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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歌手的情人 幸福的出口,有那麼單一嗎?

流浪歌手的情人

幸福的出口,有那麼單一嗎?

於是,二度上路繼續流浪,一路重操舊業賣唱為生,他路過麗江的時候被我們撿到。莫名其妙地,自此紮根在了麗江,依舊做他的流浪歌手,每天唱的都是自己的原創。從賣唱到賣碟,這個飽經滄桑的中年男人的人生在音樂中再一次得到了的升華,他偏執地辛苦賣藝,攢錢做專輯,樂陶陶在自己建築的那個單純的音樂世界里。
苦難后的大軍,當他香香甜甜地吃著他最愛的大米飯時,當他攬著肯跟隨他浪跡天涯的愛人時,他獲得的是一杯清澈的水,以及一棵叫做幸福的植物。大軍歷經坎坷,一顆心卻並未畸形,當我把他當下的人生狀態貫穿起來品讀時,我那麼羡慕他那至簡至純的生活,那麼羡慕他那些指向幸福人生的出口,這一切,和你我定向思維中的成功無關。
這個男人在仫佬山寨長大,成年之前吃肉的次數兩隻手就能數過來。年少時迫於生計,跟著同鄉在離家千里的建築工九*九*藏*書地打工,扛水泥,切割鋼筋,在沒有保護的腳手架上結束了自己的青春期。
上次從麗江離開的前夜,大家喝了一夜的酒,靳松彈著吉他,老兵送來燒烤,大冰的小屋清清凈凈,滿地空酒瓶。搖曳的燭火里,我慨嘆了那些死在滇西北的朋友,又回顧了這些年共同走過的路。我藉著酒勁兒問他:「大軍,這麼多年,有件事我一直沒搞明白……你怎麼這麼能吃啊你。」
弱冠之年,在一個遙遠的城市結識了好心的流浪歌手,他尊稱那人為老師,老師把所會的所有吉他知識傾囊相授—不過是幾個最基本的吉他和弦,卻由此拯救了他接下來的人生,他說:「自打會流暢地掃弦那天開始,我就再沒有考慮過自殺。」
有人說安全感是幸福生活的基礎。好吧,在涉及安全感的層面,他過得亦是你我眼中最沒有安全感的生活,沒有三險一金,沒車沒房,漂泊無根的人生,老無九*九*藏*書所依的將來。是啊,多麼沒有安全感,想想就覺得心怯。但他又不是活給我們看的,安全感的建立,途徑有那麼單一嗎?
世俗意義上,大軍一定不是一個成功者,他的一生或許都和物質主義的成功無緣,可誰說不成功的人士,就是不幸福的?指向幸福的出口,有那麼單一嗎?
這些年,那些事他只說過一回,我全都記住了,我想我再也不會問起他的過去。我很後悔那次的發問,但我總結不好後悔的原因。
我沒見過他喝醉過,可那次他醉得直搖晃肩膀,他盯著腳尖和我說:「我挨過餓。」
在小市民哲學的罐子里待得太久,我們容易忘記了什麼叫鳥瞰。
「真希望有一天我是抱著吉他唱歌時死去,」他說,「我希望這樣走完這一生。」他又說:「你是我的朋友,大冰,沒有你我現在不會過得這麼好,我們在一起真的很開心……我那兒還有些菜,一會兒我去炒一鍋九_九_藏_書飯……」他醉得前仰後合,跳舞一樣炒著飯。睡眼惺忪的小媳婦在他背後切著蔥花,滿臉的溫柔。我那天捧著大碗,坐在他小木屋的馬紮上,吃了一碗又添了一碗,沒吃完,到底剩了半碗。他接過來,兩口替我吃完。
聽歌的人們保持安靜,此刻吹來的是什麼地方的風。
他開始在藝術家扎堆的大理有了名氣,後來一鳴驚人的民謠歌手川子曾是他的街頭搭檔。他自己開了家小小的酒吧,娶了一個白族姑娘,有了一個孩子。奈何世事多舛,每天辛苦經營也抵不住水漲船高的房租和形形色|色的稅費,他的酒吧倒閉了。禍不單行,文化差異又導致了婚姻的破裂,愛人抱著孩子說,你走吧。他說,好吧我走吧,我每個月會郵錢回來的。他後來做到了。
大軍現在每天還賣唱在麗江街頭,如果某個午夜的路燈下你遇見他,請買一張他的專輯,他會有機會多掙一點兒奶粉錢,你會有機會九-九-藏-書介入一段一感三嘆的幸福人生。
整整十年的流浪,三十歲的時候流浪到雲南大理,他那時已經歷練成一個對音樂有獨到見解的歌者,生活這所學校生生地把他磨礪成了一個感慨萬千的老人。用往昔的歲月當引子,他開始自己寫歌編曲。這個半輩子活在琴弦上的男人,書讀得不多,歌詞卻至純,音樂訴求大有古風,他的歌有別於其他任何溫飽之餘才去練琴的大師們。滄桑,但不矯情也不苦澀。
寫這篇文章時,我窩在濟南文化東路松果餐廳的角落裡,一邊打字,一邊和一個臉蛋像蘋果一樣的服務員鬥智斗勇。算了一下,已半年未回麗江。半年未見了,有那麼一點兒想大軍,沒我給他敲鼓,不知道碟片賣得怎樣。
這從不是個公平的世界,在這個繁花似錦的時代,我們依舊無法規避匱乏之苦,無法逃脫恐怖的籠罩,周遭總是浸漬著或深或淺的苦難。在冠冕堂皇的紙張上,「苦難」這兩個字總是和九_九_藏_書勵志,和什麼奮發圖強的橋段相結合,然後在形形色|色的故事里統統指向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我認為這種欲揚先抑是膚淺的。
彼時,他酒氣滿身滿臉赭紅。
願你亦作如是觀。
謝謝你。
他因為飯量大而被工頭奚落,為了唱一次街頭卡拉OK而生平第一次進理髮店。被欠薪,討薪水被打成重傷,見識了江湖郎中的虎狼葯,同鄉冷漠的臉,然後帶著滿腹委屈和對這個世界的不解去流浪。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鄉村裡被迫接受不同程度的屈辱,他住過收容所,也住過水泥管,偶爾靠力氣換來一些糧食,卻始終被飢餓的恐怖籠罩。
接下來的日子,唱過地下通道,也唱過鄉村的紅白喜事班子,依舊是流浪,路卻越來越晴朗,掙了錢就買米,自己做飯,一開始熬粥,後來煮飯,後來偶爾做蛋炒飯,他向我描述那些年每一次吃完蛋炒飯後的那種幸福,「簡直和性高潮一樣悸動人心,」他說,「我從未浪費過一粒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