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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 我父親的一生

隨筆

我父親的一生

我父親這輩子都想顯得大胆。
我爸爸把我們搬到雅基馬後,把他的家裡人也搬到了附近地方。到了40年代中期,我爸爸另外的家人——除了他的叔叔、堂兄弟、侄兒侄女,還有他的弟弟、妹妹、妹夫以及他們大家族裡的大多數人和朋友——都從阿肯色州過來了,都是因為我爸爸先過來。那些男的去了博伊西·卡斯凱德公司工作,我爸爸也在那裡工作,女的在罐頭廠包裝蘋果。沒過多久,據我媽媽說,好像誰都比我爸爸有錢。「你爸爸存不住錢,」我媽媽說,「錢在他的口袋裡燒了個洞,他總是在給別人辦事。」
他靦腆地咧著嘴笑,一隻手拎著一串
我們家很久都沒有汽車開,最後終於有了一輛,在1949年或者1950年,是一輛1938年出廠的福特車。可是買后不到一星期就斷了根活塞桿,我爸爸不得不讓人把發動機大修了一次。
但是就在我畢業后沒幾天,我和我媽媽收拾好東西搬到了切斯特,我爸爸用鉛筆寫了封信,說他已經病了一段時間。他不想讓我們擔心,他說,可是他在鋸上把自己弄傷了,也許有一小片鋼屑進到了他的血液里。反正是出了什麼事,他不得不誤工,他說。就在同一封信里,那邊的一個人附了張沒署名的明信片,跟我媽媽說他快死了,他在喝「劣質威士忌」。
他想為他的後代擺出虛張聲勢而開心的樣子,
在我媽媽保存的她和我爸爸早期在華盛頓州的照片中,有一張是他站在一輛小汽車前,拎著一瓶啤酒,還有一串魚。照片上,他的帽子掀到了額頭上,臉上帶著局促的笑容。我問她要,她給了我,跟別的幾張照片一起。我把這張照片掛在牆上,我們每次搬家,都把它和別的照片一起掛在牆上。我時不時會仔細看這張照片,想弄明白我爸爸的一些事,也許順便也弄明白關於我自己的一些事。但是我做不到。我爸爸只是越來越遠離我,退回到時間里。最後有次搬家中,我把這張照片弄丟了。那時,我努力想回憶起這張照片,同時想就我爸爸說點什麼,說說在一些重要方面,我們也許相去不遠。我住在聖弗朗西斯科南郊的一幢公寓樓時,寫了這首詩,當時我發現自己就像我爸爸一樣,有酗酒問題。寫這首詩,也是我努力想把自己跟我爸爸聯繫起來。
他去世后,我媽媽打電話通知我的妻子。當時我沒跟自己家裡人在一起,正準備換一種生活,想報考愛荷華大學的圖書館系。我妻子拿起電話時,我媽媽張口就說:「雷蒙德死了!」有一會兒,我妻子還以為我媽媽在跟她說我死了。後來我媽媽說清楚了她說的是哪個雷蒙德,我妻子說:「感謝上帝,我還以為你說的是我的雷蒙德呢。」

1941年,我們搬到了華盛頓州雅基馬,我爸爸在那裡當銼鋸工,這活他已經在克勒茨卡尼鎮學得拿手了。戰爭爆發read.99csw.com后,他被批准可以推遲入伍,因為他的工作被認為對打仗有用,軍隊需要鋸好的原木,他讓他銼的鋸一直銳利得能刮掉胳膊上的汗毛。
他穿著牛仔褲、粗棉布襯衫,靠著
我還記得有天晚上我爸爸回家晚了,發現我媽媽從裏面把門鎖上不讓他進來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他喝醉了,把門弄得嘎嘎響時,我們能感到整座房子在抖動。他硬是弄開一扇窗戶時,她抄起一口濾鍋打在他的鼻樑上,把他打暈了,我們能看到他躺在草地上。後來有好多年,我一拿起那口濾鍋——它像根擀麵杖一樣重——就會想象被那種東西打到頭上會是什麼感覺。
而且根本不知道去哪兒釣魚。
我們到了切斯特時,我爸爸住在公司的一座拖車式活動房屋裡。我一下子沒能認出他,我想有一陣子,是我不想認出他。他皮包骨頭,臉色蒼白,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他的褲子老是往下掉,他看上去不像我爸爸。我媽媽哭了起來,我爸爸摟著她,茫然地拍著她的肩膀,好像不明白這都是怎麼回事。我們三個人都住在那座拖車式房屋裡,我們盡量照顧他。可是我爸爸病了,也完全沒有好轉。那年夏天還有秋天的一段時間里,我跟他一起在那家鋸木廠工作。我們會早上起床,一邊聽收音機一邊吃雞蛋和吐司,然後帶著午餐桶出門。我們會一起在早上八點鐘走進大門,直到下班時,我才會再次見到他。11月時,我回到雅基馬,好跟我女朋友離得更近,當時我決心要娶這個女孩。
那幾年,為了自己一家人,我也在努力養家糊口。可是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我們發現不得不搬很多次家,我沒辦法關注我爸爸的生活情況。不過有一年聖誕節,我的確有機會跟他說我想當個作家。那還不如跟他說我想當個整形醫生呢。「你要寫什麼?」他想知道。接著,似乎是想幫我,他說:「就寫你了解的東西,寫寫我們一起去釣魚的那幾次吧。」我說我會,可是我知道我不會。「你把你寫的寄給我看看。」他說。我說我會的,但又沒有。我那時沒寫任何有關釣魚的東西,我想他也不是特別在意,甚至未必明白我當時所寫的。再說他也不是讀者,反正不是我想象為其寫作的那類讀者。
在華盛頓州奧馬克,我爸爸和我媽媽住的地方比一間小木屋大不了多少,我的祖父母住隔壁。我爸爸當時還在壩上工作,後來,隨著巨大的渦輪發電機發電,蓄水蓄到了深入加拿大境內一百英里的地方,他站在人群中聽富蘭克林·D.羅斯福在大壩工地上講話。「從頭到尾,他都沒提建壩中死的那些人。」我爸爸說。他的幾個朋友死在那裡,從阿肯色、俄克拉荷馬和密蘇里州來的。
我清楚記得,住過的第一座房子(在雅基馬市南15大街 1515號)的廁所在外面。萬聖節之夜,要麼隨便哪天夜裡,無緣無故,鄰read.99csw.com居十二三歲的小孩會把我們家廁所抬走擱到路邊,我爸爸就得叫誰幫他把廁所抬回來。要麼那些孩子會把廁所抬走放到別人家後院。有一次,他們居然把它點著了火。可是並非只有我們家的廁所在外面。我長大到知道自己在幹嗎后,看到別人家廁所有人進去時,我往裡面扔過石頭,那叫轟炸廁所。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大家開始安裝室內管道,後來一下子,附近一帶只剩下我們家的廁所還在外面。我記得我的三年級老師懷斯先生有一天開車從學校送我回家,我不好意思,讓他在我們家房子前面那座停下來,說我住那兒。
在細節上,這首詩是真實的,只是我爸爸死在6月,而不是像這首詩第一個詞所述的10月。我需要超過一個音節的詞,好拖長一點。然而還不僅僅是這樣。我需要找一個適合寫這首詩時感覺的月份——一個白天短、光線變暗、空中有煙霧、事物在消失的月份。6月是夏天的日夜,畢業典禮,我的結婚紀念日,我兩個孩子之一的生日。6月不應該是父親去世的月份。
十月。在這間潮濕而陌生的廚房,
我小時候,每隔一年左右,我們會搭乘北岸有限公司的火車穿過喀斯喀特山,從雅基馬到西雅圖,住在一家名叫萬斯旅館的地方,我記得吃飯是去一家名叫「就餐鈴」的小餐館。有一次我們去了伊瓦爾多畝蛤蜊餐館,喝杯裝的蛤蜊溫湯。
我記得我媽媽把他的威士忌倒進水池。有時候她會全倒出來,有時如果她害怕給抓到,會只倒一半,然後往剩下的酒里摻水。有一次,我自己嘗了點他的威士忌,很難喝的玩意兒,我現在還不明白怎麼竟有人喝。
是瓶卡斯巴德啤酒。
和那瓶啤酒。父親,我愛你,
我聽到人們跟我媽媽說著安慰的話,我感到高興的是,我爸爸家族中的人都來了,來到了我爸爸所在的地方。我想我會記得那天大家所說、所做的一切,也許什麼時候想辦法講出來,可是我沒能夠,我全忘了,要麼幾乎全忘了。我的確記得的,是那天下午我聽到好多次提到我們的名字,我爸爸的和我的。可是我知道他們說的是我爸爸。雷蒙德,這些人用我小時候就聽到的好聽的聲音一再說,雷蒙德。
就是在這段期間,我記得有次我爸爸把我領進睡房,讓我坐在床上,跟我說我可能得去拉弗恩姑媽家住段時間。我當時想不通我做了什麼,會導致自己要離開家生活。可是不管怎樣,這件事——無論是什麼引起的——多少說來還是取消了,因為我們還是在一起住,我不用去跟我姑媽或者別的任何人一起住。
他在切斯特鎮那家鋸木廠一直干到來年2月,最後他乾著乾著就垮掉了,他們把他送進醫院。我媽媽問我能不能過去幫忙,我坐上一輛從雅基馬開往切斯特鎮的公共汽車,打算開車把他們拉回雅基馬。可是這時,除了身體有九*九*藏*書病,他還神經衰弱,不過當時我們都不知道那個名詞。回雅基馬的一路上,他都不說話,甚至直接問他什麼事(「你感覺怎麼樣,雷蒙德?」「你沒事吧,爸爸?」),他也不說話。他不表達什麼,真的表達時,是動一動頭或者把手掌掌心朝上,似乎說他不知道或者無所謂。一路上以及後來快有一個月的時間里,他唯一一次開口,是在我沿著俄勒岡州的一條砂礫路飛馳時,汽車的減震器鬆了。「你開得太快。」他說。
我研究我父親那張拘束的年輕人臉龐。
可是他的眼神暴露了他,還有那雙手
不管怎樣,他出院了。但是接下來的幾年裡,他幹不了活,只是在家裡這兒坐坐,那兒坐坐,想弄清楚下一步該怎麼辦,也想弄清楚他這輩子哪兒做錯了,讓他到了這步田地。我媽媽幹了一樣又一樣糟糕的工作。很久以後,她提到我爸爸住院和緊接著的那幾年,會說「雷蒙德生病那陣子」。生病這個詞,在我眼裡永遠不一樣了。
1964年時,有朋友幫忙,他幸運地在加利福尼亞州克拉馬斯鎮的一家鋸木廠找到了活。他一個人去了那裡,看他能不能幹。他住在鋸木廠附近,在一座只有一間房的小木屋裡,跟他和我媽媽來西部后一開始住的差不多。他字跡潦草地寫信給我媽媽,我打電話時,她會大聲念給我聽。在信上,他說他心裏很沒底,每天去工作時,都覺得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可是他又跟她說,每一天都讓第二天好過很多。他讓我媽媽代他向我問好。他說,他夜裡睡不著覺時,就會想起我和我們以前度過的好時光。最後過了一兩個月,他多少又有了信心。那件工作他幹得了,也不用想著他得擔心自己會再次讓任何人失望。他有了把握后,讓我媽媽也過去。

回到雅基馬,有位醫生一定要我爸爸去看心理醫生。我媽媽和我爸爸只得去申請救濟——當時是那樣叫的,國家出錢讓他看心理醫生。那位心理醫生問我爸爸:「誰是總統?」問的問題是他能夠回答的。「艾克。」我爸爸說。然而他們還是把他關到了山谷紀念醫院的五樓,開始對他施行電擊療法。我當時已經結婚,就快有孩子了。我的妻子生第一胎進了同一間醫院時,我爸爸還被關在那裡,只比我妻子高了一層。我妻子分娩后,我上樓去告訴我爸爸這個消息。他們讓我走進一道鐵門,指給我去哪兒找他。他坐在一張沙發上,大腿上搭著一條毯子。咳,我想,我爸爸到底是怎麼了?我坐到他旁邊,跟他說他當爺爺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感覺像是個爺爺。」他就說那麼多,沒有微笑,也沒有動。他跟別九-九-藏-書的很多人在一間大屋子裡。後來我擁抱他,他哭了起來。
在此之前,他已經有六年沒工作過了,那段時間,他失去了一切——家,小汽車,傢具還有家用電器,包括我媽媽引以為豪的那台大冰箱。他也失去了好名聲——雷蒙德·卡佛是個賴賬的人——自尊心沒了,甚至也雄風不在。我媽媽曾跟我妻子說:「雷蒙德生病那陣子從頭到尾,我們睡在一張床上,可是我們沒幹那事。有幾次他想,可是根本不行。我當時沒什麼遺憾,不過我覺得他想,你要知道。」
我開始哭泣,那是得知噩耗后的第一次。之前我一直沒能哭出來,首先是沒有時間。這時突如其來,我哭得停不下來。我抱著我的妻子哭,她盡量說著什麼話、做著什麼事來安慰我,就在那裡,在那個夏天半下午的時候。
他們出發去華盛頓州的當天,在治安法官主持下結了婚,一個是高高大大的鄉村姑娘,一個是以前的農夫,現在的建築工人。我媽媽的新婚之夜,是跟我爸爸和他的家裡人一起度過的,他們都在阿肯色州內的路邊搭帳篷住。
一輛一九三四年出廠的福特車前擋泥板。
後來他就去世了。我當時離家很遠,在愛荷華市,還有些話要跟他說。我沒機會跟他告別,或者跟他說我覺得他在新工作中幹得很不錯,說他能夠捲土重來,我為他感到驕傲。
「我們開的是市裡最舊的汽車。」我媽媽說,「他花那麼多錢去修車,我們本來可以用那錢買輛卡迪拉克。」有一次,她在車內的地上發現了一支唇膏,還有一塊花邊手帕。「看見了嗎?」她跟我說,「是哪個騷|貨忘在車上的。」

在殯儀館舉行的葬禮結束后,我們到了外面,有個我不認識的女人走到我跟前說:「他在他現在的地方更幸福了。」我盯著這個女的,直到她走開。我現在還記得她戴的帽子上的圓形小飾物。然後我爸爸的一個堂兄弟——我不知道他叫什麼——伸過手來握著我的手。「我們都想念他。」他說,我知道他那樣說,並非只是客套。
有次我看到她端著一平底鍋溫水進了睡房,我爸爸在裏面睡覺,她把他的手從被子里拉出來按在水裡。我站在門口看,納悶她是在幹嗎。那樣會讓他說夢話,她告訴我,她需要知道一些事情,她覺得我爸爸肯定有事情瞞著她。
我父親二十二歲時的照片
我爸爸1934年從阿肯色州去華盛頓州找工作時,走過路,搭過便車,也搭過鐵路上的空貨車。我不知道他去華盛頓州時,是否在追尋夢想。我懷疑沒有,我想他並沒有很多夢想,相信他只是去找一份薪水過得去的穩定工作。穩定的工作,就是有意義的工作。有段時間,他摘過蘋果,然後在大河谷水壩當建築工人。他攢了點錢后買了輛小汽車,開車回了阿肯色州去幫助他的家裡人(也就是我的祖父母)收拾東西搬到西部。我爸爸後來說他們在那裡九九藏書快餓死了,這樣說並不是修辭說法。就是在阿肯色州短暫停留的那一次,在一個名叫萊奧拉的鎮上,我媽媽在人行道上遇到了我爸爸,他正從一間小酒館出來。
我的爸爸名叫克萊維·雷蒙德·卡佛,他的父母叫他雷蒙德,朋友們叫他C.R.。我給起名叫小雷蒙德·克萊維·卡佛,我討厭裏面的「小」這個字。小時候,我爸爸叫我「青蛙」,那還行。但是後來,和家裡別的人一樣,他開始叫我「小」。他一直這樣叫我,直到我十三四歲時,宣布再叫那個名字我就不答應,他就開始叫我「博士」。從那時到他1967年6月17日去世,他叫我「博士」,要麼是「兒子」。
後來他在俄勒岡州的克勒茨卡尼鎮鋸木廠找到了活干,那是哥倫比亞河邊的一個小鎮,我就出生在那裡。我媽媽有一張照片,上面我爸爸站在鋸木廠的大門口,自豪地把我抱起來面對鏡頭,我戴的童帽歪著,系帶快要鬆開了,他的帽子往後推到了額頭上,臉上笑逐顏開。他是要去上班還是剛下班?沒關係,不管怎樣,他都是有工作的,還有一個家庭。這段時間,是他順風順水的時候。
我媽媽說他那天晚上下班后回到家裡,晚飯吃得很多。後來他一個人坐在桌子前,把一瓶威士忌剩下的全喝完了,過了一天左右,她發現瓶子藏在垃圾的最下面,上面有些咖啡渣。後來他起身去睡覺,稍遲一點,我媽媽也去睡了。可是半夜時,她不得不起來在沙發上鋪床睡覺。「他打呼嚕聲音大得讓我睡不著。」她說。第二天早上,她去看他時,他仰面躺著,嘴巴張開,臉頰凹陷,臉色灰白,她說。她知道他死了——她不需要醫生來告訴她,不過她還是給醫生打了電話,然後給我妻子打電話。
可我又怎麼能說謝謝你?我也無法飲酒有度,
多刺的黃鱸魚,另一隻手上

「當時他喝醉了,」她說,「我不知道我幹嗎讓他跟我說話。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真希望當時我能看到未來。」他們大約一年前在一場舞會上見過面。在她之前,他有過女朋友,我媽媽告訴我:「你爸爸總是有女朋友,甚至在我們結婚後還是。他是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我從來沒有過別的男的,不過我也沒感到有什麼遺憾。」
把舊帽子戴得翹到耳朵上。
1956年,也就是我即將高中畢業的那一年,我爸爸辭了雅基馬那家鋸木廠的工作,跳槽去了切斯特鎮,那是加利福尼亞北部的一個鋸木廠鎮。他給出的跳槽理由是在這家新的鋸木廠每小時工資更高,另外還有個不太明確的承諾,即再過幾年,他有可能接任銼工的頭兒。可是我想主要是我爸爸心裏不踏實了,只是想換個地方試試運氣。在他眼裡,在雅基馬的生活有點太平淡。另外,之前一年,在半年時間里,我的祖父母都去世了。
無力地拎著那串死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