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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焦頭爛額

三十四 焦頭爛額

至此,明成也知道自己不用朝九晚五坐位置上表現了,他在同意離婚後,再次同意離職,倒霉倒大發了。他現在可謂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不知道,朱麗拒絕我勸說,明成要等我周末回家才說。第二件事,昨晚明成不知為什麼事鬧到我爸家,不知怎麼鬧的,一直鬧到人家鄰居報警。我爸又不肯在電話里跟我說為什麼,我估計是與家史的事有關。第三件事,明成欠我舅舅三萬塊還不出,跟舅舅鬧得打起來,明成吃虧,頭給打破,剛剛的事。我舅舅在電話里說明成沒錢,我借給明成兩千,明天去銀行劃一下,你不反對吧?」
明哲又放心一點,最主要的是,這回明成說話口氣裏面不再有戾氣。「好,那你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明成冷冷地道:「我包里有錢有卡,你儘管拿去,要是少上一張,我報警抓你。」
明成將敲了所有印章簽了所有相關部門經理名字的離職條子交給財務經理審批,財務經理看看他,再看看周經理,在條子上籤了字直接交給出納。財務部安靜得針掉下地也聽得見。
明哲聽到明成的聲音,這才長吁一口氣,道:「行,行,明成你起身走三步看看,頭會不會暈?」
吳非一聽是明哲,就掛了電話,由她撥過來。「什麼事?長話短說,你女兒正鬧呢。」
「明哲,眾邦的贊助費還差兩萬塊,你怎麼也得幫我解決一下吧,你看你都到國外讀書,我們眾邦連高中都讀不上,你說……」
令明成沒想到的是,他才下計程車沒走出幾步,斜刺里飛奔岀一個人來,劈胸抓住他的T恤。明成一看,又是舅舅。知道舅舅再來,他是躲不過了。但他才穩住腳,又有兩人飛奔跟來,一看,原來是舅媽和雖然才初中畢業,卻已高大結實的眾邦。
人事部經理坐下就問:「哎喲,小蘇,頭上不要緊吧?雖然已經是初秋,可天還熱,你得小心傷口發炎,這幾天洗頭得有人幫忙。」
明哲也在電話那端皺眉,說實話,經過媽媽去世后那麼多的事,他現在不是很信明成的話,這話若是朱麗說出來,他還能信。「眾邦真的因此沒法讀書?」
蘇大強一隻包袱卸掉,大鬆一口氣。而明哲攬包袱上身,大氣都不敢喘,連忙打電話給朱麗。朱麗正請幫她起草離婚協議的律師同學吃飯,一見明哲的電話,一聽明哲在電話里急不可耐地說明成受傷住進二院,她就想起上回她逃回娘家,也是明哲通過明玉打電話來說明成在家上吐下拉。太巧合,可見其中很有苦肉計的成分。她冷淡地對著電話道:「大哥,對不起,我正與蘇明成辦離婚。請你另外找人。」
到了醫院,掛急診包紮,舅舅先付了醫生手術費,一看三百塊錢可能不夠用,趁著明成包紮的時候叫慌亂的妻兒趕緊回家,他掏出手機給蘇大強打電話,「大哥,明成撞門受傷了,在第二醫院,你快帶錢來看他。」
「那就好,你照看好他,抵消罪過。再見。」明玉放下電話,這才將這事兒拋到腦後,簡訊當然也不會回給明哲。電話不接,卻回簡訊,這不是跟賭氣差不多嗎?
點完卯,喝幾口水,看到大哥來簡訊提示已經將錢打入銀行,他急不可待地起身出門,去最近的銀行將錢取了。他難得如此迫切地需要錢,即使舅舅來要債時候他也沒那麼迫切。完了立刻趕去醫院門診開藥,回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吃藥。昨天晚上他別的都不擔心了,即使天塌下來他也不關心,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這麼熱的天,他沒錢在醫院配抗生素,頭皮受傷縫針處會不會發炎。現在葯吃下去,他安心了。
明成冷冷地道:「照借條辦。」
明哲等待明玉迴音的當兒,一個人站在樓梯間發愣。這是怎麼了?他不在的一個月里,家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怎麼全亂套了呢?是不是他寫的家史導致明成回家和爸衝突?但是朱麗又為什麼與明成鬧離婚?明成越想越不明白,這才想到,他自以為在為這個失去媽之後的家操心,其實他什麼心都沒操到點子上,否則,怎麼那麼多事他都不知道呢?甚至他連想都沒想到過。反而是明玉的態度比較能理解,她看了家史不能不起疑。明哲只覺得焦頭爛額。
人事經理不緊不慢地道:「沒算進去的那些是提成,那些在財務上都是劃在業務費用裏面,那些還包括你的差旅費和通信費,那些怎麼能算是工資收入。小蘇,我們同事一場,再說花的又是公司的錢,我怎麼可能與你為難。」人事經理話里話外都像是認定這個小蘇已經篤定離開公司。
明成正滿心煩悶,哪有好聲氣拿來說話,硬邦邦地道:「我今天就是沒錢,你們愛住就住著吧,我管飯。」
舅舅看著明成一臉無賴相,也是無計可施,總不能打架吧。他忽然一拍腦袋,衝上去一把拎起明成擱桌上的電腦包,揮手招呼妻兒:「走,咱們回家。這包我扣著,等你拿錢來換。」
明成終究是個讀書人,被舅舅沒有章法地一鬧,他又不屑於忽然放下強硬身段求情,要舅舅放下關係到他工作業務的電腦,只好眼睜睜看著舅舅背起電腦揚長而去。電腦里,有他目前唯一一單生意的資料。他猶豫了下,還是沒追出去,只在房間里頓足大罵:「白眼狼,媽搭進自己幸福養岀來的是個白眼狼。白眼狼的兒子再拿三十萬也讀不進書,木頭腦袋就是木頭腦袋……」
可正因為吳非前面的話入情入理,又為他媽找到理由,明哲聽著很能接受,心裏也好受一些。對於後面她的指責,他也覺得能夠接受了。「你看我不是來跟你商量要不要借錢給明成了嗎?還有一件煩心事,明玉一直不肯接電話,也不回電郵。我這回周末回去怎麼也得逮住她見個面。你幫我想想對策?她與你倒是投機。」
等明哲那九-九-藏-書邊電話一通,他立刻叫一聲「明哲」,便原原本本將今天所有的事都跟明哲說了一遍。
明成本來還想大吼一聲威脅說死就死了,去什麼醫院,但是眼看著頭頂滴下的血越來越多,怕了,不得不被舅舅推著走。血淋淋的人攔不到計程車,明成平生第二次遭拒載。
明成一聽就心裡有數,淡淡地道:「我連續三個月業務量沒有達標,公司是不是不打算跟我續簽了?」
「你媽是趙家人,你媽的錢都用在眾邦頭上。你小子連眾邦讀書的錢都要賴,以後眾邦沒文化找不到工作你賠?你這哥哥怎麼當的?眾邦這麼多年敬你喊你二哥都白喊了嗎?眾邦喊你的你給我吐出來。」
明成被舅媽撞個趔趄,還沒站穩,舅媽又是一頭撞過來,撞到他下巴,明成牙齒一合,正好咬上舌頭,痛得他眼淚打旋,火氣再也無法抑制地爆了出來。他一邊躲舅媽的瘋撞,一邊也是瘋牛似的竄向舅舅,一頭撞開舅舅,趁亂搶過拎包緊緊抓在手上,後面舅媽又撞了上來。明成這回扭身讓開,舅媽收不住腳,一頭撞到被明成撞趔趄的丈夫身上,兩人在地上摔成一堆。眾邦旁邊看著爸媽吃虧,再老實的人也血性了,大腳蹬向明成,明成沒提防身後遭襲,更沒想到才初中畢業的眾邦有的是力氣,一頭撞到開著的防盜門沿,頓時,腦袋開花,鮮血順額頭緩緩淌下。
明哲只能也說了再見,一時捏著電話發獃。明成那邊究竟是怎麼了?他不在的日子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不得不打電話給拒絕接聽他電話的明玉,果然,明玉一看是他的號碼,不接。他無奈,用緊張而輕微顫抖的手指給明玉發簡訊,「明成打架受傷住進第二醫院,舅舅看著,聯繫電話×××××××××××,爸昨晚被明成驚嚇而曾報警,不敢去醫院,朱麗與明成辦離婚也不肯去醫院,只有你了,求你,明玉。」
明成一看,怒道:「我去年平均收入怎麼會只有三千多點?別因為我不續簽合同忽悠我。」
「我轉嫁她?她是那麼好欺負的?你問問她昨天對媽媽做了什麼?她還有臉配姓蘇嗎?大哥,這事兒你別管,再見。」明成說完,二話沒說,就把電話擱了。扭頭對身邊的舅舅道:「你不用到處搬救兵,搬了也沒用。除非你搬出我媽。跟你說定了,一個月還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家你愛待待著,我不會報警把你抓進去。」
明成翻著眼睛道:「我跟誰做好事都不跟你做好事,我們之間沒人情。什麼都嚴格按照借條上約定的辦。」
「應該不會住院。是自己走著來醫院的。」
明成略一思考,便明白,所謂附加約定肯定是公司看你或許還有價值可資利用,才故作大方與你約定若干日子內業務量必須達到多少多少,否則,到期請走。明成很想在公司穩定地工作,可是,他沒把握在約定的三個月或半年內能達到某個業務量,周經理盯著他呢。恐怕,到時候還是得因為業務量不足而被終止合同。明成非常為難地斟酌,現在如果與公司結束合同,對外還可稱合同到期不想續簽,這在國營外貿公司普遍得很,是挺有志氣的行為。而如果幾個月後被解聘,那就等於告訴別人他做不出業務被公司拋棄,雖然又可以拿幾個月的小收入,可是造成後果可太丟臉。再說了,他現在即使有收入,也到不了他手上,都直接打入周經理賬戶。
明成一下午在辦公室里都異常冷靜,眼睛里是萬載玄冰。同事們都敬而遠之。
蘇大強正吃飯,接到電話,一聽是小舅氣憤的聲音。連忙說他家小孩們從來不拿他當一回事,有事還不如找明哲好用,立刻就把明哲的號碼給了小舅。
「你這是什麼話,你媽都不會這麼跟我說話。我問你,我的錢,你還還是不還。」
舅舅見明成弱了氣勢,心理上立刻強勢起來,依然以誇張姿勢緊緊抓住比他略高的明成T恤胸口,繼續大聲嚷嚷:「你現在別說軟話,我問你,你早上攛掇我找明玉,你安的什麼壞心眼?你自己這做親哥哥的都會被明玉送進去坐牢,你也想害我被明玉送去坐牢?你……重陽節我找你媽說話去,怎麼養岀來的兒子。」
舅舅總算找到一個肯承擔的,再說明哲是海歸,肯定有錢,舅舅對明哲有信心,即使從明成那兒拿不到錢,明哲這個做大哥的也總得掏自己腰包。是他們兄弟理虧,他正好提出問明哲借不足的兩萬塊錢。他招手就叫明成接電話。
蘇大強一聽,要錢?又怎麼了?而且他怕見明成。他老實地應一句:「我知道了,我告訴明哲。」就掛斷電話,立刻給明哲打電話:「明哲,你舅舅剛剛給我電話,說明成撞門受傷,住醫院了,第二醫院。怎麼辦?」
電話明玉可以不接,但是簡訊進來,明玉還是看了。聯繫到前因後果,她大致明白蘇明成怎麼會打破頭,心裏很小人地直呼痛快。她沒想去醫院,蘇家的事她怎麼可能管。但是,心中又有隱隱的擔心,硬是扭著性子不理,做了會兒事,可還是扭不過自己,一個電話打到舅舅手機。她也沒喚「舅舅」,這個舅舅和蘇明成狗咬狗,心裏只有比任何人更急。看來姜還是老的辣,同樣是啃媽的人,老啃比新啃更勝一籌啊,新啃居然在老啃手底下吃虧。她等舅舅一聲「喂」,立刻直截了當地問:「蘇明成有沒有什麼生命危險?骨頭碎了沒有?會不會住院?」
對了,明玉。明哲忙檢視手機,果然,上面沒有明玉的來電和簡訊。明哲不能再等,一個電話掛給舅舅。舅舅正為明玉的電話費解,不知道明玉這麼說是來還是不來,好像應該是不肯來的意思。難道他都沒法將明成扔給大姐家的任何人了嗎?正想著,明哲電話又進來,舅舅接起。明哲急九-九-藏-書問:「舅舅,明成的傷診治了沒有?要不要緊?請讓我跟他說話。」
明玉也是在辦公室發愣,但她是累得發愣,昨晚爸透露的過去讓她沒好好睡。很想又鑽進辦公室附屬休息室睡覺,但既然已經答應老懞回家睡,那還是回家吧。臨走檢查私人郵箱,看到石天冬的郵件。她看著那一串的「很快」,笑笑,心說自己早上那個電話太衝動,暗示效果太好。她略為思考,便回了一個郵件,告訴石天冬,昨天去一家叫「食不厭精」的飯店吃飯,吃了啥啥啥,有多好吃,然而那家飯店菜單一天一變,很遺憾美食家還在香港,錯過這麼好的一家飯店。她建議石天冬應該「很快」回來品嘗這麼一家特色飯店。她拿這家「食不厭精」,修改掉原本灌輸給石天冬的某些微妙情緒,她又不是很了解石天冬,怎麼能放出跳躍性的信號誤導石天冬。她的父母家已經成為一個黑色幽默,她可不願自己的小家庭未來也成黑色幽默,她必須穩紮穩打,絕不允許出現差錯。
明哲知道,這個舅舅挾明成敲他竹杠了,但是他能不答應嗎?他現在上海,即使打車回家,也得幾個小時,這期間,應該是明哲最危險的時候吧。他暗嘆,對舅舅道:「你先把電話給明成,我確認一下沒事再跟你說贊助費的事。」為了穩住這個舅舅的心,明哲不得不又補充一句:「你也別跟明成提三萬塊債務的事,都找我吧。」
可朱麗沒讓他久等,朱麗直接傳真給他離婚財產分割草案,朱麗當真了。看著傳真機吐出的短短一篇草案,那熟悉娟秀的字跡,明成眼前的世界天昏地暗。他用僅有的理智發出同意簡訊,也用僅有的理智告訴自己,他徹底完了。
連舅媽都忍不住開腔:「明成你這是什麼話?有你這麼跟舅舅說話的?」
吳非當下就想起過去明成一千兩千螞蟻搬家似的從他們媽那兒搬去好幾萬的事,可是,今天的事,明哲能不幫嗎?她只有嘆道:「救急是應該的。但你得把握好度,否則明成從你們媽那兒得來的依賴心理永遠也不會消除。不知道朱麗為什麼會與明成離婚,朱麗挺講理一個人。會不會……明成既然會打明玉,又會打上你爸的家門,他會不會也打朱麗?明成做事,越來越不像個成熟男人了。」
明哲唉聲嘆氣道:「給你三個『驚喜』,第一件事,明成竟然與朱麗在辦離婚……」
蘇大強期期艾艾地道:「明哲,我怕明成見了我會打我。昨晚明成上門來打我,還是鄰居報警,警察把他趕走的。」
但是當務之急,還是給朱麗發一條簡訊,說:「我估計明成最近很不理智,讓你受委屈了。我和吳非向你道歉。也向你父母說聲對不起,很不該令他們操心。希望回頭你還會當我們是朋友。如果明成有在經濟上欠你,你儘管直接與我或者吳非說。具體的,我周末才能回家與明成談,也希望你能與我見一面。」
舅舅今早一役下來,早對明玉敬畏有加,忙道:「只流了很多血,醫生正給縫頭皮。這會兒應該縫好了。明玉你來看看?」
舅舅不敢說太多跟傷有關的事,怕明哲問岀原委,只得找其他事情東拉西扯:「明玉剛剛也打電話來問我傷得怎麼樣,我說不用住院,自己能走,她好像就不準備過來了。」
舅媽是個好性子的,當初還是明成媽一手促進相親結婚,眾邦也是好性子,兩人都站在一邊眼睜睜看著舅甥倆沒說什麼。可他們即使不說,也已經在形勢上對明成形成包抄。正好是下班時候,大樓前人進人岀,人們認識明成,卻不認識舅舅一家,明成異常尷尬。他只得收起自己的火氣,壓低聲音道:「行,我們上去說話。」
「不是。大哥,謝謝關心,再見。」
「我問你,早上你為什麼推我找明玉?你媽知不知道你這麼壞良心?以前只聽你媽說你好,原來你最奸。你害我坐牢就可以不還錢了嗎?幸好你媽只生你一個沒良心的,明玉還跟我講道理。」
明成越是不搭腔,周經理越是沒法發揮。可是她又不可能強拿了錢走,明成不承認不在財務室簽字,這筆錢等於她從財務室強搶。周經理第一次後悔以前不該把明成逼上絕路,搞得今天的事一點迴旋餘地都沒有。可是後悔歸後悔,她今天怎麼能把錢給明成?那往後她還拿得到錢嗎?周經理甚至在以後可能收不回錢與今天守住手頭的五萬塊錢之間搖擺,她有必要退一步走,告訴明成只要他答應為這筆錢簽字,他們之間的借條作廢嗎?
做完這些,他回家睡覺,這個家,很快就會失去。
明成不語,周經理也不語,兩人盯著出納到保險箱取錢。周經理是女人,出納也是女人,兩個人貼得比較緊。出納才將五捆錢取出來,周經理一把就搶了。
周經理眼看今天強取不行,這個蘇明成不知怎麼今天很有悍氣。而巧取,她放不下一貫的身段。今天她看來拿不到這筆錢。她只得以財務經理的話為台階,放下捂得熱乎乎的錢給出納,出門吃飯去了。她前腳走,後腳財務經理一個眼色給出納,出納心領神會,一手交錢給明成,一手要明成簽字。飛速解決問題,明成終於又有了錢。
明哲又猶豫了下,道:「明成,你回家給我一個賬號,我往你銀行卡裏面打一些錢。你別推辭,我不會多給你。只是借給你,你以後身體好了還我。」
明成收拾了東西回家睡覺去。
周經理強打笑臉:「小蘇,欠債還錢,你今天既然有錢,還是還了,免得夜長夢多。」
但沒等明成坐穩,人事部經理笑眯眯地出現在他身邊,將他叫到小會議室說話。有些人可能因為一輩子笑得太多,臉上皺紋強化成菊花一般的燦爛。
反而是明哲為明成的事又是操心又是生氣,上班也沒心思,看時九九藏書間差不多時候,就走路回公寓,路上給估摸著剛起床的吳非打電話。沒想到接電話的是個男的,一聲生硬的「Hello」,明哲正煩惱的腦袋要轉一個彎才能想到原來是岳父,不由得心裏一樂,與岳父聊上幾句,回答了岳父有關這個季節上海的幾個氣候變化,才等來吳非接電話。
明哲一聽,心裏總算暖了一下,忙道:「舅舅,我暫時不能過來,明成你先幫我照看著……」
「可是醫藥費不夠了,明成手頭只有三百塊多點。」
與吳非的電話當然不可能解決家裡的那些問題,但是與吳非說話之後,明哲心裏好過許多。他想到,很迫切地想到,該如何快點結束與吳非的兩地分居,他太需要家庭。眼前的辦法,似乎只有加油工作一途。
明成接起電話就皺眉道:「大哥,我一個月內會還他們。」
「別問我,我仗的是寶寶。你要是抱著寶寶上門,她肯定不會推你出門,你要是領著你爸上門,看她開不開門。隨緣吧,明哲,你太努力了,效果適得其反。來,寶寶哭幾聲給你聽聽,起床就沒停止『哼哼』。」
舅舅說得生氣,操起明成家的電話就給大姐夫打,雖然他大姐在世時候他從來不怎麼搭理那個唯唯諾諾的大姐夫,而且他當然不會用他寶貴的手機。明成在舅舅身後陰陽怪氣地跟上一句,「我記得我姓蘇,不姓趙。趙家人關我什麼事。」
跌地上的舅舅舅媽一見怕了,誰都知道見血三分虧,眾邦更是傻了,明成自己也是愣住。好不容易,舅舅大喊一聲,「還愣著幹嗎?快去醫院。」忙推著明成往樓下走。
明成回家,反而死豬不怕開水燙,洗洗乾淨睡了。九月的天已涼,晚上不用太依賴空調。
明哲在加班,本來親戚來電想敷衍幾句過去,沒想到聽到耳朵里的還真是有事,不得不走出辦公室,全心應付。他知道明玉不好惹,明玉與明成之間有矛盾,明成自己欠債推給明玉很不地道。但是,明成真做出這麼不地道的事情來了嗎?只知道明成家最近緊張,買父親房子的時候,幾萬塊還得按揭,但都困難到要借錢過日子的地步了嗎?朱麗應該還是賺錢的啊。他又是氣明成陷害明玉,又是擔心明成的日子,忙對舅舅道:「舅舅,你叫明成聽電話,我問他。」
明成見幾個鄰居進出聽見,臊得臉色泛紅,一把拍開舅舅抓住他的手,扭頭就往自己樓道走。舅舅忙率妻兒跟上,怕走了明成討不回三萬塊錢。明成才用鑰匙打開門鎖,後面的舅舅大力一頂,將明成頂進屋裡,踉蹌了好幾步。明成不得不嘆,人倒霉,喝涼水也塞牙。
朱麗深吸一口氣,淡淡地道:「不,不用。我對蘇明成整個人失望,而不是因為一件兩件事,不用再談,沒有挽回餘地。謝謝大哥。再見。」
明成沖朱爸爸說出「離婚」時候,已經心如刀絞,神不守舍。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呼喚,呼喚朱麗千萬不要答應,他只有朱麗一個親人了。可是,也有一個小聲音出來打架,那個小聲音提醒明成,非得等到最後的親人朱麗徹底看不起他的時候拋棄他才罷休嗎?所以,他又認為自己做得對,應該對朱爸爸說「離婚」。可是,心裏真希望朱麗來電話罵他沒良心,罵他昏了頭。
明成帶著頭上的繃帶準時上班,不出所料,受到眾人矚目。大伙兒都在想,此人現階段算是倒霉得徹底。好巧不巧,電梯里還有總經理同乘。明成一路就耷拉著眼皮,一臉什麼興趣都沒有,帶著你們別理我的霉氣。總經理拿眼睛看看明成,不語。
「什麼?他們兩個?為什麼?」
明成一直冷靜地在辦公室里坐到下班,雖然最後一個多小時里他什麼都沒做,他沒有心思做任何事情。下班時間,他才收拾下工。他在辦公樓下殺開重圍搶了一輛計程車,直接回家。他需要安靜與孤獨。還有,他需要好好檢視家中的一草一木,他將失去它們,但他的記憶將永遠保存著它們。
明成很不願意有人提起他的頭,更不願意聽人事部經理哪壺不開提哪壺,他現在還有誰來幫他洗頭?他沒客氣,也沒力氣客氣,悶悶地問:「什麼事?」
「我也在想,如果明成第一次打明玉還能找到一點理由的話,當然也是沒理由的,這回這三件事都說明明成行事真的很有問題。說起舅舅,我還想到一件事,我以前每年年底寄一千美元回家,我看爸的記賬本上沒有記錄,那次陪爸去銀行開保險箱,也沒看到有美元存摺,說明這些美元都被媽支配了。你說,我工作后這幾年寄的加起來也有不少了吧,都進明成口袋,還是進舅舅口袋了?沖舅舅昨天在電話里跟我說話的腔調,還有媽以前為了把舅舅戶口弄進城做的努力,我覺得舅舅那兒也是深不見底的黑洞,與明成差不多。我很擔心,明成未來會不會也演變得跟舅舅差不多,你不知道,舅舅今天在電話里問我要錢要得有多無賴。今天一下子岀那麼多事,我真對蘇家失望。唉,不知道媽以前是怎麼搞的,我心裏總是隱隱覺得,現在發生的很多事,都是媽當年種下的毒瘤時機到了總爆發。」
可沒走上幾步,人事經理一個電話跟明成說,公司答應多給一倍補償。湊個整數,給他五萬。明成二話沒說,回去就到人事部辦了手續,回部門做交接。然後去財務部領錢。財務部有周經理的內線,早在人事部通知要他們準備補償款的時候,已經有人悄悄告訴周經理,在外洽談業務的周經理千里奔襲回來公司財務部坐等,明成進去剛好落網。財務經理見此,頭皮滋滋地痛。
舅舅左一個你媽右一個你媽,惹得明成心頭火氣又是隱隱成形。「誰害你啦?你不也說蘇明玉講道理了嗎?你別臆想症。你愛待我家就好好待著,錢我一個月內還你。九-九-藏-書才三萬塊錢也想到我面前充黃世仁,媽以前帶你進城也沒見你帶點良心道過謝,這幾年你哪次來我家不是伸手要錢?你肯不肯把媽給你的錢吐出來還我?」
這一天來,明哲的聲音是明成聽到的唯一含有關切的聲音,聽著這聲音,明成的喉嚨不由得微微發痛。他愣怔一會兒,聽大哥在電話那頭不斷呼喊他,大哥好像已經焦急得失態。他才伸手奪過舅舅手中手機,身體背向舅舅,低聲道:「我沒事,流了點血,縫三針,骨頭沒碎,也沒腦震蕩。等下可以自己回家。」
舅舅扯著明成吆喝:「走,上你家去,你不還錢,我們眾邦沒法讀書,我們就住你家吃你家。」
明哲聽了明成不知道是真樂觀還是假樂觀的話,嘆息道:「明成,你現在什麼都別想,安心回家養傷。我立刻打車過去看你,你回家留意著敲門聲。」
財務室沒一個人說話,也都不看對峙著的兩個人,怕惹禍上身。周經理不是個好惹的,這種被迫去職的人更加難惹,弄不好狗急跳牆。
「什麼?」明哲一時說不出話來,但也知再叫爸爸去醫院看明成有點強人所難,「好吧,爸你好好在家待著,門關緊一點,有什麼事我周末一定回來處理。我找朱麗去。」
明成進財務室一見周經理就明白她來幹什麼。若是換作一個月前,不,一周前也行,他或許會考慮到利害關係和美好未來而將錢還了周經理,可是今天,他已經一無所有。全世界最可怕的人是誰?流氓無產者。
明成根本就不相信人事經理的解釋,他是生意人,他知道談價時候多的是似是而非的理由。他努力用隱隱作痛的腦袋想了會兒,將人事經理的字條收進口袋,有點魚死網破地道:「這樣吧,我考慮一下,回頭向勞動局諮詢什麼是工資收入,再向稅務局諮詢我原來的提成該怎麼計稅,如果公司平常給大家的收入計稅辦法有誤,業務提成算是收入的話,我算是投案自首吧,會去補稅,你們也該怎麼算就怎麼算,我一點意見都沒有,依法辦事。」
人事經理心知,那叫威脅,但是他不得不接受威脅。周經理可以威脅蘇明成,因為即使蘇明成離開公司也是短期內離不開行業。而蘇明成則可以威脅人事經理,因為他離開公司就是陌路人,惹毛了他,他怎麼可能顧得上多年情面。誰都不會為國家公司得罪人。人事經理又展開笑容,連說他與總經理討論,先一步離開小會議室。
這回不大吭聲的舅媽不肯了,這不是詛咒她的寶貝兒子嗎,已經出門了的人頓時母狼一般轉身撲向明成,一頭撞向明成的肚子,大喊道:「你說什麼?你說什麼?我們眾邦怎麼你了?我們眾邦怎麼你了?你做哥哥的怎麼能紅口白牙詛咒眾邦?你還是爹生娘養的嗎?你還是人嗎?你安心要害我們眾邦是不是?你個烏鴉嘴,我撞死你,要死一起死。」
吳非倒是沒有想到,明哲這個最崇敬他媽的孝順兒子,竟然懷疑起了他媽。以往,如果是明哲執迷不悟的時候,她是非有理有據要讓明哲鬧個明白的,但今天明哲既然已經懷疑,她就不火上澆油了,「明哲,這事兒吧,我從看你發給我郵件時候已經想到了。你外婆家重男輕女特別嚴重,讓我驚訝的是,你媽雖有反抗,後來也默認她作為弟弟進城工具的事實了,還如願將你舅舅戶口挪進城裡,以後還不知怎麼補貼你舅舅呢。說明你媽重男輕女思想也很嚴重,而且重到不拿正眼看自己女兒明玉。到目前為之,你家明成是被慣壞了,你家明玉是被氣走了,但若說是你媽種下毒瘤,恐怕她也是身不由己吧。老一輩人的很多思維我們會覺得不可思議。不過,你也有傳承你媽的某些思維,恨不得把蘇家的所有事都大包大攬,你可別培養出像你舅舅一樣從依賴走向無賴的明成哦,還有你爸。」這些事,吳非早就與近在身邊的父母好好研究過,吳家父母與女兒一個鼻孔出氣,又有與蘇家母親差不多的時代閱歷,所以研究結果很讓吳非受教,也平了吳非心中的怨氣,這才能比較超脫地在明哲面前一邊做好人,一邊不忘打明哲一把。
人事經理臉上的菊花頓時凋零,他本來想用對付尋常辦公室文員的辦法對付作為業務員的明成,因為現在上上下下都傳說這個蘇明成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沒想到,即使最沒用的業務員也還是有殺手。一般業務員離職,公司補償或者個人賠償,都是最後與總經理協商解決,沒有按照工資單計算賠償的舊例。如果蘇明成真的去勞動局稅務局查詢,勞動局也便罷了,稅務局那邊,他若是真豁岀去鬧了,得連累整個公司上下多少人補繳欠稅和挨罰。人事經理看看明成頭部的包紮,遲疑地道:「我呢,是照規矩辦事。但你作為一個業務員,又是在公司里做了那麼久的……我幫你跟總經理說說。你先別急。」
告訴朱麗嗎?不。還錢給舅舅嗎?不。明成抱著可稱作是出賣工作的錢到銀行,先將大哥的錢還了,其他另辦了一張銀行卡,存上。他其他的卡朱麗都知道,以後……得分家啦。
「不會住院?自己能走?」
明成依言,起身走三步,才道:「走了,沒事。放心,來醫院路上走了不止三百步。」
「等下配一些葯就回家。回家睡一覺就好,我人胖,血多,不礙事。」
朱麗看到明哲的簡訊發愣,讀給在一邊陪著她的父母聽,朱爸朱媽都說蘇家哥哥妹妹看來都是講理的,唯獨明成不講理。朱麗想了半天,還是不想與明哲對話。她是因為否定蘇明成這個人才離婚,她是因為看到蘇明成無可救藥才離婚,她又不是沒有給過蘇明成支持,但是,夠了,她已經竭盡所能,離婚已是無法挽回。與蘇家哥哥又何必見面?談蘇明成?不,她現在厭惡這個九*九*藏*書人,不想談起。
人事部經理挺沒趣的,只得乾咳一聲轉入正題,「小蘇啊,你們那一批分來的大學生,今年都是合同到期了。我過來徵求一下你的意見,是不是有意願續簽。」
不如不續簽,起碼主動,起碼說出去好聽,起碼可以噁心一下穩篤篤等著扣他工資的周經理。
明哲心說,難道是剛才借錢還錢的事起爭執了?想到明成現在連三萬塊錢都賴得這麼艱難,一定是經濟緊張無法應付如今高昂的醫療費用,他忙道:「爸,你帶錢去,用多少我給你報銷多少。」
「可是前提條件已經不成立,你不如做個好事,大家都輕鬆。往後大家見面多關照。」
「你唬誰?我立刻找你大姨,讓她開包做見證。眾邦,你擋我面前,別讓蘇明成衝過來。」舅舅終究還是剛被明玉強制性培訓了法律,知道犯法的事有很大後果,所以打開電腦包找出明成的皮夾,抽出大票子掖了,將皮夾扔還給明成。因為聽說扣身份證違法,這,他知道。但是,明成果然沒錢,紅顏色的大票子只有三張。
舅舅欣喜,飛快進去將手機交給已經縫好線,滿臉血污,猙獰可怕的明成。看到明成不想聽電話的樣子,他忙將手機舉到明成耳邊強迫他聽。明成想扭開臉,可對頭上新縫的傷口有忌憚,不得不被舅舅強迫。靜下來,卻聽見電話裏面傳來大哥充滿焦慮的聲音,「明成,明成,你聽著嗎?明成,你還好嗎?明成,明成……」
但是,周經理想到明成是個有家產的,一年後如果他真的不還,可以上訴至法院。好幾萬塊錢,周經理不能不心疼。於是,兩人依舊對峙。這時,中飯時間到,財務經理不得不出面斡旋,說讓兩人都把錢存在財務室保險箱,等吃了飯後再來解決。
明成冷冷地盯著人事經理道:「我不急,目前我們還是同事,你好我好。等解約了,大家就是陌生人,公司不會拿我當元老,我也不會拿大家當同事,到時候再急也來得及。」
「不就是三萬塊錢嗎?誰賴你三萬塊?才三萬塊,多大的芝麻。會還你,現在調不出頭寸。」
周經理雖然知道今天拿下蘇明成的補償款或許是最佳還錢時機,可是她也知道蘇明成完全可以拒絕在今天還錢,因為按照她起草的借款合同,蘇明成的還款是從每個月的工資裏面扣,還錢期限一年。今天蘇明成的這筆錢,既不是工資,也不到一年,他除非是腦子岀毛病,否則依兩人目前的交惡現狀,蘇明成絕無順順噹噹答應還錢的可能。她只有等在現場,使出渾身解數逼蘇明成交出這五萬塊。否則,以後蘇明成天高皇帝遠,她還上哪兒討要十萬塊錢?
人事經理早胸有成竹,取出口袋裡的一張紙給明成看,說明成去年月平均工資收入是多少,明成在公司工作了幾年,兩下里乘一下最後數字是多少。
「你信他!」明成說得異常乾脆。
明哲也不知道該信誰,舅舅的信譽似乎也不佳。「明成,最近是不是手頭困難?而且,你怎麼能把自己的債務轉嫁給明玉。」
舅舅衝進客廳,大咧咧坐在沙發上,又大聲指揮妻兒坐下,才道:「明成,還錢。你今天不還錢我們不走。」
朱麗出於禮貌,一時沒有放下電話,聽見明哲在電話那頭急著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明哲好容易才回過神,忙對朱麗道:「朱麗,能不能押後幾天辦手續,我周末才能出來。我們坐一起談談,好嗎?」
明哲只得道:「你先花著,我找時間回家時候給你。」
明成一聽,再次愣住了,這話,這語氣,他何其熟悉,這是以前媽塞錢給他用的時候常說的話,久違了的親切。他眼中的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好久,才憋岀一聲:「好,謝謝大哥。借我兩千,賬號我等會兒到家發簡訊給你。」
明成問人事經理:「我記得合同不再續簽的話,公司得按年頭提供補償,我這樣的得給我多少?」
周經理抓著錢,開始尷尬,但她不是個會妥協的,抓住財務經理訴說現在的黃世仁有多可憐,錢借出去等於打水漂。明成只是不吭聲,堵門口站著,白眼看周經理忙碌。她要說什麼讓她說痛快,錢,他是絕對不會給的。
這種事情人事部經理應付得多,有現成套路,「公司有這打算,不過我們還要看看你的意見,如果你願意在合同里附加幾條約定,我們還是喜歡做熟的老員工的。」
明成收線,側著臉想了會兒,才起身接過醫生開的處方出來。走到外面,看看跟上來的舅舅,冷冷一笑,將手中手機死命摔地上,俯視著舅舅痛呼一聲搶救手機,他撣灰塵似的拍拍手,道:「不用你家眾邦賠我的血了,扯平。」他也不去配藥,知道自己今天配不起葯,打算明天等大哥寄錢來再來醫院。
明成沒想到這回大哥竟然準備打車過來看他,他又感動了一下,但又不知道大哥是不是已經了解了他現在的處境和作為,如果全了解了,大哥還會那麼關心他?「大哥,你別來了,不是大事,再說我回家就睡覺,不會留意你的敲門聲。你還是周末過來吧。我沒事。」
明成看著冷冷地道:「我還沒簽字,只要錢沒到我手上,我就不給財務簽字,我隨時都可以問財務要這五萬塊錢。」財務經理與出納聽了都一臉為難。
舅舅聽著也是有理,知道大姐家從來沒有大姐夫說話的分。他是氣急了才會打電話亂抓人急病亂投醫。他連忙記下明哲的電話,反正再長途花的也不是他的錢。當然,他撥號時候不會忘記盯住明成,不讓他逃跑。
「什麼?」明哲再次驚得說不出話來,這麼親昵的一對小夫妻,他們居然會離婚?明成這幾天是怎麼了?打父親,離婚,明成究竟還做了什麼?他慌不擇言,急急道:「朱麗,是不是因為三萬塊錢的債務?不行我來替明成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