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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來之作

神來之作

瀏覽完畫布,我才突然發現,畫家的聚焦點並不在高高在上的國王身上,也不在憤懣的普通市民身上。他把聚焦點放在了國王身邊的一尊鋼鐵護衛鑄像上。從他身上可以看出畫家傾注了特別的心血。即使畫布上他的形象並不分明,只是一尊鑄像而已,可就是他,控制了整個場面。畫家的妙筆著實令人驚嘆。
此時,遠在海上的隱形暴力之鋼鐵鑄像正翹立皇家海艦之上,靜觀貪婪成性的眾奴。只見他們齜牙咧嘴,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國王陛下,聽,風暴在咆哮,海浪在怒吼!你們洗劫而來的財寶即將葬入海底。你們將空手而歸了。尊敬的國王陛下,回頭看看維斯比!遭你背棄的女子正被神父和士兵押至城門。成批觀眾尾隨其後,詛咒她,謾罵她,您聽見了嗎?看啊,泥匠們搬來了磚塊,拿來了鏝刀!婦女們抱來了石頭!所有人都拿著傢伙!國王陛下,倘若您沒有看見維斯比剛才發生的那一幕,那就張開耳朵,仔細聽一聽。您不是我,沒有不死的鋼鐵之身。在過去一段憂傷的時光里,您萬念俱灰,終日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下,是努格漢斯之女挽救了您,您還記得嗎?」
海上傳來輕柔的回應。隱形暴力之鋼鐵鑄像站在皇家的艦艇上,把他們與大海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迫害與反迫害就是維繫我法則的直接力量。這就對了,讓海浪摧毀強盜的艦隊,讓我忠臣的子民奪回他們的財寶!如此一來,國王將再次聽命於我,踏上新的掠奪征程。」
畫家似乎並不想對人們渴求和平的九-九-藏-書呼聲多做渲染,只是寥寥幾劃,將其一筆帶過。畫面上濃墨重彩的是壓抑、憤懣和悲慟的情緒。黃金就是一切,如今人們必須拱手相讓,叫他們如何不扼腕嘆息!
鋼鐵鑄像彷彿在向眾人宣告:「我是暴力之源,貪婪之根,是我發起了維斯比稅捐的暴動。我有不死的鋼鐵之身,以作惡多端為樂。互相廝殺吧!今天,我就是維斯比之王。」
倘若畫家還在世,我真想和他一道去維斯比海港走一走,希望可以親身感受人民目送敵人艦隊離去時的悲慟與絕望。翻滾的海浪一波接著一波,把他們的詛咒傳到海上。「消滅他們!消滅他們!啊,大海,親愛的朋友,幫我們奪回財寶吧!張開你的大口,把那幫猖狂忤逆的強盜吞沒!」
市民離開海港,回到城內,只見滿目瘡痍:大火還在熊熊燃燒,房屋已被洗劫一空,只剩下斷瓦殘垣,街上空蕩蕩的,教堂已被褻瀆,一具具血跡斑駁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狹窄的庭院里。婦女驚駭不已,瘋狂逃逸。眼前如此慘烈的景象,叫他們如何能無動於衷?難道要讓他們報仇無門,任由敵人欺辱而不予還擊嗎?難道他們就不能報仇雪恨,讓敵人血債血償嗎?
上帝,請救救你的子民!拯救他們的家園!
他又彷彿在對觀賞者炫耀:「看見了吧,我就是畫布上的焦點。你們眼睛所及之處,都是聽我號令、互相廝殺的人群。他們信奉我的法則: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一旦落敗,就會受盡屈辱,財產被洗劫一空,只能忍氣吞聲,苟活於世;一旦戰勝,金九-九-藏-書銀財寶就能盡收囊中,人類貪婪的本性也會極度膨脹。終有一日,丹麥之王與他的軍隊都會向我俯首稱臣。人們究竟為何而戰?為了明天他們能上教堂,能下酒館,能安詳幸福地生活;為了明天他們能悉心教子,能盡享天倫之樂。但是今天他們必須臣服於我,今天他們必須大肆行兇作惡。」
「看看他們,」守護在國王身邊的隱形暴力鄙夷地說,「對黃金多麼地依依不捨!願上帝可憐他們!他們貪財吝嗇,傲慢自負,與貪婪成性的強盜別無二致。我要讓他們雙方廝殺到底。」
金黃的啤酒即將注滿第三缸。維斯比不容燒殺搶掠!可是為什麼漢薩同盟卻無動於衷,提不起滿腔的熱情?為什麼婦女們要卸下珠寶首飾,素麵朝天匆匆趕來?為什麼飲酒之徒捨棄酒杯,無聊地等候在集市上?為什麼牧師擱下了古經聖典,把膜拜上帝的熱忱丟棄一旁?「因為你,我們熱愛的維斯比之城!我們的問題無需軍隊來干涉!啊,維斯比,你是我們的母親,你是我們的驕傲!請收回你的軍隊!」
轉眼間,我彷彿身臨畫境,也跟隨著畫家的神筆,來到了維斯比的集市。瓦爾德馬國王一聲令下,金黃的啤酒便一一注滿大缸,吸引了大批圍觀的人群。他們個個情態迥異:尾隨在富商身後的僕人背上扛著沉沉的金器銀具,壓得他連腰都直不起來九*九*藏*書;血氣方剛的年輕市民憤憤不平,對準國王緊握著拳頭;教士臉上寫滿了敵意,正緊張地注視著國王的一舉一動;衣衫襤褸的乞丐伸出碗缽向眾人乞討;站在酒缸旁邊的一位婦女暈倒在地。國王頭頂王冠,威風凜凜。傲慢的軍隊從四面八方的狹街上蜂擁而來,把圍觀的群眾堵在中央,叫他們無處可逃。
哦,姑娘,死了這條心吧。暴力與他同在,為他保駕護航。辜負一個女人的信賴,於他,又算什麼。他所摧毀的遠不止女人的心!上帝的神殿就毀在他的魔爪下,就連鑲嵌在教堂內壁上的光亮的紅玉也不能倖免,被他一一拔出,盛在貪婪之缸里。
一個婦女已經暈倒在酒缸旁。難道交出黃金會讓她心痛至此?難道她是因為心懷歉疚,不敢見人?難道全城人的悲慟皆因她而起?難道就是她出賣了維斯比?沒錯,就是她,瓦爾德馬國王的情婦,努格漢斯之女。
畫家的畫風突然一轉,給畫中所有人換上了恐怖的表情。粗野無禮的士兵嚇白了臉,市民無助地凝望著天空。上帝要來懲罰他們,他們個個忍不住瑟瑟發抖,惟有國王身邊的隱形暴力之鋼鐵鑄像和臣服其下的國王坦然自若。
上帝啊,開開眼!金匠學徒一家安然無恙,這意味著什麼?難道他已與敵人狼狽為奸?難道他也有一把打開城門的鑰匙?天啊,努格漢斯之女,請你解釋這一切!
聖歌唱起,鐘聲奏響,彷彿在為她送葬。
海爾奇斯的巨作,「瓦爾德馬·阿特達格在維斯比徵集善款」,春季在藝術聯盟廳里展出。在一個安靜的早晨,我去展廳參read.99csw.com觀,正好趕上它的展出。只見寬大的畫布上,繽紛多姿,人情百態,給人強烈的視覺震撼。我在遠處一眼瞥見它,就已無心再去觀賞其他畫作。正所謂身由心使,我情不自禁地推了一把椅子,坐在它的面前,準備細細品味一番。我安靜地凝望著它,半個小時不知不覺就過去了。畫作所描繪的中世紀讓我陶醉不已。
畫家講述了一個多麼令人黯然神傷的故事!我走出展廳,漫步到公園,只覺眼前之景真好,新鮮而又陌生的感覺真好,重新回到陽光燦爛的現實真好!
前年受雇在父親家裡的金匠學徒是個積極活潑的陽光少年。倘若能與他在月光下並肩散步,走在集市的大街上也是件無尚光榮的美事。那時候,皎潔的月亮慢慢攀越高大的城牆,映照出婀娜多姿的維斯比,好不浪漫。她為他和父親感到由衷的自豪。可是眼下,她卻倒在地上,悲痛欲絕。她委屈!她內疚!那個冷麵端坐在寶座之上的國王調集軍隊,下令把維斯比洗劫一空。眼前的這個人還是曾經在她耳邊輕聲細語、討她歡心的那個人嗎?還是她深夜偷取父親的鑰匙,打開城門,只為與他一見的那個人嗎?金匠學徒如今也搖身一變,成了手持刀劍、殘暴無情的騎士。倘若她注意到這個事實,她又會怎麼想?當她目睹浩浩蕩蕩的鐵甲戰士從自己打開的城門蜂擁而入時,會當場發瘋嗎?姑娘啊,一切都太遲了!你為何要愛上維斯比的敵人?現在,它已經淪陷,它曾經所有的輝煌與榮耀都將一去不復返。你為什麼不犧牲自己,守在城門口,任鐵騎將你踐踏?難道九_九_藏_書你苟活於世的理由就是為了能親眼目睹他遭天打雷劈嗎?
哦,瓦爾德馬國王,丹麥之王,你也將難逃死亡的命運。你會病倒在床,腿腳不能動彈,只能聽,只能看,你會遭受痛苦的折磨。你真該張開耳朵仔細聽一聽:霍霍的鏝刀之聲和切切的復讎之音正朝你奔來。聖鍾要把犧牲的靈魂埋葬在何處?那些扯著嘹亮粗獷嗓門祈求上帝保佑你的人在哪裡?那些攜你進入天堂的和諧天使在哪裡?
「您真該睜大眼睛看一看,她的臉猶如死人一般慘白。在人們的鄙夷和謾罵中,她低著頭。您真該睜大眼睛看一看,她被押在神父和士兵之間,和著鐘鳴與聖詩,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前挪動。在民眾的眼裡,她已經死了。在她自己看來,自己也猶如行屍走肉。她的靈魂已經被她深愛的人所殺害。您真該睜開眼看一看,塔樓之上,她是如何被亂石擊打的。人們手裡的鏝刀蠢蠢欲動,民眾迫不及待地拿著石塊奔赴現場助陣。『啊,泥匠,拿我的石頭砸,拿我的砸她!用我的石頭報仇!用我的。維斯比啊,榮耀的維斯比,淪陷了。上帝賜予泥匠們力量吧,讓我來助他們一臂之力!』」
她明知自己毋需上繳任何財寶,父親的房產也會安然無恙,可她卻帶來自己的所有。集市發生的慘狀,讓她觸目驚心。絕望已將她擊潰。
若能耐心聽他講下去,觀賞者就更能體會到畫作的精要:它憑藉栩栩如生的描繪,講述著一個人們互相廝殺的古老故事。畫面中,人人冷酷殘暴,仇恨熏心,互不妥協。寧願含屈受辱,也不願放下屠刀,誠心懺悔,為救贖自我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