊巴,我的朋友,你是個聰明人,你想想看,除了舊主人,還有誰能把馬列克·阿傑爾搞到手呢!只有他才能給它上鞍,套嚼環,脫下馬衣——那馬衣就扔在乾草堆上呢!……簡直就像在家裡乾的那樣!若不是主人,任何別人不被馬列克·阿傑爾踩死才怪呢!它會拚命叫喊,把全村都驚動的!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就按我買進的價吧。兩百盧布。」
「它不是在哥薩克人那裡,」切爾托普哈諾夫繼續說著,仍然沒有轉過頭來,並且還是用低沉的嗓音說,「而是在一個茨岡的馬販子手裡;我當然立刻抓住自己的馬,想把它強奪回來;可是那個狡猾的茨岡人像被開水燙了似的,朝著整個市場大喊大嚷,並一再發誓,說這匹馬是從另一個茨岡人那裡買來的,他要找人來做證……我才不理呢——我付了錢,就不管他怎麼樣了!對於我來說,最可貴的就是找回了自己的老朋友,精神上得到了安慰。可有一次我聽信猶太人萊巴的話,抓住了一個哥薩克,以為他就是偷我的馬的那個賊,打了他一頓嘴巴;可那哥薩克原來是一個牧師的兒子,結果硬要我賠償名譽損失,敲走了我一百二十盧布。不過,損失一些錢沒有什麼,主要的是馬列克·阿傑爾又回到我手裡了!我如今運道好了,可以過過太平日子了。對你呢,波爾菲里,我要吩咐一下:萬一你在附近一帶看見那個哥薩克,半句話也不用說,馬上跑回來,把槍拿給我,我知道我該怎麼辦!」

十一

「確實是這樣。起先他天天吃酒,如今他在床上躺著不起來,人已經瘦得厲害。我覺得眼下他什麼也不明白了。完全不會說話了。」

我那次訪問切爾托普哈諾夫之後約過了兩年,這位仁兄便開始多災多難了,確確實實地多災多難了。在此之前他曾遇上過一些不稱心、不順遂,甚至倒霉的事,可是他對這些事全沒在意,依然如「帝王」似的過他的日子。最先令他大為震驚又令他大為傷心的災難乃是瑪莎跟他分道揚鑣。
「好吧,你帶路!」警察局長嘟噥說,就跟著佩爾菲什卡前去。
他做了一個不祥的夢。他似乎覺得自己騎著馬出去打獵,不過騎的不是馬列克·阿傑爾,而是一頭像駱駝似的古里古怪的牲口;一隻雪白雪白的狐狸向他迎面跑來……他想揮動鞭子,想讓狗去追捕,不料手裡拿的不是鞭子,而是樹皮,狐狸在他前面跑著,一邊伸出舌頭逗弄他。他從騎著的這駱駝上跳下來,絆了一跤,摔倒了……直摔在一個憲兵手裡,那憲兵讓他去見總督,他認出這總督就是亞夫……
瑪莎又搖搖頭。
「你有什麼事?」這位維護秩序的官老爺問。
「中年歲數,算中年人。」
「您問我叫什麼名字?」
「他們為什麼打你?」切爾托普哈諾夫問。
「唉!一切都完了!」
切爾托普哈諾夫跳了起來。
灰色馬的毛色是要變淡的!
沒過兩分鐘,這整群人紛紛四下散開了——在酒館門前被打翻在地的原來是一個瘦小的黑不溜秋的人,身穿一件土布外衫,蓬頭散發,傷痕纍纍……臉色慘白,翻著白眼,張著嘴……這是怎麼回事?是嚇暈了或是真的死了?
「你有什麼事?」潘捷萊·葉爾梅伊奇威嚴地問。
「萊巴!」切爾托普哈諾夫突然喊道,「萊巴,看看我!要知道我已失去理性,不能自控了……要是你不幫幫我,我就要自盡!」
佩爾菲什卡困惑地待在籬笆旁。提燈的光圈很快在他眼前消失了,沉沒在沒有星月的黑沉沉的夜色里。
「您的馬多麼帥氣呀!」教堂執事趕忙接著說,「的確可以值得稱讚。說真的,您是個聰明異常的男子漢,簡直像頭雄獅!」這位教堂執事是以花言巧語聞名的,這使牧師十分氣惱,因為那牧師缺乏口才,即使喝了酒也激不起他說話。「雖然壞人的詭計使你失去了一匹好牲口,」教堂執事繼續說,「而您一點也沒有灰心喪氣,反而更加相信神意,給自己搞到了另外一匹,一點也不比先前那一匹差,甚至可以說更好……所以……」
「錢我會給你的,我會全數給你的,一文也不會少,」切爾托普哈諾夫喊道,「要是你現在不馬上告訴我,我就要掐死你,像掐死一隻小雞那樣……」
「這樣看來,應該首先找到那個哥薩克!」
切爾托普哈諾夫望了望她的背影,便跑到放手槍的地方,拿起槍朝她瞄準,開了一槍……但是在扣動扳機之前把手向上一翹,讓子彈從瑪莎頭上嗖地過去。她邊走邊回頭瞧了瞧他,繼續搖搖擺擺地向前走,似乎在逗弄他。
「呵呵呵呵呵!」切爾托普哈諾夫大喊起來,猛的一下開了門,「把他拉到這兒來!拉到這兒來!拉到這兒來!」
「是誰?」他用變了樣的嗓音喊道。
切爾托普哈諾夫似乎不樂意地把手擱到馬的脖子上,拍了兩下,然後用手指從脖上隆起的部位起順著脊背摸過去,直摸到腎臟上方的部位,像內行人那樣在這個地方輕輕按了按。這馬立刻拱起脊背,用一隻傲慢的黑眼睛瞟了一下切爾托普哈諾夫,噴了口氣,倒換了幾下前腿。
瑪莎停下步,轉過臉朝著他。她背對陽光站著,所以全身黑乎乎的,如同用烏木雕成一樣。唯有眼白像銀色扁桃仁似的看得特清,而瞳仁卻顯得更黑了。

可是時光一晃就過去,付款的日期說話就要到了。切爾托普哈諾夫不用說二百五十盧布,就連五十盧布也拿不出呀。怎麼辦呢,拿什麼支付呢?「這有什麼?」他終於打定主意,「如果那猶太人不講情面,不願延期,我就把房子和土地抵押給他,自己就騎上這匹馬,隨便去哪兒!寧可餓死,也不出讓馬列克·阿傑爾!」他焦急不安,甚至憂心忡忡。可這時候命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憐憫他,對他露出微笑:有一位遠房的姑媽——切爾托普哈諾夫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在遺囑中留給他一筆在他看來數目可觀的款子,足足有兩千盧布。這筆錢他得的可說正是時候,即猶太人要來拿錢的前一天。切爾托普哈諾夫幾乎高興得發瘋,可是他並不想飲酒:自從得到馬列克·阿傑爾的那一天起,他已滴酒不沾了。他跑到馬廄里,吻了吻這位朋友鼻孔上方兩邊的臉,那是馬的皮膚最柔軟的地方。「這一下咱們不用分離了!」他拍拍馬列克·阿傑爾那梳得整整齊齊的鬃毛下的脖子,大聲地說。他回到房間里,數出兩百五十盧布,封在一個紙包里。然後他仰身躺著,抽著煙,思量著該如何支配餘下的錢——就是說,去買些什麼樣的狗:要真正科斯特羅姆種的,而且一定要紅斑毛色的!他甚至還跟佩爾菲什卡聊了會兒,答應給他一件鑲黃絲線的新上衣,然後他極為舒心愜意地睡去了。
切爾托普哈諾夫大吃一驚;他甚至用兩手在大腿上狠拍一下,蹦了起來。
老爺和他唯一的僕人兩個人都像醉漢似的在院子中心一下相撞了;他們像瘋了似的相互繞起圈子。主人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僕人也不明白要他前來幹什麼。「出事了!出事了!」切爾托普哈諾夫嘟噥說。「出事了!出事九-九-藏-書了!」那小廝也跟著他喊。「拿提燈來!趕快點上!火!火!」從切爾托普哈諾夫發僵的胸口終於迸出這句話。佩爾菲什卡趕緊奔回屋裡拿提燈。
「您已經掐死他了,老爺。」小廝佩爾菲什卡平和地提醒說。
「我要騎著馬列克·阿傑爾回來,」臨別之際他向他們喊道,「否則就永遠不回來!」
人群里爆出一陣鬨笑。
猶太人已經連哼哼也哼不了啦;他那鐵青的臉上惶恐的表情也消失了。兩隻手直挺挺地耷拉下來,他那被切爾托普哈諾夫猛烈搖晃的整個身子如蘆葦似的前後擺動著。
「哼,那偷馬的壞蛋,現在你可得當心!」車子駛上大道時,他這樣嘟噥說。
切爾托普哈諾夫邁著大步地走著,沒有停歇,也沒有回頭瞧瞧;馬列克·阿傑爾——我們就用這個名字稱它稱到底吧——百依百順地跟著他走。這個晚上夜色相當明亮;切爾托普哈諾夫能夠看出前面像一片黑點似的樹林的齒形輪廓。夜晚的寒氣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如果……如果不是另一種更強烈的醉意支配著他整個身心,他大概會被所喝的酒醉倒了。他的腦袋昏沉沉的,血液在喉嚨和耳朵里嗡嗡作響,可是他的步伐是堅定的,並知道往何處去。
「到集市上,到大路上小道上,到盜馬賊出沒的地方,到城裡,到鄉下,到村莊——哪怕找遍天涯海角!錢嘛你不用擔心:老弟,我得到了一筆遺產!即使花盡最後一分錢,我也要找到我那朋友!那個哥薩克,那個壞蛋,是逃不脫咱們的手心!他跑到哪兒,咱們就追到哪兒!他入地,咱們也入地!他跑到魔鬼那兒,咱們就追到魔王那兒!」
切爾托普哈諾夫聳了聳小鬍子,哼了一聲,就騎著馬帶上猶太人緩緩地向自己的村子走去,他就像從前解救季洪·涅多皮尤斯金那樣,從迫害者手裡救下了這個猶太人。
「你要多少錢?」他終於含糊地問。
沒多一會兒酒就出現在潘捷萊·葉列梅伊奇的桌上了,他喝起酒來了。
「我過去愛你,現在還愛你,愛得發瘋,愛得不知所以,現在我只要一想到,你過得好好的,卻一下子無緣無故地拋開我,去四處流浪,我就會覺得,如果我不是一個倒霉的窮光蛋,那你就不會拋開我的!」
「你說,我的馬在哪兒?你把它搞到哪兒去了?賣給誰了?你說,你說,你說呀!」
切爾托普哈諾夫醒了。房間黑咕隆咚的;公雞剛啼過二遍……
「怎麼揍他呢?為什麼呀?」
然而切爾托普哈諾夫沒有心思去理這位執事;他略微答個禮,嘴裏含含糊糊說了句什麼,便揚了揚鞭……
「在小阿爾漢格爾縣的韋爾霍先馬市上買的。」猶太人回答說。
「那就這樣說定,」猶太人趕忙說,「過半年……行嗎?」
「這有什麼?打死我好了,潘捷萊·葉列梅伊奇,隨您的便;回去我是不回去的。」
這匹馬列克·阿傑爾與原先那一匹在形體上的差異倒不十分讓切爾托普哈諾夫困惑……何況,它們之間的差異不算很大:原先那一匹的尾巴和鬃毛似乎稀疏一些,耳朵更尖些,蹄腕骨要短些,眼睛更明亮些——不過這僅是感覺而已;真正讓切爾托普哈諾失感到困惑的則是那些所謂精神方面的差異。原先那一匹的習慣是另一樣的,整個癖性也不一樣。比如說,原先那一匹馬列克·阿傑爾一看見切爾托普哈諾夫走進馬廄,每次都回頭瞧瞧他,並輕輕地嘶叫;而這一匹則若無其事地只顧自己吃草,或者低著頭在那裡打盹。當主人從鞍座上跳下來的時候,兩匹馬都是一樣的站住不動;可是在主人呼喚的時候,原先那一匹立刻會迎聲前來,而這一匹卻像樹樁似的仍然待著不動。原先那一匹跑得也是那麼快,而且跳得更高更遠;這一匹走起步來更顯洒脫,可是跑起來便顯得顛顛晃晃,有時馬掌還會磕碰,就是說,后蹄磕碰前蹄,原先那一匹可從來沒有這樣的丑相,絕對沒有!切爾托普哈諾夫覺得這一匹老聳耳朵,樣子挺蠢,而原先那一匹正相反:一隻耳朵總是往後貼,一直貼著,注視著主人!原先那一匹看到周圍髒了,立刻就用後腿踢馬欄的牆壁,而這一匹卻滿不在乎,哪怕糞便堆得齊它的肚子,它也無所謂。原先那一匹如果讓它迎著風,立即會用整個肺部去呼吸,全身打戰,而這一匹只是打打響鼻罷了;原先那一匹對於雨天的潮濕會感到不安,而這一匹對於潮濕則沒什麼反應……這一匹比較蠢,比較蠢!也缺乏原先那一匹的帥氣。駕馭起來就更不用說了!原先那一匹是很可愛的,可是這一匹……
「幹嗎到魔王那兒,」猶太人說,「不到魔王那兒也行嘛。」
「怎麼不能一起過啦?這是為什麼?難道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那麼你至少拿我一點錢帶上嘛——一個子兒沒有怎麼行呢?不過你最好還是打死我吧!我對你說真格的:你一槍打死我算了!」
潘捷萊·葉列梅伊奇對佩爾菲什卡就是這樣說的;他嘴上雖然這樣說,可心裏並不是他所說的那麼踏實。
「等等!」他喊道,「這匹馬你是在哪兒買的?」
切爾托普哈諾夫突然把槍塞到她手裡,蹲在了地上。
「討厭鬼!去你的吧!」他驟然大喊一聲,瘋狂地瞪了一眼,轉眼間就跑得讓那吃驚的教堂執事看不見了。
這匹倒霉的馬急忙往旁邊一閃,用後腳站了起來,跳了十來步,猛一下重重地倒了下去,一邊嘶啞地叫喊著,在地上痙攣地打滾……
突然有個東西從他背後朝他兩肩之間碰了一下。他轉身一瞧……馬列克·阿傑爾就站在大路中間。它是跟著自己的主人來的,它用嘴碰了碰主人……報告自己來啦……
「啊,是的,這又怎麼啦?」

「誰知道呢,老爺。我們這兒來了個猶太佬;他是打哪兒來的——誰知道呢?瓦夏,寶貝,到娘這兒來;喔噓,喔噓,這隻臭小雞。」
在出走之前兩三天里,她老待在角落裡,縮著身子靠在牆壁上,宛如一隻受了傷的狐狸,對誰都不吭一聲,只是老在轉悠著眼睛,在一邊沉思默想,時而揚揚眉頭,微微齜著牙,時而緩緩地移動兩手,彷彿要把身子裹得嚴嚴的。以前她也鬧過這樣的「情緒」,不過從來沒有持續多久。切爾托普哈諾夫知道這種情況,所以並不擔心,也不去打擾她。有一天,他的管獵狗的僕人向他報告,說家裡所剩的兩隻獵狗都完蛋了,他便前去查看一下,當他從狗舍回來的時候,碰上一個女僕,她用哆哆嗦嗦的聲音報告說,瑪麗婭·阿金菲葉夫娜叫她向他問候,祝願他萬事如意,可是瑪麗婭她再不回到他這個家了。切爾托普哈諾夫在原地轉了兩個圈,聲嘶力竭地狂叫了一聲,急忙就去追趕這個私奔的女人,順手還捎上了手槍。
他在離家兩俄里的一片白樺樹林邊上,在那條通往縣城的大道上追上了她。太陽已低低地西垂了,周圍的一切,樹木、花草和大地頓時染得一片通紅。
「馬蹄,馬蹄,馬掌印,馬掌印,是新踩出的印子!」他急忙嘟噥說,「馬是從這兒被牽出去的,從這兒,從這兒!」
他喝乾了最後一杯酒,從床頭取來手槍——就是那支打瑪莎的手槍,裝好彈藥,又把幾個引火帽擱在衣袋裡,以防萬一,然後便來到馬廄。
「即使你是皇帝,」切爾托普哈諾夫不慌不忙地說(雖然他平生從來沒有聽說過莎士比亞),「拿你的全部國土來換我的馬,我也不換!」說罷便哈哈大笑,讓馬列克·阿傑爾豎起前腿,單用後腿像陀螺似的轉了一圈,便一溜煙地飛奔開去。只見它在割過的莊稼地里一閃一閃的。那獵人(據說是個富甲一方的公爵)把帽子往地上一摔,猛地把臉撲到帽子里!他就這樣在那兒躺了有半個鐘頭。
切爾托普哈諾夫沉思起來。
「我的意思是,從那時候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年多了,您的馬當時是灰色帶圓斑的,就像現在這樣;甚至好像顏色更深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灰色馬在一年裡毛色會淡許多的呀。」
說了這幾句話之後,切爾托普哈諾夫跳下沙發,便大搖大擺地離去了。

從這一天起,馬列克·阿傑爾便成了切爾托普哈諾夫生活中首要的大事,最為關心的對象,它也是他的主要歡樂所在。他愛這匹馬勝過當初對瑪莎的愛;他對這匹馬的依戀甚於以前對涅多皮尤斯金的依戀。這匹馬確實好極了!它像團火,真是一團火,簡直是火藥,可又有貴族的莊重派頭!它能吃苦耐勞,要它奔哪兒,它就奔哪兒,聽話得很;飼養起來又不費什麼:如果沒有什麼飼料可喂,它便啃點腳下的泥巴吃就行。它慢步走的時候,就像用手抱著你,小跑的時候,彷彿讓你坐搖籃,可一飛奔起來,連風也休想追得上!它從不氣喘吁吁,因為它有的是通氣的孔。它的四條腿堅如鋼鐵,跌跌絆絆的事,從未有過!跳溝、跳欄,對於它都不在話下;更不用說它多麼聰明了!一聽到你的聲音,它會昂起頭跑過來;你叫它站著,而自己離開,它會動都不動地待在那裡;你只要一往回走,它便輕聲嘶叫,像是要說:「我在這兒呢。」它什麼也不怕:在漆黑的夜裡,在迷漫的風雪中,它能認得出路;它決不讓生人靠近:它會用牙齒咬生人!連狗也休想靠近它,只要一靠近,它立即用前蹄照狗的腦門一踢,那狗就別想活了。這匹馬自尊心可強了:你拿鞭子只能裝裝樣子在它頭上晃幾下,可不能真抽它!幹嗎要啰唆老半天呢,一句話:它是個寶物,而非尋常牲口!
當時倘若有人看一看切爾托普哈諾夫,倘若有人親眼看到他一杯接一杯喝酒時的那副陰沉沉惡狠狠的神情,這個人由不得準會嚇得要命。夜已經降臨了;桌上的蠟燭在灰溜溜地燃燒著。切爾托普哈諾夫已不再來來去去地踱步了;他坐在那裡,滿臉通紅,眼睛顯得模模糊糊,時而瞧瞧地上,時而凝望著黑洞洞的窗口;他有時站起來,倒一杯酒,喝乾后又坐了下來,眼睛又凝視著一個點,身子一動不動,只是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了,臉越來越紅了。看那樣子,他正在心裏醞釀著某種決定,這種決定使他自己也感到惶惶不安,不過也對它漸漸習慣了;這樣的一種念頭不停地進逼著,而且靠得越來越近了,同樣的一種想象越來越清晰地呈現在眼前,濃濃的醉意激起狂熱的衝動,他心中的憤恨已漸漸變為野蠻的情感,他那嘴唇上露出兇險的冷笑……
「不,這匹不是它,這匹不是我的那個朋友!那一匹即使扭斷脖子,也不會讓我出醜!」

十二

切爾托普哈諾夫在自己房間里踱了兩個多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