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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輯 我的寫作觀 為自己寫,給朋友讀——寫在《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出版之際

第五輯 我的寫作觀

為自己寫,給朋友讀
——寫在《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出版之際

為了這本書,我和我的朋友們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
我知道,我的書寫得沒有這樣好,但我很感動。當他要我在他自留的樣書上題詞時,我只是輕描淡寫地寫下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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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二三月間,我把自己關在我的那間地下室里,埋頭寫這本書。地下室本來光線昏慘,加之當時確乎有—股如痴如醉的勁兒,愈發不知晝夜了。兩個月里,寫出了這十六萬字。接下來,輪到我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方鳴失眠了。他一直在催促我寫,稿成之日,他讀了十分喜歡,興奮得徹夜不眠。作為一名編輯,他盼望親手出這本書。然而,事與願違。與我訂交道大約是有點晦氣的。幾年前,我寫了一部研究人性的稿子,一位熱心的朋友張羅著要替我出版,氣候一變,只好凍結。現在,又寫尼采,就更犯忌了,人家不敢接受,也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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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名著如同偉大的藝術作品一樣,有著永恆的魅力。人類的知識不斷更新,但是,凝結在哲學名著中的人生智慧永遠不會過時。無法按照歷史的順序來分出哲學家的高低,誰能說黑格爾一定比柏拉圖偉大呢?這是一片群星燦爛的夜空,每個幻想家都有他自己喜愛的星宿。我發現,真正熱愛哲學的人對於哲學史上的大師往往有所偏愛,如同覓得三五知己,與之發生一種超越時空的心靈共鳴和溝https://read.99csw.com通。對於我,尼采就是這樣一位超越時空的朋友。
有人問我的治學態度是什麼,我回答:「為自己寫,給朋友讀。」
且慢!哲學真是這樣一具醜陋的「概念木乃伊」嗎?請直接讀一讀大師們的作品吧。凡大哲學家,包括馬克思在內,他們的著作無不洋溢著感人的激|情。我敢斷言,哲學中每一個重大創見,都決非純粹邏輯推演的結果,而是真情實感的結晶。哲學家必長久為某個問題苦苦糾纏,不得安寧,宛如一塊心病,而後才會有獨到心得。無論哪位著作家,其得意之作,必定是為自己寫的,如同孕婦分娩,母雞下蛋,實在是欲罷不能的事情。
歸根到底,我的書是寫給朋友們讀的。有相識的朋友,也有不相識的朋友。我期待熱烈的共鳴,也歡迎嚴肅的批評。在朋友的鼓勵下寫書,書又為我尋得新的朋友,這是多麼愉快的事情啊。
我在書的扉頁上題了一句獻辭:「本書獻給不願意根據名聲和輿論去評判一位重要思想家的人們。」在我的心目中,我是把這些人看作自己的朋友的,我的書就是為他們寫的。
我之接觸尼采,一開始是作為愛好者,而不是作為研究者。我只是喜歡,從來不曾想到要寫什麼專著。讀他的書,我為他探討人生問題的那種真誠態度感動,為字裡行間透出的那種孤憤心境震顫,同時又陶醉於他的優美文采。直至感受積累到相當程read.99csw•com度了,我才想寫,非寫不可。我要寫出我所理解的尼采,向世人的誤解畫一個大大的問號和驚嘆號。
人生問題曾經引起我那樣痛苦的思考,所以,在寫這本書時,我不能不交織進我自己的體驗和感受。一位素不相識的朋友在看了校樣以後對我說:「讀了這本書,我覺得自己不但了解了尼采,也了解了你。」我真心感謝這樣的讀者。
今年三月,上海人民出版社的青年編輯邵敏到北京出差,以前我們只見過一面,但他自告奮勇要把稿子帶回上海碰碰運氣。奇迹發生了:半個月,三審通過;兩個月,看校樣;五個月,出版發行。他喜歡這部稿子,並且得到了社、室領導的支持。我清楚地記得,我到上海看校樣時,他也在看,而他已經看過好幾遍原稿了,依然十分激動,見了我就嚷道:「你害得我好苦呵,昨天看你的校樣,又是一夜沒睡著!」
1986.9
我並非清高得從來不寫應時交差的東西,但我自己不重視它們,編輯願刪願改,悉聽尊便,讀者評頭論足,置若閣聞。倒是平時有感而發、不求發表、只是寫給自己或二三知已看的東西,最令我喜愛,改我一字,刪我一句,都心痛得要命,頗有敝帚自珍之慨。偶爾發表了,也比較能撥動讀者的心弦。
捧著散發出新鮮油墨味的樣書,真有點感慨萬千。僅僅五個月前,它還是read.99csw.com一堆手稿,飄泊在好幾家出版社之間,紙張漸漸破損了。
有種種「哲學家」:政客型的「哲學家」把哲學當進身之階,庸人型的「哲學家」把哲學當飯碗,學者型的「哲學家」把哲學當作與人生漠然無關的純學術。尼采不同,他是一位把哲學當作生命的哲學家,視哲學問題如同性命攸關,向之傾注了自己的全部熱情和心血。他一生苦苦探索的問題——生命的意義問題,他在探索中的痛苦和歡樂,都是我所熟悉的。從很小的時候起,當我好像突然地悟到了死的嚴酷事實時,這同一個問題就開始折磨我了。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其實應該倒過來:未知死,焉知生?西方哲人是不諱言死的,柏拉圖甚至把哲學看作學會死亡的活動。只有正視死的背景,才能從哲學高度提出和思考生命的意義問題。當然,我並不完全贊同尼採的答案。真正的哲學家只是偉大的提問者和真誠的探索者,他在人生根本問題被遺忘的時代發人深省地重提這些問題,至於答案則只能靠每人自己去尋求。有誰能夠一勞永逸地發現人生的終極意義呢?這是一個萬古常新的問題,人類的每個時代,個人一生中的每個階段,都會重新遭遇和思考這個問題。不過,當我憑藉切身感受領悟到尼采思考的主題是生命的意義之後,我覺得自己對於他的一些主要哲學範疇的含義,諸如酒神精神、日神精神、強力意志、超人,有了豁然開朗之感,它九_九_藏_書們其實都是尼採為個人和人類的生存尋求意義的嘗試。
常常有人對我說,你的氣質很適於搞尼采。我不知道,氣質相近對於學術研究是利是弊,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就看自己如何掌握。學術研究畢竟不同於文學創作,對想象力必須有所約束。即使是「六經注我」,也得熟悉六經,言之有據。但是,倘若對於所研究的對象沒有某種程度的心領神會,恐怕也難於把握對象的本來面目。尤其是尼采這樣一位個性色彩極濃的哲學家,他的思想原是一部「熱情的靈魂史」,如果自己的靈魂中從來不曾颳起過類似的風暴,就更不可能揣摩出他的思想的精神實質了。
作文貴在有真情實感,寫哲學論著何嘗不是如此。還在讀碩士生時,有一回,某大學幾位女生,學的專業分別是中文、歷史和教育,邀我們去郊遊,又擔心我們沒有興緻。我回信說:「正像文學家不是標點符號、歷史學家不是出土文物、教育家不是粉筆頭一樣,哲學家也不是一團概念。我們都是人。」既是活生生的人,就不會沒有喜怒哀樂。何況哲學關乎人生的根本,在哲學家身上,尋求的痛苦和發現的歡樂更要超過常人。可是,長期以來,形成了一種偏見,似乎只有藝術才需要情感,哲學純屬理智的事情,非把情感濾凈,把個人的真實感受統統兌換成抽象概念的紙幣,才能合法流通。許多所謂的哲學論著,不但不能引起人們心靈上的顫慄,反而令人生厭,使外行誤以為九九藏書哲學真是這樣乾癟枯燥的東西,望而卻步,不屑一顧。
「我尋找一位編輯,卻找到了一位朋友。」
對於尼採的誤解由來已久,流傳甚廣,幾成定論。三十幾年來,國內從未翻譯出版過尼採的著作,從前的譯本也不曾再版過。這使得人們無法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尼采,只能道聽途說,人云亦云。然而,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仍然發現,各地都有一些愛好哲學和藝術的青年人,他們通過偶然到手的尼采作品,甚至通過手抄本或片斷的摘錄,成了尼採的愛好者。有一位哈爾濱青年,不遠千里來北京,只是為了到北京圖書館複印一本《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與他們交談,他們對尼采作品的渴求和領悟總使我十分感動。這幾乎是一個規律了:凡是痛罵尼採的人,包括某些專家學者.其實並沒有真正讀過尼採的書;而真正讀過尼采作品的,往往喜歡尼采(當然不一定贊同他的思想)。為了使更多的人了解真相,我想,唯一的辦法是翻譯出版或校訂重版尼採的原著。鑒於尼采對於二十世紀西方文化的重大影響,我希望有關方面能夠重視這項工作。至於我的書,我在前言中已經表明:「願你從本書中得以一窺尼采思想的真實風貌,當然也請你記住,這真相是透過作者眼睛的折射的,也許會走樣。」我只是寫出了我所理解的尼采,一個與我們教科書中描繪的形象很不相同的尼采。如果我的書能夠激起讀者去讀尼采原著的興趣,我的目的就算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