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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耶納的聖卡泰里娜

錫耶納的聖卡泰里娜

她樂善好施,堅守信條,家鄉人永遠不會忘記她。錫耶納所有的窮人全都來了,因為他們知道,這是她的良辰吉日。主人也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一垛垛的麵包,一如她生前所為。他們的口袋裡、籃子里全都塞得滿滿的。若是她本人還在,一定會叮囑他們再多拿一些。如今她走了,引起無數人為她牽挂。大家甚至會納悶,新郎怎麼忍心把她帶走。
然而,他們似乎又都沒有意識到主人已經離世的事實,沒有悲痛和淚水,甚至連少了一個人也沒有感受到,彷彿主人只是因為婚嫁要暫時離開娘家一陣子而已。
「我忘了還要疏導你的靈魂。」她不好意思地說。
尼古拉·屯果繼續說道:
你是我信賴欽慕的人兒,
年輕的佩魯賈人背過身,好讓臉埋在她的腿上,似乎不忍心去看她說話時容光煥發的模樣。現在她的眼睛像閃耀的明星。他渾身掠過一陣疼痛,是她的話傷了他的心。他恐怕再也不能贏得眼前這位嬌小聖潔女子的芳心了。她的心已另有所屬,再也輪不到他自己了。就算現在向她表白,也已經無濟於事了。可是他的心絞痛得厲害,失戀的痛苦折磨著他。沒有她,叫他怎麼活下去?想到自己如今已經被判了死刑,心裏反倒感到安慰。沒有她,他也沒必要繼續活在世上。
她的心另有所屬,這讓尼古拉·屯果無法接受。他試圖繼續把她爭取過來。
只要留心觀察這座老房子,就會發現它還保留著葬禮時的模樣。哀悼者為主人編織的花環依然懸在門廊和過道里,碧綠的樹葉還擺在樓梯和門檻前,一束束鮮花堆在房間里,散發出沁人的花香。
在四月最後一周的一天,人們捧著潔白的百合花,前來參加戴爾街頭為錫耶納的聖卡泰里娜舉行的葬禮。葬禮在她的老房子里進行。老房子里有一條優雅的走廊和許多小房間,現在已經用做小教堂和庇護所了。房間里瀰漫著濃郁的檀香和紫羅蘭的香味。
犯人一直躺在地上,默默注視著她。但是她卻沒有看對方一眼,似乎她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手頭進行的工作上。除了幫助犯人在死亡前安寧,任何事情也不能讓她分心。犯人經過一陣狂躁過後,此刻感到渾身筋疲力盡。有她在場,犯人也顯得特別安靜,只是輕輕地說了一聲:「我想睡了。」
「可憐的人兒!」他同情地感嘆道,一邊輕輕撫摸著她的手,「可憐的人兒!」
「你也一樣會出錯。」他爭取說服對方,「你怎麼能肯定自己就是基督的新娘呢?」
「在你還未押送到這裏之前,」她坦誠地說,「我把自己的頭伸到斷頭台上,想試試自己是否可以坦然接受死亡,可是我發現,我對死亡依然充滿了恐懼。這說明,我對基督的愛還沒有達到甘願為他而死的地步。我也不希望你死。可是我的祈禱根本不管用。」
他跪在斷頭台前,卡泰里娜也跪下來,並用雙手捧起他的頭。
此刻,她的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並像一個天真的孩子,拍起手來。
這下子,他被嚇壞了。明天,他就再也穿不上自己那套緊身綠絨衣配寶劍,再也不能戴著那頂帶有鴕鳥羽毛的帽子大搖大擺地在街上閑逛,去吸引年輕少女的眼球了。而且他昨天剛買的馬兒才騎過一次,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騎了。想到這些,他感到懊悔萬分。
「神聖的卡泰里娜,」人們讚歎道,「今天是你與世長辭的日子,但同時也是你天上的良辰吉日,我們祝福你!」
她受到萬眾的愛戴。從她房子的裝飾、人們掛起的肖像畫,以及窮老之人對她的不舍,都可以明顯感到她還活著。旁觀者不免會滿腹疑團,忍不住想要弄清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否只是一個樂善好施的聖人或是一個神聖的新娘而已,是否果真非基督不https://read.99csw.com愛。這時候,一個古老卻又溫暖人心的故事就會浮現在腦海中。起初它並沒有成形,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可是當你靜靜地坐在女主人家的走廊下,親眼目睹一個個窮人滿載而歸,親耳聽見房間里故意壓低的呢喃時,它的模樣就會越來越清晰,最後突然變得鮮活生動起來。
「現在我要去見你的新郎了,卡泰里娜。」
「啊,基督啊!」他諷刺地嘆息道,彷彿她已身陷囹圄。
「那我現在就告訴你一件最重要的事。」她開心地說,「就在四旬齋的前一天晚上,我與父母和解了。他們答應我立下貞節誓言的請求,允許我穿上修女服,但前提是我還住在家裡。就在當天晚上,由於已到狂歡節的最後一天,每個人都通宵達旦地狂歡著。大街小巷全都洋溢著節日的氣氛。宏偉華麗的宅邸里,彷彿籠子一般懸挂在內牆之上的樓台上,絲帶橫幅飄飄,名媛太太們全都彙集在裏面。透過青銅火柱上燃燒的火把,我看到一張張俊美的面孔。火柱一根高過一根,一直抵到屋頂。張燈結綵的大街上,馬車列成長龍,它們金色的頂篷猶如聳起的金塔。眾位神靈以及德行優秀和貌美清秀之人排著長隊,浩浩蕩蕩地從旁經過。每個角落都上演著精彩的面具節目。先生,我敢確定,在其它任何場合也不會有當時那樣喜慶熱鬧。我當時雖然呆在房裡,但人們的歡笑聲會時不時從街上傳來。我還從未聽過眾人爽朗如銀鈴一般的笑聲,似乎每個人都已全身心地投入進去。他們還唱起了歌兒,雖然歌聲不夠動聽,但他們唱得那麼陶醉,那麼開心,聽者也會不由得為之心動。我在房間里祈禱,突然一個念頭跳進我的腦海:我為什麼不加入到歡樂的人群中去呢?這個念頭誘惑著我,我開始興奮不已,彷彿一匹脫韁的野馬。但是我依然集中精力,專心致志地向上帝祈禱,徵求他的意見。就在這時,喧鬧聲突然戛然而止,周圍頓時一片沉寂,眼前浮現出一片廣闊的牧草地。聖母瑪利亞坐在百花叢中。她的孩子基督就躺在她的腿上,一邊擺弄著身邊的百合花。我欣喜若狂地趕忙走過去,跪在基督面前。這一刻,我的心也平靜下來。聖子為我戴上戒指,然後對我說:『記住,卡泰里娜,今天是我迎娶你為妻的喜慶日子,請把你的心都交給我。』」
他知道,她是一個染匠的小女兒,經常獨自一人穿梭在城裡的大街小巷,為人誦經佈道。有人說她瘋了,有人卻說她別具遠見。對他而言,她要比眼前一群骯髒的牧師強上百倍。一想到她,尼古拉·屯果就喜不自禁。
房子的每個角落都在為她吟誦,整整持續了一天。人們為她祈福,為她唱起讚美的聖歌。
她不可能在五百年前就離世了。照房子現在的情形,她更像是在舉行婚慶大典后,準備到一個遙遠的國度呆上許多年,也許永遠也不回來。看看那些紅桌布、紅地毯、紅衣服,還有紅旗!難道房子不是被裝飾得紅通通喜洋洋嗎?難道墨黑的橡葉環里沒有插上用紅紙糊就的玫瑰花嗎?難道掛在門窗上的不是大紅金穗嗎?還有什麼樣的裝飾會比這些更喜慶呢?
此生,他還從未如此安心地休息過。可是他無法入睡,便躺在她的腿上,注視她的臉龐。她的臉就像透明的石蠟,一雙眼睛總是凝視著遠方,彷彿在遙望另一個世界。他還從未見過如此深邃的眼睛。在此期間,她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以免打擾到他。
若是穿梭在這些房間里,就會不由自主地受到房間主人的感染,彷彿又回到了昨天。今天進出這裏的所有人彷彿曾經都是她的熟知故友。
「現在感覺好些了嗎?」她親切地問道。
這時,他身邊的嬌小女子深深地嘆了口氣,從喜悅的https://read.99csw.com回憶中轉回到現實。她還要關心世上可憐的人兒。
「昨晚沒睡好嗎?」
「當時你還年幼,那只是你在牧場上睡著后做的一個夢而已。」
你為我們祈禱,為我們爭取機會,贏得基督的許可。
奇怪的是,無論她怎麼說,尼古拉·屯果就是不願意相信。
牧師全都趕來監獄看望他,這倒讓他欣喜不已,因為現在終於有了出氣的對象。起初,他並未開口,任由牧師和教士對自己誦經佈道,彷彿自己就是一個誤入歧途的人。他覺得很好笑。可是他們後來又告訴他,一個人能在壯年離世,並享受到天堂極樂,就應該感到高興。他再也聽不下去了,一腔的怒火一下子爆發出來,傾瀉在他們身上。他嘲諷起上帝以及他創造的天堂極樂。他不稀罕,他只要活著,活在人世,體驗世事的沉浮與繁華。每天,他都會為自己不能沉醉於世間喜樂而悔不當初,為自己曾經抵制的每一個誘惑而悔恨不已。上帝不必要一廂情願地找他,他根本不稀罕進入他的天堂。
他嘴角露出會心的微笑,自己究竟為她做了什麼,有什麼資格升天堂?他抬眼果真看到了她描述的那一幕,但同時,鍘刀也落下來。
「明天你會來嗎?不然的話,我會害怕,會死不瞑目。但是如果你在場,我會很高興,我所有的擔心都會不翼而飛。」
「神聖的卡泰里娜,你是天上最耀眼迷人的新娘,你是最受恩寵的聖女,上帝之母甘願把她的兒子送到你身邊。今天,天使將把你帶入榮耀的國度,我們祝福你!」
可是尼古拉·屯果並不承認她的解釋。
此時此刻,執行團的企圖讓他火冒三丈。他們企圖剝奪自己歡歌笑舞、尋歡作樂的快樂生活,企圖把自己從家庭族譜中抹去,企圖阻礙自己為美麗的朱麗葉·羅巴蒂清唱情歌。他把心中的怒火發泄到議員身上,彷彿他們就是一幫打家劫舍的土匪。這群惡棍——就是他們想要了他的命!
「他們竟然連一點稻草都不給你,簡直太不像話了。」她氣惱地說。
「現在,我就與你一同呆在監獄里,這難道還不是證明嗎?」她提高了音量,「難道像我這樣年輕的女子就沒有消遣娛樂的地方了,非要跑到你這陰暗潮濕的地牢里來嗎?一個女人拋頭露面,走街串巷地誦經佈道,引起眾人的非議,難道是司空見慣的事嗎?難道我就不是人,不需要睡眠嗎?可是每天夜裡,我必須起床,去醫院安撫傷病患者。難道我就不是女人,不會膽小害怕嗎?可是我必須到有錢紳士的城堡,勸服他們;我必須深入瘟疫橫行之地,見證一切罪惡。你在何時又見過其他女子這樣做過?但我卻必須這樣做。」
「我睡不著。」尼古拉·屯果回答說,「因為我一直在想,你會是誰?」
你是我眼中的愛人,
「哦,卡泰里娜!」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命運就已經被安排好。那時,我還不足六歲。有一天晚上,我和哥哥正在道明會教堂下面的牧場散步。當我抬頭時,正好看到端坐在寶座上的基督,他的周圍被權力與榮耀之光環繞著。他一身白袍裝扮,就像羅馬的教父,渾身光彩奪目,天堂之彩就籠罩在他的頭頂。彼得·保羅和福音傳道者喬萬尼守護在他的兩側。看到他,我的心裏頓時溢滿愛戀和喜悅,難以自拔。他舉起手,賜福於我。內心的狂喜讓我一下子癱倒在地,哥哥只得扶住我,把我從發懵中拉回現實。尼古拉·屯果,從那以後,我就愛上了他,認定自己一輩子非他不嫁。」
可是他卻在想:「我這個累贅,無論如何,我要讓她省省心。」
現在,他感覺有人在給自己鬆綁,有一隻溫暖的手碰到了自己的胳膊。他抬眼望去,只九九藏書見身邊蹲在一個人影,穿著道明會的白裙,頭部和脖子全都隱藏在一張白紗下,就像戴上鋼盔和臉罩的騎士,外人根本無法看見她的臉。
「是你的想象,還是你做的夢?」他不相信。
「我是基督的新娘。」
啊,天哪,不,完全沒有必要點明我們的小卡泰里娜已經過世的事實,只需要淡淡地說一聲,她是尾隨新郎而去了。
五百年來,卡泰里娜還活著。這聽起來顯得並不唐突,而是那麼順乎自然。有誰能忘得了這位溫柔善良、滿腔仁愛的嬌小女子呢?人們會不厭其煩地永遠為她唱頌歌,而此刻,就在狹小的祈禱室里,就能聽到他們的吟唱:
卡泰里娜卻看見天使越飛越低,然後抬起尼古拉·屯果的靈魂,帶向天堂。
「卡泰里娜,」他對她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我的心裏格外平靜。以上帝之名,我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現在你可以去把牧師找回來了。我要向他們懺悔。但是,在你離開之前,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明天我就要死了,請你務必過來,就像現在一樣,用你的雙手捧起我的頭。」
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若是自己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徹底撒手人寰就能了結一切也算是個莫大的安慰。
「我是個糟糕透頂的安撫者。」她痛心地說。
「這些我都了解。」他說,「而且我還知道,你走街串巷地誦經佈道。你把自己裝扮成修女,還立下貞節誓言。但我還是不知道你是誰?」
他沒有笑,反倒心裏感到一絲絞痛,那是嫉妒的心痛。
「你沒有睡,尼古拉·屯果。」她不安地說。
「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她請過來。」他期待地叮囑道。
沒過多久,監獄的門又開了。如果來人就是牧師要請的人,她一定會邁著輕盈的腳步。果然他什麼也沒聽見。由於先前的盛怒耗費了體力,他一下子癱倒在地上,直到現在,一直都沒有起來。他累了,懶得起來,也懶得挪動,甚至連眼瞼都懶得抬起。他的雙臂用繩子緊緊綁住,勒得生疼。
尼古拉·屯果被押到行刑場地。他竟然和她一樣有著同樣的感受——無心去關注別人,眼裡只有對方。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痛苦的表情,整個人頓時容光煥發,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他對她大聲喊道:
尼古拉·屯果聽完她的一席話,心中暗自竊喜:「要是我能活下去,就能贏得她的愛。」不過,此刻,他並不感到惋惜。他沒有想到自己在臨死前,還能把這位天堂要迎娶的光彩照人的新娘拉回現實。他把頭依偎在她的掌心,兩人感到無比的寬慰。
可是後來,求生的渴望漸漸戰勝了憤怒,而且變得越來越強。他渴望新鮮的空氣,清澈的水流,廣闊的天地。只要能活著,他甘願做一個路邊的乞丐,甘願忍受病痛饑寒的折磨。
神聖的卡泰里娜在為我們祈禱!
尼古拉·屯果卻對她露出怪異的笑容。
「神聖的卡泰里娜,你此生除了基督,別無他愛,生前不能與他相知相守,死後,她將在天堂把你迎娶,我們祝福你!」
可是明天,人們會去集市買賣,女人會去井裡取水,孩子會在街上奔跑玩鬧。而他卻無法親眼看到這鮮活的生活場景,這讓他難以承受。此刻,他不僅嫉妒那些奢華快活的人,連那些重度殘疾的人,他也開始嫉妒起來。他只渴望自己活著,只要活著就好。
她沒有女人的溫柔,反倒顯得有些惱怒。他聽見對方在自己耳邊低聲埋怨看守綁住犯人的事。她過來監獄的目的似乎只是要幫助犯人解開繩索,以免它們會傷到對方。繩子綁得很結實,最後,她不得不用牙齒去咬,繩結終於鬆開了。她輕巧地把繩子捲成一團,然後拿出掛在腰際的小瓶,倒出幾滴液體,敷在犯人被勒傷的皮膚上。
最後,他們無計可施了。有個牧師建read.99csw.com議把年輕的卡泰里娜·本琳卡莎請過來。她在安撫暴戾之徒上顯示出強大的魔力。當這個佩魯賈人聽到她的名字,突然停止了辱罵,瞬間安靜下來。事實上,他很高興,因為和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打交道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那天晚上,年輕的修女難以入睡,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到了行刑場地,希望提前等著他。她祈求耶穌、教母、瑪麗、埃及的聖卡泰里娜、貞女和烈士保佑他,嘴邊不斷地重複:「但願他的靈魂獲得救贖——但願如此,但願如此。」可是她又不放心,害怕自己的祈禱不管用,因為昨晚洋溢在內心的狂喜今天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惋惜、悲傷和沉痛。
她卻哭得更傷心了。
虔誠溫柔的母親,
那些駐留在家鄉的人似乎很久以前就已經做好了別離的準備,想方設法企圖留住人們對死者鮮活的回憶。不信,你瞧瞧,牆上繪製著她從長發到短髮各個時期的肖像,清晰地記錄了她生平的點滴。當時她剪去一頭美麗的長秀髮,就是為了打消男子愛上自己的念頭,因為她堅持獨身主義的信念。啊,天哪!啊,天哪!就因為這個信念,她不知遭受了多少嘲笑和鄙視!她的母親當時還因為她留短髮的信念狠狠刁難折磨她,把她當僕人一樣使喚,讓她睡在大廳的石板上,不給她吃喝。當時的情景,如今想來都讓人心有餘悸。可是在家人試圖逼迫她結婚生子時,她除了與基督為伴,還能怎麼做?她只有在跪地虔心祈禱時,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而這時,一隻漂亮的白鴿也會圍繞在她的頭頂盤旋。這一幕恰好被偷偷走過來的父親撞見。她只有在聖誕之夜偷偷溜進聖母瑪利亞的聖壇,盡情為上帝之子的誕生而歡慶時,才能找回真正的自己。而這時,溫柔美麗的瑪利亞也會從相框中傾出身子,把她自己的孩子遞給她抱一抱。啊,這時候的她才是最開心的!
他是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黑髮紅頰,血氣方剛,從未體驗過人間疾苦與病患,也從未萌生過死亡的念頭。
她聽出對方輕蔑的語氣,但以為對方是在嘲笑自己的自負。
「你一定會快樂的,尼古拉·屯果!」她高興地說,一邊輕輕撫摸他的臉頰,「你會在我之前,就升入天堂的。」
她把話一說完,就帶著他,向上帝敞開心扉,懺悔起來。整個過程,他感覺自己如墜夢中,之前對死亡的恐懼以及對生的渴望全都離他遠去。他反而開始期待起明天早些到來。因為到那時,他就能再次見到卡泰里娜了。現在他滿腦子裡想的全是她,全是因她而激發的愛戀。比起失戀的痛苦,死亡現在於他已經微不足道了。
「我是染匠魯卡·本琳卡莎和他的妻子拉帕之女。」她淡淡地說。
留意進出房間的老太太們,就會發現她們正小心翼翼地整理著女主人的飾品,彷彿此刻女主人就在她們面前,還戴著她們熟悉的面紗,梳著她們熟悉的髮髻。她們審視主人生前的卧室,指著床架和一捆書信,緬懷地講起主人當年學寫字的情景來。起初,主人無論如何也寫不好半個字,可是後來,她竟奇迹般地一下子寫得一手好字來。她的筆跡是那麼清晰明了、清秀雋麗!接著,她們又指向主人隨身掛在腰際,以備病人不時之需的小藥瓶。那是她為防止半途突遇病患而刻意準備的。老太太們看到房間里熟悉的紅燈籠,深深的祝福不禁湧上心頭。不知多少個夜晚,她就是提著這盞紅燈籠,不辭辛勞地探望傷病患者。從老太太們緬懷的言語和哀思中顯露了她們心裏的感受,就好像在告訴人們:「親愛的,親愛的,我們的小卡泰里娜·本琳卡莎走了,再也不會回來照顧我們這些老太婆了!」她們一邊親吻主人的遺像,一邊從花束中摘下一朵花兒,留作紀念九九藏書
「我自己也不明白,」她無奈地說,「但情況就是這樣。」
「一個夢?」她驚訝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話,「難道我每次看到他,都是在做夢嗎?他裝扮成乞丐,到教堂向我乞討,難道也是我在做夢嗎?我確定自己當時非常清醒。而且你覺得,我會僅僅因為一個夢而堅守獨身主義,讓自己備受痛苦折磨嗎?」
她憂鬱了片刻,然後坐下來,並把他的頭放在自己腿上。
你為我們祈禱,指引我們度過人世的滄桑變幻。
她的聲音在顫抖,聽她的語氣,彷彿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對方看:
「我和任何人一樣,會害怕,會犯傻,會生病。」她繼續說,「我和其他女子一樣,也會遇到重重困難,你也能看出這一點。我到這裏來,跟你談論靈魂的話題,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
「可是,即便你真的愛著基督,你怎麼知道他也愛你呢?」
「你的眼淚是我最大的安慰。」
牧師還在他的耳邊絮叨不休,他忍無可忍,便扼住一個牧師的喉嚨。若不是看守撲在他們中間,把他們強行分開,他一定會要了牧師的命。現在,他們把他綁起來,又封住了他的嘴,然後繼續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可是只要他有一口喘息的機會,他就會和剛才一樣,咬牙切齒,怒髮衝冠。牧師連續對他宣講了好幾個小時,卻發現根本無濟於事。
你了解人性的弱點,
於是,他立刻叫來監獄的看守,請他傳話給執政團,他不能就這樣死去。人生短暫,可他要做的事卻還有很多。他現在還不能死。父親已經年邁,膝下只有自己一個兒子,整個家庭還要依靠他來延續血脈。他還要為姐妹張羅婚事,修建一座新房子,培育新的葡萄園。
現有的執政團當政快半年了,卻不得人心。並且他們對一個佩魯賈人煽動民心極為反感。為了及時制止事態的發展,尼古拉·屯果被關進了大牢,經過一個簡短的審訊后,就被判處了死刑。行刑前,他被關押在布拉索·帕布里科的一間牢房裡。刑期定在第二天早上,行刑地點就在集市廣場。
「尼古拉·屯果,」她平靜地說,「我看見天堂之門打開了,天使們從天而降,準備迎接你的靈魂了。」
「嗯,」她坦白地說,「我在為你祈禱,可是現在看來,我的祈禱並不管用。我很絕望。」
尼古拉·屯果是佩魯賈一位年輕的貴族,經常到錫耶納探親訪友。沒過多久,他就發現當地的治理很糟糕。在與達官顯貴的節日聚會上,他便常常談論起這一點,在酒店喝酒時,也不忘提及此事。他表示,錫耶納人應該推翻現有的執政團,重新推選新的領袖。
她把頭稍稍轉過去,然後輕輕地說道,彷彿在向她的初戀情人低聲告白:
劊子手準備就緒,劍已出鞘。她懇求劊子手能挪動一步,站在一邊,她還有幾句話要與受刑者交代。
集市上的人越來越多,士兵們列隊而立,劊子手已經到場。集市上一片嘈雜,人們的交談議論也混在其中。可是她卻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彷彿自己孤零零地隻身一人站在集市上。
「在我的眼中,你並不是凡人,」她真誠地說,「而是天上的神靈。你容光煥發,生命溢香,是你讓我體會了極樂,馬上你就要見到我親愛的新郎了。請告訴他,我一定會來。」
尼古拉·屯果話音剛落,她就嚎啕大哭起來。這是釋然的淚水,一股說不出的喜悅正湧上她的心頭。
牧師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人。
她轉過臉,正對著他,藏在白紗後面的臉漲得通紅。這時,他也瞥見了對方如花一般嬌美的容顏,同時也感覺到對方對自己的態度變得更加溫和親切了。他撇了撇嘴,似乎有話要說,卻沒有發出聲音。
「你憑什麼讓我相信呢?」他故意挑釁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