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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作品背後的「羞澀笑容」

大師作品背後的「羞澀笑容」

剛到美國,他很興奮,這是一片充滿機會的土地。不久,1948年,他的畫就打進紐約五十七街的高級畫廊,和包括杜飛、莫奈等大師的畫一起展出。可是他的畫展並不成功,他只賣出一張畫,還不夠他印目錄的開銷。當然,這在畫界很尋常,達利(Salvadro Dali)那麼有名,他在同一個畫廊的展出,竟連一張畫都沒有賣出去。直到今天,美國畫家的口頭語還是:你永遠沒法知道市場。然而,艾米爾花錢如流水,他很快面臨選擇,是堅持做「自己」,還是重操舊業。前者的道路依然艱難,他想了想,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年輕人,沒有這份勒緊褲帶的羅曼蒂克心情了。於是,艾米爾走進一家舊書店,專門挑了一些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大開本歐洲老攝影集。他回到住處,小心翼翼地撕下後面發黃的空白紙張,然後在古董紙上創作「大師作品」。在美國的畫廊,他又得到了出賣「家族收藏」的一千美元。
蔚藍的地中海上,有一個叫做伊維薩(Ibiza)的綠色小島,屬西班牙。五十年前,伊維薩這個名字在歐洲的一些藝術家圈子裡悄悄流傳——那是令人嚮往的世外桃源。它秀麗可愛、小巧玲瓏、物價低廉、氣候宜人,吸引了世界各地一些富於幻想的人來到此地,成了一個「小聯合國」。這裏既有一些租房長住的藝術家、作家,也有幾個擁有別墅卻每年只來短暫度假的富翁。1961年的炎炎夏日,有一個五十多歲叫做艾米爾·德·霍瑞(Elmyr de Hory)的紳士,也登上了這個小島,租下一棟房住了下來。
弗克納猶如遭到一個晴天霹靂。他鎮定下來,作了一番調查,基本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還是給艾米爾發了一封信,要求他對賣到芝加哥的「收藏」,給出鑒定證書。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買賣實在不小,艾米爾知道對方絕不會善罷甘休。他回了一封信,作為「緩兵之計」,然後立即撤離了邁阿密。這些進入弗克納畫廊的偽作,當然已經紛紛售出。弗克納是個認真的商人,他給所有買了偽作的客戶去信,退還他們的貨款。然後向美國聯邦調查局報了案。他個人在這場災難中損失了一萬八千五百美元,這在1956年確實是一筆不小的款子。艾米爾可謂及時出逃,全身而退。聯邦調查局的探員來到他的住所,他已經消失無蹤。在1953年至1956年的邁阿密時期,艾米爾的總收入將近十六萬美元。
費爾南多和瑞爾迅速暴富。可是,他們也幾乎必定會被自己根深蒂固的低劣所毀滅。艾米爾的個人習慣是處事認真、在藝術上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他不勉強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在技術上也從不馬虎從事,而這些素質正是這個「行當」必須具備的。所謂藝術大師,意味著他們對藝術的創新作出過超常的貢獻,但並不意味著他們的作品張張都好。所以畫商很習慣說一張「好的畢加索」,或者一張「壞的馬蒂斯」,而精明的畫商幾乎總是喜歡艾米爾的偽作,稱讚那是「好的大師作品」。費爾南多和瑞爾則風格相反。可惜的是,在這三個人的關係中,偏偏素質低劣的處於強勢,而性格軟弱的艾米爾最終被他們控制,身不由己。質量守不住,原則就守不住了。事情最後從幾個方向敗露,看起來是一系列的意外和巧合,其實卻是必然。
這個神秘的艾米爾是誰?
他來到瑞典的斯德哥爾摩畫廊,謊稱要出售自己的家族收藏。「畢加索」們被留下供專家檢驗,他自己在旅館等候。三天里,他多次緊張得差點逃離。三天以後,他收到一張六千美元的支票。這是他第一次做成這麼大的一筆買賣。他覺得畫廊會找畢加索的經紀人鑒定,也許早晚要露餡。手裡有了錢,就沒有當初敢於吃牢飯的勇氣了。他必須立即離開斯德哥爾摩,想到法國的警察可能輕易地順藤摸瓜找上門,他又不敢回法國。恐懼中他慌不擇路,買了一張去巴西的機票。好在他揣著一筆巨款,那可是1947年時的六千美元。
對於艾米爾,這是一個業績過於輝煌的時期,「好得幾乎不可能經久」。終於,在1956年,艾米爾遇到了真正的麻煩。他有一個老客戶,是芝加哥主街畫廊(Main Street Galleries)的主人弗克納(Joseph W. Faulkner),畫廊位於市區最熱鬧的北密歇根大道上。弗克納是個謹慎的畫商,他在買進艾米爾的「收藏」之前,都會先把照片給芝加哥的藝術博物館(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鑒定,每次他得到的答覆,都是「真跡」。所以他很放心地進貨,買了不少「艾米爾」回來。直到有一天,他的畫廊要在紐約作一個展覽,臨近開幕,卻被通知說「取消」了,原因是發現其中有贗品,尤其是其中的「馬蒂斯」。原來是馬蒂斯的秘書作出了偽作鑒定,那是絕對權威的。
同時拿出仿幾個人的偽作,尤其是單線素描,那是很危險的。畫家的手勢里會有某個九*九*藏*書自己意識不到的習慣,假如它們同時在「不同畫家」的畫作中出現,這就叫「破綻」。皮爾斯禮貌地打聽了艾米爾的地址,然後他把畫夾扔到艾米爾面前的桌子上,指著大門說:我給你兩秒鐘離開這個街區,二十四小時離開這個城市,否則,我有你的地址,我會報警。艾米爾臉色蒼白,有些顫抖。他強制自己鎮定,離開了。皮爾斯沒有報警。
也許是那張「莫迪里阿尼自畫像」對他的刺|激,也許是艾米爾又一次當窮畫家的經歷,也許只是那輛林肯車,總之,這次他的確擺出了大幹一場的氣勢,那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他再也不跑畫廊,開始理直氣壯地向全美國的博物館、著名畫廊等等,發出一封封內容差不多的信:「親愛的先生,我收藏了一張馬蒂斯作品,鋼筆畫,1920—1925年之間,假如您有興趣,我將寄一張照片給您。」艾米爾開始姜太公釣魚。
如此便一發不可收拾。從南到北,艾米爾開始了他的美國曆險。他的仿作非常成功。艾米爾從小融化在血液里的歐洲風度和談吐教養也幫了很大忙,他幾乎就是美國人心目中歐洲上流社會的象徵。這樣的人,掏出幾張「家傳名作」來,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一切似乎都很順利,他大概有些大意了。於是有一天,他在洛杉磯踢到一塊硬石頭。
不談費爾南多和瑞爾,就艾米爾來說,他是違法的,這毫無疑問。可是從道德角度的爭論卻始終沒有停息。艾米爾當然受到道德批評,但也有人認為,他只是「不認作品認簽名」的社會的一個犧牲品。可以肯定的是,人是有弱點的,艾米爾的弱點,唯有和社會大眾的弱點結合在一起的時候,才會結出如此奇異的果子。當人們收藏藝術品的目的,不僅是觀賞也為了增值,甚至不是為了欣賞僅僅為了增值的時候;當商品的意義不僅超越藝術意義甚至二者完全脫節的時候,值錢的就可能不再是那張畫,而只是畫上的那個簽名。這就是達利在墮落的時候,能夠大量地賣出空白紙上的簽名、主動供別人去造偽的原因;也是如畢加索自己承認的:他能夠在晚期以潦草的塗抹戲弄崇拜者的原因。社會只可能用法律把人的弱點規範在一定的範圍里,使它不至於釀成導致社會失序的災難,而不可能期待以社會運動徹底掃除人性的弱點。每一個人的弱點,是他自己必須面對和解決的困境,是唯有他自己和「上帝」才能夠討論的問題。
就在這個時候,艾米爾遇到了費爾南多和瑞爾。這是一對同性戀伴侶。費爾南多不僅窮極潦倒,也惡形惡狀。他們都和藝術毫不沾邊。費爾南多聽說了艾米爾的故事,就緊緊地纏著他,要和他「合作」,也就是替他去賣畫。艾米爾從一開始就討厭費爾南多,他們完全是來自兩個世界也永遠屬於兩個世界。可是,他一方面性格軟弱,經不起纏。另一方面,在聯邦調查局掛了號以後,他也別無選擇。費爾南多對畫一竅不通,連起碼的禮貌都不懂。艾米爾只能一字一句、一招一式地教他。費爾南多脾氣暴躁,控制欲很強,性格軟弱的艾米爾很快就在他的嚴密掌控之中。艾米爾從來沒有與這樣的人交往過,被逼得走投無路。當他們提議一起去歐洲闖天下的時候,艾米爾答應了。他唯一的願望,就是換個環境擺脫這兩個人,重返自由。他們設法為他在加拿大買了護照。艾米爾把所有的私人物品,包括一大批還沒有出售的偽作,存在美國旅館的保險箱里,設法再次混過美加邊境,在加拿大拿到了一張使用別人姓名的護照。
他在南美躲了一陣,再轉到加拿大,在那裡他冒險再次由底特律附近入境美國。在過邊境的時候,想到自己的名字大概就在長長的一串通輯犯名單里,艾米爾緊張得出了一身汗。待邊防警察問到他的旅行目的,他脫口而出:看美術博物館。計程車司機在一旁聽著,問也不再問,一順就把他拉到了美術館。艾米爾木然走進展廳,迎面就看到一張「馬蒂斯」,他一眼就看出來,那是「他的馬蒂斯」。
艾米爾的另一份幸運是:他不愁錢。每逢他突發奇想,要跟朋友遠遊,只需給布達佩斯發個電報,告訴家裡錢寄到什麼地方即可。他享受著自己的青春年華,後來他回憶自己的人生開端時,發現其實從一開始,他的夢想就只是一種自娛,而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奮鬥目標。他不是一個「奮鬥型」的人。他看到自己性格軟弱、隨和,內心如荒島一般與外界隔絕。別人眼中的他只是那泛在水面的、閃著亮光的泡泡而已。
艾米爾流亡了一段,在弗爾南多離開伊維薩之後回到了小島,而小島已經因為他而世界聞名。由於種種原因,他受到的懲罰只是在伊維薩被短暫監禁,在釋放后被要求離開小島一段時間。艾米爾已經是個花甲老人,他手裡還是沒有錢。他又開始嘗試畫「艾米爾」,可是在太多地做了「別人」之後,他找不到屬於自己的藝術感覺了。時過境遷,聽他對朋友評論現代大師,那真是非常精到。畢竟https://read•99csw.com,這些大師一個個地都已經被他「吃」透了。
此後,費爾南多和瑞爾的銷售不惜動用一切違法手段。他們出大價錢印畫冊,把偽作塞進名家的畫集中,對法國政府指定的名畫鑒定專家行賄。論活動能量,這是當年的艾米爾所望塵莫及的。他們的銷售遍及歐洲、日本和美洲。像擠牛奶一樣,艾米爾被他們催迫著拚命地「出產」。費爾南多吃准了艾米爾的軟弱,也吃准了五十五歲的艾米爾已經難以自己施展。他開出的條件非常苛刻,艾米爾收入很少,他們卻輕易收穫。建造拉法雷別墅的時候,艾米爾一直以為是自己掙出了一個養老的居所,可是在最後一刻,費爾南多總有辦法讓他相信,財產登記最好還是用費爾南多的名字。也許很難想象,艾米爾在本質上仍然有他非常天真的一面,他總是不能對錢財精明,對費爾南多的花招始終陌生。
這個泡泡很快就破了。戰爭改變了一切。艾米爾從來和政治無緣,可是他豐富多彩的法國經歷、和英國知識分子朋友的交往,對於納粹來說,無疑就是危險人物的標誌。他在匈牙利作為政治犯被關入集中營,出來不到一年又被抓到德國,在一次審訊中被蓋世太保打斷了一條腿。他僥倖逃回匈牙利,躲到戰爭結束。戰後布達佩斯的街頭,到處都是蘇聯紅軍。父母都死了,家族的一切財產,包括瑞士銀行存款,都被德國人充公。1945年9月,他終於再次來到巴黎,他的老師還在,朋友們還在,巴黎正在恢復過去的日子,可是艾米爾已經一文不名。他住進最廉價的公寓,第一次進入了巴黎貧窮藝術家的行列。假如不是一個意外,他就不會是「那個艾米爾」了。
就這樣,歐洲人艾米爾第一次踏上了美洲大陸。這時,艾米爾短暫冒充大師的經歷,只是一場他想完全忘掉的噩夢。他自信是個有天分的畫家,過去的一年,只是貧困中的權宜之計。他現在有了錢,當然要「回到自己」。在巴西,他替達官貴人們畫肖像。當護照還剩三個月有效期的時候,他決定去美國看看。他從來沒有到過那裡,對美國充滿好奇。
過年的時候,我們和朋友一起在芝加哥逛畫廊,看著名家精品,大家興高采烈地連連感嘆:大師是不能冒充的。但當你讀完這個故事,相信以後假如再看到雷諾阿、莫迪里阿尼的畫作,假如認為那是一張「好的」大師作品,那麼艾米爾的影子,就可能會悄悄走出來,向我們露出他有點害羞的笑容。
行騙並不是艾米爾的所長,他的才能還是在繪畫上。艾米爾的偽作從來不是對大師的臨摹,他是在創作。他用功地研究他們的作品,然後順著別人的思路作出奇特的「創作」。好在,這些現代大師們都是多產的,市面上流通著他們的大量習作、草稿,有些畫得並不「好」。艾米爾這才有可能乘隙而入。可是,一想到「銷售」——也就是撒謊,要經歷等候檢驗的煎熬,他還是非常膽怯。於是,他找了一個叫做雅克的朋友,達成一人畫一人賣的合作。起初非常成功,可是漸漸地雅克經不起誘惑,開始在售價上欺騙艾米爾,合作關係就此破裂。艾米爾這個時候辦妥了他的法國護照,年輕時的花錢習慣也迅速復甦。很快他就又顯得手頭拮据。有雅克的成功在前,艾米爾鼓起勇氣,再度嘗試自己推銷。
艾米爾習慣於高雅上乘的生活。年輕的時候他被父母寵壞了,現在他又隨意地讓自己的「容易收入」寵壞自己。手裡只要一有錢,他就懵懂地回到了年輕時代,錢在他那裡,是自然而順暢地流出去的。因此,不論他收入多少,只要過一段時間,他就會發現自己又回到「貧窮狀態」。這一次,在芝加哥的畫廊,他是真正做砸了。因為當他再次把錢花完的時候,他已經不能再走進畫廊,掏出一張「馬蒂斯」、得到「容易錢」了。他是聯邦調查局的目標。在此後逃亡的過程中,他總隱隱覺得調查局探員正形影相隨。他感覺自己走進了死胡同。
成功會帶來信譽,畫商也一樣。到後來,他們的信譽幾乎成了「真貨」的保證。做生意也就越來越容易。費爾南多最後打進了最高級的藝術拍賣行。據說艾米爾偽作的「杜飛」在畫市中已經佔了主流,甚至法國的杜飛鑒定專家,已經過於熟悉假杜飛的風格,以至於有一天有人送來兩張真杜飛,居然因為缺乏艾米爾的某種味道,而被專家鑒定為假貨。倒霉的杜飛一定在天上氣得背過氣去。
艾米爾驚訝地發現,在他失敗的兩年中,這兩個昔日的小混混儘管失去了他的支持,在歐洲畫界當經紀人居然幹得非常成功。他們衣裝整潔,看上去收入良好。費爾南多勸他再度與他們合作。和前一次不同,艾米爾已經知道費爾南多是個什麼東西,可是他還是答應了。艾米爾後來回憶,他當時的感覺,就和「浮士德向魔鬼簽下出賣自己靈魂的證書」一樣。他被蒙在鼓裡的是:他們這兩年的成功,其實全部是在汲取他的血汗。費爾南多得知艾米爾在美國的旅館保險箱里存了一批假冒九*九*藏*書的名畫,就悄悄回去,以艾米爾的名義騙出了這批「收藏」,這才是他們這兩年來成功的真正秘密。這批收藏即將告罄,偏偏老天就把艾米爾送到眼前,怎不叫他們喜出望外。
艾米爾其實始終在「做自己」還是「偽冒別人」之間掙扎。1952年,他來到新奧爾良市。他一邊在旅館造偽,一邊為新奧爾良老市政廳保存的一批美國歷史名畫作修復。這個工作使他掙了五千美元,還因此得到了該市榮譽市民的稱號。那個時候,艾米爾的法國護照已經過期,他也沒有在美國的合法身份。所以,他大概是美國歷史上唯一一個「黑」了身份的流亡榮譽市民。不久后的一個夜晚,他再次痛下決心:洗手不幹了。艾米爾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畫了六個月,最後拿出了一大摞署著「艾米爾」名字的作品。在他出售偽作的時候,為了避嫌疑,他總不提自己是個畫家。現在,他理直氣壯地來到畫廊,自豪地這樣開始:「我是一個畫家。」
小島不大,誰都認識誰。新來乍到的艾米爾,自然成為眾矢之的。可是他卻始終是一個猜不透的謎。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艾米爾是一個匈牙利人。他初來的三年租屋而居,此後卻突然在島上的一堵懸崖上,建造了命名拉法雷(La Falaie)的白色豪華別墅。冬天艾米爾總是外出旅行,夏天就和島上的一些藝術家朋友在咖啡館閑聊。他閑適的生活、優雅的風度,微笑起來顯出一點害羞的表情,當然還有「拉法雷」,這一切使得大家對他身份的猜度,總是停留在匈牙利事變之後流亡的王室家族成員這個範圍,「沒準,他就是個王子」。
那是1946年4月的一個下午,他的一個有點錢的朋友來看他。突然,她指著一張沒有簽名沒有加框的畫問道:「這是畢加索,是不是?」他狡譎地笑笑:「你怎麼知道這是畢加索?」她對畢加索有點研究,再說她知道艾米爾在戰前和畢加索很熟,畢加索的畫又有很多沒有簽名。她判斷,那是畢加索「希臘時期」的繪畫,而且,這是一張「好的畢加索」。她加了一句:「你賣不賣?」窮困的艾米爾輕輕嘆了口氣:為什麼不呢?就這樣,他得到了兩個月的生活費。三個月後,這位朋友來電話,邀請他去巴黎最好的飯店,還不好意思地告訴他,她在倫敦偶然地把這張「畢加索」賣了四倍的價錢。艾米爾愣在了電話旁,那張小小的女孩的線描頭像,從此改變了他的一生。那確實不是「畢加索」,那是「艾米爾」。當他用光了那筆錢的時候,他再一次對自己說:為什麼不呢?
在美洲,艾米爾生活了將近十三年。現在他又踏上了歐洲的土地。為了躲避費爾南多,他寧可悄悄離開了他喜歡的巴黎。對於艾米爾來說整個歐洲都是他的家鄉,他回家了。在熟悉的藝術氛圍和老朋友中間,他久已失落的、做一個畫家的夢想,再次強烈地在胸中涌動。他想,他多年的夢想失敗,是因為美國這個鄉下地方沒人真正懂得藝術。現在,他再也不能錯過機會,他五十三歲,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幾乎成為規律,艾米爾自己的畫作賣得時好時壞,而最後,總是會走下坡。又一次「開禁」是在1953年,房租逾期未付,他差點要被房東趕出去。最後,他鑽進屋子待了一個小時,出來時,畫夾里多了一張「莫迪里阿尼自畫像」。他到畫廊兜了一圈,再回到房東面前,口袋裡又有了二百美元現金。不久,他從一個畫商那裡得到「消息」,最近市面上又「新發現」了一張「莫迪里阿尼自畫像」,價格已經翻到四千美元。就在這個時候,艾米爾署自己名字的作品,忽然被一個小畫廊的主人看中。這名畫商現金短缺,就把自己一輛差不多八成新的銀灰色林肯轎車給了艾米爾,換他餘下的全部作品。這是一個好兆頭,他是不是應該再接再厲,繼續一個畫家的奮鬥?可是,坐在舒適的林肯車裡,艾米爾再也不想回到他的破公寓和窮藝術家的日子里去了。他去了邁阿密。

名畫偽造者艾米爾·德·霍瑞
差不多同時,他們在其他場合也被揭穿。一次是在凡爾賽,由法國政府舉行的藝術拍賣會上。他們送去一件杜飛弟弟的作品。那是艾米爾在心境非常糟糕的時候,被逼著趕出來的。畫畫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它對人的精神狀況要求很高。這並不是說心情愉快才能畫,悲哀和痛苦往往能夠產生傑作,但是它必須是人處於外部刺|激和內心衝動的耦合點,才能激發創作衝動。假如進入長期的沮喪狀態,很可能徹底毀了一個藝術家。艾米爾當時十分壓抑,他告訴他們,這個時候他畫不了杜飛,可是和往常一樣,他總是屈服。最後,他拿出的東西果然不行。假如是他做主,這張「杜飛」就該扔進垃圾桶了。可是,費爾南多讓他改簽了名氣較小的杜飛弟弟「https://read.99csw•com讓·杜飛」(Jean Dufy)的名字,還是送進了拍賣行。結果被揭穿是偽作。
1906年,艾米爾出生在匈牙利一個非常富裕的家庭,他的外公是著名的猶太銀行家,曾經為奧匈帝國的皇室服務。他的父親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曾經出任匈牙利駐土耳其和兩個南美國家的大使。母親對他從小就並不親近,他由來自好幾個國家的保姆帶大,但他常常隨同父親旅行。在十六歲的時候父母離異,他仍然享受著舒適的生活,不過家庭的變故使他更渴望獨立。十八歲時,從小就有藝術天分的艾米爾終於得到母親許可離開布達佩斯,先後去慕尼黑和巴黎學習繪畫藝術。
他得到的第一個回應,是聖路易市的城市歷史博物館。接著,他和全美各大城市的博物館及著名畫廊建立了聯繫。他把他的「收藏」賣到了紐約、費城、聖路易、芝加哥、西雅圖、巴爾的摩、華盛頓、波士頓、克里夫蘭、底特律、達拉斯以及舊金山等等,賣到這些城市的現代美術館和一流畫廊,開始了他的全盛時期。艾米爾的仿作已經爐火純青,大客戶們幾乎不再提出疑問。仿作也已經不再限於素描,還有了油畫。後者不論在材料和繪畫技術上,模仿造舊都要困難得多。而他模仿的對象,幾乎涵蓋了所有重要的歐洲現代大師。艾米爾最得意的一筆買賣,是他竟賣了一張「馬蒂斯」給哈佛大學的佛格藝術博物館。那是一個女人的肖像,坐在有著花瓶的餐桌前,近乎完美。佛格在美國是最好的藝術學院,這個博物館的水平當然也非同尋常。事實也確實如此,當時的女館長艾格尼絲·摩根(Agnes Mongan)雖然做主買下了這張「馬蒂斯」,卻放著沒有馬上展出。一段時間以後,直覺使她感到越來越不對。於是,她開始收集和研究由艾米爾出售的「馬蒂斯」們的照片。最後博物館決定,永遠不展出那張來自艾米爾的「馬蒂斯」。可是買進的這張「名畫」已經是博物館只得吞下去的一顆苦果了。

艾米爾在偽造名家的畫作
幾個月後,4月的一個深夜,費爾南多突然帶了兩個保鏢,來到了伊維薩。當時艾米爾不在島上,拉法雷別墅空鎖著。費爾南多不僅砸鎖開門進去,還當眾宣布,拉法雷本來就是費爾南多的財產。艾米爾從伊維薩消失,再度開始了他的流亡生活。
這個案件,是二十世紀畫界最重要的事件之一,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美國藝術品交易的中心——紐約州,在1968年9月1日確立了震動國際藝術交易界的立法,保護藝術品的收購者。該法規定,購買者買下藝術品后,假如在二十一天之內向拍賣行聲明是贗品,並且在聲明之後的兩星期內,能夠提供「超越懷疑的證據」,拍賣行必須退款。案件的揭發,也引起一大批假畫的發現和法律訴訟。但是據估計,艾米爾總共畫了一千件以上的「名作」,被揭示出來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艾米爾沒有畫作記錄,費爾南多和瑞爾在案發以後銷毀了他們保存的銷售記錄,艾米爾的偽作們,料想都會被再三轉賣,通過畫廊和畫商,最終進入私人收藏和美術博物館,仍然以大師們的名字,鑲著精美的框子,在聚光燈下展現迷人的魅力。
艾米爾從來不談自己的過去,只說自己是個「藝術品收藏者」。碎嘴的人們又開始議論艾米爾是否真懂藝術,是不是也會「抹兩筆」。有傳言說他曾經是個肖像畫家,可是誰也不信。後來有人活靈活現地說,在某個清晨,遙遙地看到他在別墅露台上,觀察織網的漁民,畫著水彩畫。引來咖啡館里一陣鬨笑。另一個有關艾米爾的謠傳,說他的收入是來自於出售家族的藝術收藏,印象派、後印象派等等應有盡有,「那是戰後從匈牙利私運出來的」。謠傳的根據是,兩個巴黎的著名畫商,費爾南多(Fernand Legros)和瑞爾(Real Lessard),時不時地光臨小島造訪艾米爾,想來總是有什麼交易。費爾南多出生在埃及但入了美國籍。瑞爾比費爾南多至少小了十來歲,是個法國裔的加拿大人。他們是熟客,來了總是住進艾米爾的拉法雷客房。
那就是1967年,費爾南多帶了兩個保鏢來到伊維薩小島,砸鎖進入拉法雷趕走艾米爾的原因。他們不再需要這個天才了。不久,費爾南多感覺小島也不算安全的避風港,就去了他出生的埃及。幾經周折,費爾南多和瑞爾還是分別在歐洲落網。歷史上最大的一場藝術詐騙案就這樣結束了。

偽造的莫迪里阿尼作品
人在突破一條道德戒律的時候,需要外read.99csw.com界的推動,也需要為自己尋找理由,要突破對外界的恐懼,也要突破自己的負罪感。推動艾米爾突破最初恐懼的原因很簡單:他餓,而他又是一個軟弱的人,他狠狠心對自己說,牢里也不能不管飯。同時,這樣的犯罪方式,又提供了一條可以解脫自己的心理通道:他畢竟是依靠自己的才能在創作。可是第一次行騙,還是令他膽戰心驚。結果卻是出奇的順利。他用三張「畢加索」換回了四百美元。整整七年,他第一次手裡再次有了一筆巨款。這一年他四十歲。
兩年後的1961年,艾米爾的藝術家夢想再次破滅。他還是重複了在美國的經歷,賣自己的作品,漸漸難以為繼。他為了尋找機會賣掉一些自己的畫作,又回到巴黎。就在到達的當天傍晚,在巴黎的聖謝荷曼教堂面前,艾米爾剛剛跨出計程車,眼前站著的恰好就是費爾南多和瑞爾。這就叫做命運。
1967年年初,一個轟動美國和歐洲的新聞,瞬間傳遍了伊維薩。那是歷史上最大一宗仿冒藝術大師作品的詐騙案,涉及的金額近乎天文數字。小島被驚動,不僅因為新聞本身的聳動性,還在於它的涉案人。賣假畫的畫商,竟是伊維薩島上人人都認識的老熟人,費爾南多和瑞爾——艾米爾的傳世珍寶的經紀人。不久,又一個謠傳在小島私下流傳,說是這兩個畫商賣的假畫,都是艾米爾的偽作。後來,艾米爾的一個親近朋友終於把這個謠傳告訴了他本人。他拍拍艾米爾的肩膀安慰說,我告訴他們了,別人都可以瞎說,我絕不會相信,我了解你,你根本就沒有這個本事。艾米爾像過去一樣微笑著,只是簡單說了聲「謝謝」。
那是在比佛利山莊的畫廊里,艾米爾打開了他豐盛的「家族收藏」。畫廊的主人是弗蘭克·皮爾斯(Frank Perls)。他立刻被吸引住了。那是三張早期的雷諾阿、兩張經典時期的畢加索、幾張1937年的馬蒂斯和一張莫迪里阿尼。他非常喜歡那兩張畢加索。這些都是單線素描,他一張張看過去,很是興奮。可是,就在他看那張莫迪里阿尼的時候,他犀利的目光一下子捕捉到了什麼。他迅速回到前面重新審視,突然間他明白了:那簡直是一場革命,這些畫出自同一隻手!
突然成為百萬富翁之後,費爾南多開始花天酒地,迅速導致他和瑞爾同性戀的關係破裂,最後他們反目為仇。這個過程中,一些客戶看到了他們暴露出來的個人品質陰暗的一面。美國得克薩斯的石油大王梅多斯(Algur Hurtle Meadows),正是據此開始懷疑費爾南多賣給他的收藏是否可靠。他不得不擔心,因為他收得太多。從他們手裡,梅多斯買了四十四張「名作」,價值上百萬美元。他召集了專家鑒定會。一名專家看完問道:「我在開口之前必須先知道,您是準備好了接受事實,還是我們以後再給您書面報告?」梅多斯回答說,告訴我事實。事實是,他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假畫收藏者。然而,在場的專家們,仍然沒有一個人想到,這麼多假冒不同大師、風格迥異的高質量贗品,有可能出自於同一個人之手。
艾米爾終於有機會師從大師。他用功,那是出於天性,他就是喜歡畫。1926年,二十歲的時候,他的一張畫入選巴黎秋季沙龍,那是年輕藝術家最輝煌的一刻,他的畫和弗拉芒克(Maurice de Vlaminck)的畫掛在同一間展廳里。他在巴黎的蒙巴納斯(Montparnasse)一直住到1932年。人們今天崇拜的馬蒂斯、畢加索等整整一代大師,對艾米爾來說,只是他常常看到和交往的一些性格鮮明的前輩同行而已。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是蒙巴納斯的黃金時代,也是幸運的艾米爾在藝術大師群中做著大師夢的日子。

伊維薩島
這樣的情況,一般只是退回畫作。因為畫商也可能看走眼,收藏了贗品,雖聲譽大降,卻不能據此就認定是畫商犯罪。但是不久以後,費爾南多又送交法國著名的蓬圖瓦茲(Pontoise)藝術拍賣會一張弗拉芒克的油畫風景。油畫的仿作不僅在技巧上困難得多,而且它幹得很慢,哪怕一年之後,假如用針刺,還是會帶出一些新鮮的顏料來。艾米爾以前仿做的油畫,往往是仿馬蒂斯、莫迪里阿尼這樣的畫家,他們用顏料用得非常薄,很容易干。這張「弗拉芒克」不同,那是一張顏料堆得相當厚的油畫。艾米爾在一年以前畫完,他交給瑞爾存在倉庫里,照例關照他們,必須等夠「年頭」。可是,費爾南多「等不及」。他把那張還是「生的」風景畫,送了進去。一個星期後的一天,一個政府拍賣行的僱員看到那張畫粘上了一粒灰塵,他擦了一下,不由大吃一驚,他擦掉了一塊照說應該是弗拉芒克在1906年抹上去的天空!這次,拍賣行立即報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