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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六章 監獄里的動物

第二卷

第六章 監獄里的動物

不久,監獄買了一匹棗紅馬,這事兒使囚犯們所感到的興趣和快樂遠勝於要人的來訪。我們監獄原來有一匹馬,要用它運水進來,運走垃圾和泔水等等。派了一名囚犯去照料它。也就由他駕馭,當然,有武裝的士兵押送。我們的這匹公馬早晨和晚上都很繁忙。棗紅馬在我們這裏已經役使了很久。馬兒很善良,可是漸漸衰老了。一天早晨,就在聖彼得節之前,棗紅馬運來了晚上要用的一大桶水,就倒地不起,幾分鐘后就斷了氣。大家很惋惜,全都聚集在周圍,閑談、爭論。我們的那些退伍騎兵、吉卜賽人、獸醫等在閑談和爭論中甚至表現了有關馬匹的很多特殊的知識,甚至因為意見不合而爭吵起來,可是沒有人能讓棗紅馬起死回生了。死馬躺在地上,肚子鼓得很大,人人都覺得有義務用手指戳戳它的肚子;把這按上帝的意志發生的事報告了少校,他決定立即再買一匹馬。聖彼得節當天上午,我們全體集合做完日禱后,待售的馬匹被陸續牽來了。不用說,買馬的事應當委託囚犯們自己來辦。我們這裡有很多相馬的真正行家,要矇騙二百五十個從前專幹這一行的人,那是困難的。在場的有不少吉爾吉斯人、馬販子、吉卜賽人、小市民。囚犯們急不可待地等候著每一匹新來的馬。他們像孩子一樣興高采烈。最使他們得意的是,他們也能像自由人一樣,彷彿真的在自掏腰包自己買馬似的,而且擁有決定買馬的全權。有三匹馬被牽進來又牽走了,然後才做成了第四匹馬的交易。幾個進來的馬販子有些驚訝,彷彿有些膽怯地環顧四周,有時還回頭看看押送他們進來的士兵們。這二百名之多的一大群人,都剃了頭,臉上打了烙印,戴著鐐銬,在自己家裡、在自己的苦役犯的巢穴里,沒有人會跨進這巢穴的門檻,使人自有一種敬畏之感。我們的人使盡各種花招試驗每一匹牽來的馬。他們對馬不論往哪裡觀察,不論撫摩馬的什麼部位,都抱著那種分外務實、認真、關切的態度,彷彿監獄的重大福利就取決於此。幾個切爾克斯人甚至乾脆跳上了馬背;他們兩眼放光,用自己那難懂的土語喋喋不休,露出雪白的牙齒,還頻頻點著臉色黝黑,長著鷹鉤鼻子的頭。一個俄羅斯人凝神注意他們的爭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的眼睛。他聽不懂他們的話,很想從他們的眼神里猜出他們的決定:馬兒合用還是不合用啊?一個旁觀者這種強烈的關注甚至顯得很奇怪。按說,一名囚犯在這裏何必那樣特別操心呢,而這名囚犯還是一個很平常的人,溫順、懦弱,甚至在自己的某些難友面前也不敢吭聲兒!他就像是自己在給自己買馬,似乎買什麼馬對他來說,並非無所謂的事情。除了幾個切爾克斯人,最突出的就是那些吉卜賽人和馬販子了:首要的地位和首要的角色都讓給了他們。這時甚至發生了一場公正的對決,特別是在兩個人之間:其中之一是囚犯庫利科夫,一個吉卜賽人、盜馬賊和馬販子;另一個是自學成才的獸醫、狡黠的西伯利亞莊稼漢,他不久前入獄,就把庫利科夫在城裡的生意全都成功地搶了過去。情況是這樣的,我們監獄的幾名自學成才的獸醫在全城都得到很高的評價,不僅小市民和商人,甚至高級官員在自己的馬匹患病時也會到監獄里來求醫,儘管城裡有幾位真正的獸醫。庫利科夫在西伯利亞莊稼漢約爾金到來之前,是沒有競爭對手的,不用說,他有大量的業務,因而能經常得到酬金。他竭力招攬生意,冒充內行,然而所知甚少,遠遜於他的誘人的假象。按收入說,他是我們之中的貴族。他的閱歷,他的智慧,他的勇氣和果斷,早就使監獄里的所有囚犯對他油然起敬。大家傾聽他的談話,聽從他的意見。不過他很少說話:只有在非常重要的場合,才會賞臉似的說說話。他無疑是個花|花|公|子,但是他確實有多方面的活動能力。他已過中年,但是很漂九九藏書亮、很聰明。他對我們這些貴族彬彬有禮,同時保持著非凡的自尊。我想,要是把他打扮一下,帶到首都的某個俱樂部冒充伯爵,那麼他在那裡也會如魚得水,打一局惠斯特牌,談吐得體,言簡意賅,也許整個晚上也沒有人能識破他不是伯爵,而是個流浪漢。我這樣說是認真的:他是那麼聰明、機敏而又有過人的悟性。此外他的風度高雅而瀟洒。想必他的一生是飽經風霜的。不過他的過去隱沒在不可知的黑暗之中。他關押在我們這裏的單人囚室。約爾金就是個莊稼漢,然而卻是一個最狡黠的莊稼漢,年約五十,原是分裂派教徒,他一來就使庫利科夫作為獸醫的榮譽黯然失色了。大約在兩個月之內,他就幾乎搶走了他在城裡的全部業務。他治好了,而且是很輕鬆地就治好了庫利科夫從前早已放棄醫療的那些馬。他甚至還治好了城裡的獸醫們也束手無策的那些馬。這個莊稼漢是和其他幾個人因為製造假幣而入獄的。他在晚年竟然作為合伙人捲入了這樣的案子。他本人卻在我們這裏自嘲地說,在他們的三枚真金幣中只有一枚是假的。他在獸醫方面的成就使庫利科夫感到自愧不如,他在囚犯中的聲望也已相形見絀。他在城郊養著一個情婦,他身穿平絨布的緊腰長外衣,戴著銀戒指、銀耳環,腳蹬自己的鑲邊皮靴,突然卻由於斷了財路而不得不做個酒販子,因而大家都在等著瞧,現在要再買一匹棗紅馬了,這兩個冤家對頭恐怕要出事,也許還會大打出手。人們都好奇地等待著。他倆各有自己的幫派。兩派中的積極分子們激動起來了,已經在小聲地互相謾罵。約爾金本人狡黠的臉上已經露出尖刻的冷笑。但情況有了變化:庫利科夫根本不想吵架,他並不惡語傷人,卻幹得很漂亮。他首先退讓一步,甚至謙恭地聽取自己對手的批評意見,可是抓住了他的一句話,謙虛而頑強地指出他的話錯了,並且在約爾金醒悟並改口之前就向他證明,他錯就錯在這裏、那裡等等。總之,約爾金被十分意外而巧妙地擊退了,雖然上風仍然在他那一邊,但庫利科夫一派也就滿意了。
「顯然,它如願以償,感覺到無拘無束了。」
「而你以為,它會回來表示感謝?」第三個人說。
「你不要對它說空話,給它自由吧,名副其實的自由。」
一般地說,我們囚犯很可能會喜愛動物,如能獲得准許,他們會很樂意在監獄里繁育家畜和家禽。按說,有什麼會比這種活動更能感化和陶冶囚犯們冷酷的獸|性呢?然而這是被禁止的。無論我們的制度還是我們的處境都不能容許這種活動。
「是捨不得公家的錢吧,啊?」另一些人嚷道。
「毫不含糊……」
我們監獄里有不少人乾著製革的活計,時常把毛皮漂亮的狗牽來,那些狗轉瞬間就消失了。有些狗是偷來的,有些狗還是花錢買的。記得有一次我在伙房後面看見了兩名囚犯。他們在商量和張羅著什麼。其中一個用繩子牽著一條極其出色的大狗,顯然是純種。這是一個混賬僕人把它從老爺家裡牽出來,賣給我們的鞋匠們,要了三十枚銀戈比。那兩個囚犯準備把它吊起來。這樣幹起來就方便了:剝了皮,把屍體就扔進又大又深的污水坑,這污水坑位於我們監獄最後面的一個角落,在酷熱的盛夏臭氣熏天。這污水坑時常要加以沖洗。看來,可憐的狗明白它會有怎樣的下場。它以探究的目光忐忑不安地依次望望我們三個人,只是偶爾鼓起勇氣搖搖垂在兩腿之間的毛茸茸的尾巴,彷彿要用這種方式表示對我們的信任,想以此博得我們的憐憫。我連忙走開,而他們,當然,順利地幹完了自己的事情。
不過,無論如何沒有人會宰殺我們的山羊瓦西卡,要不是發生了特殊情況的話。同樣,我也不知道,它來自何方,是誰把它帶來的,監獄里突然出現了一隻小小的、白白的、非常可愛的小羊羔。幾天里,我們這裏人人都喜愛它了,於是它成了大家的消遣甚至樂趣。我們還為飼養山羊找了一個九*九*藏*書理由:在監獄的馬廄里養一隻山羊很有必要。不過它並不住在馬廄里,而是起初住在伙房,後來就在整個監獄里到處為家。這是一個非常優雅而又非常淘氣的小東西。它聽到召喚就會跑過來,跳上長凳、桌子,用角頂人,總是那麼活躍而滑稽可笑。有一次,那時它已長出很像樣的兩隻角了,傍晚,列茲金人巴拜坐在牢房台階上的一群囚犯當中,忽然想起要和山羊頂架。他們用額頭互相碰撞了好久,這是這名囚犯和山羊所愛好的遊戲,——突然,瓦西卡跳上台階的最高一級,在巴拜剛把臉扭向一旁的瞬間,它直立起來,將兩個前蹄緊貼胸前,向巴拜的後腦勺上猛然一頂,他從台階上一個跟頭栽了下去,使所有在場的人,首先是使巴拜樂不可支。總之,大家都非常喜愛瓦西卡。等它長得更大一點,大伙兒經過認真的商量之後,給它進行了眾所周知的一種手術,我們的獸醫是擅長此道的。——「否則會有一股羊膻氣,」囚犯們說。此後瓦西卡開始極快地長膘。而且它總是被喂得飽飽的,就像是在催肥似的。它終於長成了一頭漂亮的大山羊,有一對長長的犄角,膘肥體壯。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它也經常跟著我們去上工,使囚犯們和路人都喜笑顏開。所有的人都認識監獄里的山羊瓦西卡。有時候,比如在河岸上幹活,囚犯們會折下柔軟的柳枝,還採擷一些樹葉,在土圍子上採集鮮花,用來打扮瓦西卡:把柳枝和鮮花纏繞在羊角上,在羊身上掛滿用枝葉花朵編織的花帶。回監獄時,花枝招展的瓦西卡總是走在囚犯們的最前面,而他們跟在後面,彷彿在路人面前引以為自豪。他們對瓦西卡的欣賞簡直到了入魔的程度,有些人甚至想出了一個孩子氣的主意:「何不在瓦西卡的犄角上鍍金呢!」不過只是說說而已,並沒有真的這麼干。記得我還問過阿基姆·阿基梅奇:真的能在山羊角上鍍金嗎?他是伊賽·福米奇之後最好的鍍金工匠。他仔細地打量一下山羊,認真地考慮后回答說,也許是可以的,「不過會褪色,而且毫無益處。」於是就此作罷。本來瓦西卡可以在監獄里長期生活下去,除非死於哮喘,可是有一天下工回來,它花枝招展地走在囚犯們的前面,卻迎頭碰到了乘著敞篷馬車的少校。「站住!」他大喝一聲,「這是誰的山羊?」人們向他作了說明。「什麼!在監獄里養山羊,而且沒有我的許可!士官!」士官來了,於是當即下令,立刻宰殺山羊。要剝下羊皮,拿到市場上出售,所得的錢列入用於囚犯的公款,羊肉用來給囚犯燉湯。監獄里有些議論,有些惋惜,卻不敢違抗命令。在我們的污水坑旁邊宰殺了瓦西卡。一名囚犯買下了全部羊肉,付給監獄一個半盧布。這些錢全都拿來買了麵包圈,而買了瓦西卡的囚犯,再零售給難友們做烤羊肉。羊肉的味道確實非常鮮美。
「怎麼,要你自掏腰包,拿錢出來嗎?」一些人說,「何必討價還價呢?」
「可畢竟,弟兄們,這畢竟是錢哪,——是伙食費嘛……」
我們這裡有一條狗長期生活在監獄里,我在前面曾提到過它,聰明而善良的狗沙里克,我和它保持著始終不渝的友誼。不過,普通民眾總是認為狗是一種不潔的動物,不屑於理會它,因而我們這裏幾乎誰也不會關心沙里克。它孤單地活著,睡在大院里,吃的是伙房的殘羹剩飯,誰也不會對它產生任何特別的興趣。可它認識所有的人,而且把監獄里所有的人都認作自己的主人。囚犯們下工回來的時候,它聽到警衛室外有人叫一聲「上等兵!」就跑到大門口,親熱地迎接每一批犯人,搖著尾巴,親切地瞅著每個走進來的人的眼睛,只盼著能得到一點愛撫。可是多年來,它沒有得到任何人的任何一點愛撫,也許只有我是例外。因此它才愛我勝過所有的人。不記得了,另一條狗別爾卡後來是怎樣出現在我們監獄里的。第三條狗庫利加普卡,是我親自帶回來的,我下工后把它抱回來的時候,它還是幼小的read.99csw.com狗崽子。別爾卡是個很古怪的造物。它曾被大車從身上軋過,因而它的背是凹陷的,在它奔跑的時候,從遠處看去就像是兩個白色的連體動物在奔跑。此外,它長了一身疥癬,一雙發炎的眼睛已經潰爛化膿;尾巴脫毛了,幾乎是光禿禿的,別爾卡老是夾著尾巴。看來命途多舛的它只好聽天由命了。它從來不向誰吠叫,也不低聲怒吼,想必是不敢吧。它大多是在牢房後邊靠麵包活命;要是看到我們中的某個人,它在幾步之外就表示馴服,四腳朝天地仰面躺下,彷彿在說:「你要怎樣對我都行,你瞧,我根本就不想反抗。」於是每個囚犯看到它那樣躺在面前,往往會用靴子踹它一下,彷彿認為這是自己應盡的義務。「瞧這個下賤東西!」——囚犯會這樣說。可是別爾卡甚至連尖叫一聲也不敢,要是痛得實在太厲害,便可憐巴巴地發出低沉的嗚咽聲。在它有事跑出監獄的時候,它在沙里克或其他任何一條狗面前,也會同樣地仰面躺下。有時,一條兩耳下垂的大公狗兇猛地狂吠著向它撲過去的時候,它也四腳朝天乖乖地躺著。但是狗喜歡自己同類的那種馴服和溫順的態度。兇猛的公狗立刻安靜下來,若有所思地停在四腳朝天躺在它面前的那條溫順的狗身邊,緩慢而好奇地嗅著它全身的各個部位。此時渾身戰慄的別爾卡會想些什麼呢?大概它想的是:「怎麼,這個強盜會猛地咬我一口嗎?」不過,公狗細心地圍著嗅了一圈之後,終於離開了它,覺得它身上沒有什麼特別引起興趣的地方。別爾卡隨即跳起來,又一瘸一拐地緊跟著排成長長的隊伍的一群狗,它們都跟在母狗茹奇卡的身後。別爾卡大概也知道,它永遠不可能親近茹奇卡,但畢竟能從遠處一瘸一拐地跟著啊,——這也未嘗不是它在不幸中的一點慰藉。看來它對贏得異性青睞已不再抱有奢望。喪失了對未來的任何嚮往,它就只是為了一塊麵包而活著了,而且它對這一點有了充分的認識。有一次我試著去愛撫它:這對它來說是多麼新奇而意外的事情啊,它突然全身俯伏地面,壓在四條腿上,渾身戰慄,激動地大聲尖叫起來。我出於憐憫便時常去愛撫它。因此它遇見我就總是會發出尖叫聲。它從遠處看到我就開始尖叫,叫聲是那麼痛楚而凄涼。最後,它在監獄外的土圍子上被一群狗撕成了碎片。
「這就是自由啊。」
棗紅馬晃動腦袋,打著響鼻,好像它真的聽懂了對它的讚揚,感到得意呢。這時一定會有人給它拿來麵包和鹽。棗紅馬吃了起來,它又在點頭了,彷彿在說:「我認識你,認識!我是可愛的馬兒,你也是一個好心人!」
「你看它呀!」有人若有所思地說。
把鷹從土圍子上拋下了大草原。這是深秋寒冷而陰暗的一天。風在荒涼的大草原上呼嘯,在發黃、枯萎的野草叢中沙沙作響。鷹徑直地走了,揮動有傷的翅膀,彷彿在匆忙地離我們而去,慌不擇路。囚犯們好奇地注視著它的頭在野草中忽隱忽現。
「放了它吧,米基特卡!」
終於選購了一匹新的棗紅馬。這是一匹好馬,年輕、漂亮、健壯,那模樣很可愛,也很活躍。當然啦,它在其他方面也都無可挑剔。開始討價還價了:要價三十盧布,我方還價二十五盧布。很久都在熱烈地講價錢,不斷地壓價和讓步。最後自己也覺得好笑了。
「不,弟兄們,要知道,他是不會輕易被打垮的,他有能力捍衛自己;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一些人說。
我也喜歡拿麵包喂棗紅馬,看著馬兒那漂亮的腦袋,掌心感觸著它那柔軟、溫暖的嘴唇在靈巧地拾取麵包屑,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愉悅。
有一個時期監獄里還養了一隻鷹,是一種體型不大的草原鷹。它被人帶進監獄時身上有傷,而且飽受折磨。苦役犯們都圍著它看;它不能飛了:右邊的翅膀拖在地上,一條腿脫臼。我記得,它是那麼兇猛地環視四周,打量著好奇的人群,還張開彎鉤形的鷹喙,準備拚死一搏。當人們看夠了,開始走散的時候,它揮動read•99csw.com沒有受傷的翅膀,用一隻腳蹦跳著跛行到院子的最遠一端,躲在角落裡,緊貼著圍牆的立柱。它就這樣在我們這裏大約度過了三個月,在這期間一次也不曾走出自己的角落。起初人們常來看它,唆使狗去咬它。沙里克兇猛地向它撲了過去,卻又顯然不敢靠得太近,把囚犯們都逗樂了。「這隻鷹哪!」他們說,「是決不屈服的!」後來沙里克也開始兇狠地欺負它了;恐懼已經消失,在受到唆使的時候,便巧妙地趁機抓它有傷的翅膀。那隻鷹用鷹爪和鷹喙全力自衛,高傲而狂暴,彷彿一位負傷的君王,它躲在自己的角落裡,環視著好奇圍觀的人們。最後大家感到厭倦了;全都離棄它,忘記了它的存在,不過,每天都能看到它身邊有一小塊鮮肉和一瓦罐水。畢竟還是有人在照料它啊。它起初不想吃,好幾天都不吃東西;後來開始進食了,不過從來不吃用手遞給它的東西,在有人的時候也不吃。我曾不止一次有機會從遠處觀察它。在看不到人,因而以為它是獨自在那裡的時候,它有時敢於走出自己的角落,但走得不遠,沿著立柱圍牆一瘸一拐地走上十來步,然後回到原處,然後又走出來,好像是在散步。一看到我,它立刻就拼盡全力,一瘸一拐地急忙逃回自己的藏身之處,同時昂起頭、張開鷹喙、豎起蓬鬆的羽毛,準備立即投入戰鬥。我的任何愛撫都不能軟化它的態度:它鵮人、搏鬥,也不啄食我手裡的牛肉,我站在它身旁的時候,它老是用它那憤恨、銳利的目光緊盯著我的眼睛。它在孤獨而憤怒地等候死亡,不相信任何人,也不與任何人和解。最後,囚犯們彷彿又想起了它,儘管兩個月來誰也不關心它,誰也不曾提起它,卻突然人人都真心實意地同情它了。人們都說,應當把鷹帶到外面去。「哪怕讓它去死,也不能死在監獄里。」一些人說。
「瞧這狗東西:你為它做好事,它卻老是鵮人!」把鷹捉在手裡的人說,幾乎是懷著愛意瞅著兇猛的鳥兒。
「頭也不回地走了!」另一個人補了一句,「弟兄們,一次也沒有回頭啊,只顧跑了!」
庫利加普卡的性格是完全不同的。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把一個還沒有睜開眼睛的狗崽子從車間帶回監獄。我很高興能餵養它。沙里克立刻就把庫利加普卡置於自己的庇護之下,而且和它睡在一起。庫利加普卡長大了一點,沙里克就讓它咬自己的耳朵、撕扯自己身上的毛,還和它玩耍,像通常大狗和小狗那樣玩耍。奇怪,庫利加普卡幾乎沒有長高,老是向長度和寬度發展。身上長著濃密而蓬鬆的毛,有點像灰鼠的毛色;一隻耳朵往下長,一隻耳朵往上長。它生性激|情洋溢、脾氣火暴,和別的小狗一樣,見到主人往往高興得連聲尖叫、狂吠,撲上來舔您的臉,而且馬上就準備在您面前放縱自己的全部感情:「能流露自己的狂喜就好,何必拘泥什麼禮節呢!」有時,不論我在哪裡,只要喊一聲「庫利加普卡!」——它就會突然從某個角落出現,彷彿從地下鑽出來似的,帶著狂喜的尖叫向我飛奔而來,一路上像圓球般地打著滾、翻著跟頭。我太喜歡這個畸形的小怪物了。看來它註定一生美滿,無病無災。可是有一天,專做女式皮鞋並從事製革的囚犯涅烏斯特羅耶夫對它產生了特別的興趣。不知是什麼使他大為驚訝。他把庫利加普卡喚到自己跟前,摸了摸它身上的毛,讓它仰躺在地上,親切地揉搓一番。毫不猜忌的庫利加普卡高興得尖叫起來。可是第二天早晨它就消失不見了。我找了它好久;如同石沉大海;又過了兩個星期才真相大白:涅烏斯特羅耶夫非常喜歡庫利加普卡的毛皮。他將毛皮剝了下來,加工後用來做半高筒天鵝絨暖靴的襯裡,這雙暖靴是一位女陪審員向他訂購的。他把靴子做好后還拿給我看過。那毛皮簡直太漂亮了。可憐的庫利加普卡!
「伙食費!不,看來我們這種人怪不得別人,是生來的傻瓜……」
「他毫不含糊啊!」
最後以二十八盧布成交。報告了少校,交易得到認可。不言而喻,立即捧出麵包和鹽,隆重地把新買的棗紅馬牽進了監獄。看來,在這種場合,沒有一個囚犯不拍一拍馬脖子或撫摩一下馬頭。當天就套上棗紅馬運水了,人人都很好奇,想看看新來的棗紅馬怎樣運來它的第一桶水。我們的運水工羅曼非常得意地瞅瞅這匹新來的馬。他是年近半百的莊稼漢,寡言少語,性格穩重。俄羅斯的馬車夫往往都是性格非常穩重而又寡言少語的人,有一句話好像是說對了,經常與馬兒打交道,會使人有一種特別穩重甚至高傲的氣度。羅曼舉止文靜,對人和藹可親,不愛多說話,喜歡用角狀鼻煙盒嗅鼻煙,很久以來他就總是在侍弄監獄里的棗紅馬。這新買的已是第三匹了。我們都深信,棗紅的毛色適合監獄,這種毛色似乎很適合我們的大家庭。羅曼也是這麼說的。例如,花斑馬我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買的。運水工的崗位,不知根據什麼理由,總是保留給羅曼,而我們這裏從來沒有誰會質疑他的這個權利。在原來的棗紅馬倒斃的時候,甚至包括少校在內,誰也不會想到要責怪羅曼:那是天意,如此而已,而羅曼卻是個好車夫。棗紅馬很快就成了監獄里的寵兒。囚犯們儘管都是一些冷峻的漢子,卻時常會走過去親切地愛撫它。有時羅曼從河邊回來后,要把士官為他打開的大門關好,棗紅馬走進監獄的院子,就帶著大水桶站著等他,用眼睛瞟著他。「你獨自去吧!」羅曼對它叫道。於是棗紅馬立刻拉著車走了,拉到伙房便停下來,等廚娘和打雜的囚犯帶水桶來取水。「好聰明的棗紅馬!」人們向它叫道,「獨自把水運來了!……很聽使喚啊。」九*九*藏*書
「可不是嗎:一頭牲口,卻是通人性的!」
「真棒,棗紅馬!」
「弟兄們,鷹是森林之王……」斯庫拉托夫開口道,可是這一回他的話沒有人聽了。一天午飯後,敲響了出工鼓,有人把鷹捉住,一隻手捏著鳥喙,因為它開始兇猛地鵮人,終於把它帶出了監獄。他們來到了土圍子上。這一批的十來個人好奇地想看看,這隻鷹會到哪裡去。奇怪:不知為什麼大家都很高興,彷彿他們自己也部分地獲得了自由。
「聽聽,他在說什麼傻話呢:它是飛鳥,而我們是人嘛。」
不過,在我服刑期間,監獄里曾偶爾有過一些動物。除了棗紅馬之外,我們這裡有過幾條狗、幾隻鵝和山羊瓦西卡,有一段時間還養了一頭鷹。
「不是知識問題,是他的運氣比較好。要是說到牲口,庫利科夫也是毫不含糊的。」
「顯然,自由、剛強的鳥兒,不可能習慣於牢籠里的生活。」另一些人附和道。
有一天我們這裏還偶然出現了一群鵝。我不知道是誰繁育了它們,也不知道它們究竟是屬於誰的,不過有一段時間,它們把囚犯們逗得非常開心,這事兒甚至在城裡也無人不知。它們是在監獄里孵化出來的,也就由伙房餵養。等一窩小鵝長大了,那高聲喧嚷的一群便經常和囚犯們一起上工地去。只要鼓聲響起,苦役犯們向門口走去,我們的這些鵝就叫著跟在後面跑,它們張開翅膀,一個接一個地躍過便門的高高的門檻,隨即一定會轉向右面,囚犯們就是在那裡排隊等候分派勞動。它們總是加入人數最多的隊伍,到了工地上就在不遠處吃草。只要這一批人收工返回監獄,它們也紛紛站起身來。城堡里到處在傳說,有一群鵝和囚犯們一起上工。「看哪,囚犯和他們的鵝群來了!」迎面而來的人們說,「你們這是怎樣調|教的呀!」——「給,你們拿去餵鵝吧!」另一個人遞上一點吃的東西說。不過,儘管它們那樣忠心耿耿,在某次開齋之前還是全都被宰殺了。
「要知道,它和我們不同啊。」有人加了一句。
「約爾金的知識更多些!」另一些人指出道,但話里卻帶有一種謙讓的意味。雙方突然都用一種非常謙讓的口吻交談起來了。
「已經看不見了,弟兄們……」
「幹嗎還站著?走吧!」押送兵們大聲叫道,於是大家默然無語,步履蹣跚地上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