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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八章 歡宴中的端倪

第一卷

第八章 歡宴中的端倪

「他可以找個管家嘛,何必非得親自動手來打脖兒拐呢?」
喁喁向君訴:
罪過!我們主人公的嘴裏好像竄出一個難登大雅之堂的詞。可這有什麼辦法呢?作家在這裏的處境就是如此!不過,不能登上大雅之堂的粗話寫到了書里,那並非作家的罪過,那是讀者,首先就是上流社會讀者的過失:從他們那裡你不會聽到一句正正經經的俄國話,他們用法國話、德國話和英國話,用得太多,多得使你受不了,甚至還學足了各種洋味:講法國話就帶著鼻音咬著舌頭;講英國話呢,就像鳥叫一樣,而且表情也得像鳥,甚至還會譏笑那些學不像鳥的表情的人;他們講起俄國話卻毫不上心,或許只是為了標榜自己的愛國熱忱,才在別墅修上一座俄國味道的小房子。上流社會的讀者以及那些自以為是上流人士的讀者就是如此!可他們的要求又如此苛刻!他們堅定地要求一切都要用最嚴謹、最純正、最高雅的語言來表達,如此說來,他們希望加工得完美無疵的俄文自行從雲端落下,正好落到他們的舌尖上,那他們只要張嘴往外一吐就是。當然,人類中女性那一半是奇特的;但是,應當承認,可敬的讀者有時更奇特。乞乞科夫對究竟寫信人是哪位太太,已經一籌莫展了。他試著再投過去一個更加專註的目光,看到太太們的那邊也流露出一種神情來,向他這個可憐的凡人的心中傳送著希望和甜蜜的折磨,結果他只好說:「沒辦法,怎麼也猜不出來啦!」
依死於煩憂。
「不錯,這我同意,不錯,誰也不會把好人賣了出去,乞乞科夫的農奴一定是一些酒鬼;可是這裏邊也有學問,學問就在於:他們今天是壞蛋,可是遷到新地方了卻會立馬變成標準的良民。這樣的事情可不少見:眼前和歷史上都有。」
「你說得太玄啦,老兄。」
許多人還都設身處地地替乞乞科夫擔心,遷徙數量如此眾多的農奴可能遇到的困難令他們著急,他們甚至於擔心乞乞科夫買下的,那些不安分的農奴會在半路鬧起暴動來。對此,警察局長說,暴動就不必擔心了,有縣警官呢。就算縣警官本人不管,只要帶上一頂他的制帽,就可以把那一大群農奴趕到他們要去的地方。許多人對怎樣去除乞乞科夫買的農奴的膽大妄為的劣根性,發表了各自高見。什麼樣的見解都有。有些過分地帶著嚴酷的軍事味道,嚴酷得有些過分。另一些見解則頗為溫和。郵政局長指出,乞乞科夫肩負的是一個神聖的義務,他說,乞乞科夫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成為自己農奴的父親,而且要創辦義學。說到這裏,他順勢讚揚了蘭開斯特的互助教學法展現了自己的博學。市裡是如此的議論紛紛,許多人因為著同情心,甚至要親自把上邊提到的某些建議告訴乞乞科夫,有的人還表示願意提供一個押送隊幫忙把農奴押到目的地。
「嗬,整個省城都動起來啦!」乞乞科夫躲避開人群說。等到太太們落座了以後,他又仔細觀察起來,看能否從表情和眼神中辨認出寫信人來;但無論根據表情還是根據眼神都無法判斷誰會是寫信人。看到的一切都是隱約的,微妙得不可捉摸,哦,多麼微妙啊!……「不,」乞乞科夫在心裏說道,「女人是這樣一種玩藝兒……」說到這裏他甚至搖了一下手,「簡直沒說的!不信,你去試著說一下或者描繪一下她們臉上那瞬息萬變的細膩神情看看,你一定說不出什麼來。光是她們的眼睛就是一片神秘莫測的國土,人一陷進去,那就無影無蹤了!無論是用鉤子還是用別的什麼東西都不能把他拖出來。先不說別的,你不妨去描述一下她們的秋波試試吧:水靈靈的,天鵝絨般的,蜜糖般的。什麼樣的眼神都有!有纖柔的,有冷峭的,還有軟綿無力的,或者像有人講的那樣,有含情脈脈的和不含情脈脈的;但不含情脈脈的比含情脈脈的更甚:一旦讓它捉住人的心,就會像提琴弓子一樣在你的整個心靈上演奏起來。不,根本無法找到形容她們的詞兒:除了賤貨,就再也沒有別的詞兒了。」
「喂,安季帕托爾·扎哈里耶維奇兄弟!……」
不能說太太們都有這種自甘卑賤的愛好,可是在許多客廳里都紛紛議論起來,說乞乞科夫當然不是漂亮的美男子,可是一個男人呢就應當如此,要是長得壯一點兒或者再胖一點兒,就會是美中不足。說到這裏,還稍帶貶低了下瘦削的男人,說他們像牙籤兒,沒有個人樣兒。太太們的化妝也添了新花樣。商業區被擠得水泄不通,變得熙熙攘攘;駛來了各式各樣的香馬,簡直熱鬧得像開遊園會。商人們都非常吃驚:他們從集市上帶來的幾塊衣料一直因為價錢昂貴而未能脫手,現在突然暢銷起來,被搶購一空。一次祈禱,有一位太太在裙子裏面箍了如此大的一個裙撐子,那裙子大概佔滿了半個教堂,使得在場的警長不得不讓人們站得遠一點兒,也就是說站在靠邊的地方,以免不留意弄皺了這位貴夫人的裙子。連乞乞科夫本人也不能不覺察一些非比尋常的垂青。有一天,他回到旅店,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封信:是誰寫的,誰送來的,什麼也打聽不到。店小二隻是說有人送來的,但是來人不讓說是誰差遣來的。信一開頭的語氣就很執著,那話是這麼寫的:「不,我非給你寫信不可了!」接下來就說到兩顆心靈之間有一種神秘的共鳴;緊接著這個真理之後的是一串小圓點兒,差不多佔去了半行,來加強那神秘的感覺。下面又說了幾個特別正確的觀點,我們認為有必要予以照錄:「人生是什麼?——是憂患所棲息的山谷。人世是什麼?——是麻木不仁的芸芸眾生。」接著寫信人說她現在淚如雨下,已然浸濕了辭世二十五載的慈母留下的這兩句箴言。信中邀約乞乞科夫一起永遠離開城市,到荒漠中去隱居,說城市裡的人們蟄居在高牆之中,簡直呼吸不到空氣。信的末尾有些悲觀,是用下面的四行詩結束的:
諾茲德廖夫被狠狠地推開了,差點跌倒;大家都從他身邊溜走了,沒有人聽他說什麼了;可是他說買死農奴時是扯著嗓子喊的,而且還帶著放聲的大笑,因此連最遠的角落裡的人也都聽到了。這件新聞太令人吃驚了,大家一時呆若木雞,臉上露出了蠢相,等著瞧個究竟。乞乞科夫發現,不少女士面露幸災樂禍的微笑互相傳遞眼色,許多張臉上都流露出別有含義的神情,這令他更加心慌意亂起來。諾茲德廖夫是一個無法挽救的吹牛撒謊的傢伙,因此聽到他胡說八道本應不足為奇的;但是,凡人——實在捉摸不透凡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一件新聞只要是新聞,無論是多麼無聊,都一定會有一個凡人去傳遞給另外一個凡人,哪怕只是為了說上一句:「瞧,人們多麼能造謠呀!」
諾茲德廖夫的族譜被牽累了,他的列祖列宗著實吃了很多苦頭。乞乞科夫坐在堅硬的圈椅上心浮氣躁,難以入眠,使勁詛咒著諾茲德廖夫和他的祖宗三代,眼前的蠟燭已燃燒得燭芯上結了一頂小黑帽似的燭花。燭光晃動著,每時每刻都有熄滅的危險。窗外濃重漆黑的夜色已因將近黎明而漸顯藍色。遠處的公雞已經在爭先啼鳴。在這萬籟俱寂的省城裡或許有一個軍銜、官階不明的穿著粗呢大衣的可憐傢伙(他只知道一條被冒險的俄國人踩踏爛的道路)在躑躅獨行。這時城市的另外一邊正發生著一個事件,這個事件將使我們主人公陷入更加不愉快的境遇。總之就是沿著城市偏僻的街道駛來了一輛稀奇古怪的馬車,給這輛車起名字簡直是要煞費苦心的:它既不是走遠路用的四輪馬車,又不是彈簧馬車,也不是摺篷的輕便馬車,倒像是一個滾圓的大西瓜裝上了輪子。這個大西瓜的兩頰,也就是兩邊的車門上漆著斑駁的黃色,read.99csw.com車門因為把手和門鎖狀態不佳已經關不上了,只好用繩子馬馬虎虎地拴著。西瓜里塞滿了煙荷包形、長圓靠枕形和普通枕頭形的印花布坐墊,一袋袋的各種黑麵包、白麵包、夾餡麵包、煎肉包、燙麵做的辮子麵包。一個雞肉大烤餅和一個腌黃瓜肉餡的大烤餅甚至把腦袋探到了袋子的外面。車後邊的腳蹬上坐著一個僕人,穿著一件家紡的雜色土布襖,花白的鬍子沒有剃,這就是通常被叫做聽差的人。鐵輪箍和生鏽的車軸吱吱扭扭響著,在城市的另一頭驚醒了一個崗警。那崗警操起長柄鉞揉著睡眼憋足了勁大喊了一聲:「誰?」他還沒發現行人,只聽見遠處傳來的車輪轔轔聲,便在衣領上抓到了一隻小動物,走到路燈的下邊就地就用指甲把它剪掉了。之後,他放下了長柄鉞,又遵循他那騎士階層的規矩睡了過去。因為沒有掛掌,馬不斷地打失前蹄,看起來它們對於城裡天鵝絨般平整的石鋪馬路也不太熟悉。這輛笨重的大馬車走街串巷拐了幾個彎兒,最後轉到了涅多蒂奇基教區的尼古拉小教堂,走進一條黑衚衕停在了大司祭家的大門口。車裡面鑽出一個裹著頭巾、穿著坎肩兒的丫頭,掄起拳頭在大門上用力地砸起來,那股勁兒,就算是男人也不一定趕得上(那穿著雜色家織布襖的聽差後來被拽著兩條腿從車上拖了下來,他已經睡得像死豬一樣了)。狗叫了起來,大門終於張開了嘴,好不容易把這笨拙的交通工具吞了進去。馬車進了一個擠滿劈柴、雞舍和各種小倉房的院子;從車上走出來一位太太,她就是女地主、十品官的遺孀科羅博奇卡。這個老太太在我們的主人告辭之後就感覺心浮氣躁,害怕上了當,一連三夜都沒有能閉上眼睛,終於痛下決心,雖然馬還沒有掛掌,也要到城裡一趟,打聽清楚死農奴的當前市價是多少,上帝保佑,可別一時大意,賣得太賤了。她的到來產生了什麼後果,讀者從兩位太太的一段談話里就可以知曉。這番談話……不過最好還是把這些談話留給下一章吧。
戚戚兩斑鳩,
引君至墳頭,
為了把這一點交代得略微清楚一些,對太太們本身和她們的社交活動,不得不多說幾句,不得不像通常所說的那樣,為她們的內心世界塗上色彩;不過,作者感到,這是很難下筆的。一方面,對高官顯貴的夫人們抱有的崇敬令他猶豫不決;另一方面……就是難以下筆呀,另一方面N市的太太們全是……不,我就是寫不下去啊;真的感到提心弔膽。N市太太們身上最耀眼的地方是……說也奇怪,筆就是提不起來,好像重有千鈞。就這樣吧,關於太太們的品性,看來只好留給那些調色板上更鮮明、色彩更多的人來描述了,我們只能對她們的外貌和比較淺顯的東西說兩句了。N市的太太們全是一些上得場面的人物,在這方面可以大胆地樹她們為其他各地太太們的榜樣。在不失身份、保持風度、恪守禮節、講究禮儀、特別是在一絲不苟地追求時髦方面,她們甚至壓倒了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太太們。她們衣著考究,乘馬車在市內拜訪親友的時候,也按照最新的時尚,車後面站上一個僕人,僕人的制服上鑲著金色絛帶。拜客用的名片,即便只是把名字寫在黑梅花二或紅方塊愛司上,都是非常神聖的東西。正是因為這個東西,有兩位本是至交好友的太太,而且還是親戚,竟然鬧翻了,原因就在於其中的一位不知為什麼竟沒在意、沒有回訪。後來她們的親屬和丈夫曾想方設法讓她們和好,卻沒有成功。原來世界上什麼事情都能辦到,唯獨讓這兩位因疏於回訪而鬧翻了的太太和好卻是難若登天。用本市社交界的話來說,兩位太太從此就心存疑慮了。為了出風頭,也曾發生過許多不可開交的場面,這些場面也曾讓丈夫們想擔負起騎士的責任。只是並沒有因此而發生過什麼決鬥,因為他們都是一些文職官員,但他們卻利用一切機會詆毀對方,大家清楚,這種做法很多時候比決鬥更傷人。N市的太太們都持身嚴肅,對一切傷風敗俗的行為和各種誘惑都懷有高尚的義憤,對一切弱點醜行都概不留情,一律加以處決。既便她們有了所謂「第三者」,那也是秘而不宣,決不會露出任何聲色;必須保持體面;丈夫本人也早已受到極好的管教,即使看到了這個「第三者」或者聽到了關於這個「第三者」的傳聞,他也能迅速理智地用一句俗話來應付:「教父教母在一起,何勞他人瞎猜疑?」還有一點必須說明,那就是N市的太太們跟彼得堡的許多太太們一樣,說話用詞是非常注重的。她們不會說:「我擤了一下鼻子」「我吐了一口痰」;而是說:「我擰了一下鼻子」「我用了一下手絹」。在任何情況下她們都不會說:「這隻杯子或者這隻盤子有股臭味兒。」凡是能使人注意到這一情況的任何話都不能說,只能說:「這隻杯子的行為欠佳。」或者其他類似的話。為了讓俄語更加純正,她們在談話中差不多把一半字眼兒廢棄了,因此只好頻繁地求助於法國話啦。講起法國話來,情況可就截然不同了:既使比上面提到的那些話粗俗十倍的詞句都可以拿來用。關於N市的太太們,如果只談表面現象的話,也就只能談這些了。當然,只要向更深處窺探一下,那肯定還能發現許多別的東西;然而向太太們的心靈深處窺探卻是極其冒險的。因此,我們還是接著只談表面現象吧。以前,太太們極少談乞乞科夫,儘管對他在社交場中那種頗為得體的高雅風度已經給了十足公允的評價;但是自從傳說他有百萬家財以後,她們發掘出了他的諸多其他美德。不過太太們並非趨炎附勢之輩;一切都得怨「百萬富翁」這個詞兒,但不能怨百萬富翁本人;因為這個詞的說法里,且不說它本身就代表著腰纏萬貫之意本身,而且它還含有著一種對不好不壞的人、對壞人、對好人,一句話,對各種人都能起作用的力量。百萬富翁的處境是有利的,他可以看到一種毫不追求利益的卑賤行為,純粹的沒有任何目的的卑賤行為:許多人清楚地知道從他手裡得不到任何好處,而且他們也並沒有權利得到什麼,但他們偏要追上前去向他諂笑幾聲,千方百計親近他,向他鞠躬施禮,或者聽說他被誰家邀請赴宴,自己也便非要爭取去叨陪末座不可。
「這話很好,」許多人支持說,「只要東家會看好壞人,明白一點兒經營家業的門道,能認出好壞人,他手下就永遠有個好管家。」但是公營工廠總監又說,少了五千盧布哪裡能找到一個好管家。可是民政廳長說,三千盧布也將就能找到。總監說:「這樣的您上哪兒去找?大概只能在您的鼻孔眼兒里找吧?」
檢察長也好,乞乞科夫也好,省長也罷,全都被弄得無言應對,狼狽不堪,而諾茲德廖夫卻絲毫沒有理會,仍舊半醉半醒地嚷著:「啊,你呀,老兄,你,你……弄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買死農奴,我決不饒恕你。喂,乞乞科夫,你呀,真該感到羞恥,你自己知道,你沒有比我對你更好的朋友了。省長大人也在,您說不對嗎,檢察長?說了您不會相信,省長大人,我們倆的交情相當好。要是您問我,我這不就在您的面前么,要是您問我:『諾茲德廖夫!說句良心話,你覺得誰更親,是你的親爹還是乞乞科夫?』我會說:『乞乞科夫,』真的……寶貝兒,讓我給你來一個吻。省長大人,您就讓我親他一下吧。哎,乞乞科夫,你別太不自在啦,讓我在你白|嫩的臉蛋兒上印一個小的痕迹吧。」
郵政局長名叫伊萬·安得列耶維奇,和他打招呼的時候總要先說一句:「施普列亨·濟·德伊奇伊萬·安得烈伊奇?」
我們的主人公立刻轉身,正要開言答對——他的辭令或許不會略遜於時髦小說中的茲翁斯基、林斯基、利金、格列明們和各種機靈的軍人們,但九九藏書無意中抬起眼睛,他便突然莫名其妙地停了下來,就像蒙頭挨了一棒。他面前的原來並非省長夫人一個人:她還拉著一位妙齡女郎,二八芳齡,嬌艷的金髮,清秀的眉目,略尖的下頦兒,令人神魂顛倒的鴨蛋臉兒,——這模樣兒,會被畫家用來做畫聖母時的模特兒的,在俄國這種模樣兒並不多見,這裏山也好,森林也好,草原也好,臉盤兒也好,嘴唇也好,腳也好,什麼都長得大大的。這女郎就是他從諾茲德廖夫家出來時在路上因為車夫或馬匹的糊塗而讓兩車奇妙地相撞,韁繩糾纏到一起,米佳伊大叔和米納伊大叔幫忙解難時遇到的金髮姑娘。乞乞科夫驚喜不已,一時竟說不出一句好聽的話來,鬼才知道他咕噥了些什麼,格列明也好,茲翁斯基也好,利金也好,一定不屑於他相比了。「您還沒有見過我的女兒吧?」省長夫人說,「寄宿女中剛畢業的學生。」
市裡議論的話題中多了乞乞科夫做的這一筆生意。人們開始爭論買農奴運到外地是否合算,議論莫衷一是,眾說紛紜。從爭論中可以看出,許多人是頗有見地的。有人說:「當然啦,事情就是這樣的,沒有什麼可爭辯的:南方土地就是好、肥沃;只是乞乞科夫的農奴沒有水可怎麼活得下去呢?那兒可一條河也沒有呀。」——
「對不起,阿列克謝·伊萬諾維奇,您說乞乞科夫的農奴會跑掉,對不起,我可不是這麼看的。俄國人是了不起的,什麼氣候條件都能適應,就算把他送到了堪察加,只要發一副棉手套,他們就會兩手一拍,拿起斧子去自己砍出一座新房子來。」
總之一句話,大家都親如一家。許多人都好學勤勉。民政廳長能完整地背誦茹柯夫斯基當時尚不失為一篇新作的《柳德米拉》的許多段落。他背誦得有聲有色,特別是「松林入眠、山谷沉睡」以及那個「噓」字他朗誦得逼真到能使人仿若看到一片沉睡的山谷;每逢朗誦到這裏的時候,他都要把眼睛眯縫起來,以為傳神。郵政局長則沉醉於哲學的探討,他十分用功地讀楊格的《夜思》和埃卡特豪森的《自然界啟秘》,甚至研讀到深夜,還作一些很長的摘錄;至於他到底摘錄了一些什麼性質的詞句,就無人知曉了。但他談吐幽默,言辭華麗,就如他自己所說的,他喜歡藻飾談吐。為了藻飾自己的談吐,他經常使用大量的口頭語;「我的先生你」、「隨您意,聽您便」、「您可知道」、「您可明白」、「您可以想象」、「在某種方式上」、「能相對地說」之類口頭語,可以成堆地往外倒;他也常常用眨眼或者眯縫起一隻眼來藻飾自己的言辭,而且相當熟練地為他的許多旁敲側擊、含沙射影的話增添了尖刻的味道。其他人也都是一些有點修養的人:有人讀卡拉姆辛的作品,有人讀《莫斯科新聞》,當然也有人什麼也不讀。有的被大家稱為懶蛋的那種人,需要他做什麼的時候得踢他一腳,他才肯動一動。有的人則就像俗話說的,一輩子躺在炕頭上也不嫌棄,是十足的大懶鬼,這號人就是踢也一動一動:他是死活都不肯下炕的。至於談到外貌,大家都已清楚,他們都是一些健康的人,一個癆病鬼也沒有。這種人在內室中和妻子卿卿我我的時候通常被戲稱為胖墩兒、肉丸子、黑罈子、大肚子、小玩具、小脖子,等等。然而一般說來,他們全是些熱情好客的好人。只要跟他們一起吃過一頓飯或打過一宿牌,就會成為至交,何況乞乞科夫還有令人傾倒的品德修養,而且深得討人喜歡的真諦呢。他們愛上了他,讓他找不出可以脫身離開本市的辦法;他聽到的全是:「再過一個星期吧,再跟我們一起待一個星期吧,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總之,他成了大家俗話所說的掌上明珠了。乞乞科夫給太太們留下的印象就更是好得舉世無雙了(這實在令人驚嘆)。
乞乞科夫恨不得要鑽到地縫裡去。「您信嗎,省長大人,」諾茲德廖夫接著說,「他剛一開口說『把死農奴賣給我吧』,我就幾乎把肚皮笑破了。我一到這兒就聽說他買進了三百萬盧布的農奴,還要遷走。他遷走什麼!他跟我買的是死農奴呀。喂,乞乞科夫,你是個畜生,真的,畜生,省長大人也在,您說對嗎,檢察長?」
而那另外一個凡人呢,也一定會高高興興地貼近耳朵去聽,雖然之後他自己又再加一句:「這完全是無聊的謠言,一點兒也不值得當真!」但隨後他卻會馬上去找第三個凡人,以便轉述之後,兩個人一起來義憤填膺地高聲譴責一句:「這是多麼無聊的謠言啊!」最後,這謠言就會傳遍全城所有的凡人,此外,大家一定會談論個夠,最後或許才會承認這事兒不值得當真,更不值得來議論。顯然,這件小事完全地敗壞了我們主人公的興緻。傻瓜的話即便愚蠢,有的時候也會攪壞一個聰明人的心情。乞乞科夫開始覺得心情灰暗,局促不安:就像腳上穿了一雙擦得油光鋥亮的皮靴卻一腳踩進了混濁發臭的爛泥里一樣;總之,實在是糟糕,糟糕極了!他試圖不去想這件事,想要解解悶,散散心,便坐下來玩兒惠斯特牌,但一切都開始很不順利,就像一個被擰彎了的車輪:有兩次竟出錯了牌,打出了對手的花色,還有一次甚至忘記第三家搭檔的本牌是不該敲的,他卻煞有介事地出手糊裡糊塗地把自家的牌給敲了。民政廳長怎麼也弄不明白,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這個擅長打牌,可以說精通牌理的人,竟然犯下這種錯誤,甚至還丟掉了他的那張黑桃大王,而用他本人的話來說,他曾指靠那張牌就像指靠著上帝。然而,郵政局長和民政廳長甚至於警察局長都照舊打趣我們的主人公,說他莫非墜入了情網,說他們知道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的心被愛神之箭射穿了,還說他們知道這位愛神是誰;但這一切都沒能讓他開心,雖然他也嘗試著笑一笑,並回敬幾句笑話。在晚餐桌上,他也始終沒有談笑自如,儘管席上的嘉賓是令人愉快的,諾茲德廖夫也早已被帶走了,因為連太太們也終於看出諾茲德廖夫的舉止太放肆了。科吉利翁舞跳得正酣的時候,他竟然一屁股坐到地上並伸手去拽跳舞者的衣裙,由太太們來講,這已經太不像話了。晚餐吃得非常熱鬧:在三叉燭台、花束、糖果和酒瓶的襯托下閃耀著一張張怡然自得的臉。軍官、太太、穿燕尾服的紳士們——全都變得熱情體貼,甚至於到了甜膩的程度。男人們爭先恐後地站起來,跑著去接過僕人手裡的菜盤,異常穩健地遞送到太太們面前。一位上校把腰刀拔了出來,用刀尖挑著一碟調料送給了一位太太。乞乞科夫是跟德高望重的人們坐在一起的,這些德高望重的人在一起高談闊論,一邊吃魚肉或蘸著芥末的牛肉,一邊爭論著,他們爭論的問題都是他平素樂於參与爭論的;只是這時的他卻像一個疲憊不堪、旅途勞頓的人,自己提不出看法來,對別人的看法也無法接受。他沒有等到終席就回下榻的旅店去了,比之前離去的時間要早得很多。回到旅店,回到讀者早已知道的有一扇門用五斗櫥擋著還不時有蟑螂從各個角落裡探頭探腦的房間里,他的心情還沒有平靜下來,就像他坐的那把圈椅不肯安靜下來一樣。他的心裏稍有一種不快之感,思緒紛亂,心頭壓著一種難以忍受的空虛。「誰發明的舞會,真是該死!」他氣憤地說,「你們傻頭傻腦地高興什麼?省里糧食歉收,物價飛漲,他們卻在搞什麼舞會!一個個打扮那麼花哨,不像話!一位太太一身穿戴花上千盧布不算稀奇!用的全是民脂民膏呀,或者用的是哥兒們的昧心錢,那就更糟了!誰都知道人為什麼要出賣良知,貪贓受賄:還不是為了給老婆買一條披巾或者幾件圓蓬裙什麼的,去他媽的,一些怪名堂。而這又是為了什麼呢?不過就是為了不讓一個愛出風頭的西多羅夫娜說郵政局長太太身上的那件衣裳更漂亮,就為了這些,就一擲千金。https://read.99csw.com人們在四處喊:『舞會,舞會,多麼快活!』可舞會簡直是渾濁不堪,不合俄羅斯的精神,不合俄國人的本性;不像話:一個成年的男子漢突然跳出來,上下一身黑,衣服瘦得緊緊箍在身上,跟個小鬼似的,兩條腿就亂蹬起來。有的人還一邊抱著舞伴,一邊同身旁的一個人爭論重要的事兒,同時兩條腿還在右一下左一下地蹦跳,活像一隻小山羊……這些都是猴子的把戲,都是猴子的把戲,學人家的!法國人就算四十歲了還像個十五歲的孩子,咱們也就得旁觀!唉,說真的……每次舞會完事就像犯了一次大錯一樣;真是連回想一下都不願意。腦袋裡空空蕩蕩,就像跟一位上流人士談過話的感覺一樣:那上流人士海闊天空,夸夸其談,賣弄從幾本小書里撿拾來的一點學問,說得天花亂墜,有聲有色,但腦袋裡卻空空蕩蕩,過後你就會發現,就算跟一個普通商人談談也強過聽他那一套華而不實的空論。商人雖然就懂自己的本行,可懂得透徹,是經驗之談。從舞會裡你能得到什麼教益呢?如果有哪位作家突然心血來潮,想描寫一下舞會場面的實際,那又能怎樣呢?就算寫進書里,那場面也會跟實際的情況一樣,是莫明其妙的。這場面應怎麼解答:是道德的,還是不道德的呢?只有上帝知道!你會咽口唾沫,然後把書一合,就算完事。」乞乞科夫如此貶了一通舞會;但是裡邊好像還摻進了讓他大為不滿的另一個原因。令他惱火的主要不是舞會,而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丟了一個大丑,扮演了一個可疑的奇怪的角色。當然了,如果用理智的眼光看待,這並不值得介意,幾句蠢話能起什麼作用,最重要的是,在主要的事情已經辦完的時候。但人就是這麼奇怪:他對一些人本來毫無敬意,看法極壞,怒斥他們梳妝粉飾庸人自擾,可是這些人若是對他失去了好感卻又令使他傷心。讓他沮喪的是,分析清楚事情之後,他看到這裡有的地方也是怨他自己。可是他並沒有對自己惱怒,這當然也不無道理。我們大家都有一個這樣的小小缺點:對自己總要寬容些,最好想辦法找一個身邊的人來撒氣,比如說僕人啦,在我們生氣的時候進來的下屬啦,妻子啦,或者椅子啦,——我們可以衝到門口去把它隨手摔掉扶手和靠背,讓它體會一下我們盛怒的滋味。乞乞科夫就這樣很快找到了一個承擔他心中所有怒氣的人。這個人就是諾茲德廖夫。不用說,諾茲德廖夫被罵得一無是處,這頓臭罵就像一個走南闖北、經驗豐富的大尉罵騙人的村長或驛車夫似的(順便說一下,將軍對騙人的村長或車夫也會偶爾臭罵一頓,將軍除了許多已成為經典的咒罵以外,還會加上許多他首創的罵人字眼兒)。
對這些建議,乞乞科夫深表謝意,說如有需要定當採納;卻堅決謝絕了押送隊,他說押送隊沒有必要,他買的農奴都是脾性馴良的,又都自願遷居他鄉,他們一定不會尋釁滋事的。不過這些議論產生了乞乞科夫所能想到的最好效果。也就是說,人們在傳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百萬富翁。市裡的居民本來就非常喜歡乞乞科夫,這我們在第一章里已經知道了。聽到這些傳言之後,他們更加打心眼兒里喜歡他了。不過,說句實話,他們都是一些善良忠厚的人,他們之間相處和睦,彼此談話總帶有一種親密無間、特別親切的味道:「親愛的朋友伊里亞·伊里奇!……」
一句話,事情看來有些嚴重了,他想了足有一個多鐘頭,最後兩手一攤,低著頭說:「信寫得真有味道呀!」最後,我們該知道,信被捲起,放進了小紅木箱,放在那張海報和一份婚禮請帖的旁邊——那份請帖保持著一個姿勢已經在那裡保存了七年了。過了大概不長的時間,有人送來了一份省長舉辦舞會的請帖。在省城,省長舉辦舞會是很平常的:省長到哪兒,都就得要在當地舉辦舞會,要不然他便不會獲得貴族對他應有的愛戴和尊敬。乞乞科夫馬上將一切無關的事都推到一邊,放在了腦後,全副精神都用到參加舞會的準備工作上去了;因為的確有許多撩人的因素讓他這麼做。結果呢,也許有史以來也沒有人曾在梳洗打扮上花費這麼多的時間。只是照鏡子端詳自己的臉就整整一個小時。他在臉上試著做出各種不同的表情:一會兒是矜持莊重的,一會兒是謙恭還略帶笑容,一會兒又是謙恭但不露笑容;他還對著鏡子鞠了幾個躬,嘴裏還跟著咕嚕著發出一些有點類似法國話似的聲音,乞乞科夫他根本不會講法語。他還照著鏡子為自己做了許多開心的鬼臉:揚著眉毛,努了努嘴,甚至還咂了一下舌頭;總之一句話,一個人獨處一室,又覺得自己長得還挺俊俏,還確認不會有人從門縫裡偷看,他什麼事兒會幹不出來呢。最後呢,他輕輕彈了一下下巴頦,說了聲「哎,你這張小臉蛋兒!」終於開始穿戴起來。在穿衣服的整個過程里,他的心情始終昂揚,非常高興;他一邊扎背帶、系領帶;一邊極其利落地磕著鞋後跟行了個鞠躬禮,雖然他不會跳舞,卻一跳而起,做了個兩腳凌空相踢的舞蹈動作。這個動作引發了一個小小的無關緊要的後果:五斗櫥顫抖了一下,一把刷子從桌子上被震落到了地上。他在舞會上甫一出現,便引發了一場異常的轟動。在場的所有人都朝他飛奔了過來,有的手裡拿著牌,有的正談得興起,剛說了一句:「初級地方法院對這一點的答覆是……」便把初級法院的答覆是什麼拋到了九霄雲外,馬上奔過來忙著同我們的主人公打招呼。「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啊,我的上帝,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最親愛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最尊敬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的寶貝兒,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可來了,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原本是我們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讓我擁抱您,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把他給我,我要好好吻吻我親愛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覺得有好幾個人在同時擁抱他。還沒等從民政廳長懷裡徹底擺脫出來,就已經到了警察局長的懷裡;警察局長又把他交給了醫務督察;督察將他傳遞給了包稅人;包稅人把他傳給了市區規劃師……省長這個時候正站在太太們的身旁,一隻手拿著一張糖果彩票,一隻手抱著一隻可愛的獅子狗,一看到乞乞科夫,糖果彩票和獅子狗便一起摔到了地上,——獅子狗被摔得可憐地嗚嗚起來;總之一句話,乞乞科夫的到來為大家帶來了巨大的歡樂。所有的人臉上都表露出高興的神情,起碼也對普遍的高興神情有所反映。就像一位長官視察治下官署的時候下級官員們臉上的通常表情一樣:最初的一陣驚悚之後,官吏們看到不少東西得到了長官的贊同,以至於長官竟然張嘴開了個玩笑,也就是說,面帶笑容地說句什麼,簇擁在他身邊的心腹官吏們就加倍地笑起來;站得與長官隔了不少官員、對他講的笑話聽得不甚清楚的官員們也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最後,就連那個站在遠遠的門口、天生就沒有笑容、剛剛還向老百姓們高舉著拳頭的警察也遵循亘古不移的反射定律,在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雖然這笑容更像是嗅了烈性鼻煙之後想要打噴嚏的模樣。據說我們的主人公頻頻地向所有人寒暄致意,儀態洒脫,他不時順應自己的習慣略微歪著腦袋,左右鞠躬施禮,卻非常自然得體,使所有的人都為之而傾倒了。太太們立刻就把他團團圍住,隨身帶來了陣陣芬芳撲鼻的香雲:有的散發著玫瑰的馨香,有的帶著春天和紫羅蘭的氣息,有的全身都是木犀的芬芳。乞乞科夫只顧伸著鼻子聞個不停。太太們的裝束也是花樣百出:凡爾紗、綢緞、綾羅都是時髦的淡雅色調,淡雅的顏色分類,簡直叫人叫不出名堂來(審美的精細已到了如此程度)。花結和花束在衣服上千姿百態地飄蕩著,看上去似乎亂七八糟的,其實卻是精細的頭腦費盡心機的傑作。帽子輕飄飄地只由耳朵來托著,好像在叫道:「嘿,我要飛啦,只怕不能把美人兒也帶走!」腰肢都束得緊緊的,身段顯得如此標緻(應當指出,N九-九-藏-書市的太太們說來都有些胖,但她們的腰束得如此巧妙,而且舉止也又是如此文雅,所以絕對看不出胖來)。她們身上的所有穿著都是經過深思熟慮而精心設計的;頸項、肩膀都只露出需要露出的部分,但絕不會不多露;每個人都把自己的領地袒露得自信可以令人銷魂的地方;其餘的部分則巧妙地遮掩起來:一條柔軟的飄帶或一條比叫做「香吻」的起酥點心還輕柔的紗巾若有若無地飄拂在頸項周圍,要不就是在肩膀下邊的衣衫裡邊露出一圈薄如蟬翼的細麻紗作的名叫「嫻雅」的齒形花邊。這些「嫻雅」不只能把不能令人消魂的地方前前後後掩飾起來,而掩飾的結果卻恰恰能令人想入非非,感到那令人消魂的地方正是在那裡。長長的手套並沒有一直拽到短袖口,而是深謀遠慮地把臂肘以上那頗有刺|激性的部分裸|露在外邊;許多太太的玉臂的這一部分嬌嫩豐腴,令人神往;有些太太的羔羊皮手套甚至因為想再往上拽一點而綻開了線,——總之一句話,這裏的一切好像都在說:不,這裏不是省城,這裡是首都,這裡是巴黎!只是有的時候也會突然冒出一頂罕見的嚴嚴實實捂著頭的壓發帽,甚至還會探出一根很像孔雀翎的羽毛,這種打扮可毫不時髦,完全是獨具匠心的。不過,這總是難以避免的,省城的特點就是如此:總會在什麼地方露出破綻。乞乞科夫在太太們面前琢磨著:「誰是寫信人呢?」他剛把鼻子往前一伸,一排臂肘、翻袖、袖口、飄帶角兒、香氣襲人的羅衫和衣襟就掠過他的鼻子。全速飛奔著加入去跳加洛普舞的人里有:郵政局長太太、縣警官、帶藍翎的太太、帶白翎的太太、喬治亞王公奇普海希利傑夫、彼得堡的一位官員、莫斯科的一位官員、法國人庫庫、佩爾洪諾夫斯基、別列邊道夫斯基——全都加入了跳舞的行列……
他回答說已經有幸在一個偶然的方式下見過了;他還想要多說幾句,卻說不出一個詞兒來。省長夫人又說了幾句話,便帶著女兒到大廳的另一頭去招呼別的客人了,而乞乞科夫呢,仍然矗在原地一動不動,就像一個興緻勃勃地要上街散步的,正要大開眼界的時候,卻突然想起彷彿忘了一件事情,便忽然停下腳步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實在是再蠢不過的樣子了:春風得意的神情瞬間從他臉上消失了;他在苦苦思索到底是忘了什麼:不是手帕吧?手帕在口袋裡呀;不是錢吧?錢也在口袋裡呀;好像什麼都不缺,全都帶在身上,可是一個惱人的精靈卻偏偏在他耳邊不停地悄聲提醒他,他一定忘了什麼。因此他便恍惚迷離地看他面前熙攘的人群、飛馳離去的馬車、列隊行進的一團士兵的高筒軍帽和高舉的槍支、商店的招牌,——但這一切他都是入目不入心。乞乞科夫就這樣突然變得失去了對周圍所發生的一切的感知了。這時太太們的香唇向他吐露出許多委婉而含蓄的提示和問話:「我們這些可憐的凡人可以斗膽請問您在想些什麼嗎?」「您那思緒翱翔的幸福之鄉在何方?」「令您陷入甜蜜的沉思之谷的那位女士的芳名可否令我聽聞嗎?」但是他對這一切都一概置若罔聞,令那些優美動聽的問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渺無回應。他傲然失禮,竟然很快就撇下了太太們,到大廳的另一側去尋覓省長夫人和她的女兒去了。只是太太們卻並不想如此輕易地就放過他;她們每個人都下定決心把自己最擅長的本領施展出來,把那能輕易征服我們心的各種武器拿出來。必須指出,某些太太——我說的只是部分,而不是全體——會有一個這樣的小小的弱點:她們如果發現自己的哪一部分長得特別好——前額也好,嘴也好,手也罷,——便會認定她們臉上特別好的那一部分會首先投射進他人的眼帘,人們便會一起說:「看那,看那,她那鼻子又直又高時多麼漂亮!」或者:「那方正的前額真是迷人!」哪位太太的肩膀長得好,她便會堅信只要她走過年輕男人的身旁,他們便會驚訝不已,讚歎說:「啊,這位女士的肩膀真是美極啦!」而對臉、頭髮、鼻子、前額就會看也不看一眼,即使看了一眼,也會感覺這些地方都是無關緊要的。有些太太就是這樣想的。每位太太都在心裏發誓,一定要儘力讓舞姿漂亮無比,淋漓盡致地把自己身上最得意的地方展現出來。郵政局長夫人跳起華爾茲舞,洋洋自得地側歪著頭,彷彿要成仙飛去。有一位很可愛的太太——她原本並不是來跳舞的,因為右腳上起了一個豌豆樣的東西,用她自己的話來說,不得不|穿一雙棉絨鞋前來赴宴,——竟然忍不住就穿著棉絨鞋跳了幾圈兒,目的只是為了讓郵政局長夫人不要太過得意忘形。然而,這一切都沒有對乞乞科夫產生預料期的效果,他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女士們的美妙舞姿,只顧不停地踮起腳尖越過人們的頭頂上去尋覓那位誘人的金髮女郎;他甚至還微微地彎下身子,在人們肩膀和脊背的縫隙中去搜尋,最後他終於尋覓到了。他看到她和媽媽坐在一起,媽媽的頭上包了一塊類似伊斯蘭風情的頭巾,一根羽毛在上邊嚴肅地抖動著。乞乞科夫猛地沖了過去,彷彿是要一舉攻佔她們;不知是因為春情發作,還是背後有人推了他,反正他是毫不回頭地向前猛鑽了;包稅人被他撞了一下,晃了晃,幸而憑著一隻腳勉強支撐住了,否則怕是要帶著一大排人倒下去;郵政局長也踉蹌地後退了一步,面帶驚訝帶著幾分譏諷看了他一眼,但乞乞科夫卻看都沒有看向他們;他的眼裡只有遠處的金髮女郎,她戴著長手套,不消說,心中正燃起在鑲木地板上美麗起舞的願望。旁邊正有四對舞伴在跳著熱情奔放的馬祖卡舞呢;鞋後跟正拚命地跺著地板;一位上尉正在心神貫注、手腳並用地展現舞姿,跳著即便在夢裡也沒有人能跳得出來的舞步。乞乞科夫緊擦著跳馬祖卡舞的人們的腳後跟從他們的身邊溜過,目標鮮明地奔向省長夫人和她的女兒坐的地方。可是到了她們跟前,他卻躇躊起來,沒有像原來那樣洒脫地邁開矯健的小碎步,他甚至有些手足所措,各種舉止都顯得異常生澀。很難推斷出我們主人公的心裏是否真正地萌發了愛的感情,——對於這類既不胖但也不瘦的紳士先生們竟會萌生愛的感情,簡直會叫人無法不質疑;然而無論怎麼說,這個時候的確發生了一種奇怪的現象,怪得恐怕連乞乞科夫本人也難以對自己解釋清楚:正像他後來自己承認的那樣,當時他只感覺整個人聲鼎沸的舞會在那幾分鐘里好像退到了遠處,提琴和喇叭也好像在重山疊嶂的後邊演奏,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霧氣,就像畫兒上胡亂塗抹的迷茫田野一樣。在這片霧蒙蒙的、隨便塗抹成的田野上,只有那楚楚動人的金髮女郎的清麗倩影是清楚而完整的:她那鴨蛋臉兒,她那纖細的腰肢——這樣的腰肢只有剛剛畢業幾個月的寄宿女中生才會有,她那一身素色的、可以說是質樸無華的連衣裙兒——這連衣裙兒輕盈而靈巧地包裹著她那年輕苗條的肢體的各個部分,清晰可見全身的線條。她渾身上下就像是用象牙玲瓏剔透雕刻出來的一般;在這混濁陳舊的人群中,只有她如此潔白,晶瑩,閃光。看來,世上確有這樣的事。看來,乞乞科夫這一類人人生中也會有幾分鐘的時間成為詩人。只是「詩人」這個詞用在這裏可能有些名不符實。但是,他當時真的感覺自己彷彿已然變成了一個青年人,簡直幾乎要變成驃騎兵了。他看到省長夫人和她的女兒身旁空著一把椅子,便立即捷足先登了。攀談開始並未成功,但逐漸順暢了起來,他甚至為此有些小小的得意,不過……十分遺憾,我們必須指出:老成持重、身居要職的人同女士們交談起來,總會有些拙嘴笨舌;這種事的行家裡手是中尉先生們,無論如何也不能超過大尉的軍銜。只有上帝知道他們會些什麼妙法:看起來他們講的也並不如何高明,但是姑娘們卻往往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後合;至於五品文官呢,天知道他們會說點什麼,要麼先是一通俄國是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如果講一句恭維的話——當然,這句恭維話如果仔細琢磨並非毫無風趣,只是飽含了嚇人https://read.99csw.com的書本氣;如果說個笑話呢,那他自己會笑得比聽笑話的那位女士起勁得多。這裏寫上這一筆無非是讓讀者明白為什麼在我們的主人公滔滔不絕的時候金髮女郎竟打起噴嚏來。我們的主人公並沒有發現這一點,他起勁地在講許多有趣的事情。這些奇聞軼事,他在許多地方的類似場合已經講過多次了。在辛比爾斯克省別斯佩奇內府上講過,當時在座的有主人的女兒阿傑萊伊達連同她的三個小姑子——瑪麗婭、亞歷山德拉和阿傑利蓋達;在梁贊省佩列克羅耶夫府上說過;在奔薩省波別多諾斯內和他的弟兄彼得·瓦西里耶維奇府上說過,當時在座的有主人的小姨子卡捷琳娜和她的叔伯姊妹蘿扎和埃米利婭;在維亞特卡省彼得。瓦爾索諾菲耶維奇府上講過,那時在座的還有主人兒媳的妹妹佩拉格婭和侄女索菲婭和兩個遠房姊妹索菲婭跟瑪克拉圖拉。太太們對乞乞科夫這種傲慢的表現都極為不滿。一位太太為了點醒他,故意從他身旁貼身而過,甚至用寬大的裙箍有些放肆地颳了金髮女郎一下,還讓那飄在肩頭的紗巾的一角在金髮女郎的臉上擦過;與此同時,從乞乞科夫頭上的一位太太的嘴裏伴隨著紫羅蘭的芬芳飄來一句相當尖刻的話。但要麼是他真沒有聽見,要麼就是假裝沒有聽見,不過這個態度非常不好,因為太太們的意見是很重要的:對此他也悔恨不已,只是那是後來的事了,也就是說悔不當初了。太太們這種憤慨心情從哪裡看都是正當的,在許多張臉上都顯露了出來。無論乞乞科夫的地位有多高,雖然他是一個臉上表現出雄偉乃至英武氣概的百萬富翁,但在這類事情上,太太們是誰也不肯寬恕的,不管他是什麼人,到那時就只有自認倒霉了!雖然女人性格要比男人柔順,但在某些場合她們會突然變得強硬,不僅勝過男人甚至會勝過世界上的所有一切。乞乞科夫的怠慢幾乎可以說是無心的,卻激起了太太們的同仇敵愾,甚至在無禮搶佔門旁那張椅子之後瀕於破裂友情的女士們也擯棄前嫌,重歸於好了。她們在乞乞科夫順口說出的一些乾癟平淡的話音里聽出了尖刻的譏諷。特別不幸的是當場有一個青年人寫了一首嘲弄舞迷們的打油詩,大家清楚,這本是省城舞會上幾乎從來不會或缺的節目。但大家立刻認定這是乞乞科夫寫的。憤怒越卷越大,太太們在各個角落以對他十分不利的口吻議論起來;那個可憐的寄宿女中畢業生已被徹底斷送,她的罪名已經成立了。此時一件極不愉快的意外事件馬上將降臨到我們主人公的頭上了:在金髮女郎打哈欠,乞乞科夫還在對她大講奇聞軼事快要講到古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的時候,諾茲德廖夫從最裡面的一個房間里走了出來。他是從冷餐廳里掙脫出來的,還是從鋪著綠色檯布的小客廳里(那裡正在進行比普通惠斯特牌更厲害的賭博)主動出來的還是被搡出來的,我們不得而知,反正他用力挽著檢察長興高采烈地出現了,檢察長看來已被他拖拉了好一會兒了,他正可憐地上下左右擰動眉毛,大抵在想方設法擺脫這過分友好的挽手旅行。這種旅行也的確叫人無法忍受。諾茲德廖夫一口氣喝了兩杯茶(裏面當然不會不摻著羅姆酒),便起了酒勁兒,信口開河起來。乞乞科夫遠遠看到了他,便決定忍痛割愛,放棄他那不舍放棄的座位,儘快溜走:他預感跟諾茲德廖夫見面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但是該他倒霉透頂,省長這個時候冒了出來,說看到他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在這裏非常高興,並拉住他,請他在他與兩位女士關於女人的愛情是否持久的辯論中說一句公道話。此時,諾茲德廖夫已經看到了他,向他徑直走了過來。「啊,赫爾松的地主,赫爾松的地主!」他一邊嚷著,一邊大聲地笑著走了過來,笑得他那春天裡的玫瑰一般鮮艷的臉蛋兒抖個不停。「怎麼?買到不少死農奴了吧?您不知道呀,大人,」他又朝省長扯著嗓門喊道,「他在收購死農奴!真的嗎?喂,乞乞科夫!你呀,我對你講句夠交情的話吧,好在我們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省長大人也在這裏,——我真想把你弔死,真的,把你弔死!」
「你給他找個管家看看:都是些騙子!」
「從來沒有,從來沒有過,」公營工廠總監說,「相信我說的吧,這種事情一定不會有的。因為乞乞科夫的農奴很快就要遇上兩個誘惑。第一個就是那裡靠近小俄羅斯。誰都知道,小俄羅斯的酒是自由買賣的。我下保票:不出兩個星期他們就會喝得爛醉如泥,直到喝死。另一個大誘惑就是他們在遷徙過程中肯定會養成的流浪習性。除非讓他們永遠在乞乞科夫的眼皮子底下,乞乞科夫能夠嚴厲對付他們,一點兒小事也不放鬆,而且乞乞科夫還不能靠別人,必要的時候,必須親自上手掄個嘴巴或者來個脖兒拐。」
處長說:「不,用不著上鼻孔眼兒里去找,本縣就有,他就是彼得·彼得羅維奇·薩莫伊洛夫。他就是合適乞乞科夫那些農奴的好管家!」
最後一行節奏不太協調,但這無傷大雅——信寫得很符合當時的時代風格。沒有留下任何落款:既沒有署名,都沒有留姓,甚至連年月日都沒有。信的結尾只是用「附言」留了一筆,說他應能猜出誰是寫信人,寫信人明天將會在省長舉辦的舞會上露面。這封信激發了乞乞科夫的莫大興趣。匿名信有很多誘人並激發好奇心的地方,因此他把信讀了一遍又一遍,以至於一連讀了三遍,最後說:「寫信的是什麼人,若是探個究竟倒蠻有意思!」
「可是,伊萬·格里戈里耶維奇,你沒有想到一個緊要的情況:你沒有想明白乞乞科夫的農奴都是些什麼樣。你大概忘記了好人地主是不會賣出手的;我敢用腦袋打賭,乞乞科夫買的不是慣偷就是酒鬼,再不就是些生事打架、好吃懶做的亡命徒。」
「管家騙人是因為東家不管事兒。」
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此時此刻的快活心情。他一會兒瀟洒自如地與幾位太太愉快地說上幾句話,一會兒踏著小碎步,或者像人們通常說的那樣,蹀蹀躞躞地走近這位或那位太太,——那些極其利索地繞著太太們打轉的、被稱為老色鬼的、打扮時髦穿著高跟皮鞋的小老頭兒們通常邁的就是這種小碎步。乞乞科夫一邊邁著小碎步,一邊瀟洒地左右周旋著,每次都要兩腳先磕一下腳後跟才停下來,——他那小腳兒上的動作就像地上拖著的一條短短的小尾巴,或者就像打一個逗號。太太們都十分高興,不僅找到了他身上的一大堆可親可愛之處,甚至還在他的臉上發現了雄偉的乃至於英武的神態,眾所周知,女人們是非常喜歡這種神態的。太太們已經差不多要為了他而吵起來了:有些太太們看到他喜歡站在靠門口的地方,便爭先恐後地去搶佔離門較近的那把椅子,一位太太捷足先登,最後差點兒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在許多盯著這個位置的太太們的眼裡,她的這種無禮行徑有些太不成體統啦。乞乞科夫只顧得向太太們獻殷勤,或者準確些說,是太太們妙語連篇,對他獻熱情,把他弄得頭昏腦脹(太太們的話里儘是深奧的暗喻,需要去苦心揣測每一句話,他的額頭又沁出了汗珠),竟令他忘記遵照禮節應當去拜會女主人。等到他聽見省長夫人的聲音,才想起這本該他做的事來,可省長夫人已站在他身旁幾分鐘了。省長夫人風雅地搖著頭,用委婉裡帶著慧黠的聲音說:「喲,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原來您在這兒!……」省長夫人的話,我無法準確地傳達,但是她說得非常親切動聽,頗像那些愛描寫客廳高雅社交活動並喜愛賣弄自己這方面見識的上流社會作家筆下的貴婦人同情人互通款曲的腔調,那話大致是說:「莫非您的心真被人家全部攻陷,竟沒有留下一小塊地方——只是最小的一個角落——去容納被您無情遺忘了的人了」。
「沒有水倒不打緊,這不要緊,斯捷潘·德米特里耶維奇,但是遷徙人口可不是一件有把握的事。誰都知道莊稼漢是些什麼貨色:到一個新地方,而且是要去種地,並且他們一無所有,沒有住房,又沒有場院,肯定會跑掉的,這不跟二二得四一樣嗎,一跑就連影兒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