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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往事 陌生人請給我一支「蘭州」

西藏往事

陌生人請給我一支「蘭州」

那時候大家都窮,不論在內地有過怎樣的經濟基礎,紮根拉薩后都變成了窮光蛋。沒辦法,那麼大的藏地那麼好玩兒的高原,誰不想痛痛快快地用腳丫子度量上幾遍,誰不想多爬幾座雪山多轉幾個神湖。人人都有個環球旅行的夢,幾年走下來盤纏再省也是個小小的天文數字。那時候「窮游」的概念還沒被爛炒成現在這麼矯情,揣著足夠包車的銀子一路蹭車的事兒,大家還都不太樂意抹下臉來干,藏地路險多舛,上了車命就交給司機了,有錢幹嗎不給人家點兒?所謂能省則省,要省只能從日常開銷中省。為了省銀子,一天只吃一頓飯的朋友,我見過不止一個。後來「窮游」成了時尚,免費蹭車成了談資,沙發客成了行為藝術。每當我遇到這些年輕的九九藏書後來者時,總忍不住和他們講講當年那些也打工也行走的拉漂,講講生活方式和「生活表演方式」的區別。
話說,我們誰最初的世界觀不是如此呢?
當年的大昭寺前,成子是話題的樞紐人物,他總能把含著口水的話題落實在實踐層面。他有個很神奇的本事,人再多也能搞到蹭飯的地方。有時候,一天還不止一頓。
我說,我沒有。
拉薩那個季節晚上九點才天黑,成子當年請我抽煙的時候是陽光明媚的晚八點,我們坐在大昭寺廣場溫熱的地磚上,彼此是彼此的陌生人。
那時閑聊的內容基本涵蓋在四個主題下:一是如何省錢逃票,比如如何從八角街的巷子里翻牆進大昭寺,如何蹭墨脫兵站的飯,成子專門找了個本子記錄read•99csw.com大家的各種心得,那個手抄本一度風行在拉薩的窮鬼「拉漂」中,還被人摘抄精華髮到了當時聲名鵲起的磨坊戶外論壇上,為我國的旅遊票房事業狠狠地做出了負貢獻。
成子是個熱心腸的人,也是個心思細膩的男人,他每次都喊上一大幫人去所謂的蹭飯,是為了不傷到某幾個真正窮光蛋朋友的自尊。很多次他所謂的蹭飯,我知道最後都是他自己偷偷結的賬。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
成子反問我:「咱們誰不是好人?」
他又問:「那你有煙沒?」
成子天生一副愛折騰的脾性,他出現在大昭寺門前後,像條泥鰍一樣三兩下就拱開了原有的局面。他很迅速地把四五撥不同流派的人攪和在了一起。成子喜歡用一種奇怪的語氣和read.99csw.com人講話,一種介於親和力和討人厭之間的語氣。
他哈哈笑著拍我肩膀說:「太好了!那我請你抽一根『蘭州』。」
當時大家想去的地方後來陸續都去了,有不少人實現了當年的夢想,定居在了彼處,每年給我郵寄來五花八門的明信片。只剩下我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夢,迄今未完成。
三是彼此把有限的藏文化知識互相灌輸傳授,像薩迦教派曾經的輝煌,波密王的傳說,阿底峽尊者的生平,等等。人群中深藏不露的大有人在,好幾個人不僅會講拉薩話,還會康巴藏語和安多藏語,幾種不同藏語之間的語音差別幾乎雷同山東話和廣東話之間的差別。我也是在那時候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藏語對話,一直到今天都沒忘記。
一根煙抽完后,我們依舊read•99csw•com是陌生人,帶點兒莫名溫度的陌生人。
我說,我沒有。
二是彼此交流一些當時還算生僻的線路知識,聊一些想去還沒去的地方,比如阿富汗和撒哈拉,比如當時還沒太多人知道的泰北小鎮PAI,比如成子一直想去蓋房子的色達五明佛學院,比如我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夢,比如如何去轉鬼湖,如何走雙湖,比如如何重走當年大衛·尼爾的進藏路,以及陳渠珍的羌塘路。
成子慢慢變成了那個時期曬太陽的人里的交際花,那扇牆慢慢變成了一個半固定的沙龍,沉默的人們以他為軸心,開始彼此開口聊天。聊天人數逐漸增長,由起初幾個小圈子拓展到部分廝混拉薩的窮老外,乃至部分操著半生不熟普通話的安多喇嘛。後來,慢慢演變成了大家每天輪流從幸福甜茶https://read.99csw.com館打一暖瓶八磅甜茶,大家邊喝邊聊。再後來,幾個女生固定每天從雪域餐廳帶兩塊酸奶蛋糕來,大家邊喝茶邊用髒兮兮的大拇指輪流摳著吃,一邊各種斷斷續續地聊天。
有一次我說:「成子是個好人。」
在他當時的世界觀里,還是堅信微笑是一定可以換來微笑的。
我記得他搭訕的第一句話:「你有火機沒?」
四是聊吃的,包括吃過的好吃的和接下來的飯轍。
那麼浮躁的時代,大昭寺門前的閑聊算是一個難得的補習班。
很多年後,我聽宋冬野唱歌,他唱:鼓樓的夜晚時間匆匆,陌生的人,請給我一支蘭州……
除了拉薩,我再沒在這個世界上別的角落,以這種方式遇到過這樣的陌生人。
他掏出一根皺皺巴巴的煙,直接塞進了我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