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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 約翰·加德納:教書的作家

隨筆

約翰·加德納:教書的作家

加德納留平頭,穿得像是位牧師或者聯邦調查局特工,周日去教堂。可是他在別的方面並不守舊,上課第一天就開始打破規矩:他煙不離手,在教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把一個鐵的廢紙簍當煙灰缸。當時沒人會在教室里吸煙,在使用這間教室的另外一位教員投訴他時,加德納只是跟我們說那人小里小氣、心胸狹隘,然後把窗戶打開,繼續抽煙。
這也正好說明了我和我妻子當時一貧如洗,我們必須設法對付著過日子,然而計劃好的,是我會去當時叫做奇科州立大學的地方上課。但就我所記得的,在我們搬去加利福尼亞尋找另外一種生活和企圖在美國餡餅中分得一塊前很久,我就想當作家。我想寫作,想什麼都寫——小說就不用說了,另外還有詩歌、劇本,給《野外體育》、《真實》、《奇聞大觀》、《羅格》(當時我看的幾份雜誌)寫文章,為本地報紙供稿——只要涉及把單詞放到一塊,寫成一篇文字通順的東西,除了我還有人感興趣,寫什麼都行。但是我們在搬家時,我從骨子裡覺得我必須受點教育,才能繼續我的作家之路。我當時把教育看得很重要——當時比現在看得重要得多,我敢肯定,不過這是因為我現在年齡大了些,也受過了教育。要知道,我們家以前沒有一個人上過大學,說起來是沒一個人上得高過義務教育規定的中學八年級。我當時什麼都不懂,不過我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懂。
當時,海明威和福克納在作家中如日中天,但是這兩位的作品,我總共大概最多讀過兩三本。不管怎樣,他們這麼有名,被談論得這麼多,他們不可能完全有那麼好,對吧?我記得加德納說:「把你能找到的福克納全讀了,然後把海明威全讀了,來從你身心中把福克納清除掉。」
很久以前——是在1958年夏天——我和我妻子以及兩個孩子從華盛頓州的雅基馬搬家到加利福尼亞州奇科市郊區的一個小鎮。我們在那裡找到一座老房子,每月房租兩百美元。為了有錢搬這次家,我不得不向一位藥劑師借了一百二十五美元,他叫比爾·巴頓,我幫他送過處方葯。
所以跟這種接受教育的慾望一起的,我還有種很強烈的寫作慾望,這種慾望如此強烈,再加上我在大學中得到的鼓勵和獲得的洞察力,在https://read.99csw.com「正確的判斷力」和「冷酷的事實」——我生活中的「現實」一次次告訴我應當放棄,別再做夢,安靜地繼續前行,去做點什麼之後很久,我還是繼續寫作。
我們班上有七八個人,他為我們訂購了黑色厚文件夾,告訴我們應該把我們完成的作品放在裏面。他自己的作品就放在這樣的夾子里,他說,當然我們也可以這樣做。我們把自己的短篇夾在那些夾子里,感覺自己與眾不同、獨一無二,卓然異於眾人。我們也的確是那樣。
在奇科州立大學的那年秋天,我報了多數大一學生都報的課程,不過也報了一門名為創作的課程。將由一位名叫約翰·加德納的新教師講授這門課,圍繞他,已經有了一點傳言和浪漫說法。據說他以前在奧伯林大學教過書,但是離開了那裡,原因不明。有個學生說加德納是被炒掉的——跟其他所有人一樣,學生們也是聽到傳言和陰謀就起勁——另外有個學生說加德納只是因為什麼事而辭了職。又有人說他在奧伯林大學每學期教四五個班的大一英語,工作過重,讓他沒時間寫作,因為據說加德納是個真正的,也就是仍在寫作的作家,寫過長篇及短篇小說。不管怎樣,他會教奇科大學的創作101課程,我報了名。
作家的價值觀與技巧,這就是他教給我的,是他主張的,我從那段短暫卻極為重要的時間以來,一直銘記於心。
他給我的,是細緻的、逐行的評論,還有之所以如此評論的原因,為什麼那裡應該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在我成為作家的道路上,那種評論很寶貴。這樣詳細討論過文本之後,我們會談到這個短篇更大的主旨、想要說明的問題、想要解決的矛盾。他的信念,是如果一個短篇里的字詞因為作者感覺遲鈍、無所用心或者感情用事而含含糊糊,這個短篇就會帶上很大缺陷。可是還有更嚴重和無論如何都要避免的情況:如果字詞和情感不誠懇,作者裝模作樣去寫他不在乎或者不相信的事,那麼根本不會有誰在乎這樣的作品。
我認識加德納時,他坐在女子體育館里的一張登記台後面。我在上課花名冊上籤了名,拿到一張課程卡。他跟我心目中的作家形象相去甚遠。事實上,他當時看上去以及打扮得都像是read.99csw•com位長老會教派的牧師,要麼是個聯邦調查局特工。他總是穿著黑色套裝、白襯衫,打領帶。他留著平頭(跟我年齡相當的年輕人當時多數都留所謂的「DA」髮型——「鴨屁股」髮型——頭髮順著鬢角梳到後頸,用髮油或者髮乳抿在一起),我是說加德納的樣子很古板。「錦上添花」的是,他開一輛黑色的雪佛蘭車,輪胎也是全黑的,這輛車上的設備很少,連收音機都沒有。我認識了他,他給了我鑰匙,我常去他的辦公室里寫作之後,會在星期天上午坐在他位於窗前的書桌前,在他的打字機上猛敲。但是我會留意他的汽車開到前面的街上停下來,每周日都如此。然後加德納和他的第一任妻子瓊下了車——全都穿著樸素的黑色衣服——沿著人行道向教堂走去,進去做禮拜。一個半小時后,我會看著他們出來,沿人行道又走回他們黑色的小汽車前,上車開走了。
我想他在1958年時對短篇小說的看法,基本上仍然是他在1982年時的看法:短篇小說,就是有認得出的開頭、中間和結尾的作品。偶爾,他會走到黑板前畫一個示意圖,說明他怎麼看一個短篇小說中情感的漲起與回落——頂峰,山谷,高原,解決,結局之類。無論我怎樣努力,就是對這方面的事——他寫在黑板上的東西——沒辦法很感興趣或者真正理解。可是我理解在課堂討論中,他是怎樣評論一位同學的短篇的。比如說,加德納可能會大聲質疑作者寫一個殘疾人的短篇,為什麼直到短篇最後才交代這個角色是個殘疾人的事實。「這麼說你覺得這是個好主意,直到最後一句才讓讀者知道他是個殘疾人?」他的語氣流露出他對此不以為然,馬上全班同學——包括這個短篇的作者——都明白了這並不是個好策略。向讀者隱瞞重要和必需的資料,希望到最後嚇他一大跳的任何策略,都是欺騙人的策略。
他對我恩惠極大,短短此文中,只能略微提及。我對他的懷念難以用言語盡表,可是我自認為是最幸運的人,因為我得到了他的評論以及熱情的鼓勵。
他對他班上寫短篇小說的人的要求,是寫一個短篇,十到十五頁長,那些想寫長篇小說的——我想肯定有一兩個這樣的人——要寫二十頁左右的一章,附一份其餘部read•99csw.com分的梗概。問題是一個學期下來,這個短篇或者長篇小說的那一章也許會修改十遍,直到加德納滿意為止。他的一個基本信條,就是一個作家在看他已經說了什麼的過程本身中,會發現自己想說什麼。這種看或者看得更清楚,是在修改中實現的。他推崇修改,不停地修改;他對修改極為看重,覺得對一位作家來說至關重要,不管這位作家處於哪個發展階段。他對重讀學生的短篇似乎永遠有耐心,儘管他也許已經看過之前的五份修改稿。
在我看來,加德納在1978年9月14日猝死前完成的這本書睿智而誠懇地探討了當作家和保持當作家是怎樣的,需要怎樣做。書中處處可見常識、寬宏大度和一系列不可商量的價值標準。任何人讀這本書,都會除了被作者的良好性格以及高尚情操打動,還會被他絕對而實實在在的誠懇打動。這本書從頭到尾,如果你注意到的話,作者一再說:「我的經驗是……」他的經驗——在我擔任創作教師的角色中,也是我的經驗——是寫作中有些方面是可以教的,可以傳授給別的通常是更年輕的寫作者。任何一個對教育和創造性行為認真感過興趣的人,對此都不會吃驚。大多數好的甚至是傑出的指揮家、作曲家、微生物學家、芭蕾舞演員、數學家、視覺藝術家、天文學家或者戰鬥機飛行員,都曾師從年長的、專業更精的從業者。上創作課,就像上陶器製作或者醫學課,本身不會讓任何人成為傑出的作家、陶工或者醫生——甚至不會讓這個人在任何這種事情上拿手。可是加德納相信,這也不會影響你的機會。
在課堂上,他總是提到我不熟悉的作家名字,要麼我知道他們的名字,但從來沒讀過他們的作品。康拉德,塞利納,凱瑟琳·安妮·波特,伊薩克·巴別爾,沃爾特·馮·蒂爾伯格·克拉克,契訶夫,霍滕斯·卡利舍爾,柯特·哈耐克,羅伯特·佩恩·沃倫。(我們讀過一篇沃倫的短篇,名為《黑莓冬天》,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我不喜歡,就跟加德納說了。「你最好再讀一遍。」他說,而且不是開玩笑。)威廉·加斯是他提到的另外一位作家,加德納當時正要開始辦雜誌MSS,即將在第一期上發表《小孩彼得遜》。我開始讀這個短篇的原稿,但是看不明白,就跟加德納抱怨。這次他沒有說我應該再讀一遍,而只是從我手裡拿走了。他說起詹姆斯·喬伊斯、福樓拜和伊薩克·丹森,好像他們是尤巴市這裏的街坊鄰居似的。他說:「我在這兒除了教你們怎樣寫作,還要告訴你們該讀誰的作品。」我會昏頭昏腦地離開教室,徑直去圖書館尋找他談到的這些作家的作品。read.99csw.com
我不知道加德納怎樣跟別的學生討論他們的作品,我猜想他對每個人都極為關心,但是我當時以及現在的印象,都是那段期間,他更看重我的短篇,讀得比我有資格期望的更認真、更仔細。我對他會提出那種評論意見,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我們討論前,他會在我的短篇上標出意見,畫掉不可接受的句子、短語、個別單詞,甚至還有一些標點符號,他讓我明白這些刪節是不能商量的。別的地方,他會把句子、短語或者個別單詞用括弧括起來,我們會討論這些地方,是可以商量的。他會毫不遲疑地往我已經寫好的作品中加點什麼——這兒那兒加一個單詞,要麼是幾句話,也許一句話,以點明我想表達的意思。我們會討論我的短篇中的逗號,似乎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那更重要——也的確是這樣。他總是希望找到可以表揚的地方。在看到他喜歡的一個句子、一句對話或者一個敘事段落時,他覺得有什麼「管用」,能把這個短篇向著某個適意的或者出乎意料的方向推動的,會在頁旁寫上「漂亮」,要麼是「好!」。看到這些評論,我心花怒放。
講授或者選修創作課的危險之一——在這裏,我又是根據自己的經驗——是對年輕寫作者過分鼓勵。可是我從加德納那裡學到寧可冒這個險,也不要反過來犯錯。他鼓勵了又鼓勵,甚至當關鍵的信號波動得厲害(在一個人年輕而且在學習什麼時會這樣)時,他還是這樣做。和一個想進入別的行業的年輕人相比,一個年輕人https://read.99csw.com當然需要同樣多的鼓勵,我甚至會說更多。不言而喻,鼓勵必須始終是誠懇的,絕非糊弄。這本書之所以特別好,就在於其中鼓勵之語的性質。
我為能夠師從一位真正的作家而感到興奮,之前我從未看到過一位作家,我感到敬畏。可是那些長篇及短篇小說在哪兒,我想知道。這個嘛,還都沒有發表。據說他沒法發表作品,就把作品放在箱子裡帶來帶去。(我成了他的學生后,後來看到了那幾箱書稿。加德納得知我難以找到地方寫作,知道我有個孩子尚幼的家庭,家裡擁擠不堪,就主動把他的辦公室鑰匙給我。我現在把那次饋贈視為一個轉折點。這不是隨隨便便的饋贈,我想我當時把它視為一種命令——因為就是如此。我每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一部分時間都會待在他的辦公室,他的原稿就保存在那裡。那幾隻箱子摞在書桌旁邊的地上,其中一隻上面用彩色鉛筆寫著《鎳幣山》,我現在只記得這一個書名。但就是在他的辦公室,他的未發表著作近在眼前時,我第一次認真嘗試寫作。)
對我們所有人來說,失敗和希望幻滅都司空見慣。我們多數人或早或晚,都會懷疑自己哪兒做得不好,我們的生活並沒有按照我們計劃的進行。等你到了十九歲,你會對你不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有相當清晰的概念;更經常的是,像這樣意識到自己的局限性,真正敏銳的理解,出現在青春後期或者中年早期。首先,拿一個從素質上就無法成為作家的人來說,無論是誰當老師或者用多少教育,都不會把他變成一位作家。但是任何一個去從事一項職業或者想成就一番事業的人,都會冒著受挫和失敗的危險。世界上有失敗的警察、政治家、將軍、室內裝修師、工程師、巴士司機、編輯、文學代理人、商人、編籃子的人,也有失敗而且幻想幻滅的教創作的教師以及作家,這兩種人,約翰·加德納都不是。
有一天,他介紹我們認識一些「小型」或者文學期刊,裝了一箱子這種期刊拿到課堂上傳閱,好讓我們熟悉那些期刊的名稱,也看看是什麼樣子,拿在手裡是什麼感覺。他告訴我們全國最好的小說中的絕大部分和幾乎全部的詩歌,就是刊登在那些期刊上。小說,詩歌,文學性隨筆,近期書本的書評,在世作者對在世作者的評論等。那時候,我因為發現而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