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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我,真的,我不知道,我好像在這兒睡著了。」
是的,他預先估計到了,儘管它確實令人難以相信,使他如被雷殛,但他預先估計到了,雖然根本不敢承認。而且他什麼都不能肯定。此刻他心裏一切都在翻騰著、攪和著,他的思路完全亂了。他想起了莫斯科,想起「它」在那個時候也像暴風雨般突然向他襲來。他簡直喘不過氣來,狂喜壓迫著、撕裂著他的心,但這是一種凄涼無望的狂喜。無論給他人世間的任何財寶,他都不願意使伊琳娜說出來的這句話變成不是她真的說出來的……但是這又怎麼樣?這句話仍然不能改變他原先的決定。他的決定仍舊毫不動搖,像拋下的鐵錨一樣堅定不移。李特維諾夫失去了自己思想的線索……是的,不過現在他還沒有失去意志力,他還可以支配自己,像支配一個由他擺布的人似的。他按鈴叫來侍者,叫他結賬,在晚上的公共馬車上訂了座位:他有意切斷一切退路。「寧死無悔。」他像在那個不眠之夜一樣再三重複著,這幾個字特別對他的口味。「寧死無悔。」他嘴裏不斷說著,一面在屋裡緩慢地踱步;唯有伊琳娜所說的那句話侵入他的靈魂,使它燃燒起來的時候,他偶爾閉上眼睛,屏住呼吸。「顯然一個人不能愛兩次,」他想,「另一個生命已經來到你心裏,你也接受了它——可是你卻沒有徹底驅除那種毒害,也沒有跟它一刀兩斷!確實如此。但是這又能證明什read•99csw•com麼呢?幸福……難道這可能嗎?你愛她,就算是……她也……她也愛你……」
「因為我愛您……」她透過指縫喃喃說道。
「您來了,就證明了您對我的友誼,」她終於又說話了,「感謝您。一般說來,我贊同您儘快結束這一切……因為如果拖延下去……因為……因為我,就是被您責備為賣弄風情的我,被您稱作裝腔作勢的我——真的,好像您是這樣說我的吧?……」
「是的,我愛您……我愛您……這您也知道。」
想到此處,他又不得不控制住自己。像是一個行路人在漆黑的夜晚看見前面有一點火光,他害怕迷失路途,兩眼一刻也不放鬆地盯著它,李特維諾夫也同樣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點、一個目標上。去見自己的未婚妻,甚至也不一定是去見未婚妻(他盡量不去想她),而是要到海德堡旅館的某一個房間里去——這就是他前面的堅定不移的引路的火光。至於以後怎麼樣,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過,有一點是無可懷疑的:他不再回到此地。「寧死無悔。」他第十次重複著這句話,同時瞟了瞟手錶。
她朝內室的門走了幾步,一隻手伸到背後,在空中急遽地動了一下,好像要摸到並且握住李特維諾夫的手,但他遠遠地站著,彷彿生了根似的……她再一次說著「永別了,忘記了吧」,後來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伊琳娜沉默了。
「今天?但是,您好像對我九_九_藏_書說過,您打算先寫封信……」
李特維諾夫把帽子戴得壓在眼上,走下樓去。風度翩翩的將軍正站在門衛亭前,用拙劣的德語向門衛解釋,希望租一輛馬車,明天要用一整天。他看見李特維諾夫,又是不自然地高高抬起帽子,又一次向他表示「敬意」,顯然是在取笑他。但是李特維諾夫此刻顧不上這些,他勉強地向拉特米洛夫回了一鞠躬,跑回自己的寓所,佇立在自己那隻已經整理好、鎖好的箱子面前。他感到頭昏腦漲,心似琴弦顫動。現在該怎麼辦呢?他能夠預先估計到這一點嗎?
伊琳娜又沉默了,似乎在沉思。
「活著本來就不容易,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您認為如何?」
六點一刻!還要等多久呀!他又開始踱步。太陽要下山了,林邊天際出現紅霞,朦朧的夕暉透過狹長的窗戶映進他那漸漸昏暗的房間。李特維諾夫突然覺得他背後的房門輕輕而急促地打開了,又同樣急促地關上了……他轉過身去:門邊站著一個婦人,渾身裹在一襲黑披肩之中……
當晚他派人送了封短柬給伊琳娜,第二天早晨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寫道:「或遲或早,總是無法避免的。讓我再向你重複一遍昨夜的話:我的生命在你的手裡,你可以任意處置。我不想妨礙你的自由,但是,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拋棄一切,跟隨你到天涯地角。我們明天會見面的吧?你的伊琳娜。」
「我發了電報。」
「我應當感謝您,格里九-九-藏-書戈利·米哈依洛維奇。您到此地來一定不容易吧?」
伊琳娜迅速站立起來,坐進另一隻圈椅,低下了頭,把臉和手緊緊靠在桌邊上……
李特維諾夫默默無言,只是驚訝地看著她。她臉上的神情,暗淡無神的眼睛,使他感到驚駭。
「伊琳娜!」他叫喊起來,驚訝地把雙手一拍……
「這要因人而異,伊琳娜·巴甫洛芙娜。」
只剩下李特維諾夫獨自一人,仍然沒有醒悟過來。後來他終於清醒了,快步走向通往內室的門,呼喚著伊琳娜的名字,一次、兩次、三次……他的手已抓住門鈕……旅館台階上傳來拉特米洛夫清脆的嗓音。
她抬起頭,撲倒在他懷裡。
伊琳娜勉強地微微一笑,整理一下凌亂的鬢髮。
「啊!您認為有必要趕快離開。那麼您什麼時候動身?也就是說,幾點鐘?」
伊琳娜憂傷地掉過臉去,似乎這次輪到她想要避開他,藏起自己的臉,於是把頭靠在桌上。
李特維諾夫並沒有回旅館:他走上山去,鑽進密林深處,撲倒在地上,臉朝地躺了快有一個小時。他沒有覺得痛苦,也沒有流淚,心頭的沉重與苦悶使他有點麻木了。他還從未體驗過這種心情:一種難以忍受的令人疼痛苦惱的空虛之感,他的內心、周圍,到處都是一片空虛……他既沒有想伊琳娜,也不想達吉雅娜。他只感到一點:打擊憑空而落,生活像一根纜繩被砸斷了,某種冷冰冰卻又不可知的力量把他整個牢牢地抓住,向前拉去。九*九*藏*書有時他又覺得,一陣旋風向他捲來,他感到旋風飛快地旋轉,旋風的黑翼朝他沒頭沒腦地扑打……但他的決心沒有動搖。留在巴敦……這簡直提也別提。他心裏想象著自己已經離開此地,已經坐在濃煙滾滾、轟隆作響的車廂里飛馳,馳向悄無聲息、死氣沉沉的遠方。他終於抬起身來,頭斜倚著樹榦木然不動,唯有他的一隻手,不自覺地揪住一株高大蕨草的頂端的葉子,有節奏地搖著它。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使他從麻木狀態中驚醒:原來是兩個煤炭工人扛著兩隻大袋在陡峭的小道走過。「該走啦!」李特維諾夫嘟囔了一句,跟在煤炭工人後面下山進了城,然後轉身走到火車站,打了一個電報給達吉雅娜的姑姑——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他在電文中告訴她,他馬上要離開此地,因此請她到海德堡施拉德爾旅館去找他。「要結束,就一刀兩斷,」他心裏想,「沒必要再拖延到明天。」後來他又拐進賭場,帶著毫無意興的好奇打量著兩三個賭客的臉,他遠遠地發現了賓達索夫的難看的後腦勺、畢沙爾金的完美無缺的前額,後來他在柱廊里站了一會兒,就不慌不忙地到伊琳娜家去了。他去看她,並不是出於突如其來的情不自禁的迷戀,而是既已決定離開此地,那麼就下決心遵守諾言,再去看她一次。他走進大飯店,門衛沒有看見他,於是他徑自走上樓去,一路上沒有碰到什麼人——他也沒有敲門,不自覺地推開門就走進房間。伊琳娜在read.99csw.com房間里,跟三小時前一樣,還是坐在那張圈椅里,還是穿著那件晨衣,還是那個姿勢……看來在這段時間里,她沒有離開過座位,沒有一絲移動。她緩慢地抬起頭來,看見是李特維諾夫,渾身戰慄一下,抓住圈椅的扶手——「您嚇了我一跳。」她輕輕地說。
「晚上七點。」
最後這幾個字寫得又大又粗,筆跡堅定。
「請原諒我,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李特維諾夫說,「沒有等人通報,我就進來了……我要履行您對我的要求。因為我今天要走了……」
兩小時以後,他坐在自己房間里的沙發上。皮箱放在屋角,箱蓋開著,裏面是空的,但桌上,在一堆凌亂的東西中有一封達吉雅娜的來信,是李特維諾夫剛收到的。她在信中告訴他,決定很快離開德累斯頓,因為她姑母已經完全康復,如果沒有什麼麻煩的話,她們二人將在次日十二點抵達巴敦,希望他去火車站接她們。李特維諾夫在自己下榻的旅館為她們訂了房間。
「我?我知道?」李特維諾夫終於說,「我?」
「啊!七點!那麼您是來告別的啰?」
李特維諾夫搖晃了一下,彷彿有人給了他當胸一拳。
「是的,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來告別。」
「是的,伊琳娜·巴甫洛芙娜,很不容易。」
「嗯,現在您可以明白了,」伊琳娜接著說,「您確實必須離開,不能遲緩……無論對您,還是對我,都不能遲緩。這很危險,這很可怕……永別了!」她又說,猛地從椅上站起,「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