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不用手機的女孩兒 像個孩子

不用手機的女孩兒

像個孩子

我一直很喜歡那些一邊擺攤一邊行走天涯的孩子,就像我一直很喜歡我那些一邊賣唱一邊流浪江湖的兄弟。他們是有骨氣有廉恥、相信自力更生的孩子。
我唱歌的間隙和她說:「接下來當是義務演出吧,反正掙的錢也夠吃大包子了。」
她和女主人拉姆睡在一起,我和男主人才讓丹喝了一晚上酒。才讓丹喝高了以後,張嘴說的全是藏語,一邊說話一邊大巴掌拍我後背。我會的藏語單詞實在有限,只能一個勁兒應和:「歐呀!(是的)……歐呀!」我心裏琢磨,這夥計怎麼和我們膠東老家的大老爺們兒一個德行,喝完酒了就愛拍人。但我們老家人不拍人後背,只拍大腿。
我們從羊湖開始攔車,邊走邊攔。漢族司機看到我們是兩個沒背行李的徒步者,根本就不停車。快走死了,才攔到一輛藏族人的車,開了沒多久就把我們撂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岔路邊。我們繼續走,走得熱氣騰騰,大汗淋漓,被風一吹立馬冷得想蛻皮。我把手鼓扛著,甩著手臂走,她縮著肩膀走。
我們一直沒等到後面的車隊。那一路都是這樣,藏族人的車明顯比漢族人的車好搭。她說:「咱們不能怪那個大哥,人家還給了咱們兩瓶水呢。」
玩了有好一會兒,又唱了幾首歌。我累了,熱乎乎的大包子在前方召喚我。我起身拍著屁股上的土,跟她說:「收工,走嘍。」
可他們聽我唱完歌后,給了我一毛錢,還對我說謝謝。
當時我問,你怎麼認出我來的?
那個孩子掏出了一疊薄薄的毛票,用橡皮筋扎著,大約有七八張。又黑又髒的手,抽出裏面最新的一張,遞到我面前,放在我手裡。
我們坐在日喀則街頭自力更生地唱著歌,打算買點兒包子吃。夜色漸深,街上人不多,但每一個路過的人都帶著微笑走到我們面前,微笑著聽一會兒,然後放下一點兒零錢。
我問:「你後來還去珠峰read.99csw•com撿過垃圾沒?」
人可以嚮往流浪,實踐流浪,但流浪是個多麼美好的詞彙哦,無需和落魄挂鉤,也不應該和乞討畫等號,它本應跟你自身的能力和魅力合二為一。窮游這個詞兒沒錯,但窮游的精髓不是一分錢不帶白吃白喝,真正的窮游者皆為能掙多少錢走多遠的路,有多廣的人脈行多遠的天涯。偶爾厚著臉皮蹭車是可以的,但每時每刻都琢磨著靠佔著陌生人的便宜往前走,那還不如回家坐電腦前學習痴漢電車、東京熱來得崇高。
早知道那是我們一路上住得最舒服的一個夜晚,我就該討點兒熱水洗洗臉、燙燙腳了。後來的一路上,我一直很後悔沒這麼做。
……
我說:「我們就是去日喀則哦。」
我們離開的時候,她手裡多了一個帶花的頭繩。是那個小女孩遞給她的,應該是從垃圾里撿到的。她噙著眼淚邊走邊戴,後來一直戴著,一直一直戴到了珠峰。從她那天晚上戴上起,我就沒見她摘下來過。
才讓丹第二天非要送我們一程。他把我和她擠在一輛老摩托的後座上,一直送出我們很遠。才讓丹走的時候留給我們一小塑料袋油炸的果子。頭天晚上喝酒的時候,才讓丹表示很喜歡我的愛立信大鯊魚手機。他像小孩子一樣翻來覆去地把玩了很久,但什麼也沒說。我拎著果子琢磨要不幹脆把大鯊魚送給他得了……後來還是沒捨得。所以果子我沒太好意思吃,都留給她吃了。
我和她說:「你給我點兒力量,咱們來唱會兒歌掙點兒飯錢。」
小姑娘「咯」的一聲笑了出來,所有的孩子都嘰嘰嘎嘎地笑了起來,然後挨個來摸她的頭髮。這會兒輪到她笑了,一邊笑一邊說:「哎喲,別揪別揪……」。
整整八年過去了,我已從一個單純莽撞青年變成了一個圓滑世故的中年人,我早已失去了我的西藏的拉薩。可八年前的那一幕九*九*藏*書,一直在灸刺著我,一直在提醒著我這一輩子該去堅持哪些放棄哪些,該如何走接下來的路,到死之前該成長為一個怎樣的人。
讓我永遠是個像孩子一樣的人吧。
沒想到這番話卻深深打動了其中一個騎行者,他留給我一個電話。後來還在天涯社區發過帖子,描述他遇到了兩個浪漫的宗教極端主義徒步者,把我們誇得和花兒似的。
我說:「你別整那些沒用的,這小丫頭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對我說:「吐金納(謝謝)。」
我一邊唱歌一邊看著這幫孩子們樂,這邊的孩子們好像有個習慣,就是不摳鼻子。每個人鼻孔眼上都糊著一塊黑黑黃黃的鼻屎牛牛……加上一張黑一道白一道的花臉,那臉真不知道多久沒洗了,汗水衝出來的一條條兒泥溝,清晰可見。衣服就更不用說了,我酒吧里的拖把也比他們的褲子能幹凈點兒。我讓她幫忙拍了個照,那幫孩子推來推去的,誰也不肯好好和我合影。
途中,我們在路旁的藏族村子里借宿過一晚。她摘下包頭的帽子后,女主人很稀罕地摸著她滿頭的錫紙燙,很驚喜地說:「哎呀,羊毛一樣……」又拍拍我的手鼓,很開心地說:「哎呀……響的喲。」
我沉默地看著她,孩子們奇怪地看著她。簡易路燈的黃色光暈鋪灑下來,我們站在一幅中古的油畫里,畫外是海拔四千多米的藍色日喀則,以及滿天神佛海會諸菩薩。
幾年後,他在杭州蕭山機場的安檢前攔住我,說他後來沒再怎麼玩騎行,再出行都是用純走的。
天快黑的時候,才走到日喀則城邊。
我那愛立信大鯊魚手機當時在日喀則的時候怎麼沒賣?
每一個孩子都學著他的樣子掏口袋,往我們手心裏一毛一毛地放錢。
吃完果子以後,我們又走了好久,一直沒搭上車。中間有一輛自治區政府的車曾經停下來,給了我們兩瓶礦泉水。我看車https://read•99csw•com上還有空位,就說:「大哥,捎上我們一段兒吧。」
那個季節的日喀則比想象中人要多點兒,街上一輛一輛的全是豐田4500。聽說是因為那幾天扎什倫布寺有個什麼活動。我們走到扎什倫布寺前的時候,已經餓成馬了,站在扎什倫布寺前看了一會兒,我和她講了講世界上最高的強巴佛鍍金銅像。高22米,和一座樓房似的……我們往前走,路過一個個小飯店,各種香香的味道,連藏餐館飄出來的味道都那麼香。我心裏這叫一個難受啊……我開玩笑說,不行咱們就找個包子鋪兒什麼的,你掩護,我去搶個包子給你吃吃……
孩子們慢慢變得安靜,他們圍在她左右,有的蹲在她腳邊抬頭看她。我和那群孩子一起,看著她哽咽到上氣不接下氣。
不論正在看這段文字的人是誰,我都想告訴你,我打這段文字時雙手有多麼顫抖,呼吸有多麼急促和粗重。
我嗓子發乾,眼眶生疼,心口和胃裡火燒火燎。我看看站在我左前方的她,她低著頭在掉眼淚,手捂在嘴上,又在不出聲地哭。
他們對我們說:「吐金納(謝謝)。」
她身旁坐著一個臟髒的小女孩兒,應該是其中年齡最小的。那小姑娘估計也就五歲的光景,一直吃著手指,盯著她錫紙燙的頭髮。
那群流浪兒中有個年齡稍大的孩子,自始至終手一直插在口袋裡。他盯著我起身的動作,忽然走了過來……
貢覺松,若我來世復為人身,護持我,讓我遠離心魔,永遠是個善良的人。
他說:「撿啊!但不再是去珠峰撿,我覺得咱們這代人啊,不能老做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事兒……」
我們倆穿的都是日常棉服,她穿的小靴子,我腳上也是一雙靴子。那時我是個很單純很感性的小文藝青年,為了不讓騎行者們看出我對他們胯|下軲轆的羡慕之情,我盡量很淡定地和他們說:「徒步一定要穿1000九九藏書塊錢的登山鞋嗎?去珠峰一定需要專業羽絨服嗎?上天賜予我們兩隻腳,難道這不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嗎?若說裝備,音樂就是我最好的裝備!——我們要一路賣唱去珠峰!」
其實唱什麼都一樣,這幫孩子未必就聽過我唱的兒歌,人家未必不把崔健當兒歌聽。他們不會說漢話,應該是一群周邊農區來的、沒上過學的孩子,嘰嘰喳喳的后藏方言,和拉薩口音差別極大。
她當了真,攔著說:「要不咱看看有什麼能賣的吧。」
願他安好。
他說:「你背著手鼓哦!」
他們要撿多少垃圾才能換回這麼一點點錢……我在拉薩見過一群和他們一樣的小孩子,在街頭跟著遊客走出去好幾條街,只為了等一個可樂罐。他們撿起空罐子,你爭我奪地放在嘴邊舔上半天。他們要撿幾蛇皮袋垃圾才能換來一毛錢,他們要掙多少個一毛錢才能掙夠一罐可樂……
……
又唱了四五首歌,這時來了幾個撿垃圾的小孩子,背著蛇皮袋子,吵吵鬧鬧地圍著我們。他們聽不懂漢語,但很起勁地和著手鼓打拍子。我給他們唱紅星閃閃、唱花仙子、唱哆啦A夢,唱我會的所有兒歌,實在沒得唱了,就開始唱崔健和許巍。
她給我一飛吻。
她摘下帽子,說:「來,你可以摸摸呀……」
我急著過安檢上飛機,沒等他說完就跑了。
又過了幾年,寧波PX事件的時候,我在網路圖片中看到過他那張憤怒的面孔。
後來,我不止在一個地方看到這樣一幕:一身衝鋒衣的背包客舉著一張白紙,寫著「求路費」或「求飯錢」,旁邊還放著登山杖和登山大包。其中有些是騙子,有些是為了好玩兒,應該也有些是真缺錢的吧。這種事情我從來沒幹過。真山窮水盡了,把衝鋒衣賣了不行嗎?把大包里的零碎兒賣點兒,不行嗎?把手機賣了,不行嗎?
我不是還背著手鼓嗎?我不是還有手藝在身上嗎?我不是個已經背著手https://read•99csw.com鼓在川藏滇藏線上一路賣唱走過好幾個來回的流浪歌手么我?
不一會兒,人品爆發了,帽子里有了大約幾十塊錢。飯錢肯定夠了,我想看看能不能再多掙包煙錢,就沒停下。
他說:「哦,你們再等等吧,後面好像有個車隊。」
這姑娘有個不好的習慣,喜歡踢東西,她經常一邊踢著路邊小石子一邊走,像個頑皮孩子。
我舉起手鼓擺Pose,心想真慚愧,我走了兩天還一次沒敲過呢,哪兒唱過歌兒啊,光琢磨著蹭車找吃的了……
藏民永遠是樂善好施的,不論經濟社會的輻射力怎麼浸漬洗禮,都改變不了藏地文化基因里「布施」這一傳統。這一點,是我對藏文化至今為止始終著迷的重要原因之一。大部分時間,他們只是一毛一塊地給散票子,但錢再少也是心意,善意的心意。
好像沒什麼能賣的……那個愛立信大鯊魚是我唯一的家用電器,捨不得呀捨不得。
後來,我們又遇到了兩個騎自行車的人,裝備精良地都穿著緊身秋褲、都戴著小頭盔。我們互相打招呼。他們是計劃去珠峰撿垃圾的志願者。當他們知道我們要走路去珠峰的時候,很誇張地豎起大拇指說:「牛逼啊哥們兒,連個包都不背,就穿著這一身兒去珠峰?就這鞋?」
我們在扎什倫布寺旁邊的馬路邊坐下,帽子摘下來,擺在前面。我記得很清楚:晚上九點半的時候,開始賣唱掙飯錢。
千辛萬苦,走去日喀則。
大姐,手鼓不響還叫手鼓嗎?
他說:「我們去日喀則出差……」
我當然理解,我指指她的鞋再指指我的褲子。人家車裡那麼乾淨,當然不太樂意讓咱們兩個灰頭土臉的人上車嘍。她的小靴子現在已經髒得看不出顏色來了,鞋頭破了一點兒,踢石頭踢的。
沒想到小姑娘聽懂了,衝著她的方向,猶猶豫豫地伸出一隻臟乎乎的小爪子。她把孩子的手抓住,一下子摁在自己頭髮上。
八年了,那個頭花你現在還留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