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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的人不許掉眼淚 三

唱歌的人不許掉眼淚

阿明不怪他,背井離鄉到此地的人,有幾個真的過得舒心如意?
沿途的罌粟花有的還在盛開,有的已經結果,有的被風雨吹得東倒西歪,很長一段時間里,阿明搞不懂它們到底有多長的花期。
我要怎樣去做,才能像他們一樣,一輩子靠唱歌去生活?
鎮上有兩千多戶人家,有佤族人、傣族人、緬族人和一些到此謀生的華人。
好玩的是,這裏明明是外國,當地人卻大多會用雲南方言交流,漢語是官話,手機也能收到中國移動的信號,能撥打也能接通。
小鎮上還有幾家診所,也都是華人開的,都沒什麼醫療資質,主要醫治傷風感冒之類的小毛病,但是他們必會的技能是醫治一種當地叫「發擺」的常見病,熱帶雨林瘴氣重,發病迅猛,分分鐘要人命。阿明陪著工友來醫治過一回,親歷過一遭人在鬼門關打轉的情形。
他的攤位上有個大喇叭,放的是震耳欲聾的各種流行歌曲,阿明曾站在喇叭前一動不動地聽了幾個小時,湖南人吼他:不買就走遠點兒,有點兒出息,別跑到我這裏白聽。
偶爾,不耐煩的老闆把片頭片尾快進掉,阿明總會跑過去央求,老闆奇怪地打量這個黑瘦的年輕人,搞不懂怎麼會有人愛看演職員字幕表。
工友們都已入睡,酸臭的體味陣陣,酣睡聲中夾雜著蚊子的嗡嗡聲。
他翻出磁帶裏面的歌詞,咬牙切齒地對照著隨身聽里的歌聲一字read.99csw.com一句學習認字。沒有課本和老師,磁帶里的歌者就是課本和老師,石子劃在竹子牆壁上,這就是紙和筆。
雲南臨滄的鄉下孩子阿明的基礎語文教育,是在緬甸佤邦的錄像室內進行的。
鎮上有一所小學,漢語老師是從雲南聘請過來的,據說小學文化的人就可以在這裏當老師了,且頗受尊重。阿明遺憾地琢磨:可惜,我只念了半年小學。
阿明光顧錄像室,主要是為了聽每部影片的插曲、片頭曲和片尾曲,偶爾片子中間有大段的歌詞配樂,他總是豎起耳朵睜大眼睛,聚精會神地聽,一字一句地用心記下歌詞。
阿明在佤邦待滿一整年的時候,他獲得了此生的第一份驚喜。
他耳朵里插著耳機,腿上插滿蚊子的尖嘴,兩種不同的尖銳,輕輕針刺著他18歲的人生。
佤族人和傣族人阿明不陌生,中國也有,緬族人則比較陌生,他們的膚色比佤族人還黑,說的語言阿明完全搞不懂。
一天中午,阿明幹活兒時尿急,還沒來得及洗去手上的水泥沙灰,便跑到一旁的草叢裡撒尿。剛準備滋的時候,突然發現草叢裡有一個醒目的東西,他一邊滋尿一邊走近,定睛一看,原來是個隨身聽。
亟亟地插上耳機,音樂流淌的瞬間,全身的血液砰的一聲加速,呼吸都停頓上幾秒,太舒服了,工棚幾乎變成了宮殿。
一種夾雜著憤怒的動力在阿九-九-藏-書明心底翻滾。
佤邦趕集的方式和老家一樣,每隔五天,山民從四面八方彙集到這裏交易。
工棚是剛來時搭建的,山裡砍來的野竹子砸扁后拿鐵絲和釘子固定,這就是牆壁了,上面搭石棉瓦當屋頂。
鎮上還有幾家三五層樓的旅館,主要接待過往的商人、賭客和嫖客。
四下舉目一看,沒什麼人影,低頭仔細端詳,污漬斑斑,貌似已經躺在這裏很久。阿明把這個寶貝帶回了工地,隨身聽里有一盤磁帶,好神奇,連日的雨居然沒讓這台小機器失靈。阿明把隨身聽弄出聲響,裏面傳出嘰里咕嚕的緬甸歌曲。阿明猜想,這大概是一個緬甸哥們兒在附近瞎逛時把它遺失在了草叢裡。
心情跟著耳中的歌詞一起跌宕起伏,他已成年了,眼耳口鼻舌身意都健全,雖然沒上過學、沒讀過書、沒談過戀愛、沒交過好友,但別人該有的情緒情感他都有,且只多不少。
阿明賠笑:讓我再聽一會兒吧,你又不會損失什麼東西。
就這麼和泥、搬磚、切鋼筋過一輩子嗎?
趕來看毛片的大多是在附近干苦活兒的工人,每個人都屏著呼吸捕捉屏幕上的每一聲呻|吟,有些人抻著脖子一動不動,有些人的手伸在褲襠里,一動一動。看了一整天錄像的阿明往往在這個時候沉沉睡去,有時候,有些三|級|片多插曲,他又從睡夢中睜開眼睛。
工友們漠然看著他的自習,該打牌的https://read.99csw•com打牌,該賭博的賭博,該睡覺的睡覺,沒人發表什麼意見,像一片隨風搖擺的植物在看一隻叢林中覓食的動物。
工地太偏遠,沒有收音機信號,隨身聽的收音機功能基本作廢,看來只能聽磁帶。阿明剪開自己最好的衣服縫了個裝隨身聽的口袋,然後抱著這隻從天而降的寶貝,徒步去小鎮。
阿明蹲在地攤前選了一堆磁帶,大陸校園民謠、台灣金歌勁曲、香港寶麗金……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
活到18歲,這算是阿明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了,他找不到人分享這份喜悅,抬頭沖湖南人傻笑。
湖南人走出來,拤著腰看他,伸手推了他一個趔趄。
不知為何,一種無助感在黑夜裡慢慢放大,讓人想要放聲痛哭。
他品味著隨身聽里凄苦的歌詞,想想自己的當下,他拿在錄像里看到的重罪犯人和自己比較,一個被發配到採石場搬運巨石,鞭痕累累,一個被桎梏在熱帶雨林里,從日出干到日落,曬得跟非洲雞一樣。
凌晨的錄像室觀眾最多,因為這時老闆會播放一些香港三|級|片,有時候也放毛片,痴漢電車東京熱,都是日本的。
那些能把聲音烙在磁帶上的歌手,他們都是怎麼活的?
今時不同往日。
歌曲太多情,阿明開始失眠。
湖南人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送了他一副國產耳機。
鎮上還有三四家錄像室,這是阿明徒步十公里的動力。
正逢小鎮趕read.99csw.com集。
錄像室主要播放港台槍戰片和古裝武俠連續劇,可容納二三十個觀眾,門票兩元。只要買了門票待在裏面不出來,就可以從下午一直看到凌晨。
一輩子就只能這樣了嗎?
午夜他捧著隨身聽站在竹窗前,極目所望,蒼茫漆黑的森林,無邊無際。
那個湖南人曾攆過阿明。
下一個雨季來臨時,整整一面牆的竹子已被阿明由青劃成白,經過無數次的書寫強記,阿明已經可以不用聽隨身聽就能把歌詞讀出來了,幾十盤磁帶,幾百首歌詞,他讀寫無礙。
每天回到工棚的第一件事就是聽歌,隨身聽藏在枕頭下面,揭開一層雨布,再揭開一層塑料布,隨身聽躺在衣服裁剪而成的布包里,擦拭得鋥亮。
交易的物品繁雜,各種山毛野菜,各種低廉的生活用品,水果、蔬菜以及獵人捕獲的獵物。以前每逢趕集,阿明都會去看看獵人捕獲的各種野生動物,有麂子、穿山甲、野雞、蛇、猴子、鸚鵡,還有一些說不上名字的動物,但這次,他在集市裡尋找的是那個賣錄音機磁帶的湖南人。
阿明聽磁帶時很靜,音樂一響,他就忘記了身上的癢痛。
在連續大雨的浸泡下,簡易公路早已泥濘不堪,時而山體滑坡,時而泥石流,除了坦克,沒有其他交通工具能在這裏行駛。帆布鞋已糊上了厚厚的黃泥,每邁出一步都無比吃力,阿明把鞋脫了提在手上,光著腳走到小鎮。
他陶醉在零星的音符片段里九_九_藏_書,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神奇的人,這些好聽的曲調他們是怎麼搞出來的,他們唱歌怎麼都那麼好聽?他們一定都是上過學的吧,他們的父母家人一定都會在他們唱歌時,帶著微笑傾聽。
有時雨一下就是數天,天氣怎麼也沒有要放晴的跡象,阿明便會步行十多公里去小鎮上。
當年的錄像大多已經開始有字幕,阿明一邊看錄像一邊看字幕,莫名其妙地識了許多字,拜許多港台片所賜,他居然認識了大量的繁體字。
自從有了隨身聽,阿明的生活不一樣了。
多麼美妙,把唱歌當工作,靠唱歌養活自己。
懷裡抱著寶貝,腳下縮地成寸,不一會兒就到了。
長期住旅館的妓|女是極少的,她們大多住在賭場後面用石棉瓦搭建的簡易房裡,也在那裡接客。個中不乏容顏姣好的華人女子,據說有些是被拐賣來的,也有些是因種種緣故欠賭場的賭資,被扣禁在此賣肉還債,不論哪種情況,她們的命運都已註定:接客接到死。
老天送了他一份禮物。
竹子牆壁多縫隙,夏天穿堂風習習,倒也涼快,只不過風穿得過來,蚊子也穿得過來。緬甸的蚊子大得能吃人,天天咬得人氣急敗壞卻又束手無策。人不能靜,一靜,蚊子就落上來,睡覺時也必須不停翻身,這裏的蚊子作息很怪,白天晚上都不睡覺,作死地吸血。
可奇怪的是,這種荒郊野嶺,怎麼會有人跑來閑逛?
阿明的生理衛生教育,也是在這裏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