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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特維諾夫在房間里來回踱了兩次,渾身微微顫抖,彷彿受了寒,然後回到自己的寓所。他此刻的感覺正像是一個站在高塔頂上朝下眺望的人:他的五臟六腑都麻痹了,頭昏腦漲。一種茫然若失的惶惑,一個接一個像耗子般跑過的想法,模模糊糊的恐慌和默默的期待,還有一種奇特的甚至幸災樂禍的好奇心,一種哽噎在喉頭不能流淚的苦痛,唇邊嘴角勉強浮現出空虛的苦笑,還有那祈求,既無意義又無對象……啊,這一切是多麼殘酷,多麼有損自尊的屈辱啊!「伊琳娜竟不願意見我,」這句話在他心中不斷縈迴,「這是明擺著的;但是為了什麼?在那個招災惹禍的舞會上究竟能出什麼事?怎麼可能突然出現這麼大的變化?這麼突如其來……(人們經常看到,死亡總是來得很突然,但是無論如何不能習慣於死亡的突然性,總覺得它是不可理解的。)也沒有讓人給我捎個話,就是不想跟我明說……」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一個人的聲音在他耳邊緊張地說道。
伊琳娜
李特維諾夫沒有遵守自己的諾言——晚些時候再去,他想最好還是推遲到明天再去看她。快十二點的時候,他走進這個過於熟悉的客廳,他發現只有兩個年幼的九*九*藏*書公爵小姐——維克托琳卡和克列奧帕特琳卡——在家。他先向她們問好,然後問,伊琳娜·巴甫洛芙娜的病好點沒有,可不可以見到她。
「怎麼……出門了?」李特維諾夫重複了一句,他的心靈深處似乎有什麼輕輕地顫動起來,「難道……難道……難道她到這個時候還沒有來教你們,不給你們上課?」
他終於鼓起勇氣,一下子撕開信封。一張小小的信箋上寫著下面的字句:
請大度寬容:不要來找我。
伯爵就帶著這一番話來到公爵面前,前一天晚上在舞會上,他已經對公爵說好要來拜訪他。有關這次訪問的後果,似乎不值得多加傳播。伯爵並沒有失算:公爵和公爵夫人確實不僅沒有固執,還拿到一筆錢,伊琳娜也確實同意了,而且沒有超過指定的期限。然而要她跟李特維諾夫斷絕關係可並不容易,她愛他,派人送給他一封短柬以後,差點病倒,一直不停地哭泣,人又瘦又黃……但是儘管如此,一個月以後,公爵夫人就把她送到彼得堡,安頓在伯爵夫人家,托伯爵夫人照顧她。這位婦人心地非常善良,但是她的智慧跟小雞差不多,外表也像小雞。
我的預感應驗了。原諒我,忘了我:我配不上您。https://read.99csw.com
「爸爸不在家,」維克托琳卡接著又講,「伊琳諾奇卡不舒服:她哭了整整一夜,哭呀……」
「是的,哭……葉戈羅芙娜對我說的,她的眼睛通紅通紅,全都腫啦……」
「以後再也不上了。」克列奧帕特琳卡跟著她說了一句。
李特維諾夫當時就離開了大學,回到鄉下父親家裡。日復一日,他的創傷逐漸愈合。起初,他一點也沒有得到伊琳娜的消息,而且他也避免談到彼得堡以及彼得堡社交界的事。後來漸漸地傳來了關於她的流言,不算壞,但相當奇特,對她議論頗多。奧西寧公爵小姐的名字上籠罩著光輝,有著特殊的印記,甚至在外省的上流圈子裡也越來越常常被人提起。人們談到她的名字時彷彿某個時候提起沃羅丁斯卡婭伯爵夫人一樣,懷著好奇、尊敬和妒忌。後來,又傳來她嫁人的消息。不過李特維諾夫並沒有對這最後的新聞予以注意:他已經是達吉雅娜的未婚夫了。
李特維諾夫嚇了一跳,看見自己的僕人站在面前,手裡拿著一封信。他認出了伊琳娜的筆跡……他還沒有拆開信封,就預感到不幸,於是低下了頭,聳起肩膀,好像要抵擋打擊似的。
「哭?」
「你們的爸爸在家嗎?」李特維諾夫問。
唉!李特維諾夫前一天看見的那位坐在車裡的先生,正是奧西寧公爵夫人的堂兄,富豪,宮廷高級侍從列辛巴赫伯爵。伯爵是個很有毅力,而且善於逢迎的人,他剛一發現伊琳娜引起了某些顯要人物的注意,剎那間馬上考慮到「mit etwas Accuratesse」,從這件事里能得到好處,於是立刻訂出了自己的計劃。他決定採取拿破崙式的迅速行動。「我要把這個出眾的姑娘接到自己家裡去。」他這樣盤算,「弄到彼得堡,讓她做我自己的,見它的鬼,就算是部分產業的繼承人也行。好在我又沒有子女,她總算是我的外甥女嘛,我的伯爵夫人一個人也很寂寞……客廳里有一張俊俏面孔,總要令人愉快些……對呀,對呀,就這麼辦,es ist eine Idee,es ist eine Idee。」應當把她的父親迷糊住,騙騙他們,讓他們大吃一驚。「既然他們窮得連飯也吃不上,」伯爵已經坐在馬車裡向狗廣場駛去,一面仍舊按自己的思路往下想,「大概不會固執。再說他們又不是重感情的人。還可以送給他們一筆錢。可是她呢?她也會同意的。蜜總是甜的……她昨天已經嘗到了甜頭……就算我是在異想天開,讓他們利用去吧……這些愚蠢的傢伙。我要對他們講:如此這般,你們決定吧。否則我就另找一個;找個孤兒——更方便些。行或不行,二十四小時之內答覆,und damit Punctum。」九_九_藏_書九_九_藏_書
李特維諾夫讀完這幾行字,慢慢地倒在沙發上,彷彿有人當胸給了他一拳。他讓那張紙條落下去,再拾了起來,又讀了一遍,悄然說了一聲「遷居彼得堡」,又讓紙條落到地上就算了。他心裏反倒寧靜了,他甚至反過手去把頭底下的枕頭弄得舒服一些。「被打死的人不會再感到痛苦,」他想,「怎麼來的也怎麼去……一切都很自然:我早就料到了……(他是在欺騙自己:他從來沒有料到會有這種事。)哭了?……她哭了?……她有什麼好哭的?她壓根兒就不愛我!不過,這是可以理解的,而且符合她的性格。她,她配不上我……瞧她說的(他苦笑一聲)!她自己原先不知道,她蘊含著多大的魅力,嗯,可是一到舞會上就明白了它的影響,那她怎麼還九*九*藏*書能停留在一個微不足道的大學生身邊呢……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
現在,讀者肯定會理解,當李特維諾夫驚呼一聲「難道是她!」時,他心中回想起的是什麼事情了,那麼讓我們再回到巴敦,重新接上被我們中斷的這個故事的線索。
原諒我吧,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我們之間的一切全完了:我將遷居彼得堡。我心裏非常沉重,然而事已如此。看來,這是我的命中注定……啊,不,我並不想為自己分辯。
「伊琳諾奇卡跟媽媽出門了,」維克托琳卡回答;雖說她有點口齒不清,但是比妹妹膽子大一些。
但是這當兒他回憶起她那些溫存的話,她的微笑,還有那一雙眼睛,那雙令人難忘的、他再也不能看見的眼睛,當他倆四目相視時,它們是那樣愉快而舒暢。他又記起那迅速而羞澀的熱吻——於是他突然痛哭起來,抽抽噎噎地、瘋狂地、充滿惡意地哭著。他翻過身去臉朝下,哽咽著,使自己憋得喘不出氣來,帶著瘋狂的快|感,彷彿渴望要撕裂自己和所有周圍的一切,他把滾燙的臉埋在沙發的枕頭裡,而且用牙咬它……
「伊琳諾奇卡以後再也不給我們上課了。」維克托琳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