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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詠嘆 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

大地的詠嘆

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

沒有過江的計劃,便沿江岸而下,目的地是金沙江東岸的河坡鄉。那裡,家戶生產的「白玉藏刀」享譽藏區。傳說這個峽谷中原本沒有人煙只有鳥跡獸蹤,森林蔽日,瘴氣瀰漫。因為嶺國有了冶鐵之術,並在峽谷中發現了鐵礦和銅礦,格薩爾便從西北部的黃河邊草原上遷來整個部落,讓他們在這裏冶鍊礦石,打造金屬兵器。之後,嶺國軍隊兵鋒到處,所向披靡。
因了印經院的文化傳播之需,德格地區的雕版術、手工製紙和印刷術得以保存發揚,成為當地引以為傲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學者們差不多一致推斷,格薩爾生活在一千多年前。到了清道光年間,將格薩爾奉為祖先的林蔥家族只是清朝冊封的一介小土司了。作為英雄之後,回味一下祖先的榮光也是一種合理的精神需求。土司家族便在有上述遺迹的河灘草地上建起了一座家廟,供奉祖先和手下諸多英雄的塑像。據說廟中曾珍藏有格薩爾的象牙印章,以及格薩爾與手下英雄使過的寶劍和鎧甲等一應兵器。老廟毀於「文化大革命」,林蔥家族也更加衰敗。直到1999年,由附近的岔岔寺巴伽活佛主其事,得政府和社會資助,這座土司家族的家廟以格薩爾紀念堂的名義恢復重建。加上紀念堂前格薩爾身跨戰馬的高大塑像,成為當地政府力推的一個重要景點。前不久,我還在成都見了巴伽活佛,在一家名叫祖母廚房的西餐館里就著牛排感慨一番那個後繼乏人的英雄家族。
長者大笑,說:「粗魯?神天天聽文雅的話,就想聽點粗魯的,看,這是一個大雞|巴留下來!一根非凡的大雞|巴!」
從河坡繼續沿金沙江而下可到白玉。從白玉沿金沙江繼續南下可到川藏南路的巴塘。從白玉轉向東北,可以到甘孜。在白玉和甘孜界山南坡,有一大自然奇觀,古代冰川退縮后,留下的巨大的冰川漂礫灘。淺草長在成陣的巨石之間,質地堅硬的褐色苔蘚覆蓋了石頭的表面。高原的風勁吹,天空低垂,一派地老天荒之感。
這是我在青藏高原無休止的旅行中常常出現的情形:身後是那頂過了一夜還未及收拾的帳篷。風在吹,築巢于淺草叢中的雲雀乘風把小小的身子和尖厲的叫聲直射向天空。其實,要重新拾回方向感很簡單,只需回到山下,回到停在某一公路邊的汽車旁,取出一本地圖,公路就是地圖上縱橫曲折的紅色線條。
這就是阿須草原,史詩中主人公的生身之地。
如果說神山是雄性的,那麼總是出現在雪山下方,由冰川融水所滋養的湖泊就是陰性的。出瑪尼干戈鎮幾公里,剛剛望見雪山晶瑩的峰頂和飛懸在峭壁上的冰川,那面名叫玉隆拉措的湖就出現了。「措」在藏語里是陰性的,是湖泊的意思,也是女人名字里常用的一個詞。這個湖還有一個漢語的名字:新路海(新道路邊的海子)。春夏時節,湖水並不十分清澈,融雪水帶來的礦物質使湖水顯出淡淡的天青色。湖岸上站立著柏樹與雲杉,雲影停在湖中如在沉思。如果起一陣微風,花香蕩漾起來,波光立時讓一切明晰的影像失去輪廓。安靜的湖頃刻間就紛亂起來,顯出魅惑的一面。
在德格印經院中,就珍藏有格薩爾畫像的精美雕版,常有崇拜英雄的百姓去那裡印刷,請回供奉,或作為珍貴禮物饋贈親友。一位20世紀30年代進藏區學佛求法的漢族人也到過德格,他寫道:「西康有一種風俗,印經的人要自備紙墨,另外還要付給印刷工人工資,這樣就可以挑選自己喜歡的經版進行印刷。」
東面的冰川造就了那個光影變幻的玉隆拉措,越過山口向西,大地帶著一股凌厲之氣急劇地俯衝而下,冰川與融雪哺育了一條河:濯曲。「曲」是藏語里又一個基本的地理名詞,即漢語中的河。濯曲迅即下降,壯大,十幾公里的距離內,彙集了高山草甸區伏地柏、紅柳和鮮卑花灌叢糾結地帶的眾多溪流,很快就變成了一條白浪喧騰的河。有了力量的水,更迅疾地造出下降的地勢,在堅硬的岩石中切出幽深的峽谷。樺樹與杉樹的峽谷,花楸樹和櫟樹遮天蔽日的峽谷。快到德格縣城更慶鎮時,就二十公里左右,已經陡然下降了兩千來米,河道和沿河公路兩邊壁立著萬仞懸崖,按住頭上的帽子仰面才能看到青天一線。衝出谷口,地勢驟然平緩開敞,耕地、村落和寺廟依次出現。

5、金沙江邊的兵器部落

在外人的概念中,一到康定便算是進入了西藏,但本地人自古便不自稱西藏九九藏書,而稱這片雪山聳峙、農耕的峽谷與遊牧的草原相間的地方叫康巴。離開龔埡,沿濯曲往西南,就到了金沙江邊。隔江望見一孤立的臨江巨石上,兩個用紅漆描過的大字:西藏。金沙江在行政區劃上,正是四川與西藏之間的界江。過去的牛皮船渡口,如今有一座崗託大橋相連。
說唱人把故事還給神,也讓我設計在了這個地方。
牧區的婦女都不在家中分娩,看來是古風遺傳。在阿須,格薩爾作為神子下界投胎時,其落地處就在阿須草原一塊青蛙狀的岩石下面。這個地方,在千年之後還在享受百姓的香火。
在路上,說唱人遇到了一個和顏悅色的長者,他的水晶眼鏡片模糊了,就坐在那裡細細研磨。長者問他:「看來你正苦惱不堪。」「我不行了。」他的意思是,聽到的好多故事把自己搞糊塗了。
後來,我向老者表達過我的疑問——格薩爾征服了霍爾回來不可能經過這個地方。因為霍爾在北方,嶺國的王城也在北方。這裏卻差不多是南方邊界,是嘉察協噶鎮守過的邊疆。
珠牡也常常被嫉妒所折磨。如果不是這樣,她的姐妹王妃梅薩不會被魔王擄去。珠牡自己也不會被出賣給北方霍爾國的白帳王。在有些格薩爾故事的版本里,珠牡被擄后被白帳王強做夫妻的一幕真是活色生香。珠牡不從,但不是誓死不從,只是千方百計逃避被白帳王強佔身體。這個有些神通的女人千變萬化,化成種種動物與物件。但萬物相生相剋,那白帳王神通更勝一籌,自然就能變幻成能降伏珠牡的動物或物件。不覺間,帶著悲憤之氣的故事變成了男女徵逐的遊戲,而且這遊戲還頗具情|色意味。珠牡最後變幻成一枚針,便於藏匿,鋒利扎人又不傷性命。好個白帳王,搖身一變,成了一根線,一根逶迤婉轉的線。線要穿過針,針要躲避線。纏繞,跳躍,躲閃,磕碰……終於那根堅硬的針卻被柔軟的線所穿過了。
老者不說話,看著我,直到我和他分手,離開他的民間知識視野所覆蓋的地盤,他才開口問我:「為什麼非要故事就發生在真正發生的地方?」
第三戶人家在打造各型刀具。
是小獅的爪牙已鋒利了。
「洛珠刀登既受七十里之河谷封邑,卜宅於今德格縣治所在。卜宅之初,曾築渺小之花教寺廟……其後此寺發展為德格更慶寺,為康區一大花教(薩迦派)中心。」后更依託此寺,創建了德格印經院。
旅遊指南上說:「寺院所在的雪山上下布滿成就者的修行山洞與道場,是極具加持力的修行聖地。」還看到一則材料,說這個寺院僧人並不多,但因為在藏傳佛教各教派中,這個寺院不熱心參与政治,所以喇嘛們潛心修持,有成就者不在少數,他們利樂眾生,其影響遠在藏區之外。我就曾在某年八月,躬逢法會,數萬信眾聚集而來,聆聽佛音,信眾中有許多是遠道而來的港台信徒。在格魯派寺院中禁止僧人念誦格薩爾這個本土神人故事的時候,這個寺院卻創作了一出格薩爾戲劇,不時排演。我沒有遇到過大戲上演,但看見過寺院演劇用的格薩爾與其手下三十大將的面具,各見性情,做工精良。
僅僅是這樣的話,故事里的女主角還不夠生動。
躺在一片草原中央,周圍流雲飄浮,心跳與大地的起伏契合了,因此,由於共同節律而產生出某種讓人自感偉大的幻覺。站起身來,準備繼續深入時,剛才還自感偉岸的人立時就四顧茫然。往前是寬廣的草原,往後是來路,往左是某一條河和河岸邊寬闊的沼澤帶,往右,草原的邊緣出現了一個峽口,大地俯衝而下。來到峽口邊緣,看見河流曲折穿行於森林與草甸之間。河流迅速壯大,峽谷越發幽深開闊,從遊牧的草原上,看到了峽谷中的人煙,看到農耕的田野與村莊漸次出現。
雪山老獅要遠走,
長者從泉眼邊起身說:「不行了,不行了。」他把說唱人帶到大路旁的一堵石崖邊,「我沒戴眼鏡看不清楚,你的眼睛好使,看看這像什麼。」那是一個手臂粗的圓柱體在堅硬的山崖上開出的一個溝槽,像一個男性生殖器的形狀。但他沒有直接說出來,他只說:「這話說出來太粗魯了。」
第一次到阿須是一個下午,岔岔寺的巴伽活佛在格薩爾廟前搭了迎客的帳房,僧人們脫去袈裟,換上色彩強烈的戲服,為我們搬演格薩爾降魔的戲劇。那次九九藏書我沒有主動去與活佛認識,而急於央人帶我去尋找格薩爾降生時在這片草原上留下的種種神跡。
為了讓故事生動,從古到今,講故事的人已經發展出很多套路。在措拉雪山的冰川還很低很低、冰舌可能直接就伸入湖中的時候,那些講故事的人們就知道這些伎倆了。於是,故事里那個常在這個漂亮湖泊里沐浴的珠牡,就常常面臨著種種誘惑而抗拒著,也動搖著,身不由己。她曾親自動身前去迎接格薩爾回來參加賽馬大會和叔父爭奪嶺國王位。就在這樣嚴肅的時刻,在去完成重要使命的路上,她就被路遇的印度王子弄得芳心激蕩,因為「王子的眼窩彷彿幽深的水潭」。
我是在去往河坡的路上遇到這個老者的。我也將路遇這個老者的情形搬演到了小說里:
濯曲(德格河)從此地匯入金沙江。
還有一個遺迹當地百姓也深信不疑,草原上一塊岩石上有一個光滑的坑窪,正好能容下一個小孩的身軀。人們說,那是格薩爾剛剛出生不久,其叔父晁通要置將來的國王于死地,把那孩子在岩石上死命摔打,結果,格薩爾有神靈護佑,毫髮無傷,倒是柔軟的身軀在岩石上留下了等身的印痕。直到今天,這還是格薩爾具有神力的一個明證。
因此,我必須要靠近這些雪山。
而心緒真的就被撩撥了。
從成都西行,走國道318線,過康定,越折多山口,川藏線分為南北兩路。
失去故事的說唱人從此留在了這個地方,他經常去摸索著打掃那個陳列著嶺國君臣塑像的大殿,就這樣一天天老去,有人參觀時,廟裡會播放他那最後的唱段。這時,他會仰起臉來凝神傾聽,臉上浮現出茫然的笑顏。沒人的時候,他會撫摸那支箭,那真是一支鐵箭,有著鐵的冰涼,有著鐵粗重的質感。
還曾在那座塑像前聽說唱藝人演唱格薩爾故事的片段。
一天半后,終於到達了德格的門戶,海拔3880米的小鎮瑪尼干戈。在加油站旁邊的小飯館吃完午餐,就可以遙望那座雪山了。這裏,道路再次分岔,往西北,是格薩爾的出生地阿須草原。我並不急著就去故事的起始之地,我要在外圍地帶徘徊一番,多感受些氣氛。一個尋找故事的人想體驗一番被故事所撩撥的感覺。
但我不走這兩條道路,我退回德格。由西向東翻越措拉山口,回瑪尼干戈鎮,離開國道,上省道217線,再次從措拉左肩翻越去西北方向。
這種軟弱讓故事中的女人複雜起來。
說德格是格薩爾故鄉,一來是指格薩爾似乎真的出生於此,更重要的,此領域內對這個神化了的英雄人物百般崇奉。一次,我們停下車來遠眺雪山,路邊一個康巴漢子猛然就向汽車撲來。同車人大驚,以為有人劫道,結果那條康巴大漢撲到車上只是為了用額頭碰觸貼在車窗上的格薩爾畫像。
第三次去阿須,小說《格薩爾王》即將出版。我第一次走進了那座安靜的小廟。在院中柳樹蔭下,安卧著一隻藏羚羊,它面對快門咔嚓作響的相機不驚不詫。護院人說,這野物受了傷被人送到廟裡,現在傷好得差不多了,該放其歸山了,但看樣子,它倒不大想離開了。
到清朝中葉,奉格薩爾為祖先的嶺部落日益衰落,洛珠刀登于濯曲彈丸之地起始的德格家族的勢力卻日益壯大,雍正年間,被清廷招撫,授安撫司銜。其轄地最盛時曾經領有金沙江兩岸今四川與兩藏德格、白玉、江達、石渠等縣數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和人民。
叢生的紅柳和沙棘林,掩映著東南向的浩蕩雅礱江水。每次來到這裏,都是這個月份,草原上正是藍色花的季節:翠雀、烏頭、勿忘草。但純粹是「拈花惹草」,並不需要如此深入康巴的腹地。高原邊緣那些正迎著東南季風的地帶,多種多樣的植物往往帶來更多的變化與驚喜。我三到阿須,都是為了追尋英雄故事的遺迹。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這座小廟,在格薩爾塑像前獻了一條哈達,我沒有祈禱,我只是默念:王啊,今天我要把你的故事還給你,我要走出你的故事了。這是一個小說家的宿命,從一個故事向另一個故事漂泊。完成一個故事,就意味著你要離開了。借用藝人們比興豐沛的唱詞吧:
藏學家任乃強先生20世紀20、30年代曾到此遊歷考察,著有《德格土司世譜》,其中記載了這段峽谷的人文史。說在格薩爾王建立嶺國幾百年後,有一個嶺國勇士,名叫洛珠刀登,「有女美而才,嶺王求以為妃,許給一日犁地的聘禮。乃率其仆,沿濯曲九九藏書南犁,暮達龔埡之年達,得長七十里之河谷。嶺王因賜之。遂,得為有土地之獨立小部落……唯此段河谷,有三十余里為石灰岩之絕峽,僅半段為可耕地,亦甚促狹……當時民戶,不超過三十家。」
頗有意思的一個現象是,德格土司家族崛起的歷史,也是將格薩爾王奉為祖先並將格薩爾王所開創的嶺國視為基業的林蔥土司家族逐漸衰亡的歷史。這種此消彼長的關係應該包含著強烈的敵對因素。但在德格土司統轄的土地上,卻依然將嶺部落的祖先格薩爾視為一個偉大的英雄,像自己的祖宗一樣引以為傲。
說唱人不好意思了,在自己出生的村莊,也有這種兄弟共妻的家庭,但他還是露出了驚奇的神情。好在長者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打開一扇門。一個鐵器作坊展現在眼前:煉鐵爐、羊皮鼓風袋、厚重的木頭案子、夾具、鎚子、銼刀。屋子裡充溢著成形的鐵器淬火時水汽蒸騰的味道,還有用砂輪打磨刀劍的刃口時四處飛濺的火星的味道。未成形的鐵、半成品的鐵散落在整個房間,而在面向窗口的木架上,成形的刀劍從大到小,依次排列,閃爍著寒光。長者沒等他說話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是的,我們一代一代人都還乾著這個營生,從格薩爾時代就開始了,不是我們一家,是整個村子所有的人家,不是我們一個村子,是沿著江岸所有的村莊。」長者眼中有了某種失落的神情,「但是,現在我們不造箭了,刀也不用在戰場了。偉大的兵器部落變成了農民和牧民的鐵匠。我們也是給旅遊局打造定製產品的鐵匠。」長者送了他一把短刀,略為彎曲的刀把,比一個人中指略長的刀身,說這保留了格薩爾水晶刀的模樣。
湖邊,長得彷彿某種杜鵑的瑞香正在開花,濃烈到渾濁的香味使眼前的一切都有一種迷幻般色彩。英雄故事的陽剛部分還未顯現,其陰柔的部分就已在眼前。
離開德格縣城沿濯曲(德格河)向西南方而下,在國道317線962公里處,一個地名叫作龔埡的地方,在河谷旁邊山坡上一座規模不大的寺廟四周和寺廟的基礎上,有遙遠時代遺留的許多土夯殘牆。民間都相信,這裏曾經是格薩爾同父異母的兄長——嘉察協噶當年鎮守嶺國南部的城堡殘留。在寺院對面的山岡上,一道城牆的殘跡宛然在目,順山坡蜿蜒而上,連接著岡頂上一座四方形的破敗城堡。看起來,這座還頗具形態的小城堡應該是主城堡的拱衛。嘉察協噶是格薩爾的父親和其漢人|妻子所生。在故事里,他也是一個善妒的角色,但這個漢藏混血的兒子,在嶺國三十大將中最是正直勇猛、內心潔凈而氣度寬廣。當年輕的國王沉迷於女色的魅惑,王妃珠牡被擄,身為重臣的叔父晁通背叛國王。在這樣的危局下,嘉察協噶率軍與霍爾大軍抗衡,以少抗多,殞命沙場,留得忠烈之名世世傳揚。廟裡的喇嘛驕傲地向我展示兩樣東西。一隻可以並列五支利箭的箭匣(稱匣而不稱袋,因為盛箭之物確是一個木雕的長方形盒子),說是嘉察的遺物。這種遺存,凡是格薩爾故事流傳地區,到處皆有,我更相信其中紀念英雄的強烈情感。
每次都是這樣,都是先遭逢這個柔美的女性的湖,然後,才攀登上男性的有驍勇山神居住的措拉雪山。
好多人問我,說一個國王怎麼還會把這樣的女人留在身邊,而且繼續給她萬千寵愛。我想,他們的意思是說,一個國王怎麼可以容忍別的男人佔有自己女人的身體?這是我無從回答的問題。珠牡也沒有讓這樣的問題困擾過自己,回到嶺國很多年後,故事里的她似乎仍然沒有老去,其美貌依然沉魚落雁。珠牡唯一一次為國出征,是和梅薩一起去木雅國盜取通過雪山的法寶。就在這樣的重要時刻,她經不住另一面湖水的誘惑:一定要下去裸泳一番。弄不清楚講故事的人是要寫她愛個人衛生,還是想展示一下她美麗的胴體。故事總是要包含些教訓的,因此珠牡王后的這番身體展示讓王妃梅薩被拘,使格薩爾這個妻子二度成了別國國王的愛寵。
在為了重述《格薩爾王》這部史詩而奔波于康巴高原的將近三年時間里,每一次,當我經過如今被更多人叫作新路海的玉隆拉措時,我都會在湖邊凝視一番,想一想這個湖,更是想一想故事里那個因為有過錯、有缺點反而因此生動起來的叫作珠牡的女人,這個被今天的藏族人所深愛的女人。
現在,我們到了措拉西北方。道路在下降,這下降是緩緩地盤旋而下。九*九*藏*書從山口下降1000米左右,然後,草原與河谷兩邊的渾圓山丘幅面寬闊地鋪展開去,彷彿一聲浩嘆,深沉又遼遠。
康巴,每一片草原都猶如一隻大鼓,四周平坦如砥,腹部微微隆起,那中央的裏面,彷彿涌動著鼓點的節奏,也彷彿有一顆巨大的心臟在咚咚跳動。而草原四周,被說唱人形容為柵欄的參差雪山,像猛獸列隊賓士在天邊。
康巴大地,唯有一座雪山能將周圍的大地彙集起來,成為一個具有召喚性的高地。作為這片大地宿命的跋涉者,向著雪山靠近的本能是無從拒絕的。於是,從海拔三千多米的草原逆一條溪流而上。四千米左右是各色杜鵑盛開的夏天。再往上,山勢越發陡峭,流石灘閃耀著刺眼的金屬光澤,風毛菊屬和景天屬的植物在最短暫的東南季風中綻放。巨大的礫石灘下面,看不見的水在大聲喧嘩。由此知道,更高處的峭壁上,冰川與積雪在融化。從來沒想要做登山家,也不想跟身體為難,只想上到五千多米的高度,去極目四望。在好些地區,這就是總攝四方的最高處。但在康巴,那些有名的雪山都是大傢伙,海拔往往在六千米以上,僅在我追蹤格薩爾蹤跡的路上,從東南向西北,就一路聳立著木雅貢嘎、雅拉、措拉(雀兒山),再往西北而去,視野盡頭,是黃河縈繞的阿尼瑪卿。那我就上到相當於這些高峰的肩頭那個位置。地圖上標註的海拔總是這些山的最高處,而從古到今,不要說是人,就是高飛的鷹,也並不總是從最高處翻越。後來,總要發明什麼的人發明了登山,才使很多人有了登頂的慾望。古往今來,路人只是從兩峰之間的山口,或者從山峰的肩頭越過某一座山。
我把拜訪兵器部落的經過寫在了小說《格薩爾王》里。只是我已經成了小說里的說唱人晉美:
十五的月亮將西沉,
我喜歡感覺到雪山總攝了大地。德格在措拉的西南,而我現在要去的地方是在雪山的西北:龍膽科和飛燕草花期的草甸、雪山、冰川。就在冰川舌尖下面,是遠近聞名的寧瑪派名剎竹慶寺。
嶺國王后珠牡成了霍爾國王的妻子。九年之後,格薩爾才殺掉白帳王,把她奪回身邊。
我當然無從回答,但對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說,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國道317線從5000米出頭一點的山口穿過。
長者給他講了一個故事,當年格薩爾在魔國滯留多年,在回到嶺國的路上,他想自己那麼多年日日弦歌,夜夜酒色,可能那話兒已經失去威猛了,當下掏出東西試試,就在岩石上留下了這鮮明的印痕。長者拉過他的手,把那惟妙惟肖的痕迹細細撫摸。那地方,被人撫摸了千遍萬遍,圓潤而又光滑。然後,長者說:「現在回家去,你會像頭種馬一樣威猛無比。」
是東方的太陽升起來了。
在小說的結尾,我也讓回到天上繼續為神的格薩爾把說唱人的故事收走了,因為那個說唱人已經很累了。

6、格薩爾故鄉:阿須草原

我在小說《格薩爾王》中,如此描寫了康巴這片大荒之野:
我上北路——國道317線,一路上可以遙望兩座有出世之美的晶瑩雪峰。一座是號稱蜀山之王的木雅貢嘎,一座是四周環繞著如今丹巴、康定和道孚三縣上萬平方公里峽谷與草原的雅拉雪山。要在過去的旅行中,我早已停留下來了。但現在,我緊踩油門,只是從車窗里向外瞭望幾眼。近三年來的目的地還在幾百公里之外,是格薩爾的故事流傳最盛,也是史詩中主人公誕生的地方——德格,被措拉雪山總攝的德格。
那些堡壘般的民居中,傳來叮叮噹噹敲打銅鐵的聲音。在拜訪的第一戶人家天台上,擺放的不是兵器,而是寺院定製的金頂構件:銅瓦脊,銅經幢。

1、總攝大地的雪山

那天,長者帶他來到山谷里一個村莊。長者的家也在這個村莊。金沙江就在窗外的山崖下奔流,房子四周的莊稼地里,土豆與蠶豆正在開花。這是個被江聲與花香包圍的村莊。長者一家正在休息。三個小孩面孔臟污而眼睛明亮,一個沉穩的中年男子,一個略顯憔悴的中年婦女。他們臉上都露出了平靜的笑容。晉美想,這是和睦的一家三代。長者看看他,猜出了他的心思,說:「我的弟弟,我們共同的妻子,我們共同的孩子,大兒子出家當了喇嘛。」長者又說:「哦,你又不是外九-九-藏-書族人,為什麼對此感到這般驚奇?」
故事里,這個湖是和格薩爾的愛妻珠牡聯繫在一起的,珠牡,據說是整個嶺國最美麗的女子。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剛剛出生,她就是令嶺國眾英雄垂涎的姑娘了。後來,格薩爾經歷諸多磨難登上嶺國王位,珠牡姑娘依然保持著青春,這才和另外十二個美女同時嫁給了年輕的國王。故事里,美麗的女人往往也是善良的。自古到今,傳說故事的人們會無視現實中外在的美貌與內在的心靈之美常常相互分離的事實,總給漂亮的女人以美麗的心靈,或者說,給善良的女人以美麗的外貌。這或者是出於對美麗女人的崇拜,我則以為可能出於對心靈美好卻容貌平凡的女子們的慈悲。
到今天,德格印經院已有270多年的歷史,院藏各類典籍830餘部,木刻印版29萬余塊。院中浩瀚的印版、典籍對研究藏族歷史、政治、經濟、宗教、醫學、科技、文學、藝術等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引起海內外學界矚目,成為一個保存並傳布藏族傳統文化的中心。
因此,要去尋找一座巍然挺立的雪山。
如此長存於岩石上的還有一個格薩爾屁股的印痕。他剛剛出生三天,有巨大的魔鳥來此作惡,神變小子背倚岩石彎弓搭箭,射死了魔鳥,也許是用力過度,將此印痕長留人間。
故事里的格薩爾遠比實在的嶺國國王勇武百倍,其疆域西接大食,南到印度,北接霍爾蒙古,東鄰漢地,至少是整個青藏高原,甚至比之於青藏高原還要廣大。而歷史上作為故事底本的那個嶺國實際疆域卻要小很多。那時候,因為交通不便,空間封閉,人們居住在一個小小的國中也會以為疆域廣大。從原嶺國疆域中崛起的德格土司佔有如今幾個縣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后,也自詡為「天德格,地德格」,意思就是天地之間都是德格。

2、光影變幻的高原湖:玉隆拉措

英雄故事的悠長餘韻留給後人不斷回味,功業卻不能持久保留。所謂霸業江山比之於地理要經歷更多的滄海桑田。

4、龔埡:千年城堡的廢墟

但除了這種抽象的方位感,我需要來自大地的切實的指引。
措拉(雀兒山)其實不是一座,而是一群雪山,5000米以上的山峰就有17座,主峰絨麥峨扎海拔6168米,聳立於尚未匯流東南向的金沙江與雅礱江兩大峽谷之間。
另一個遺存,卻使我吃驚。喇嘛指給我看護法神殿圍牆上幾塊赭紅色的石頭,說那是嘉察協噶築此城堡時的牆基。拿下一塊來:沉甸甸的,卻見赭紅的帶氣泡的物質中包裹著大小不一的碎石。陪我尋訪的當地專家澤爾多吉老師說,嘉察協噶城堡的牆基用熔化的鐵礦石澆鑄而成,發掘出來就是眼前這赭紅而堅硬的東西,如石如鐵。看來那個時代,熔鐵的溫度並不太高,所以這些含鐵的礦石只是處於半熔解的狀態,將其傾入挖好的地基,也足以牢牢地黏合在一起,在冷兵器時代牢不可破。
登巴澤仁土司執政時期:于籌建印經院建築的同時,籌劃印版的刻制工作。從清雍正七年(1729年)至乾隆三年(1738年)的近十年間,較大規模的刻版工作全面鋪開,完成了《甘珠爾經》的編校、刻版和《丹珠爾經》的印版刻制。同時還完成了一些其他典籍的印版刻制工作,印版總數近十萬塊。此後,歷代土司家族又主持編輯和刻制的重要文獻數十部,共計340多函,使德格印經院印版數超過20萬塊。

3、德格:土司傳奇

在我,靠近一座雪山,不僅是路過,更是為了切實感受康巴大地的地理。特別是當我進行重述英雄史詩《格薩爾王》的寫作時,更需要熟悉其中一些雪山。因為這神話傳奇產生的時候,大地上還沒有地圖所標示的那些道路,甚至也沒有地圖。在藏族人傳統的表述中,康巴地區是「四水六崗」。「六崗」就是高原上六座雪山所總領的更高地,是奔涌大地的彙集,人們矚望的中心,更是上古時代就已經出現在人心靈之中的山神的居所。英雄格薩爾的故事產生的時候,古代的人們就這樣感知大地。
第一次到達這裏,已是黃昏。
追尋格薩爾故事的蹤跡,真正要靠近的就是措拉(雀兒山)。但到真的進入這個故事,真實的地理就顯得虛幻迷離了。
無論格薩爾還是後起的德格土司的偉業,同樣都變成了日益遙遠的故事,帶著神秘與縹緲的美感。實實在在的是,河岸邊的台地上,即將收割的麥子一片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