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永遠的嘎洛

永遠的嘎洛

嘎洛帶著哭腔說:「你叫我死好了。」
嘎洛卻死在老色爾古村的麥地里。
「是。」我說。
他十分條理地敘述了負傷后在草原上的流浪生活。講到興頭上,一把揩去瞎眼中淌下的一泫清淚,試圖把殘缺的記憶拼湊完整。他講到稻田,稻田裡的泥漿,江邊的夜行人用竹篾紮成的火把如何飽蘸了桐油……胡言譫語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是一把打草的鐮刀和一根冰涼的蛇。這使人聯想到他少年時替人傭工時的一次可怕的經歷。然後他還要講到夜裡噴吐火舌的機關槍、浮橋、馬腿和飛機的肚皮(白得就像魚的肚皮,樣子也一樣),死傷者流在地上或捧在自己手中的腸子。誰也不曾對這些故事的真實性提出質疑,至少在我故鄉的人們是如此。但是嘎洛在回憶這些往事時,無法說出與之相關的人名、地名與年月,缺乏時空框架和必要的人證。嘎洛無法恢復自己作為一個走上革命道路的農民戰士的形象。
最先循著機耕道進山的是兩個漢族木匠。他們給各家各戶做口小肚大的木桶,然後又做木盆、木瓢。正是那個年輕木匠幫他恢復了對一個遙遠地方的記憶。事情經過是這樣:一個嬌縱的姑娘逼著家人一氣打了六隻木桶,她交替用六隻木桶背水。用到第六隻,第一隻已經因乾燥出現了罅隙。姑娘把年輕木匠叫來修整:「我們色爾古地方好嗎?」
我又看見了嘎洛。
他在民政局的檔案中的首頁上寫著:佚名,佚名緣由不詳,別名嘎洛,家住四川省阿壩藏族自治州馬爾康縣色爾古村。此人為身份待鑒別的流落紅軍。
「我們趕到地里,他已經睡了大半天了,他說了句什麼,好像是說:老家。可我們不知道,他生前沒告訴過我們。」
那兩個人當場就死了。嘎洛在兩天後醒來,以為自己也死了。他嗅到鐵的味道和織物被火燒后的味道。爆炸發生之前,他們被飢餓之手隨意搓揉,眼下,要是他自己真還活著,那麼以後或許還有吃飽肚子的時候,像他參加紅軍后的好長一段日子。在那以前,他也一直生活在飢餓之中。但只有爆炸時的一剎那,強烈的飢餓感隨那聲巨響穿透了整個身軀,銘心刻骨。
我就這樣踏上了我的回鄉之路。他在城外的停車場等我,簇新的卡車滿載止咳糖漿和其他藥品。
這個人在記憶中搜尋不出自己的名字,鄉親們都叫他嘎洛。嘎洛是瞎子的意思。
「怎麼叫嘎洛,叫藏族名字?」
只是,嘎洛還不明白,這是可怕的起始還是愉悅的終結。
父親對我說:嘎洛死得其所。而他兒子為了一筆能帶來八百元進項的運輸又走了,還是來不及收割地里豐收的麥子。幽暗使庇護我們房子的四壁消失了。我在睡夢中又舒展開身子,享受清新空氣與成熟的穀物芬芳,啊,我又在夢中見到了嘎洛。
關於他瞎眼的原因有兩種真實的說法。一種後起的不太真實的說法出自他兒子絳措之口。那時,我們都在城裡念中學,都想擺脫色爾古村貧困閉鎖的生活。絳措作為紅軍的兒子,想的當然是參軍提干。他說他父親在長征中,在若爾蓋草原和國民黨軍的一場惡戰中被一發八二炮彈掀翻,斷了腿,並失去了左眼。那時,他是我們班的班長和團支部書記,逢人便講父親的英雄事迹。
土改時期,工作組知道了他是流落的紅軍,找他詢問情況,據說這樣的詢問就像審訊一樣。
這時,他還無顧忌地把一撮牛糞灰塞進了口中,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
(後來他兒子和女兒卻說他對那人說他要找黨找部隊。)
這樣輝煌的麥浪註定只會在他一生重大的轉折關頭在他眼前洶湧。這是一九八六年。另外兩次分別是一九三六年和一九五〇年。我回到色爾古村后,他兒子對我說:父親說今年他恐怕要死了。今年莊稼這麼好,地還是能生娃娃的婆娘,還是壯實婆娘。他兒子過去是我同學,從部隊轉業后自己買了汽車從事長途運輸。我們談這番話是在傍著公路的新色爾古村他的家中。這幾年,處在閉鎖山溝里的老色爾古村的破舊古老的住房正被故鄉的人們拋棄,新修房子時都遷到了傍著公路面臨大河的開闊地。
那陣猝然襲來的疼痛,在耳底帶著血腥味的轟鳴中似乎漸漸緩解了,繼之而來的是軟綿綿的誘人的暈眩。嘎洛舒展開身子,患風濕症的僵硬關節都自如地鬆開,發出咔吧咔吧一連聲的脆響。
鄰近某村的一個孤苦女人從牆縫裡掏出了蘇維埃政府用布印成的票子,說出了部隊番號和營連指揮員的名字,就被接到療養所去了。
嘎洛的靈魂巡視這些土地時恐怕再也無須擔心風濕的侵襲。
「唉,我阿爸。」
後來絳措突然又九-九-藏-書退伍回鄉,原因至今我也不得而知。
當時我們村子里是我和他一道參加了體檢。最後關口是政審,嘎洛在公社院子里給徵兵的人講了一個故事:阿來那娃娃是個好娃娃,但他父親——頭人的兒子可不是個好娃娃。我在他家扛活時每晚起來搖他,他還要不斷哭鬧,就像他話都不會講就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娃娃,而是有錢有勢的頭人娃娃一樣。
冬天,我在一個縣城報欄里看到了恢復大中專考試的消息。
「你說哪裡?我們通南巴,窮,也是好地方。」他話沒說完,就被姑娘的哥哥抬手兩耳光:「臭木匠,敢看不起我們的地方。」人們拳腳|交加,木匠發出豬一樣的哼哼聲。但站在旁邊的嘎洛卻充耳不聞。他舉起雙手,大張的嘴巴很久才發出因為激動而變得嘶啞的聲音:
一個人的身影背襯星光出現在對面一座小山丘上。嘎洛想這好心人給自己送來了食物,他向那人靠近。那人卻又攀上另一座丘頂。這時,月亮起來了。那人又到了一片小樹林邊。後來他才知道,方圓幾十里內的草原上惟有這片小樹林中那幾株巨大的老杉樹可以遮雨擋風,而他又必須在野外藏身。嘎洛到達小樹林邊緣時,只是嗅到淡淡的酒草味道,聽到一串遠去的馬蹄聲,看見那人還留在那裡一隻火鐮和許多火絨。
眼下這個在我故鄉生存下來並繁衍了後代的流落紅軍的故事或許也包含著這種道理。
那年春天,我在一個伐木場參加了為《毛澤東選集》五捲髮行舉行的慶祝遊行。
卡車瘋狂地疾馳,途中有一兩次我們下來對著輪胎小便,看到一些糖漿瓶子被震碎了,糖漿滲出了車廂板縫。
臨解放時,他的家產在我們色爾古村已是首屈一指的了。而當初收留他的頭人只是徒有虛名。頭人的家產大多都花在鴉片、各式槍械和馬匹上面。土改開始時,我父親的父親拖了三支槍出走,再也沒有回來。工作組剛進村的第二天中午。頭人家的房子和嘎洛家的房子同時燃起衝天大火,那是初春時節,大火幾乎燒沸了從房子跟前流過的溪水。據說有好幾頭牛給燙傷了舌頭。當時是中午,這些牛都卸了犁伏在溪邊潮潤的石頭上,偶爾探頭飲一口溪中的清水。嘎洛閉著眼小寐,聽見火苗抖動的呼呼聲,但他似睡非睡,還當是在夢中看見當年大隊行進時風卷紅旗的壯闊場面。他的獨眼閉著,瞎眼前依稀泛起一片紅光。還是耕牛驚恐地揚起尾巴,跑進地里,絆動了犁頭,倚在犁頭上的嘎洛立起身來,這才看到火焰從窗洞、門戶里穿出,轟轟作響。房子的牆壁正在塌陷,裂縫裡冒出滾滾濃煙。
「這地歸你了!」
嘎洛曾對我父親說:「你不能想不開,我的財產是辛苦掙來的,而你父親是靠剝削壓迫。他跑了,現在你回來就要替他改造。」
一隻受熱過度的手榴彈爆炸了。
後來,學校老師領著我們一群小學生翻遍報紙雜誌上正派反派人物的名字,以及正派反派人物同時登場的地方的名字,年代的名字,也無法為嘎洛確鑿證明他的紅軍身份。
我要他和我一起參加考試。
我還看見自己露出拇指的破爛靴子,而那張從立著的大衣領間露出的窄長的臉是絳措的臉。他回來休假了,聽說他已當了班長。我看著他消失在暮色深處,又返身走上了流浪的道路。
夏天的草原,許多動物都在草皮上翻掘植物的根莖。嘎洛就靠獵取旱獺和它們翻掘出來的東西為生。中午,吃飽了肚子,他常常被烈日和土腥氣弄得頭昏腦漲。
要證明自己是紅軍,他必須說出連排長之類基層指揮員的名字。但報紙上沒有這些人的名字,使他記憶復活。
回想起來,嘎洛從來都是寡言少語,而且話題總離不開紅軍和土地。有好些年,在他女兒和兒子影響下,他經常稀里糊塗地向人講他的革命經歷,直到把聽講的人也弄得稀里糊塗,而真正潛藏於他內心深處的,依然是一個道地的農民對土地的深厚感情。可以試想,沒有打土豪分田地的口號他絕不會走上那條他沒有走到盡頭的道路。他的一生不會經過那麼多波折,他不會張著那隻獨眼看見我,我也不會看見他那隻渾濁的獨眼。此時我的耳邊不會迴響他在這個異族山村吐出的第一句由衷的贊語:「多肥的土地。」
嘎洛印象中的那些交錯晃動的人臉,確實像岩石一樣,他們的眼光充滿敵意。嘎洛穿過人牆,再沒有回頭。他伏在河邊飽飲清水,然後帶著滿肚子水響爬上一座小小的山丘。這時,紅雲萬朵,夕陽無比輝煌,那座土屋已被燒光,斷牆成為赭紅色,燒焦的木柱上升起裊裊的淡藍輕煙。
「通南巴read.99csw.com!通南巴!我想起來了,我就是在那裡參加紅軍的。」
嘎洛眨巴著眼睛,渾濁的淚水先是從瞎眼,繼而從那隻好眼睛中溢流出來。陽光在淚珠上熠熠生輝。圍觀的婦人們都替他流下了感恩的淚水。一個姑娘也流下了淚水。
「老站著幹什麼?上車吧。」
他的一隻手插入溫潤酥鬆的黑土,五朵雲花斷莖口牛奶一樣潔白黏稠的漿汁不斷滴落在手背,使他毛孔粗大的手腕上的皮肉顫抖。那漿汁一滴滴淅瀝不止,他的感覺是一隻只野蜂向自己降落。他另一隻手攥住了一大把麥子,熟透后爆出殼的麥粒濺落在他臉上,胸脯上,他以為那是金色的蜂群向自己聚集。
商人對他說:「跟我走。」
他說:「不,現在是你的天下了。」
絳措也自覺失言,伸手在車廂板上蘸了一點糖漿,用舌頭舔舔:「好甜。」
「我要你吃。」
炕洞里的牛糞火已經熄了。
後來他得到了這塊土地。
同辦公室的人對我說:「山裡一個農民來找你,說是你同鄉。」
父親對我說,嘎洛死得其所。
「冬天一來,你就要凍死了。」
而那個頭人正是我父親的父親。
「是。」
頭人又說:「嘎洛要娶下這個為他流淚的姑娘。」
木匠說:「好,可也還有好的地方……」
陽光一片金黃。麥浪一片金黃。
確實,縱觀嘎洛一生,我看到的不是種族的差別,而是一個農民所具有的本色,所有弱點與所有優點。不同的臉孔,被土氣熏蒸,被烈日暴晒,最終都變為同樣的色彩。
我卻因為怨恨父親的出身而離開了家四處流浪。我確實是怨恨父親而不是怨恨獨眼的嘎洛。流浪中我也從不開口乞討。凡遇到有人幹活的地方我就湊上去幫忙。人們總會賜給我一頓飽飯。許多細雨霏霏的夜晚,我借宿在人家的門廊上,就著漏出的燈光,閱讀我從一家紙廠弄來的準備化漿的廢書。
父親問我誰在臨終時能像他那樣得以享受那種和土地融為一體,被金黃的麥浪與陽光所撫慰的幸福。
「你哥哥的名字?」
以後他在饑寒中度日。身上的傷口生了蛆,但終於還是漸漸長出了新肉。
「他說什麼?」
他搖搖晃晃走出那土屋。那些準備把房子付之一炬的人們默默地給他讓開一條道路。
這種聲響仍像我童年時聽到的一樣單調而又明亮,周而復始。幸好,剛剛發生過一點事情,嘎洛死在了莊稼地里,才不致叫人產生時間老是在月相的十二次盈蝕中兜著圓圈的感覺。
「我哥哥知道,他帶我參加的。」
而嘎洛對那個人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他們這些人都不開地,你看這裏多肥的土。」
頭人給他一把鋤頭和一把彎刀,叫他在河邊開墾荒地。從遠處人們只看見這個前紅軍戰士揮舞一把銀光閃閃的鋤頭,還有纏在他腰間的紅黃相間的氆氌,肢體的其他部分和黑色的泥巴融為一體。
「我哭了。」嘎洛說,「我流下的淚水跟青草上的露水一樣,我是說,落在青草上頭像露水似的,簡直一模一樣。」
他低聲回道:「是燒過的牛糞。」
而後的確切消息是這樣:嘉央能上大學並不是因為她父親的緣故,招生的人提醒這個並不漂亮但聰明的姑娘,她父親的紅軍身份並未得到任何一級組織的確認。這個混血姑娘於是以初夜的歡娛換取了一紙入學通知書。嘉央離家時十分嚴肅地對父親說:
就這樣嘎洛倒下了。
「幾……方面軍?」嘎洛沒瞎的右眼大睜開來,瞎眼裡也急出了淚水。他的頭用勁後仰,後仰,但他確實明白不過來那句話有什麼意思。
他感到飢餓難忍,嘎洛甚至希望傷口疼痛得更為厲害,以便使他忘記飢餓。他睡著了,仍然夢見自己綻開的傷口。
「你真的是紅軍?」
那姑娘驚叫一聲:「天哪!」就癱倒在地上。
我說:「現在他死了,也就再不操心了。」
「想不起來了,手榴彈一炸就想不起來了。不然是想得起的。」
那次爆炸使他的腦子受到了可怕的震蕩,嘎洛就此失去了明晰的記憶。所有這些對我們這個多少有些虛構成分的故事都將起些或隱或顯的作用。
不到天黑,色爾古村兩戶最為殷實的兩家財產全部化為煙塵,升入了天空,除了放在山上的牛和少許播進地里的種子。
「你坐下嘛,你可以坐下。」工作組長說。
等他女兒上了大學,他就奇迹般地能下地幹活了。女兒死後,他又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第二天,那件事情就在村中傳開了。
醒來時,他在身邊發現了一袋糌粑、一隻木碗、一撮鹽和幾塊乳酪。他注意到草叢中有人來去的蹤跡。太陽漸漸升高,把草上的露水蒸發乾了。他不再想那個人是read.99csw.com什麼樣的了,開始一心一意對付乳酪和傷痛。
他叫來大女兒嘉央,讓她把這三個字記在一個精緻的日記本上。
那時他稀疏的長須變得蒼黃,鬢髮已經斑白。嚴重的風濕病使他關節僵硬,膝頭積水嚴重,每走一步都發出牲口蹄子踏進淤泥的那種咕咕的聲響,形容得好聽一點是泉水涌動一樣的聲響。就是這樣,嘎洛也總是拄著一支山麻柳手杖,在晌午時分準時出現在地頭。他就那樣倚杖向人們注視。這是盛夏時節,女人們從齊腰深的莊稼中拔除燕麥和苦艾,男人們修理柵欄。輕風過處,麥浪在嘎洛面前洶湧。他的老婆和女兒都在拔草的女人中間。嘎洛站在地頭,吸引著女人們憐憫的目光,並沒有人產生被監督的感覺。午休時分,嘎洛和鄉親們坐在一起,膝頭上放著螞蟥,烏黑的淤血也像螞蟥一樣垂掛在他腫脹的膝頭上。陽光照在他臉上,十分明朗,只有深陷的瞎眼中有一點陰影。
他還看到,山谷中一片不太廣闊的豐收的麥地一下子變得渾遠無際,風使陽光的波浪陣陣起伏。遠處傳來驅趕鳥雀的銅鑼的哐哐聲響,嚇不走任何一隻尋食的雀鳥的響亮的銅鑼無謂轟響。
他把炕洞里的牛糞灰燼塞進口中。這就決定了他在餘生中還將無數次把這種灰燼填進口中,慢慢咀嚼,從中品味生活的種種味道。嘎洛一動作,使身上的傷口掙開,鮮血又淅瀝而下。他又將大把火灰填進傷口,這樣就有效地防止了傷口感染,並止了血,但那隻眼睛也就永遠失去了復明的可能。
嘎洛依然是貧農,而儘管以後我父親出去當兵作戰多年,一九五七年回到家鄉時等待他的依然是一個頭人給他留在那個年代的所有東西。
之所以這樣稱呼,完全是因為我不知道他是副什麼模樣。你不能對一個於你沒有任何情意和恩德的人隨便叫爺爺。
其間,民政部門曾再一次甄別嘎洛的身份,但仍然毫無結果。
嘎洛死了,從此成為故事中的人物,和過去的生活聯繫在一起,生活使一個人的命運充滿迴環曲折的起伏,但有時作為人生命的本質竟不能得到絲毫改變。偉人依然是偉人,小民依然是小民,崇高者依然崇高,卑賤者仍舊卑賤。
「多肥的土地。」
「我眼睛瞎了,嘎洛就是瞎子。我打那炕上醒過來就曉得眼睛要不得了。後來人家說不抹灰就好了,但不抹灰早生蛆了,我這腰上,這裏就……」
「弟弟絳措要去參軍,他的娃娃才不是我們這樣低賤的農民。」
就這樣,嘎洛跟隨馱運貨物的馬隊一起出了草地。那個商人把他寄放在我們村的頭人家裡。因為他在風雪中凍壞了雙腳。
我在《舊年的血跡》中寫過某個黃昏,嘎洛和剛退伍的父親共同面對頭人房子的廢墟有過一場交談,這話他就是在那時說的。
屋裡的塘火漸漸滅了。
這樣,嘎洛的兒子穿上嶄新的棉軍裝離開了家鄉。
「要來的。」我說。
嘎洛想那人騎一匹白馬。
「漢名?」
直到已經眺望見這篇東西開始時描繪過的那片莊稼地,絳措才嘆了口氣。
絳措說:「對。」
那天他們一排人在霧中和大隊失去了聯繫。接近川甘邊界一處回民村落時,心裏發憷,打完了槍膛里的子彈。子彈穿過空氣,在遠處像熄滅的煙頭一樣墜落在暗夜裡。林子空空蕩蕩,他們是三個人一齊爬上了一家人的熱炕。大塊的干牛糞餅在炕洞里燃燒。牛胃沒能很好分解的草籽散發出糧食被燒焦的味道,使他們從睡眠中醒來,胃被一隻毫不容情的手翻攪。他們沒有起身搜尋食物。實際上他們經過熱炕的烘焐,虛汗淋漓,一切都像夢魘一樣,一種無形透明的重物使他們四肢攤開,無神的眼睛大睜,卻對土屋頂上鋪開的光滑勻稱的小杉樹榦視而不見。
那個商人去了,就沒有再回來。
直到這時,我才肯相信,嘎洛是真的死了。
秋天到了,和早降的初雪一起。
另一種說法出自嘎洛口中。
嘎洛對他兒子說,三六年他長征經過此地,看到也是這麼好的麥子沒人收割,到草地他就負了傷。五〇年也是,聽說解放軍進山,人們都逃進了村后的樹林,也是這麼好的麥子,結果大火燒了頭人和他的房子。
會計問:「我們色爾古地方好嗎?」
嘎洛的記憶漸漸有了一個大致輪廓。
那顆手榴彈掀翻了舒適的炕床。嘎洛死裡逃生,但記憶卻殘缺不全了。
絳措突然笑了,說:「記得你偷過學校醫務室的這種東西。」
絳措後來果然參軍走了。
木匠看著姑娘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一點也不敢吭聲。
我們去新壘的墳前憑弔嘎洛。
其實,這完全是多此一舉,以後他再也沒有忘記過這個名字。
九-九-藏-書天頭人醉了酒,策馬來到地頭。頭人用槍向他的背脊瞄準。隨著槍口的晃動,嘎洛感到有一小群螞蟻在他背上爬行。嘎洛像只已經被槍彈擊中的兔子一樣一蹦老高。頭人把槍扔了,大笑著滾下馬鞍。
「他只該是那樣的死法。」
後來他女兒嘉央說這是通往死亡沼澤的道路;那險惡沼澤看起來是個開滿金黃花朵的美麗草灘;那堵人牆裂開,是蓄意把一個紅色戰士導向死亡的險惡陰謀;他們的眼光像野蜂的毒刺;等等。當然這是以後的說法,是嘎洛的女兒想爭做工農兵大學生時的說法。
絳措參軍后,我懷著對父親和父親的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總之是我們家族最初積攢下錢財的那個人的盲目仇恨,走上了流浪的道路。彷彿他們真有不可勝數的罪惡,必須由我來苦贖。年事漸長,我開始不這麼想了。我想念家人。一天黃昏,等我明白過來我的雙腳早已把我移到了村口,機耕道上仍然沒有機械的轍印。當初開路的那台推土機仍然停在路口,我看不見它當年的鮮紅顏色,只聽見一片片鐵鏽在黃昏中自行剝落,錚然有聲。
嘎洛後來說那個夜晚他夢見了青草。結果第二天一個人騎馬到來。這是一個漢族商人,他說:「有人對我說要我做好事,要我到這小樹林來找你,我要帶你回家。」
「吃了!」頭人提高了聲音,「吃了這片地就是你自己的了。」
他兒子在領我參觀了我故鄉土地上出現的新的富足村莊后對我說:
又一個黃昏降臨,輕柔無聲,像落下一塊深色的柔軟絲綢。
而嘎洛得到的女人也是壯實而又勤勉的女人。
當他顫顫巍巍走出屋門時,當地百姓正準備一把火燒掉這座不祥的房子。他們驚訝地看到一具血跡斑斑的屍身挪動僵硬的腿,顫抖的手在無風的虛空中來回摸索。
在頭人家養好傷,嘎洛在仲夏季節的某一天舉起了開荒的鋤頭。不遠處的磨坊前有人打瞌睡。而他的鋤頭舉起又落下,快意地哼哧著,一鋤挖掉一大兜蕨菜,第一塊牛糞一樣快滲出油水的泥土出現在他眼前。他喃喃自語著,感動得難以自禁,感到身上沒有一絲氣力。畫眉鳥清脆悠長的鳴聲從遠處傳來,陽光正水一般漫過樹梢。嘎洛感到通體暢快,像是和女人交歡。而這個季節草木豐茂,牲畜順利生產。
嘎洛也說:「不,我從來就是農民,祖祖輩輩,和你的根子不一樣。」只是他的口氣中沒有兒子那樣的怨恨。
在大渡河上游的藏族聚居區,也有許多來自中央地區的漢族。他們迫於生計,離開故地。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發現了森林與河流交接地帶土壤肥沃,且易於開墾。這些人或是小販,或是匠人,或是士卒,都經不起土腥味的誘惑,就像嘎洛一樣在異族地方定居下來。
「多肥的地。」
「我坐。」
而他的記憶逐漸恢復是在那條寬窄不一的機耕道把各村和公路連接起來的時候。這裏不說村民們沒有看見機械行駛,不說道路又漸漸被瘋長的野草掩埋、阻塞。
最終還是這個姑娘在這片黑土中撒下了最初一把青稞種子。這個女人撒這一把青稞種子時,身上也已經過了嘎洛的點播。這個女人跟隨嘎洛一輩子,經歷無數磨難,始終像一匹牲口一樣忍辱負重。
「幾方面軍?」
「請問這是通往色爾古村的路嗎?」
那天我上班晚到了一點。
「他讓我告訴你嘎洛死了。」
這主要是依靠政治學習念的報紙和文件上念到的一些人名地名來恢復的。譬如張國燾、徐向前,譬如一、四方面軍會師地小金達維。尤其是這后一個地方,和我們村子只相隔一座長年積雪的山峰,並不時有人在夏天穿過山口互相來往。要不是那個和我們村同樣偏僻的村子的名字出現在印刷品上,並被人鄭重其事地將其從符號轉換成聲音,嘎洛絕對不會把這個早已熟知的地名和自己過去的一段經歷聯繫起來。這樣,許多細節的回憶在他腦子中,像空空畜欄里的草一樣瘋長起來。他清楚記起了會師地周圍的山坡、流水的方向和水流上的小橋。這些都和我們在有關長征的展覽中看到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
嘎洛不言不語,一個冬天就蜷縮在頭人寨子的火塘旁邊。春天到了,四處充滿腐敗樹葉和融凍土壤的氣息。嘎洛在村子中四處遊逛,直到一天晚上,他困倒在火塘邊上,在似醒似睡的時候說:
一個軍人穿著簇新的大衣,從推土機那邊繞了過來,用老師們也說得拗口的叫做北京話的漢語問我:
我夢見嘎洛在彌留之際看到時光倒流。他模模糊糊地覺得一種輕盈透明的東西逸出了身體。軀體沉重,更為實在牢靠地和泥土融合在一起,而那東西卻像蜻蜓一樣被風read.99csw.com、被陽光穿透……嘎洛伸出了骨節粗大的手,四處摸索,終於撈住了幾根光滑堅韌的麥莖。他以此作為支撐,試圖抬起沉重的身軀,看看自己的靈魂怎樣穿透時光之流。這時,他感到轟然一聲,腦子裡又有一枚手榴彈炸開了。那光芒照亮了一切,過去生活中他熟知的一切,以及被他遺忘的一切。一切都記起來了,一切都復活了。他驚喜地注視著過去的生活和上面的光亮,但是,暖熱肥沃的土地已經張開懷抱接納他了,我確確實實在夢中看到他的軀體往他親手開墾的土地中沉落,像是往水裡沉落一樣。
我甚至想到過自殺。
我在那裡查閱時,沒有告訴他們這個嘎洛已經死了。同時也希望,碰巧與這件事有關的人碰巧翻看了這篇小說,也不要停止調查工作,因為我盼望得知他的真正姓名,他的兒子絳措想找到父親的老家以及老家的親戚。
那些熟透的麥子還沒有開鐮。陽光金黃,風中滿含麥香。見不到人影,只從幾團樹影下傳來驅趕雀鳥的哐哐的銅鑼聲響。
頭人問他:「聽說你吃牛糞?」
嘎洛自然還是得到了好處,成為我們村裡第一個中共黨員,後來又當上初級社長、高級社長,公社化后成為大隊長。
每天,家人在太陽起來后,把他弄到門口,他就在褲腰中翻捉虱子。光滑的門檻上印滿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他仰面倒地,在將臨收穫季節時的某個日子,他獨眼中的天空飄滿日暮時分的紅霞。他要咧嘴笑笑,一溜口涎卻淌到脖頸上。嘎洛意識到眼前閃爍的無數金色光斑后那一片緋紅不是美麗的霞光,而是溢滿眼眶的血,使眼前的藍色天空濡染成血色,這種顏色使他在五十年前失去了左眼,那時他就諳熟了這種充滿鏽蝕的銅鐵臭氣的顏色。
我眺望遠處如煙似霧的山巒,沒有做聲。
不可理喻的是,嘎洛一癱倒,地里的野草就變得瘋狂了。秋天,人們等到溫度適宜才下地挑揀麥穗,或者乾脆就在太陽下慢慢消化一天的兩頓飯食,眺望田野中翻飛的快樂雀鳥。
後來她女兒嘉央上了大學卻因懷孕在學校自殺身亡。她哭訴著說:「我替我不愛的人生了你們,我沒有死,你為你愛的人懷了娃娃,你怎麼活不下去了?你去的是啥子地方啊?」
「他枉自走南闖北,參加紅軍,解放后又當幹部,還那麼迷信,那麼土氣,就只曉得巴掌大的泥巴地里長出的莊稼。他要我把車子停了,去收麥子。今年麥子確實好得我從來沒有見過,可他就是不管車子停一天少掙上百塊錢。我不肯停車,他說要是這麼好的莊稼不收,他就要死了。」
「就是這攤,沒燒過的新鮮牛糞。」
成熟的麥粒抖落在嘎洛臉上、胸脯上,他感到那是金色的蜂群向自己翔舞而來,射在身上的陽光像是這些親愛的生靈尾部伸出的鋒利的小針,使他麻木的肌肉恢復了感覺。
「……」
我趕回村裡報名。那時絳措已經退伍了,我剛進村子就看見他穿著舊軍裝,背著他癱倒的父親鑽出門洞。
我也蘸了一點,感到混在其中的泥沙在牙齒間吱吱作響。卡車啟動許久,那些沙塵依然還在齒縫中間。我想起嗜食火灰的他父親。車窗外一掠而過的岩石和他手中的方向盤以及踏在油門上的熟牛皮靴是同一種顏色。我們直入岷山腹地,時間被排擋和心情調節著速度,以好幾種不同的節奏向後倒流。看著窗外飛逝的景物,彷彿不是機器推動我們前行,而像是置身於另一種空間狀態,時間發出尖利的嘯聲,倒著流淌使人心悸目眩。
「我曉得,連他自己也記不起來。」
夜深人靜,我躺在鋪上不能入睡,思緒在黑暗中聯翩起伏。我但願相信人的靈魂不死,嘎洛的靈魂正在夜雨淋濕的地上漫步。那些黑色泥土在夜裡滋生出霧氣和冰涼的露水,而眼下還不到霜凍時節,各種鼠類、蚯蚓,各種昆蟲在地下穿行,使土層疏鬆,充滿水分和空氣。
再遠處,寺院的金頂閃爍光芒。牛角號長鳴。路上有人往來蹣跚。這是些到泉邊取水的姑娘和對著太陽禱告的老人。戰火已經平息,人們又回到了村莊。嘎洛貪婪地呼吸空氣中炊煙的芬芳。
黑暗的屋子中又響起了父親的聲音:「唉,誰能像嘎洛那樣。我其實一半頭人一半農民,我是說心頭那種東西是這個意思。」
金風酣暢。
而以嘎洛的心境並不能理會女兒叮囑中全部意義。
嘎洛挺直身軀,把系在腰間那片氆氌鬆開又繫緊,繫緊又鬆開。頭人獰笑著舉起了槍,嘎洛先是顫抖,然後雙膝一軟,跪倒在他親手開墾的黑色的沃土裡。他的那隻獨眼大睜著,充滿憤怒之情。這時,頭人走近他,一槍托把嘎洛打翻在地。
「我覺得你要來。」絳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