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馬籠頭

馬籠頭

那個男的說出了他的名字。
她鬆開葉子,轉向窗那邊。我走到她身旁。哈利還在割草,只不過現在割到樓前面來了。因為剛才提到過種地的事兒,我突然想象著哈利身前的機器是一架耕犁,而不是他那台「布萊克和戴克」牌的電動割草機。
她的手臂抱在一起,拉著上衣的袖口,盯著椅子和水池看,就好像以前從沒見過一樣。可能,她真的沒見過。
我看著他們從車上卸下盒子,箱子,還有衣服。霍利斯抱著什麼東西,有皮帶從上邊耷拉下來。我愣了一會兒,才看出來那是個勒馬的籠頭。
我把烘乾機調低了一擋,好讓它只發出很低很輕的聲音。我繼續修剪她的指甲。她的手放鬆下來。
「他說,他不能去。」我告訴她。
「你看什麼呢?」哈利問。
「他們才不會去呢。再說,我也不希望他們非得去那兒才行。」
霍利斯用手背擦了擦臉。哈利的割草機噼里啪啦地開走了。更遠的地方,有輛車在佛得街上飛駛而過。兩個男孩已經下了車,其中一個立正站著,腿並在一起,手放在兩旁。但就在我看他的時候,他開始上下撲騰自己的胳膊,跳著,像是要騰空飛走一樣。另一個男孩蹲在車左邊,練著正壓腿。
霍利斯額頭上裂了個口子,目光獃滯。斯帕茲和里克把他扶到了椅子上。有人遞給他毛巾。霍利斯拿著毛巾,就像不知道該拿它做什麼一樣。又有人遞給他飲料。但霍利斯也不知道該拿飲料怎麼辦。人們一直跟他說著話。霍利斯用毛巾擦了臉,然後把毛巾拿開,看著上面的血。他只是看著,就像什麼都不明白一樣。
那天是個周六,晚上十一點多。哈利躺在椅子上睡著了。過一會兒,我就得起來,把電視關了。我知道,等我關的時候,他準會醒過來。「你幹嗎把電視關了?我正看著呢。」他就會這樣說。他總是這樣說。反正,現在電視還開著呢。我頭頂著捲髮夾子,腿上放著雜誌。偶爾,我會抬起頭看看,但哪個節目都看不下去。
抽獎剛完,我們就出來了。我們給大家留下不太說話的印象,兩個人中只有一個人很蹩腳地說了句:「我不敢相信我看見了我以為我看見的東西。」
她從窗口旁經過,按響了門鈴。
我想不起來當時他是怎麼說的了。
我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霍利斯也是一樣。他的腳動了動。
「我們回辦公室吧,把事情敲定下來。」我說,「我很高興啊。」
「三點吧。」她說,「那我現在得趕緊走了,否則就遲到了。我的老闆可是大渾蛋。待會兒見啊。」
「那是沒錯,貝蒂。」
他們全在外面,圍在泳池周圍,斯帕茲,琳達·科布,康尼·諾娃,那個長發男人,還有霍利斯和貝蒂。我們有規定,晚十點以後就不能進泳池區了。但今晚,他們可不管什麼規定不規定的。哈利要是醒過來,會出去說幾句。我倒覺得他們樂一樂也沒什麼關係,只是現在到了該打住的時候。我不時地站起來,走到窗戶邊上。除了貝蒂,所有人都穿著游泳衣。貝蒂還穿著制服,但鞋已經脫了。她手裡拿著玻璃杯,和剩下的人喝在一起。我一直拖著沒關電視。
「接電話,去呀。」
我看見他砸在了泳池的邊沿。我也聽見他砸在地上的聲音。
過了一個星期,哈利問我,瑞典人——他是說霍利斯——找沒找到工作。我們剛吃完午飯,哈利拿著一聽汽水,坐在椅子上,還沒來得及把電視打開。我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等著看他還有什麼要說的。不過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像是在想什麼事兒。之後,他按下了按鈕,電視就變活了。
我說:「我兩點半能做,要不三點也行。」
「比利,請告訴她,我真是很難過。」
我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霍利斯。」
「五點半以前我就得回去。」
每天,男孩們還是整天地游泳,一直游到了開學。貝蒂繼續她的工作,但再也沒回來做頭髮。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可能是她不喜歡我的手藝。有時,我躺著睡不著,身旁的哈利倒死死地睡得像塊磨盤,我試著把自己想象成貝蒂。真不知道,如果處於她的境地,我會怎麼辦呢?
我等著,希望他們能說得詳細點兒。但他們沒有。他們聳聳肩,帶著他們的午餐飯袋和文件夾,上學去了。後來,我有點兒後悔沒有問問他們繼母的情況還好不好。
她點點頭。「我們以前也住過一些帶泳池的汽車旅店。但有一個游泳池,他們在裏面放的氯氣實在是太多了。」
「你不會知道那種感覺是什麼樣的。」
她把手遞給我,拿了一本雜誌,放在大腿上。「他們都是他的孩子,」她說,「他前妻生的。我碰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離了婚。不過我愛他們就像愛我自己的孩子。我太愛他們了,愛得不能再愛了,就算是他們的親媽媽,也不會比我愛得再多一點了。」
連斯帕茲和新任科布夫人都各抽了一張卡片。獲獎的卡片在背面寫著「持此票據者可免費辦理一次『非爭議性離婚』」,後面是律師的簽名和日期。那個律師是個醉鬼,但我還得說,日子也不能是這個過法啊。除了我們,所有人都把手伸進了那個盆里,好像那真的很好玩似的。抓到獲獎卡片的女人還拍起手來,就像這是個什麼遊戲節目。「天哪,這可是我第一次贏點兒東西呀!」她居然這樣叫了起來。有人告訴我,她的丈夫是個當兵的。不知道她現在還和那個當兵的在一起,還是已經離了婚,因為康尼和那個律師分道揚鑣后,康尼·諾娃的朋友也變成了新的一撥人。
最後,那個長發男人把康尼的Datsun從樓後面開到了泳池跟前。大燈亮著,發動機轟鳴。
read•99csw•com你不在,他們也能過。」
我們從樓的側門走進公寓,爬了幾級樓梯后,我問:「霍利斯先生,您是做哪一行工作的?」
我在外面看見霍利斯的時候,他纏著繃帶,站在他家陽台上。他連頭都沒有點一下,就像我是個陌生人,就像他不認識我,或是不想認識我一樣。哈利說,霍利斯對他也是這樣。他不太高興。「他是怎麼回事?」哈利想知道。「可惡的瑞典人。他的腦袋怎麼了?有人用皮帶抽他了,還是怎麼的?」哈利說這些的時候,我什麼都沒說。我根本不搭理他。
「馬籠頭。」我跟自己說。我把它拿到窗邊,藉著亮光看它。沒什麼特別的,只不過是個老舊的深色皮革做的馬籠頭。我不太懂這種東西。但我知道其中一部分是要放在馬嘴裏的。那部分叫馬嚼子,金屬做的。韁繩從馬頭上過來,一直到馬脖子那裡,用手勒著。騎馬的人向這邊或是那邊拉拉韁繩,馬就扭過頭,調轉方向。容易得很。馬嚼子又重又涼。要是你不得不把這東西咬在牙齒之間,我猜你就會馬上明白了。當你感覺到它拉動你的時候,你會知道,時候到了,你會知道,你要去某個地方了。
哈利從外面走進來,在我的水池裡洗了手。他知道我不喜歡他這麼做,但他不管,照洗不誤。
我沒搭理他。我幹嗎搭理他呢?
這下,我明白了個大概:霍利斯失業了。雖然這不關我的事,而且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後來發現,的確是這樣——我也只能替他們難過。但當我們在一套公寓門前停下時,我還是不得不說:「如果你們決定好了,得先交第一個月和最後一個月的房租,再加上一百五十塊錢押金。」說這些的時候,我看著樓下的游泳池,有人正坐在摺疊躺椅上,也有人泡在水裡。
兩個月前的一個晚上,斯帕茲和他的新太太請我和哈利一起去他家做客,斯帕茲做了一頓很不錯的晚餐。飯後,我們坐在他們的客廳里,拿著大玻璃杯喝甜甜的飲料。斯帕茲問我們想不想看家庭錄像。我們說,當然了。斯帕茲就支起了屏幕和放映機。琳達·科布又給我們倒了些那種甜飲料。我跟自己說,看看也無妨吧?斯帕茲開始給我們放那段錄像,是拍他和他死去的老婆去阿拉斯加旅行的事,剛開頭是那個女人在西雅圖上飛機。斯帕茲一邊控制放映機,一邊給我們講解。死者那時有五十多歲,雖然有點兒胖,但仍很漂亮。她的頭髮很好。
「我知道。」我說。我把凳子拉到她腿跟前,開始告訴她,我們搬到這兒以前是什麼樣子,而現在仍然是什麼樣子。偏偏地,哈利挑了這個時候,從卧室里走出來。他沒看我們。我聽見卧室里電視正嘰嘰喳喳地叫著。他走到水池那兒,打了杯水,頭向後仰著喝了一口,喉結上下移動著。
里克說:「我也去。」
第二天,男孩們借了澆水用的軟管,從裡到外地洗那輛客貨兩用車。不一會兒,我就看見那個女人開車出去了。她穿了高跟鞋和一套很好的衣服。我猜她是去找工作了。過了一陣,我看見男孩們穿著游泳衣,在泳池那兒折騰起來。其中一個從池沿上躍進水裡,潛泳一直游到了對面,噴著水柱從裏面跳起來,甩著腦袋。另一個男孩,就是前一天練壓腿的那個,在泳池的另一邊,趴在一塊浴巾上。那男孩一直游著,從泳池的這頭游到那頭,再從那頭游回這頭,摸一下牆壁,輕輕踹一下,掉轉頭。
「咱們都去。」康尼·諾娃說。
她嘆了口氣,向後靠過來,任憑我拿著她的手。「我會說:『夢啊,你知道,不過是你從中驚醒的東西。』這就是我要說的。」她撫平了大腿上的裙子,接著說,「要是有人問的話,我就會這樣說。不過,沒人會問的。」
「你怎麼知道?」
康尼·諾娃坐在另一張椅子上,正抬起上身,往她的腿上抹防晒膏。她幾乎是光著的,只有袖珍的兩件套泳裝蓋在身上。康尼·諾娃是個送雞尾酒的女招待,六個月前和她那所謂的未婚夫——一個酒鬼律師——一起搬進這兒的。不過,她已經把那個人甩了。現在她和一個長頭髮的大學生住一塊兒。我碰巧知道那個名叫里克的大學生現在不在這兒,去看他父母去了。斯帕茲和康尼都戴著墨鏡。康尼的便攜收音機正開著。
「我去開車,」那個長發男人這麼說,「康尼,給我車鑰匙。」
「沒事兒,親愛的。修指甲,第一次都免費。」
可能是我說的吧。
後來,有人喊了起來,另外一個也邊起鬨,邊笑起來。我看見霍利斯喝光了酒,把玻璃杯放在泳池邊。他走到那個頂上有涼亭的小屋前面,拉過一張桌子,爬了上去。不費吹灰之力,他就撐到了房頂上。我想,他還真是夠壯的。那個長發男人鼓起掌來,好像要為霍利斯歡呼叫好。剩下的人也都嗷嗷地叫著。我知道我必須出去制止他們了。
還有兩個人也在外面,坐在休閑椅上,在泳池的兩邊遙遙相對。其中一個叫歐文·科布,在「丹尼斯」里當廚子。不過他管自己叫斯帕茲,人們也習慣叫他斯帕茲了,而不叫他歐文或是別的什麼綽號。斯帕茲五十五歲,禿頂。他看上去已經像塊牛肉乾了,但還總想多曬點兒太陽。現在,他的新老婆,琳達·科布,在K超市里上班。斯帕茲上晚班。他和琳達·科布總是能安排好他們的工作時間,湊到周末一起休息。
「你會怎麼跟他們說呢?」
這期間,霍利斯夫婦認識了康尼·諾娃和她的長發朋友里克。他們也遇到過斯帕茲和新任的科布夫人。有時,周日下午,我能看見他們幾家都坐在泳池周圍,手裡https://read.99csw.com拿著飲料,聽著康尼的便攜收音機。哈利說,有一次,他在樓後面的烤肉區看見過他們,也都穿著泳裝。哈利說,那個瑞典人的胸脯像頭牛一樣。哈利說,他們吃熱狗,喝威士忌。他說他們都醉了。
後來那個星期天,我看見一個男孩抱著個盒子走出來,放進那輛客貨兩用車。他走回來,上了樓。不一會兒,就又抱著一個盒子走下來,也放進了車裡。那時,我明白他們準備搬家了。我沒跟哈利說。反正,很快他就會知道的。
她搖搖頭,摸著一片「祈禱樹」的葉子。
但是,當然,他沒聽見我叫他。我走過去,站在他的椅子前面。他吃了一驚,不知道那是怎麼了。他向後靠著,就坐在那兒,看著我。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點什麼。我什麼都不想干,便把那些「格蘭特」從錢匣子里掏出來,其實我是剛把它們放進去的,但就又拿了出來。這些從明尼蘇達來的鈔票,誰知道下周它們會跑到哪裡去呢?可能會去拉斯維加斯。我對拉斯維加斯的了解,不過是在電視上看到的那點東西,加一塊兒也就芝麻粒那麼點兒吧。我可以想象得出,這些「格蘭特」中有一張會摸著路跑到懷基基海灘去,或是別的地方,邁阿密,紐約,或是新奧爾良。我想著其中的某一張鈔票在狂歡節中轉手。這些紙幣啊,它們可能會去任何地方,因為它們,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我用鋼筆在老格蘭特的寬腦門上,用印刷體工工整整地寫上了我的名字:瑪吉。我在每一張上面都寫了。就在他的厚眉毛上面。人們會在消費的時候,停下來,琢磨琢磨:這個瑪吉是誰?對,他們會問自己:誰是瑪吉呢?
我說:「頭向後靠,對,就這樣。現在,閉上眼吧,好嗎?放鬆點兒。我先給你洗洗頭,然後從髮根染起。你能待多久?」
我接著說:「要是他們想的話,可以走到街那頭,去那家漢堡包店吃飯,那也不壞呀。」
我不知道,所以我什麼都沒說。哈利已經開始看電視節目,他可能都忘了剛才問我的問題。警報響起來。我聽見輪胎的尖叫。屏幕上,一輛救護車在急救室的入口前停了下來,紅色的頂燈閃爍著。一個男人跳出來,跑過來拉開了後面的門。
「進來吧,」我喊,「門沒鎖。」
我揮了揮手。我不得不這樣。哈利一隻手鬆開割草機的扶手,向我打了招呼。然後,他把前額上的帽檐向下一拉,重新聚精會神地干他的活兒。這邊割到了頭,他就轉個方向,向著街道那邊割回去。
「我叫霍利斯。」
康尼·諾娃仰面躺在椅子上,墨鏡蓋住了半張臉,腿和肚皮都油光鋥亮的。搬進來后不久的一個晚上,她辦了一次聚會,不過她管那叫為新房「暖暖房」。那時,她還沒有把那個律師轟走,還沒有和那個長頭髮的好上。她請了哈利、我,還有一大幫人。我們去了,但不在乎還有誰會去。我們在門邊上找了個地兒坐下,一直坐到走也沒動窩。不過,我們總共也沒待多久。康尼的男朋友搞了一個幸運抽獎,獎品是為辦理離婚提供免費的法律服務。誰離都不要錢。他遞給大家一個盆,誰要是想的話,就從裏面抽一張卡片出來。盆傳到我們這邊的時候,大家都笑起來,我和哈利交換了一個眼神。我沒拿。哈利也沒拿。但我看見他往盆里瞟了一眼那堆卡片,然後搖了搖頭,把盆傳給旁邊的人。
「霍利斯!」貝蒂尖叫著。
「他把腦袋摔傷了。」其中一個回答說。
我是真的高興。每年這個時候,我們總有很多空房,這幾個人看上去還靠得住、信得過,只不過是運氣不好罷了,這可沒什麼丟人現眼的。
他正歇著。坐在椅子上,看電視。他站起來,走到窗戶邊。
這輛舊的客貨兩用車,掛著明尼蘇達州的車牌子,開進了窗前的停車場。一男一女坐在前座上,兩個男孩坐在後面。七月,氣溫有一百度以上。這幾個人的樣子就像是剛打了敗仗,挨了一頓鞭子似的。車裡面掛著衣服,各種各樣的手提箱和盒子堆在後面。後來,我和哈利算了算,自從明尼蘇達州的那家銀行沒收了他們的房子,他們的小卡車、拖拉機,還有那些農具和幾頭母牛後,車裡的這些東西就是他們剩下的全部家當了。
我說:「親愛的,你看起來像個全新的人了。」
我帶他們走進客廳。客廳是我工作的地方,我就在這兒收房租、寫收據,和當事人交談。我也給別人剪頭髮。我管自己叫髮型設計師。我的名片上就是這麼寫的。我不喜歡美容師這個詞,太老派。我在客廳的一角放了椅子,烘乾機可以從椅背後面拉出來。幾年前,哈利還裝了個洗頭池。椅子旁邊,我擺了張桌子,放上些雜誌。雜誌是舊的,有的連封面都沒影兒了。但人們的腦袋套上烘乾機后,什麼東西都看得下去。
「我也給人剪頭髮。」我說了句。
「那他是幹什麼的?」
「噢,是他們。他們不知道他們要去哪兒,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這些瑞典人都瘋了。」
他看了看鑰匙,遞給她一把。
「把那塊帶毛圈的浴巾給他。他不能就這樣去醫院呀。」琳達·科布說,「霍利斯!霍利斯,是我們呀。」她等了等,從霍利斯的手裡拿過那杯威士忌,喝了一口。
「你會怎麼說,親愛的?」我拿起了她的另一隻手,但沒有修剪指甲,只是拿著,等著聽她說。
我問男孩:「你叫什麼名字?」
「我們以前在明尼蘇達有個農場,種小麥,也養點兒牲口。霍利斯還懂馬。只要是關於馬的事兒,他都門兒清!」
她把手抬起來,離得很近地看。「你怎麼知道的?」她聳了聳肩膀,又把手伸給我。她還沒說完呢。「我上高中的時候,有一次,輔導員把我叫進了辦公室。所有女生她都叫,每次一個。那個女人問我:『你有什麼夢想?十年以後,你希望會做什read.99csw•com麼?二十年以後呢?』那時我十六七歲,還是個孩子呢,我想不出來該怎麼回答。我就像個傻子一樣坐在那兒。那個輔導員有我現在這麼大歲數。我覺得她老了。我跟自己說,她老了。我知道她這輩子已經過了一半了。我那時覺得自己知道一些這個老女人不知道的事,一些她永遠也不會明白的事。一個秘密,誰也不應該知道,不應該說的事。所以我只是搖搖頭,安靜地坐著。她肯定把我當成一個笨蛋了。但我什麼都不能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覺得我知道一些她猜都猜不著的事兒。要是現在有人再問我那個問題,關於我的夢想之類的,我會回答他們的。」
斯帕茲一年前左右搬進來的時候,剛剛離了婚。不過,當單身漢還沒幾個月,他就娶了琳達,一個紅頭髮,三十多歲的女人。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碰到一塊兒的。
「農民。」
電話響了起來。
「比利。」
第二天早晨,貝蒂派一個男孩帶下來一張便條,說她很抱歉,但他們不得不離開了。她給了我她妹妹在印第歐的地址,說我們可以把押金寄還到那裡。她指出,他們租期截止前八天就會搬走,但房租已經付了。雖然他們沒有按規定提前三十天通知我們,但她還是希望會有退款之類的補償。她說:「萬分感謝。也謝謝你那次替我做頭髮。」她在最後簽上了「誠摯的,貝蒂·霍利斯」。
我挪開了烘乾機,摸了摸她兩側的頭髮。我稍稍拉起一縷鬈髮。
「咱們最好一起去。」琳達·科布說。
「再說一遍?」斯帕茲說,「我沒聽見。」
九月和十月的第一天,霍利斯都派一個男孩來付房租。他還是付現金。我從男孩手裡接過錢,當著他的面數清楚,開出收據。霍利斯也找到了一個什麼工作。反正,我猜他是找到了。每天他都開著那輛客貨兩用車出去。我看見他一大早就走,傍晚才回來。而貝蒂總是十點半經過我的窗前,下午三點回來。如果看見我,她會沖我輕輕地揮手,但她不笑。五點的時候,我又會看見她走回餐廳。過一會兒,霍利斯就開著車回來。他們就這樣,一直到了十月中旬。
「我,她,還有兩個男孩,一個十三歲,一個十四歲。他們住一個房間,他們一直那樣。」
「咱們送他去醫院吧。」斯帕茲說,就像這是他剛剛想出來的主意。他可能是醉得最厲害的一個。首先,他站都站不直了,搖搖晃晃的。而且他一再抬起腳,又放下去。泳池旁,燈光從上面照下來,他的胸毛一片雪白。
斯帕茲的錄像本來可以放一整晚,但我們說我們得走了。哈利編了個借口。
兩點半的時候,我跟哈利說,我有個顧客要來,他得到卧室里去玩他的棒球遊戲。他抱怨了幾句,但還是捲起電線,把一整套東西推到後面,關上了門。我確定一切準備就緒了。我把雜誌放到好拿的地方,坐到烘乾機旁邊,打磨起自己的指甲來。我穿著玫瑰色的制服,就是我剪頭髮時總穿的那件。我一邊不時地抬起頭看看窗口,一邊繼續銼指甲。
「不用修指甲。」她睜開眼,手抽了回去。
哈利看了她寫的便條,說要是他們能看見富爾頓·特拉斯還給他們錢,那才是見了鬼呢。他說,他不理解這些人。「這些人活著,就像是這世界欠著他們一樣。」他問我他們要去哪兒?我真是一點都不知道。可能回明尼蘇達吧。我怎麼知道他們會去哪裡?但我又想他們不會回明尼蘇達了。我想他們會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
「那就是游泳池。」我說。
然後才看見他出現在樓之間,跟在電動割草機後面,穿著百慕大短褲和T恤衫,戴著他在諾伽勒斯買的草帽。他的時間花在除草和一些小小不言的維修工作上。我們為同一家公司工作,富爾頓·特拉斯有限公司。這地方歸他們所有。要是有什麼大件壞了,比如空調出了問題,或是水暖設備發生了故障,我們有一張單子,列滿了可以求助的電話。
最後,他們把東西全裝好,可以上路了。男孩們坐在後面,霍利斯坐在方向盤后,貝蒂緊挨著坐在他的右邊。一切就像他們第一次開進來的時候一樣。
我告訴了他。他轉過身,看她怎麼想。但也有可能他只不過是看著牆壁。她沒有看他一眼。「我想,我們得麻煩您帶我們去看看房間。」他說。我便拿了17號房的鑰匙,和他們一起走了出來。
「我不就希望這樣嗎?」
我去找了個拖把,幾塊抹布,S.O.S牌的肥皂,還有一個水桶。電話不響了。他還坐在他的椅子上,但把電視關了。我拿著萬能鑰匙,走出來,上樓來到了17號房。我開開門,穿過客廳,走進了他們的廚房——曾經是他們的廚房。
「他說他不能去。我猜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呢。你們最好送他去醫院。」我沖他們說完,想起了哈利和那條規定。「你們不應該待在這兒的。任何人都不許。我們有規定的。現在,快走吧,送他去醫院。」
我聽見了貝蒂的聲音:「霍利斯,想清楚你在幹什麼呢!」霍利斯只是站在那兒,站在房檐上。他看著下面的水,像是正在計算他需要多長的助跑才能跳進去。他向後一直退到房檐邊上,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擦了擦手。斯帕茲叫著:「行了,哥們兒!現在就跳吧。」
「那是斯帕茲的前妻,」琳達·科布說,「就是第一任科布夫人。」
第一任夫人在屏幕上待了很久。這樣一邊看著她,一邊聽他們談論這個人,很有意思。哈利沖我使了個眼神,我知道他也有些想法。琳達·科布問我們還想不想再喝一杯,或是再吃點兒杏仁餅乾。我們都說夠了。斯帕茲又談起他的第一任科布夫人。她還站在飛機的入口處,乘客們https://read.99csw.com不得不繞過她才能登機。她微笑著,嘴一動一動地說著什麼,但你能聽見的只是膠片穿過放映機的聲音。她一直衝著攝像機揮手,一直衝著坐在斯帕茲客廳里的我們揮手。她揮了又揮。每次第一任科布夫人出現在屏幕上,新任科布夫人都會說:「伊夫琳又來了。」
哈利摘下帽子,放在我的椅子上,手撓著頭髮。他看了看草帽,又戴上了。他最好用膠水把它粘在頭上算了。「這地方可沒多少農場。你告訴他這個了嗎?」他從冰箱里拿出一聽汽水,坐在躺椅上,拿起遙控器,按了什麼東西,電視噝噝叫著打開了。他又按了幾下上面的按鈕,才找到他想看的,是個醫院的節目。「除了種地,瑞典人還幹什麼?」
我沒再多說話,這又不關我的事。我準備好洗髮液,弄出了一團不錯的泡沫,開始工作。洗完了頭,沖洗乾淨,又做好髮型后,我給她罩上了烘乾機。她閉著眼,我想她可能是睡著了,便拿起她的手。
「讓我看看。」我繞到他跟前。情況不妙。「霍利斯,你怎麼樣?」霍利斯只是看了看我,眼神消散了。「我覺得他最好趕快去急診。」我說這話時,貝蒂看著我,搖著頭。她又看了看霍利斯,又給他一塊毛巾。我想,她還清醒。剩下的人都喝醉了。說他們喝醉了,都是誇他們呢。
斯帕茲接著我的話說:「咱們送他去急診室吧。」
灶台已經擦過了,水池和壁櫥也是乾淨的。我把清潔用品放在爐灶上,去看了一眼廁所。情況不壞。沒什麼東西百潔絲對付不了的。然後我推開了那間能看見泳池的卧室的門。百葉窗已經拉了起來,床上的被褥已經撤了下來,地板亮得發光。我大聲說了句:「謝謝了!」不管她去哪兒,我都祝她好運。「祝你好運,貝蒂。」辦公桌的一隻抽屜開著,我走過去把它關上。在抽屜裏面的角落裡,我發現了那個勒馬的籠頭,就是霍利斯剛來的時候,拿進來的那個馬籠頭。可能是他們匆忙之中把它忘了。但也可能不是。也可能是他們故意留在這兒的。
「霍利斯離了婚。那之後,我們開始一起出去玩,後來就結了婚。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有自己的生活,雖然起起落落,有好有壞吧,但我們覺得還是朝著什麼目標努力乾著。」她搖搖頭,接著說,「但後來出事了。我是說,霍利斯出事了。主要是他喜歡上了馬。特別是有一匹馬,他買了下來,你知道,先交點兒首付,然後每個月再付貸款。他把它帶到了賽馬場。他還是每天天沒亮就起床,跟往常一樣,干點兒雜務之類的活兒。我以為什麼事都挺好的。但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說真的,招待員的工作,我做不好。我想只要我給那些義大利人一點兒借口,或是根本什麼理由都不用,他們就隨時都可以炒掉我。要是我給解僱了怎麼辦?以後怎麼辦?」
康尼·諾娃和斯帕茲坐在椅子上,還是老地方,游泳池的兩側。他們不時會看看霍利斯家的男孩們搬東西出來,抱到車上。然後霍利斯自己胳膊上掛著一些衣服,走出來。康尼·諾娃和斯帕茲大聲叫著,沖他揮手。霍利斯看著他們,就像不認識他們一樣。接著,他舉起了沒拿東西的那隻手。只是舉起了手,僅此而已。他們又揮了揮手。霍利斯也揮了起來。他一直揮著手,等到他們停下來后還揮著。貝蒂下了樓,捅了捅他的胳膊。她沒有揮手。她連看都沒看那些人。她跟霍利斯說了點什麼,接著走到車那邊。康尼·諾娃重新躺在椅子上,夠著便攜收音機,調高了音量。斯帕茲拿著太陽鏡,看著霍利斯和貝蒂,端詳了好一會兒,然後把鏡腿別在耳後,坐在休息椅上,繼續努力把自己老皮革一樣的身體晒成褐色。
「哈利?」
我能看見有人站在自家窗口前,看著下面的騷亂。燈亮起來。「睡覺去!」有人喊。
那個女人倒是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義大利餐館里當招待員,跟這兒隔著幾條街。她不坐班,幹完中班就回家,晚餐的時候再去做晚班,成天進進出出的。男孩們整天游泳,霍利斯一個人待在公寓裏面不出來,不知道都在屋裡做些什麼。有一次,給那女人理髮的時候,我和她聊了聊。她告訴我,她高中剛畢業,就做了招待員。她就是在餐館里遇見霍利斯的。那還是在明尼蘇達州的一個地方,她給他送上了幾塊薄煎餅。
他告訴我她是他妻子,但她只是看著自己的指甲,沒有看我。她和霍利斯也不坐下。他說,他們對帶傢具的套房感興趣。
我等著她往下說。她卻打住了。我也想不出有什麼可說的。
那天早上,她從樓上走下來,問我能不能幫她個忙。她想叫我幫她在中班后整理整理頭髮,趕在晚班前弄好。我能幹嗎?我跟她說,我得查查我的時間表。我請她進屋來,外面肯定已經是一百度以上了。
「那是哈利。」我得喊出來,他們才能聽得見。
「十年前的新年那天,那個女人甩下霍利斯和男孩們,跑了。他們再也沒聽過她的消息。」我看得出來,她想跟我聊這些事。我不介意。來做頭髮的人只要坐在椅子上,都喜歡聊天。我接著用著那個指甲銼。
霍利斯付的是現金:頭一個月的,最後一個月的,還有一百五十塊押金。我看著他點著五十美金面額的鈔票。雖然他肯定沒見過很多這樣的鈔票,但還是像老朋友似的管它們叫「美國格蘭特」。我出了收據,交給他兩把鑰匙,說:「您都齊了。」
「快了。」我說。
「咱們進去看看吧。」他說。
「她叫伊夫琳。」斯帕茲說。
接下來的一整個星期,霍利斯都沒出門。我想貝蒂肯定是辭了工作,因為我再沒看見她從窗前經過。有次看見男孩們從門前路過,我就走出來,直截了當地問他們read.99csw.com:「你們父親怎麼樣了?」
她坐下來,深吸了一口氣。
「不再是了。」
「好了,我們到亞利桑那了。你從沒想過還會來亞利桑那看看吧,是不是?」
我接著干我的,精神集中在她的指甲上。「你的指甲很好,」我說,「看你的指甲蓋,看見這些小月牙形的東西了嗎?那表明你的血液很好。」
哈利歪倒在椅子上,電視還開著。我輕輕推開門,走出來,在身後帶上了門。霍利斯還站在房頂上。他們正攛掇他。他們說「跳啊,你能行」、「別肚皮先砸在水上」、「我諒你也不敢」之類的話。
我扭過身看著霍利斯。
「我知道這是個臨時通知,」她說,「我昨天晚上下班回來,一照鏡子,看見我的髮根都露出來了,我就跟自己說:『我需要做做頭髮了。』除了你這兒,我不知道還能去哪兒做。」
我說:「別擔心,親愛的。他們不會解僱你的。」
「這邊的農場可不多呀。」我隨意說了句。
她出了口氣,問我:「還要多久?」
她在椅子上向前蹭了蹭,想把手抽回來。
「他是種地的。」她回答。
「這兒要多少錢?」霍利斯想知道。
「你們是想找公寓吧?」我說,「進來吧,裏面涼快。」
「去哪兒?他說什麼呢?」里克也想知道。
她點點頭,然後看了一眼我的「祈禱樹」。那上面就剩下五片葉子了。
「天哪,都回去睡覺去!」同樣的人又喊了一遍。更多的人走到窗檯前。我以為哈利隨時都會從裏面生氣地走出來,戴著草帽。但後來我想,不會的,他會一直睡下去的。就把哈利忘了吧。
他們都跑到他身邊。等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坐了起來。里克正扶著他的肩膀,衝著他大喊:「霍利斯!哎,夥計!」
「我可以在班上吃飯。但我不知道霍利斯和孩子們的晚飯怎麼辦。」
我打開熱水時,發現哈利把一些土和草蹭在水池裡。我把它們擦乾淨后重新開始。
這幾個人在車裡坐了一會兒,像是正在鎮靜下來,重新鼓起勇氣。我們公寓里,空調開到了最大的風量。哈利在後面除草。車裡面,坐在前座上的女人和男人談了幾句什麼,一起下了車,向公寓的前門走過來。我輕撫自己的頭髮,確定它不是亂糟糟的后,一直等到他們按了兩次門鈴,才開開門,讓他們進來。
「我不能去。」霍利斯說。毛巾已經挪到了他的腮幫子那兒,但裂口在他的額頭上。
她上班穿的黑白相間的制服還沒脫。我發現我們都穿著制服。「請坐,親愛的,咱們開始吧。」她看了看那個指甲銼,我解釋說,「我也給人修指甲。」
「缺水了。」我說。
我看著他們開出停車場,拐彎上了一條會把他們帶上高速路的公路。我又看了看哈利。他在椅子上坐下,拿著一聽汽水,戴著他的草帽,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或是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一樣。
「沒問題,我們做得完。」
「他說什麼?」康尼·諾娃問我。
「它是需要澆水了。」我走過去,摸著一片葉子說,「這周圍的所有東西都缺水。這兒的空氣里也缺水分。趕上好時候,一年才能下三次雨。但你們會習慣的。我們已經被逼得習慣了。不過,我們的房間都是帶空調的。」
沒多久,她就拿起了另一本雜誌,但沒有翻開,只是拿著它,繼續對我說:「先不管那些,接著說他那匹馬,『胖貝蒂』。叫它貝蒂只是為了好玩。但他說,只要叫了我的名字,那匹馬就肯定能贏。好,大贏家。但其實呢,每賽必輸。每一次比賽!『貝蒂沒戲』,當初它應該叫這個才對。剛開始的時候,我還去看過幾次比賽。那匹馬的賠率總是九十九比一。幾率就是這樣。但霍利斯除了頑固,沒別的本事。他就是不認輸,在那匹馬身上賭了又賭。二十塊賭它贏。五十塊賭它贏。再加上養它花的錢。我知道聽起來好像沒多少,但積少成多呀。而且當賠率是那樣的時候——你知道,九十九比一——有時他會買張聯合券,他常問我知不知道要是那匹馬贏了的話,我們能賺多少錢。但它贏不了,我也就不再去看了。」
「人家不是瑞典人。」我告訴他。但他表現的就像沒聽見我說的話一樣。
我找到了星期五,八月十四號,那一頁上什麼都沒寫。
斯帕茲和康尼·諾娃從兩邊架著霍利斯。霍利斯走不直了,七扭八歪的。一部分原因是他醉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剛才的那一下子把他給摔壞了。他們先把他放進車裡,然後都擠了進去。貝蒂是最後一個上車的。她不得不坐在別人腿上。車開走了。剛才喊著讓大家睡覺的那個人,重重地關上了窗戶。
「那幾個從明尼蘇達來的人,」他說,「那些瑞典人,他們離家可真夠遠的。」他用紙巾擦乾了手。他希望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他。但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長得不像瑞典人,說話也不像。
我先是聽見了哈利的聲音。
「我想,我們別再浪費時間找別的地方了。就要這個吧。」霍利斯一邊說,一邊看著她。這次,她看了看他,點點頭。他從牙齒縫裡喘出口氣。她也沒閑著,打起了榧子。她一隻手還扶著水池旁邊的檯子,另一隻手已經不住地打起榧子來。吧嗒,吧嗒,吧嗒,就像在叫她的狗,或是想引起誰的注意。然後,她停了下來,用指尖划著檯面。
我轉動鑰匙,開了門。就是一個帶傢具的小兩居室,最常見的那種。霍利斯在廁所里待了一會兒,試了試抽水馬桶。他看著,直到水槽里重新灌滿水為止。過了一會兒,他對那個女人說:「咱們可以睡這間。」他是在說那間能看見外面泳池的卧室。在廚房裡,那個女人扶著水槽旁邊的檯子,盯著窗外看。
「你們幾個人?」我只是習慣性地順嘴問了句。我知道他們有幾個人。我看見後座上坐著兩個男孩。二加二得四。
「我不能去。」霍利斯說。
「那就讓它響著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