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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九章 伊賽·福米奇。澡堂。巴克盧申的故事

第一卷

第九章 伊賽·福米奇。澡堂。巴克盧申的故事

「你真摳門哪,猶太人。怎麼稱呼你?」
「這就是好酒。」
「星期天上午我還什麼也不知道,日禱結束后,——我跳起身來,套上軍大衣,就去找那個德國人。我想碰到他們所有的人。為什麼要去找德國人,要在那裡說些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以防萬一,我把手槍揣在口袋裡。我是偶然將這把破手槍留在身邊,扳機仍是原來的;我還是在兒時拿它射擊過。這把手槍已不可能用來射擊了。不過我還是裝上了子彈;我想:如果他們要趕我走,對我粗魯無禮,我就拔出手槍把他們全都鎮住。我去了。修理部沒有人,人都坐在裡屋。除了他們之外沒有別人,連個女僕也沒有。他只有一個兼做廚娘的德國女僕。我穿過店鋪;只見通往那裡的門已經閂上了,一扇很舊的門,是用門鉤閂上的。我心跳加快,駐足傾聽:說的是德語。我使盡全力踹了一腳,門應聲而開。餐桌已鋪上桌布。桌上有一把大咖啡壺,酒精燈上的咖啡已經煮開了。放著一些麵包干;另外在托盤上有一瓶伏特加、鯡魚、香腸和一瓶葡萄酒。路易莎和姑姑都衣著漂亮地坐在長沙發上。德國未婚夫本人坐在她倆對面的一把椅子上,頭髮梳得溜光,穿著燕尾服,衣領向前翹著。還有一個德國人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他是頭髮花白的胖老頭,默然無語。我一進去,路易莎的臉色就變得煞白。姑姑猛然欠起身來,又坐下了,德國人雙眉緊鎖。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他站起來迎著我說:
「我說,你以為我不敢?」
「該死的禿子!」
「要流放到更遠的地方去呀。」
回到監獄,我請他喝杯茶。他沒有拒絕,喝了茶,道謝了一聲。我有了一個主意,要慷慨解囊,拿半瓶伏特加款待他。在我們的牢房裡就找到了半瓶伏特加。彼得羅夫非常滿意,他把酒喝乾,滿意地「嗨」了一聲,說我讓他完全恢復了活力,隨即匆忙地趕往伙房,似乎那裡有什麼事等著他去解決。他走後,另一個來閑談的人是巴克盧申(工兵),我在澡堂里也曾邀請他來喝茶。
「不,」他說,「您無論如何也不敢這麼干。」
「這是為什麼呢?」我問他。
「我就是從那裡被流放到這裏來的。」巴克盧申說。
「禿頭的猶太人!」
「沒看見。」
「為什麼?您的看法呢,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這是為什麼?是因為我戀愛了!」
「我為什麼不敢?」
「那就好,有了上帝和錢,到哪裡都不錯。」
「你給我把好酒拿來。」可見,這時我的火氣已經很大了。
大伙兒甚至真的似乎很喜歡他,誰也不欺負他,雖然幾乎所有的人都欠他的債。他自己像母雞一樣溫和,看到大家普遍地對他抱有好感,甚至對人放肆起來了,可是卻顯得那樣憨厚而滑稽,因而立刻就得到了大家的諒解。生平認識很多猶太人的盧奇卡時常逗弄他,完全不是出於惡意,就是為了逗樂,好像在逗弄小狗、鸚鵡、訓練過的小動物一樣。伊賽·福米奇是心知肚明的,一點也不見怪,而是非常巧妙地以玩笑應付過去。
全城只有兩個公共澡堂。一個是猶太人所擁有的,都是單間,一個單間收費五十戈比,是為上層人物開設的。另一個主要是平民澡堂,破舊、骯髒、擁擠,我們監獄的人就是被帶往這個澡堂。天氣寒冷,卻陽光明媚。囚犯們能走出城堡,看看城市就很高興了。一路上說笑聲不斷。整整一個排的士兵荷槍實彈地押送著我們,使全城的人都感到驚異。在澡堂里我們立刻被分為兩班:第一班洗澡時,第二班要在冷颼颼的脫衣間里等候,由於澡堂狹小不能不這麼辦。然而儘管如此,澡堂還是太小,哪怕只是我們一半的人,也難以想象,它怎能容納得下。但彼得羅夫寸步不離地跟著我;他不等邀請,就主動趕來幫助我,甚至提議為我搓澡。還有巴克盧申也與彼得羅夫一起,表示自願為我效勞,他是單人囚室的犯人,我們這裏都叫他工兵,我曾提到過他,說他是囚犯中最快活、最親切的人,他也確實是這樣的人。我和他已經有些交情了。彼得羅夫甚至幫我脫衣服,因為我還不大習慣,脫衣服要花很長時間,而脫衣間又很冷,幾乎和戶外一樣。順便說說:囚犯要脫衣服是很難的,要是他還沒有學過的話。首先,要學會很快地解開鐐銬的襯墊。這些襯墊都是用皮革做的,有四俄寸長,放在內衣上面,直接墊在一個套在腿上的鐵環裡邊。一副襯墊的價錢不少於六十戈比,實際上每個囚犯都要自己花錢買,因為,不言而喻,沒有襯墊是無法走路的。鐵環不是緊箍在腿上,在鐵環和腿之間能塞進一根手指;這樣鐵環就在腿上碰擊和摩擦,一天下來,沒有襯墊的囚犯會把腿擦傷。但解開襯墊還不算難,難的是要學會熟練地從鐐銬里脫下內衣。這可是一整套的戲法。要脫下內褲,假定從左腿開始,先要把它從腿和鐵環之間穿過去;然後將這部分內褲往回塞過同一個鐵環,從而褪下左褲腿;然後把從左腿脫下的部分再從右腿的鐵環內塞過去;這以後再把從右腿鐵環塞過去的部分全都往回塞過來。要穿上內衣也是這樣的麻煩事兒。新來的人簡直難以想象該怎麼辦;第一個教會我們的是托博爾斯克的囚犯科列read.99csw.com涅夫,過去的強盜首領,當時他被鎖在鐵鏈上已有五年。不過,囚犯們已經習慣了,做起來毫不為難。我給了彼得羅夫幾個戈比,讓他準備了肥皂和擦身用的纖維團。不錯,公家也給囚犯們發了肥皂,每人一小塊,有兩戈比硬幣大,有「中等」人家在晚上作為飯後小吃的一小片乾酪那麼厚。肥皂就在脫衣間出售,此外還供應熱蜜水、麵包圈和熱水。按照與澡堂老闆的約定,只給每個囚犯提供一盆熱水;誰想洗得乾淨些,可以付半戈比銅幣再買一盆水,水就從脫衣間專設的窗口遞進澡堂。彼得羅夫脫了衣服以後,甚至來攙扶我,因為他發覺,我戴著腳鐐步履艱難。「您把它提得高一點,提到腿肚子上,」他扶著我說,就像照管小孩的男僕,「這裏要小心,有門檻。」我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了;很想告訴彼得羅夫,我一個人能走;可他是不會相信的。他把我完全當成一個未成年的笨拙的孩子,人人都該給予幫助。彼得羅夫絕不是僕人,首先要知道,他並不是僕人。要是我敢於侮辱他,他是知道如何對付我的。我根本沒有許諾過要給他酬勞。他自己也沒有提過這種要求。是什麼促使他這樣關照我呢?
「我不敢?」
「那就給你點厲害看看,香腸!」我一扣扳機,他就倒在椅子上了。那些人全都驚叫起來。
「啊,這是另有原因的,」巴克盧申說,「我被帶到審判委員會,一個大尉在開庭前就用髒話痛罵我一頓。我受不了,就對他說:你怎麼罵人呢?下流東西,難道沒看見你面前的守法鏡嗎!『嘿,這一來情況就變了;案子從頭重審,兩罪並罰:判處樹條抽打四千下,並關進這裏的單人囚室。把我帶出來受刑時,也把大尉帶出來了;我要穿過綠街』,而他被剝奪軍銜,併流放高加索當兵。再見,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一定要來看我們的演出啊。」
我不知道有誰的性格比巴克盧申更招人喜愛的了。的確,他在別人面前是不甘示弱的,還時常與人爭吵,不喜歡別人干預他的私事,——總之,他是善於保護自己的。不過,他只是短暫地爭吵幾句就算了,看來在我們這裏大家都很喜歡他。他不管到哪裡,都會受到大家的歡迎。甚至城裡的人也都知道,他是世上最愛逗樂的人,而且永遠保持著愉快的心情。他是三十歲左右的高個兒小夥子,有一張英氣勃勃而質樸的臉,相當漂亮,臉上長著一顆瘊子。有時他為了模仿遇到的隨便什麼人而把這張臉扭曲得那樣滑稽可笑,以致周圍的人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他是愛逗笑的人之一。然而他決不縱容我們那些對玩笑抱有敵意而無端挑剔的人,因而誰也不曾罵他是「輕浮無聊」之輩。他充滿熱情和活力。早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他就與我結識了,自稱是世襲兵出身,後來在工兵部隊服役,甚至受到某些大人物的賞識和關愛,他回首往事,是引以為自豪的。他立刻就向我問起彼得堡的情況。他甚至還讀了些書。他到我這裏來喝茶的時候,一開始就把全牢房的人都逗笑了,這是因為他講了一個故事,說的是早晨中尉Ш怎樣把我們的少校教官臭罵了一頓,他隨即在我身邊坐下,帶著滿意的樣子向我宣布,看來能演戲了。監獄里要在節日里演戲。有了幾個自告奮勇的演員,湊合著搞了些舞台布景。城裡有些人答應把自己的衣服提供給演員,還有女式服裝;甚至有希望能通過一名勤務兵搞到一套有穗帶的軍官制服。但願少校教官不要像去年那樣禁止演出。不過,去年聖誕節少校的心情不好:不知在哪裡賭輸了錢,再加上監獄里有人鬧事,是在氣頭上禁演的,眼下也許不會為難我們。總之,巴克盧申處於興奮狀態。顯然,他是演劇的主要發起者之一,我當時就暗下決心,一定要去看這場演出。巴克盧申期盼演出成功的毫不掩飾的喜悅很合我的心意。我們你一句我一句地暢談起來了。順便說一句,他曾告訴我,他並不是一直在彼得堡服役;他在那裡犯了錯誤,被流放到Р城,不過是讓他在衛戍營當士官。
「不,不是一年,是一個月的。」
「可他就站在您面前,離您只有一俄尺啊。」
「我不怕您,」他說,「作為一個高尚的人,我請您別開這種玩笑,我一點也不怕您。」
「哎,猶太人,你要挨一頓鞭子,去西伯利亞了。」
聖誕節即將來臨。囚犯們以一種莊重的心情期待著這個節日,看著他們,我也有了某種非同尋常的期待。節日前四天我們被帶進澡堂洗澡。我在那裡的時候,尤其是在最初幾年,是很少帶囚犯進澡堂的。大家都興高采烈地開始準備。預定在午後去,於是午後就不出工了。在我們的牢房裡,最高興、最忙碌的是伊賽·福米奇·布姆施泰因,一個服苦役的猶太人,我在本書第四章已經提到過他。他喜歡被蒸汽熏得神情恍惚、不省人事,現在每當我回首往事,也想起苦役犯的那個澡堂(它是值得銘記於心的)的時候,那麼在畫面的前景立刻就會有一張臉出現在我的面前,那是與我同住一室的服苦役的難友,怡然自得、令人難以忘懷的伊賽·福米奇的臉。天哪,這是一個多麼滑稽可笑的人哪!關於他的形象,我曾有寥寥數語的描述:年約五十,體弱多病,滿臉皺紋,雙頰和前額都有極其可怕的烙印,消瘦,體力單薄,小雞雛般的白色身軀。他臉上的表情流露出始終如一、不可動搖的自滿甚至喜悅。看來他絲毫不因服苦役而感到遺憾。因為他是首飾匠,而城裡是沒有首飾匠的,所以他專為城裡的紳士和官員不停地乾著首飾匠的活兒。他畢竟多少會得到一些酬勞。他不缺錢,甚至很富裕,不過他把錢儲存起來,憑抵押品貸款給全監獄的犯人。他有自備的茶炊、舒適的床墊、幾個茶杯和全套餐具。城裡的那些猶太人也沒有與他斷交或放棄對他的庇護。每逢周末他在押送下到自己在城裡的祈禱室(這是法律所允許的),生活得十分愜意,不過他焦急地盼著,在服完十二年刑期后結婚。在他身上極具喜劇性地混合著天真、愚笨、狡黠、放肆、憨厚、靦腆、愛吹牛和恬然無恥。我覺得很奇怪,苦役犯們從來不譏笑他,除非為了逗樂和他開開玩笑。顯然,伊賽·福米奇是供大家娛樂和隨時逗笑的。「他在我們這裡是獨一無二的,別欺侮伊賽·福米奇。」囚犯們這樣說,伊賽·福米奇雖然心裏明白是怎麼回事,卻好像為自己的重要性而感到自豪,這把囚犯們樂壞了。他來服苦役時顯得滑稽極了(他比我來得早,這是別人告訴我的)。突然有一天,在傍晚的工余時間,監獄里傳開了一個新聞,說帶來了一個猶太人,在警衛室剃頭,馬上就要進來了。那時監獄里還不曾有過猶太人。囚犯們都迫不及待地等著他,他一走進監獄的大門,立刻就被大伙兒圍在中間。監獄的一名士官把他帶進民事牢房,給他指定了通鋪上的位置。伊賽·福米奇手裡拿著一個口袋,裏面裝著公家發給他的以及他私人的東西。他放下口袋,爬上通鋪,盤腿坐了下來,對誰也不敢看一眼。他周圍響起了笑聲以及獄中涉及猶太人出身的一些玩笑話。突然一個年輕的囚犯擠過人群,手裡拿著幾條夏天穿的又臟又破的舊燈籠褲,另外還有一條公家發的包腳布。他坐到伊賽·福米奇身邊,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九*九*藏*書
我拔出手槍,站到他面前,拿槍口頂著他的腦袋。那些人都嚇得半死不活地坐著;連大氣也不敢出;而那個老頭子簌簌發抖,一聲不吭,面無人色。
「您坐。」
「這就是伏特加;您喝吧。」
當我們打開澡堂的門的時候,我以為我們進了地獄。請想象一下,一個十二步見方的房間,一下子擠進去的也許有一百人,少說想必也有八十個人,因為囚犯一共分為兩班,而我們到澡堂來的約有二百人。眼前是霧蒙蒙的蒸汽、煙子、垃圾,擁擠得無處插足。我嚇壞了,想回頭,但彼得羅夫立刻鼓勵了我。我們請求坐在地板上的人彎彎腰,讓我們過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越過人們的頭頂擠到了靠牆的長凳跟前。但長凳上的位子都被人佔了。彼得羅夫宣稱要花錢買一個位子,當即就跟一個坐在小窗口旁的囚犯講價錢。他為了一個戈比讓出了自己的位子,立刻從彼得羅夫的手裡接了錢,彼得羅夫是把錢攥在手心裏帶著的,他有先見之明,是預先拿了錢進澡堂的,那個人立即鑽到我位子下面的長凳底下,那裡又暗又臟,到處都有幾乎半指厚的黏糊糊的污垢。可是幾條長凳下面的位子也都佔滿了,那裡也只見人們在蠕蠕而動。囚犯們佝僂著坐在地板上,用自己盆里的水往身上潑,連巴掌大的空地方也沒有。其他人都戳在他們之間,拿著自己的木盆站著洗澡;污水從他們身上直接淌到坐在下面的人們剃過的腦袋上。蒸浴床和所有通往那裡的小階梯上都有縮成一團坐著洗澡的人。不過在洗澡的很少。老百姓是很少用熱水和肥皂洗澡的;他們只洗可怕的蒸浴,然後用冷水沖洗,——這就算是洗澡了。蒸浴床上約有五十把浴帚同時舉起又落下;人人都在如醉如痴地抽打著自己。蒸汽時時刻刻都在加熱。這已不是熱氣;這是地獄之火。這一切在發出刺耳、嘈雜的聲音,混合著在地板上拖動的一百條鐵鏈的響聲……有些人想走過去,卻絆在別人的鐵鏈上,而自己又撞在坐著的人的腦袋上,於是跌倒、謾罵,還把別人拖帶得歪歪倒倒的。污水橫流。大家都處於一種心醉神迷、極度亢奮的狀態;處處響起尖叫聲和吵鬧聲。在脫衣間供水的小窗口旁,人們在叫罵、擁擠、群毆。領到的熱水在端到地方之前,一路上潑濺在坐在地板上的人的頭上。偶爾從窗口或半開的門外探進一名士兵的鬍子拉碴的臉,他手裡拿著槍,在窺探有沒有越軌的行動。囚犯們剃了半邊的腦袋和被蒸汽蒸得通紅的身軀顯得更加畸形了。在蒸得通紅的背上,曾經受過鞭刑和棒刑的傷疤自然會鮮明地顯露出來,以致現在看起來,他們的脊背彷彿又被打得鮮血淋漓。可怕的傷疤啊!我望著他們不寒而慄。每一次加熱——蒸汽便像炙熱的濃霧瀰漫于整個澡堂;所有的人都放聲狂笑,大喊大叫。在雲霧般的蒸汽中閃現著傷痕纍纍的脊背、剃了半邊的腦袋、蜷曲的手臂和腿;此外,伊賽·福米奇在最高的蒸浴床上可著嗓子狂笑。他在蒸浴床上被蒸得神思恍惚,但似乎不論怎樣的熱氣也不能使他感到滿足;他花一個戈比雇了一名蒸浴工人,可是他終於忍受不住,扔下浴帚,跑去用冷水淋身。伊賽·福米奇沒有灰心,他雇了第二個、第三個工人:他已經下決心為這件事不惜破費,一定要換到第五個蒸浴工人。「洗得真痛快,好樣的伊賽·福米奇!」囚犯們在下面向他歡呼道。伊賽·福米奇自己覺得,此刻他把大伙兒都比下去了,勝過了所有的人;他得意極了,又用尖銳刺耳的聲音狂吼著他的詠嘆調:咧—咧—咧—咧—咧,把所有的聲音都壓了下去。我不禁在想,如果哪一天我們這些人都下了地獄,地獄一定很像這個地方。我忍不住把這個猜想告訴了彼得羅夫。他只是朝四周看了看,不置可否。九-九-藏-書
不過,關於伊賽·福米奇我已經講得太多了。
「真的,」巴克盧申接著說,「真的,我就是在戀愛的時候拿手槍打傷了那裡的一個德國佬。難道為了一個德國佬就要被流放嗎,您給評評這個理吧!」
「這不是已經在西伯利亞了嗎?」
這就是伊賽·福米奇在監獄里說的第一句話。大伙兒全都笑得前仰後合。
德國人想了想,說:
「哪一個?難道您沒看見?」
「你怎麼這樣粗魯無禮呢,德國人?你與我友好相處吧。我是為友誼而來的。」
「哈,胡說,你怕!」可不是嗎!他的腦袋在槍口下一動也不敢動;就那麼坐著。
我心裏好難受,他把我看得太低賤了。最糟糕的是,路易莎正看著呢。我把酒幹了,說:
我本想在自己身邊為他也買一個位子;可是他在我腳邊坐下,還說他這樣很舒適。這時巴克盧申在幫我們買水,並按照需要把水端過來。彼得羅夫聲稱要幫我從腳洗到頭,這樣「您身上就乾乾淨淨的了」,還一再勸我洗蒸浴。我不敢冒險洗蒸浴。彼得羅夫用肥皂替我擦洗了全身。「現在我要洗洗您的小腳了。」他最後加了一句。我本想回答說,我自己能洗,可是我拗不過他,只好由他擺布。這一聲「小腳」決沒有絲毫奴顏婢膝的意味;其實就是彼得羅夫不能把我的腳叫作腳,大概是因為其他正常人的腳是腳,而我的腳還只是小腳。
「怎麼,一個銀盧布你恐怕不肯出吧?其實是值這個價的!」抵押者朝伊賽·福米奇眨眨眼,接著說。
「那更好啊。您講講吧。」
「七個!那就給七個吧;你的運氣真好!當心點兒,把抵押品保管好了;你要用腦袋擔保。」
「要一個銀盧布不行,七個戈比嘛,可以。」
「你這個醜八怪,賣香腸的傢伙!你知不知道,從現在起,我可以任意處置你?你要不要我拿手槍把你給斃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了,可是怒氣控制了我。
德國人吃了一驚,不過鎮靜下來了。
但伊賽·福米奇極其嚴肅地對我說,他根本沒有看見什麼少校,那時他在祈禱,陷入一種狂熱狀態,以致對周圍所發生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我說,「你上酒呀,拿伏特加。」
「那就隨他去吧。雖然禿了頭,卻賺了很多錢;都是不值錢的銅幣。」
「不敢!」
「事情是這樣的,」巴克盧申開始說道,「被流放到Р城后,我一看,是一座很漂亮的大城市,只是有不少德國人。嘿,當然啦,我還年輕,長官對我也不錯,我只管歪戴著帽子逛來逛去,就是混日子唄。我對那些德國女人擠眉弄眼。這時我喜歡上了一個德國女孩路易莎。她倆,她和她的姑姑,都是洗衣女工,不管什麼衣服都洗得乾乾淨淨。那個姑姑年紀大了,很愛挑剔,她們的生活倒還富裕。我起初繞道從她窗前經過,後來還成了真正的朋友。路易莎能講一口流利的俄國話,只是捲舌音好像發得不大清楚,——她就是我還從未遇到過的這樣一個可愛的女孩。我起初想這樣那樣,可她對我說:不,你不可以這樣,薩沙,我要保持自己純潔無瑕的童貞,成為配得上你的妻子",於是只限於含情脈脈,笑聲是那樣清脆悅耳……她是多麼純潔呀,除了她,我還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女孩。她卻激起了我娶她的念頭。您想呀,怎能不娶她呢!於是我準備去向中校提出申請……我突然想起——有一次約會,路易莎沒有出來,第二次也沒有來,第三次不見人影……我寄了一封信給她,沒有迴音。我想,這是怎麼了?就是說,倘若她要欺騙我,那麼她就會給我寫回信,也會來赴約。可她連說謊也不會啊;就這麼決裂了。我想,這是姑姑在作梗。我不敢去見姑姑;雖然她也了解情況,可我們畢竟是在某種借口下悄悄地交往。我要瘋了,我給她寫了最後一封信說:你若不來,我親自去見姑姑。"她大吃一驚,來了九九藏書。她哭了,她說,一個德國人,她們的遠房親戚舒爾茨,是鐘錶店老闆,一個已過中年的有錢人,有意要娶她,他說,既要讓我得到幸福,自己也不至於晚年無妻;而且他愛我,他說他早就有意於我了,卻一直沒有表白,在默默地作準備。她說,薩沙,他很富有,這是我的福氣啊;難道你要剝奪我的幸福嗎?"我一看:她哭了,在擁抱我……唉,我想,她的話有道理啊!嗨,嫁給當兵的有什麼好處呢,儘管我是一名士官?好吧,路易莎,"我說,再見,上帝保佑你;我不該剝奪你的幸福。他怎麼樣,漂亮嗎?"她說:不,已過中年的人了,有一個長鼻子……"她自己也笑了起來。我離開了她。我想,也好,沒有緣分嘛!第二天早晨我向他的鐘錶店走去,那條街的街名是她告訴我的。我透過玻璃窗往裡看:一個德國人在坐著修鍾錶,大概有四十五歲了,鷹鉤鼻,腫泡眼,身穿豎著高高的立領的燕尾服,一副傲慢的樣子。我狠狠地啐了一口;本想立刻砸碎他家的玻璃窗……何必呢,我想!不可亂來,失去的已不可復得!我在暮色中回到牢房,您信嗎,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我在單人鋪上躺下,就傷心地哭起來了……
「什麼事!你快接待客人吧,請我喝杯伏特加。我是到你這裏來做客的。」
「啊,伊賽·福米奇,在我們這裏你會大有作為的!再見。」
「那裡有沒有我主上帝?」
「您有什麼事?」
於是他把帶來的破爛都攤在他面前。
「講講?好吧,那您就聽著……」
鬼才知道這個德國傻子是怎麼回事,要不是他自己刺|激我,他至今還好好地活著呢;鬥鬥嘴也就完事了。
「是禿子又何妨。」
「那就隨他去吧。」
「好樣的,伊賽·福米奇,看得出,好樣的!」周圍的人們大聲叫道,而伊賽·福米奇儘管明知這是在嘲笑他,卻精神煥發;普遍的讚揚使他明顯地高興起來了,於是他那尖細的童高音響徹了整個牢房:「咧—咧—咧—咧—咧!」——一支荒誕可笑的曲子,這是他在服苦役期間所唱過的唯一沒有歌詞的歌曲。後來,和我更親近一些以後,他對我發誓說,這就是男女老少全體六十萬猶太人在橫渡黑海時所唱的那首歌,而且就是這支曲子,在戰勝敵人的喜慶時刻,每個猶太人按規定都要唱這支曲子。
「請等一等,」我打斷了巴克盧申的話,「為這件事只能作為民事案件判您十年頂多十二年流放;而您卻被關押在單人囚室。怎麼可以這樣呢?」
雖然我聽到的故事並不可笑,然而卻是一個相當奇特的凶殺案……
「三戈比是一年的利息吧?」
「我不能跟您做朋友:您是一名普通的士兵。」
「妙,伊賽·福米奇,好樣的!別欺負他了,在我們這裏他是獨一無二的!」囚犯們鬨笑著叫道。
每逢周末前夕,即周五晚上,其他牢房的囚犯會特意到我們的牢房來,想看看伊賽·福米奇怎樣過自己的安息日。伊賽·福米奇那樣孩子氣地好吹牛,愛虛榮,大家的這種好奇竟也使他感到得意。他裝出一副傲慢的樣子,一絲不苟地把角落裡的小小的桌子鋪上桌布,翻開經書,點燃兩支蠟燭,於是喃喃誦讀隱秘的經文,並披上自己的法衣。這是他仔細收藏在箱子里的一件色彩花哨的毛料披肩。他把雙手戴上手銬,又用帶子把一個小木匣子牢牢地系在前額上,看起來好像伊賽·福米奇的前額長出了一隻可笑的獸角。然後祈禱開始了。他曼聲吟誦禱文,大聲喊叫、唾沫橫飛,繞著圈子,打著荒唐可笑的手勢。當然這一切都是祈禱儀式所規定的,沒有什麼可笑和奇怪的地方,但可笑的是伊賽·福米奇彷彿故意要在我們面前賣弄,炫耀自己的儀式。有時他突然雙手抱頭,抽抽搭搭地哭著吟誦。哭聲漸漸加強,於是他疲憊不堪地幾乎哀號著將頂著聖餐匣的頭俯向經書;可是,就在號啕痛哭之中,突然又開始放聲大笑,並且以一種滿懷柔情的莊嚴的聲音、一種由於無限幸福而變得虛弱的聲音曼聲唱著儀式中的「哭歌」。「瞧他瘋瘋癲癲的!」囚犯們有時會這樣說。有一天我問伊賽·福米奇,這樣號啕大哭以及後來向幸福和極樂的莊嚴過渡是什麼意思?伊賽·福米奇非常喜歡我提出的這些問題。他立即向我解釋說,哭泣和哀號意味著想起了耶路撒冷的喪失,教規規定這時要捶胸大慟。但是在最強烈地慟哭的時候,他,伊賽·福米奇,應當突然(這突然也是教規所規定的)彷彿無意中想到猶太人將重返耶路撒冷的預言。這時他應當立即迸發出歡樂、歌唱、大笑,並且在說出禱詞時要用嗓音表達莫大的幸福,用臉色表達無上的莊嚴和崇高。伊賽·福米奇非常喜歡這種突然而又必定要有的過渡:他把這看作一種特殊的、非常奧妙的技巧,並且以浮夸的神氣向我傳達教規的這一費解的規則。有一次,在祈禱正達到高潮的時候,少校教官在警衛隊軍官和九-九-藏-書衛兵們的簇擁下走進了牢房。所有的囚犯都在自己的鋪位前站得筆挺,只有伊賽·福米奇一個人越發大喊大叫,裝腔作勢。他知道,祈禱是准許的,不可以打斷祈禱,因而在少校面前大喊大叫,當然不會有任何危險。可是他非常高興能在少校面前裝模作樣,也在我們面前賣弄一番。少校走到他跟前,相距只有一步:伊賽·福米奇轉身拿屁股對著自己的小桌子,直接面對少校開始曼聲朗誦自己的莊嚴的預言並揮舞著雙手。因為這時他按規定要在臉上表現出非常幸福和崇高的心情,他立刻就這樣做了,還特別地眯縫著眼睛,笑著向少校頻頻點頭。少校吃了一驚;不過他終於撲哧一聲笑了,立即當面罵他一聲傻瓜,便揚長而去。而伊賽·福米奇卻叫喊得更起勁了。一小時后,在他吃晚飯的時候,我問他,要是少校教官一時糊塗,對您大發雷霆怎麼辦?
「出賣了基督。」
「喂,親愛的朋友,我在這裏已經等了你六年啦。看看吧,你能多給點嗎?」
「有是有的。」
嘿,這下我可真火了。
為我洗了澡以後,他又那樣殷勤地扶著我,步步提醒我要當心,彷彿我是個瓷人兒似的,一直把我送到脫衣間,並幫我穿上內衣,等到把我完全安排妥當,這才跑回澡堂去洗蒸浴。
「嗯,這樣過了一天、兩天、三天。我和路易莎沒有見面。這時我聽一位大嫂(她已經老了,也是洗衣女工,路易莎有時會去她家)說,德國人知道我們的戀愛關係,所以才決定趕快求親。要不,還會再等上一兩年。他似乎得到了路易莎的承諾,她發誓說決不與我交往了;他好像至今還在虐待姑姑和路易莎;也許他還會改變主意,到目前也沒有最後決定。她還告訴我,他邀請她倆在後天,即星期天的上午去喝咖啡,另外還有一個親戚,這是一位老者,從前經商,如今窮途潦倒,在一個地下室里當監工。我知道了,星期天他們也許會把婚事決定下來,我氣極了,再也無法控制自己。這一天和第二天,我都整天在考慮這件事件。我想,我會活剝了那個德國佬。
我把手槍揣進口袋,連忙逃走,在走進城堡之前,我在城門旁把手槍朝蕁麻地里一扔。
伊賽·福米奇在囚犯們不斷的鬨笑聲中,把抵押品又檢查一遍,疊好,小心地塞進自己的口袋。
「您絕對不敢這樣對我……」
「一個非常可笑的故事,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
「哪一個少校教官?」
我彷彿此刻親眼看見,伊賽·福米奇在周末往往無所事事地在監獄里到處閑逛,竭力什麼也不幹,這是教規關於周末的規定。他每次從自己的祈禱室回來,都會對我講一些匪夷所思的笑話;給我帶來一些惡劣透頂的彼得堡的新聞和謠傳,還硬說都是從自己的猶太人朋友那裡聽來的,而他們是根據第一手的資料。
「就因為,」他說,「這是明令禁止的,您會因此而受到嚴厲的懲罰。」
「利息三戈比,一共十戈比。」猶太人聲音發抖,斷斷續續地說,一邊把手伸進口袋掏錢,不時畏縮地望望囚犯們。他怕得要命,又很想把事情辦妥。
「你打我一下,我打你十下。」伊賽·福米奇雄赳赳地回答道。
「我回去躺在單人鋪上想:馬上就要來抓人了。過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沒有來抓人。就這樣,傍晚一種無法排解的愁緒襲上心頭;我出來了;只想一定要見到路易莎。我從鐘錶店主人身邊走過。我一看,那裡有不少人,還有警察。我去對大嫂說:『你把路易莎叫出來!』片刻后只見路易莎跑來了,她哭著撲上來摟住我的脖子說:『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聽姑姑的話。』她還對我說,剛才出事後姑姑立刻回到家裡,她嚇得病倒了,不敢聲張;她對誰也不說,還禁止我說;她是害怕啊;那就隨她的便吧。『路易莎,』姑姑說,『剛才誰也沒有看到我們。他把自己的女僕也打發走了,因為怕她。要是她知道他想結婚,非摳他的雙眼不可。工匠也都不在家;全都被他支開了。他親自煮了咖啡,親自準備了吃的。至於那個親戚,他一輩子都沉默寡言,什麼也不曾說,剛才出事時,他是第一個抓起帽子離開的。他想必也會絕口不提。』——這都是路易莎對我說的。事實果然是這樣。兩個星期沒有人來抓我,對我也沒有任何懷疑。在這兩個星期里,您信不信,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我感受到了我美滿的幸福。我每天都和路易莎幽會。而她對我是那麼、那麼依戀啊!她哭著說:『不管你流放到哪裡,我都跟著你;為了你我會拋下一切的!』我已經想要立即為她而死了:那時她激起了我如此深切的憐惜之情。嗨,兩個星期之後我終於被捕。老頭子和姑姑商量好了,便告發了我……」
「喂,猶太人,我要揍你一頓!」
「不過這是怎麼回事呢?您講講吧,我很感興趣。」
伊賽·福米奇在走進監獄的時候,膽怯得不敢抬頭看那些簇擁在周圍嘲笑他的畸形而可怕的臉,由於膽怯還沒有說過一句話,見到抵押品,他突然精神一振,開始麻利地用手指依次撫摩那些破爛,甚至迎著亮光評估一下。大伙兒都等著聽他怎麼說。
我坐下了。
「嘿,為這事兒還不至於流放到這裏來。」我笑著反駁道。
「伊賽·福米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