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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格哈拉的森林女王

昆格哈拉的森林女王

麋鹿走出一段距離后,仙女拍了拍它,示意它停下。然後仙女便彎腰,採集了兩三朵水仙花。船上的男子傻傻地看了看彼此。原來,仙女駐足,只是為了採摘河水中央搖曳的水仙花,並非是為了從羅馬而來的海員。
人們自然會相信關於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被某位神靈懲罰的說法,因為船上所有人以前從未遭遇如此不幸的出航經歷。不幸的海員們互相埋怨,自從離開奧斯蒂亞港,他們就屢屢遇到海上惡劣氣候,晴天碧日的情況只持續了兩天。他們因此而不得不忍受前所未有的痛苦:飢餓折磨著他們,此外,沒日沒夜地調帆划槳已經把他們累得筋疲力盡,有的海員甚至因為睡眠不足而暈厥。雪上加霜的是,他們儼然已經無法交易了。在這般惡劣的天氣里,他們怎麼抵達海岸,展出他們的貨物,與人交易呢?情況恰恰相反,每當他們在重重濃霧中看到海岸驚現時,卻又不得不被迫向海中心劃去,以免船體磕到泡沫掩蓋下的石頭。一天夜裡,戰船撞上了一塊巨石,他們不得不把船上一半的貨物拋到海里。至於剩餘的另一半,他們也不敢抱有任何指望,因為從破口處進入船艙的海水可能會將它們全部損毀。
這頭巨大的動物面朝戰船,久久站立在原地,機警地嗅著周圍的空氣,最後,似乎發現沒有任何危險,便朝河邊走近一步。現在他們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了。寬大的鹿角後面的確馱著一個輕盈潔白的東西。他們猜測那是一捆野玫瑰。
兩岸的樹木生得密密麻麻,伸展的枝幹互相盤繞,架起了一道固若金湯的天然高牆。這些多刺的冷杉高牆堅固而又挺拔,任他人來犯,也可高枕無憂。然而,與此同時,冷杉高牆上卻又隨處可以發現漏洞的蹤跡。野獸就是通過這些漏洞,下到河邊,飲水止渴。到訪的來客也可以透過它們瞥見森林裏面的概況。海員們還是頭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觀。即使在日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那裡的樹木也粗壯無比,就連羅馬城門矗立的高塔柱子也比不上。它們簇擁成一團,為了爭取到有限的日光與空氣,互相較勁:有的被其他的樹枝壓垮,有的在其他樹的枝椏間探出根須,那股勁頭就像人類為了謀求生存之地,努力拚搏著。
也許,他會問起集市上的那顆大橡樹。當年,國王就坐在下面,秉公執法,十二塊審判石就坐落於此。也許,他會問起據說長達七英里的長街!也許,他會問起被黑色航道分隔的富人豪宅。每一間靠近海邊的豪宅都配有獨立的碼頭和停船廠。也許,他會問起集市裡的瑪利亞大教堂。海員們會划著他們的小帆船,帶著一顆顆憂傷而虔誠的心前來朝拜。
她毫不猶豫,臉頰映得緋紅。眼看離商船越來越近,已經沒有必要再施以誘餌了,河水已經漫過麋鹿的雙肩。現在她已經抵達船沿正下方。
在渡口一無所獲的讀者,可能會在視線中搜尋著名修道院聖山,希望可以看到昔日環繞在四周的柵欄和護牆。即使只剩下廢墟,他也希望可以看到高大的城牆和長形修道院的遺迹。他想,無論發生了什麼,那所保存從耶路撒冷運來的神奇十字架的大教堂一定會留下痕迹吧。他的腦海中還浮現出許許多多遍布在聖山上,為其他古城所共有的古迹,內心不由得開始滿懷熱切期待地顫動起來。然而,當他來到田野,卻不見當年高聳於此的聖山,既沒有城牆,也沒有高塔,更沒有鑲有錐形窗的三角牆。雖然他還可以在樹陰下看到公園長椅,卻不見樑柱支起的修道院和穿鑿的墓碑。

森林女王

這位好心的船長看到主人的兒子要與自己一同出航,高興不已,顯得神采奕奕。他看出老伯皮爾斯這樣安排的精明之處。主人派兒子航海到遙遠的異國他鄉長些見識,總比任由他混在一堆嬌生慣養、遊手好閒之徒中虛度光陰要強得多。
麋鹿慢慢地走到水邊,小心翼翼地放下足蹄,以免碰到河底的樹根。他們現在可以清楚地看見鹿角後面露出一張金髮少女的臉孔。麋鹿背上馱的就是他們期盼已久的一位仙女。他們就知https://read.99csw.com道一定可以在原始森林里看到仙女。
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取下手指上的戒指,大喊一聲,以便吸引仙女抬頭,然後就把戒指拋過去。她伸手接住了戒指。眼睛里閃爍著光芒。她又伸出手,還想要。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又拋過去一枚戒指。

在宏偉的昆格哈拉古城遺址

小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伯皮爾斯,在二十歲時,就已享盡人世榮華,卻又常常表現出一副厭倦人間喜樂的姿態。儘管如此,人們卻察覺不到他對尋歡作樂的興緻有絲毫的減少。情況恰恰相反,一旦某個霉運纏上他,掃了他的興,他就會感覺受了重挫。眼看離一年一度盛大的車馬賽只有一天了,他的努米底亞賽馬卻摔瘸了腿,他的風流韻事東窗事發,他中意的最聰明的廚子也突然死於瘧疾。對於一個養尊處優、未經磨礪的小子來說,這些不幸足以擊垮他。小伯皮爾斯整天鬱鬱寡歡,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在他看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擺脫糾纏他、打壓他的不幸之神。
在此期間,假如西爾維烏斯行事還像個男人,假如他能為大家分擔一些,也許同行者會對他惹怒神靈的不幸抱以同情。然而,這個年輕人根本不懂得如何博取他們的同情心,他惟一想到的就是為自己找個避風所,並指派海員們取來儲藏的皮衣和毛毯,供自己取暖禦寒。
倘若讀者讀完了這個故事,一定能理解古石上的碑文,眼前也一定能浮現出多角麋鹿和配有長槳的戰船的樣子。倘若讀者希望看見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伯皮爾斯原始森林中美麗女王的蹤影,恐怕希望渺茫,因為只有具備一雙透析往昔童話的眼睛才能看見他們。他也會明白那個年輕羅馬男子塗畫的碑文。其中的深意在所有的古老故事中俯拾即是。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將它一字一句地傳給了他的子孫後代。他知道他的子孫後代會為自己擁有舉世聞名的羅馬人血統而滿心歡愉。
讀者聽到這裏,便環顧四周,眼神中透出更多的滿意。即使古城遺址如今已改造成為農田牧場,即使河面早已不再擁有昔日頻繁往來的船隻,然而這片土地卻讓他呼吸到了夢幻之鄉的氣息,並向他展現了昔日美好的景象。
罷了,讀者如果在這裏依然一無所獲,一定會竭力尋找昔日的國王大殿。大殿恢弘的氣魄又浮現在腦海中。他猜,昆格哈拉古城的名字即源於此。從遺存的一碼厚的木材可以看出大殿牆面構造夯實,從大殿深處的酒窖可以窺見當年挪威國王狂歡盛宴的景象並非一般。他又想起了國王大殿里那個光滑平整、綠苔常生、以龍頭為飾的庭院。那時,國王常常騎著他們的銀蹄坐騎,在那裡馳騁,女王們則常常在那裡為金角母牛擠奶。太太們俏立的涼亭、配有巨型鍋爐的釀造室、巨大無比的廚房——廚房裡的大鍋一次就可以容納半頭公牛,烤架上一次就可以烤上一隻整豬,農奴們的房舍、獵鷹的籠子以及食品貯藏室等等這些環繞庭院四周而建的房屋都一併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想,這麼多房屋總不會一下子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吧?
讀者可能會先走到河邊,卻不能指望會看到大輪船駛向波羅的海港或更遙遠的西班牙的繁盛之景,但他仍然會以為自己可以找到昔日造船廠、停船廠和碼頭的痕迹。他原以為自己可以找到一些提煉精鹽的老窯,還有那條位於主幹道上,通往海港的破敗人行道。他一定會打探德國和瑞典橋墩的下落,還希望看看淚橋。就是在這座淚橋上,昆格哈拉的女人不得不與她們即將遠行異國他鄉的丈夫和兒子道別。然而,當他走到河邊,眼前除了一片翻湧的蘆葦,別無他物。他還看見一條滿目瘡痍的,通往渡口的路。河面有一隻普通的駁船和一隻小型平底渡船,正載著一輛農用手推車開往希辛延島。此外再無更大的輪船駛過,就連河底也看不到一塊發黑腐朽的船體殘片。
然而,當他真正來到台伯河邊,準備投水溺亡時,卻又躊躇起來。他不敢把自己的身體交給骯九_九_藏_書髒渾濁的河水。於是,他凝望著溪流,久久也下不了決心。就在這時,河裡浮出一道夢幻的神奇光彩,深深地吸引了他。他感覺,那是大自然的奔流不息者對自己的殷切期待。他一定要去看一看大海。
年輕的自殺者很快就抵達了夢想中的目的地。戰船經過台伯河口之後,地中海便展現在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眼前。海水沐浴在日光下,波光粼粼,美不勝收。難怪詩人會留下詩句,把洶湧澎湃的大海比作一層被輕如蟬翼的薄紗籠罩的仙境。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堅信,勇敢的自己在穿過這層薄紗后,將立刻投身到海洋之神的珍珠寶殿。他為自己選擇了這樣的死法感到慶幸不已,這樣的死法幾乎不會有人想得到。如此溫柔秀麗的海水也會殺人,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這是一條通往幸福國度的捷徑。在那裡,快樂不再是虛幻,他可以從此與不悅和厭煩永訣。此刻,他恨不能即刻縱身躍入海中,可是甲板上全是海員。即使是他,也能明白,倘若自己現在就跳進大海,他父親的一個海員必定會縱身跳入海中,將他打撈起來。
戰船上的男子全都熱血沸騰起來,卻又心懷敬畏。有個來自西西里島的男子記起少年時聽過的一首歌。那時,他正在錫拉庫扎附近一個百花盛開的曠野里玩耍。他開始輕輕唱起來:
凡是對昆格哈拉古城有所耳聞的讀者,如果有機會親自到北部河畔的遺址去看一看的話,一定會感到驚訝萬分,並會忍不住問自己:昔日的教堂和堡壘難道會像積雪一般消融么?難道會被張開大嘴的土地吞噬殆盡么?他站在宏偉之城的遺址上,卻找不到一條街道,一個碼頭,就連一粒廢墟或是毀滅性大火焚燒后的一絲跡象也找不出半分。展現在眼前的只有一片農莊駐地,周圍環繞著綠樹與紅色附屬建築。這裏只有廣闊的牧場和田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人們在這裏耕作,完全不受昔日磚牆古道的影響。
富人會生出遊手好閑的獨生子。他們愚鈍無知,弱不禁風,精神萎靡,積習難改。人們自然會想到,這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結果。他要向人類昭告:聚斂財富之舉簡直愚蠢至極。然而,人類何曾睜眼看一看?人類又何曾聆聽過上帝的警告?
年輕的森林仙女坐在鹿角之間,和他們玩起了捉迷藏的遊戲,時而隱匿不見,時而又突然現身。麋鹿繼續向水中央走去。仙女沒有制止它,因為那就是她的指令。
海員們輕輕地來回搖著船槳,漸漸接近了移向蘆葦叢邊的動物。
「沒錯,蓋倫納斯。」小伯皮爾斯回答說,「我也很高興與您同行。但是我恐怕得麻煩你在巴傑送我上岸。只怪我倉促決定,來不及收拾衣物和錢幣。」
然而,假如蓋倫納斯船長和海員們得知這個年輕人出海的真正目的,他們一定會對他的延誤痛恨得咬牙切齒,因為他們深信,就是由於他的存在,他們此行才會遭遇諸多不幸。不知有多少個漆黑的夜晚,蓋倫納斯還在為他擔心,唯恐海員們會把他丟進大海。他們不止一人提到,在可怕的暴風雨襲來的夜晚,他們看見海上伸出黑手,追趕著戰船,企圖抓住它。他們認為沒有必要投之以餌,來查明那些黑手究竟想拉誰下去。船長和海員全都不約而同地把海上的暴風雨和他聯繫在一起。
槳手越划越慢。船隻從高高的蘆葦旁經過,沙沙作響。他們透過搖晃的蘆葦,凝神注視著冷杉樹下緩緩流淌的碧綠與紫黑相間的河水。他們看得那樣仔細,就連夾雜在蘆葦叢里隱約閃現在黑暗中的白色水仙花也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毋庸置疑,森林充溢著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莊嚴氣息。但與此同時,它在人類已經侵擾的前提下,還能保持自身的魅力,叫人為之喝彩。有個海員很快就為森林之神唱起了聖歌,緊接著,所有人都被他感染,全都加入到吟唱的行列,遇見當地居民的想法已經完全被拋諸腦後。此刻,他們滿心虔誠地想著森林之神和仙女們。他們自言自語地說,潘神被趕出希臘叢林后,一定在這邊遙遠的北部森林安下了身。他們一邊虔誠地唱著聖歌,一邊駛進他的王國。read•99csw.com
就連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也歡快地忙活起來。他終於找到了一件似乎不費頭腦就能輕易做到的事。他刮掉鬍鬚,整理好頭髮,渾身噴上香水,然後穿上一件長袍,披上一件披風,又在蓋倫納斯打開的首飾盒內挑出戒指、手鐲、項鏈和一根金色腰帶。當他穿戴完畢,便撩開船尾帳篷的紫色帘布,一下子躺在門口的沙發上,希望被岸上的人看見。
蓋倫納斯船長和海員們驚恐地站在船上,過了許久,有幾個海員本能地脫下衣服,準備潛入水中,再游到岸邊,卻被船長制止了。
當戰船緩緩穿過岩石群,前面的地勢越來越高,草木越來越繁盛。海員們忙不迭地開始裝飾起他們的船隻來,希望以此吸引土著居民的注意。即使毫無裝飾,戰船本身也不失為人類手工藝品的範本,其別具匠心堪與世間最勁俊靈秀的鳥兒相媲美。由於近來遭受暴風雨的顛簸和摧殘,船桅頂端如今已經消磨成了金色權杖的模樣,紫色的帆布也被撕扯成碎片。船頭被裝飾得氣魄偉岸,貌似一尊海神。船尾則臨時搭起一個用五顏六色的軟毛毯拼接的帳篷。不要以為海員會疏漏一個重要環節:他們把毛毯晾在船舷,毛毯邊沿拖在水中,又用金絲帶把長長的船槳纏好。船上所有人都脫去了航行時的服裝,因為海水和風暴已經將它們完全損毀。他們人人換上了乾淨潔白的制服,腰際綁上紫色絲巾,頭上佩戴著光閃閃的飄帶。
此番景象叫他如何不感到失望!他問自己,難道就找不出一處舊景,這裏就沒有留下一處遺迹么?他不相信,以為自己受了騙。他對自己說,宏偉的昆格哈拉古城肯定不是坐落在此地,一定在別的某個地方。
小伯皮爾斯突然記起眼前的這個人。每次他從遙遠的土著國航行歸來,都會從當地給自己帶一些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有時候是土著居民用來點火的兩塊木頭,有時候是他們用作飲具的黑牛角,有時候又是象徵酋長尊貴身份的一串熊牙項鏈。
海員們便順從地握著船槳,向下游劃去,一邊和著規律的搖槳聲,輕聲唱起了阿瑞蘇莎遠行之歌。
他立即回到家,套好馬鞍,直奔奧斯蒂亞。他知道,父親的一隻戰船就停靠在那裡,即將起航。小西爾維烏斯騎著馬,一路狂飆,終於趕在戰船起錨的那一刻登上了甲板。此行,他當然認為沒有攜帶衣物和錢幣的必要,甚至連戰船要駛於何地他也懶得去問。他肯定,戰船是一定會去大海的,而且他只要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然而,讀者當然不必相信任何有關潘神遊逛到水邊的說法。他特別清楚故事的原型:曾經有個土著部落在原始森林中遊盪,而那個騎著麋鹿的女子就是統治他們的國王之女。女子攜走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其實只是為了劫取他的珠寶,根本沒有多想,被她劫走的人其實也是她的同類。而且,讀者也知道,在這個國家,假如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一如既往地愚鈍無知,他這個名字早就被人遺忘。讀者還會聽到另外一個故事:這個年輕的羅馬男子連遭不幸,萬事不順。正因如此,曾為土著人鄙夷並驅使的奴隸被激發,反倒成為統領土著人的國王。是他用火焰和鋼鐵攻擊了森林,建立起第一座堅固的木屋。他帶領當地居民打造船員,種植穀物,就是他奠定了偉大的昆格哈拉的實力與輝煌。
可是蓋倫納斯船長叫他放心,衣物和錢幣的問題很快就能解決。既然他已經登上父親配備齊全的船上,還需要準備什麼呢?天氣轉寒時,要找出一件溫暖的毛皮大衣根本不在話下;風和日麗時,海員們平時巡航的輕裝便衣也是應有盡有。
船長揚起風帆,待槳手各就各位,便走到年輕人面前,畢恭畢敬地向他行禮。
仙女,你于萬花叢中誕生,九*九*藏*書取名叫阿瑞蘇莎;你潔白如明月,遊玩在密林間。
嬌氣的小西爾維烏斯不敢流血壯烈而死,也不敢服毒絞痛而死。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他決定讓海浪將自己輕輕沉溺。
然而,如果這裏居住的是人類或野獸,他們一定還有不為羅馬人所知的生存之道。要在這樣一個低至地底、高至森林之頂全都被堅韌的樹網覆蓋的空間內謀求生存,怎麼能不具備特殊本領呢!依附在表面的一串串長長的樹枝,把整棵樹打扮成一個長滿頭髮和鬍鬚的怪物。樹枝下的地面積滿了厚厚的落葉,或已腐化,或正在腐化。一腳踩上去,就像踩在積雪上,一觸即化。森林散發出濃郁的香味,叫海員們昏昏欲睡。那是樹脂與野蜂蜜混合朽木和無數紅黃相間的巨型蘑菇的味道之後散發出的氣味。
當然,海上的情況于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也並不如意。他還活著,並沒有葬身海底。從他第一次下定決心要結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刻到現在,他的人生毫無樂趣可言,可是很難說清他為什麼遲遲沒有行動。也許他希望大海會自然而然地將自己吞沒,毋需自己動手。也許在大海狂嘯怒吼中,他對大海的嚮往與熱愛漸漸化為烏有。也許,他下定決心,非貓眼石般碧藍清澈的海水不死。
馬庫斯·安東尼奧·伯皮爾斯是羅馬一個有名有望的商人。他的交易夥伴遍布全世界,包括極為偏遠的地區。他配備精良的戰船從奧斯蒂亞港出發,一直駛往西班牙、英國,甚至德國的北部海灣。好運常與他相伴,他也因此積攢了一大筆財富。他打算把這筆財產作為遺產,悉數留給自己的獨生子。不幸的是,他的獨生子沒有繼承一絲父親的經商才能。不過,像這樣的不幸世上並不罕見:一個富裕的商人往往都有一個不爭氣的獨生子。這類事例不勝枚舉,也毋需煩叨了吧。總之,同樣的故事,現在,將來都會不斷地重複上演。
一個痛苦的人若想通過自殺謀求解脫,倒可以理解,但只有像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這樣的傻瓜才會想到要以死來擺脫神靈的懲戒。人們便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曾經某個人的遭遇。他為了逃離獅子的追擊,結果反倒跳入獅口。
其實,他毫無溺水的危險,仙女早已伸出她秀麗的雙臂,將他接住,他甚至連水面都未觸及。與此同時,她的麋鹿轉過身,衝出水域,眨眼就消失在森林之中,只留下仙女一串響亮的笑聲。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被她一同帶走了。
隨後,仙女把水仙花扔回水中,趕著麋鹿繼續朝河中走去。她時不時地停下,去接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拋來的戒指。就這樣,她被慢慢誘到河的更深處。
就在大家準備期間,河道越變越窄。海員們這才發現船隻正駛向一條河道口。河水清澈純凈,兩邊都是陸地。戰船慢悠悠地划向波光粼粼的河中央。天氣晴朗,大自然瀰漫著祥和安謐的氣氛。盛裝而來的商人給這邊靜謐的水域一下子帶來了生機和活力!
不過,有一刻大家對他的埋怨突然停止了。當風暴驅趕著戰船,駛進一片平靜的水域后,它漸漸平息了怒火,彷彿一隻牧羊犬,只要羊群還乖乖地呆在預定區域內,就能心平氣和下來。天空中籠罩的重重陰霾消散了,太陽閃耀著燦爛的光輝。在整個航程中,海員們第一次感受到了夏日的美妙。這些飽受風暴摧殘的航行者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倍感欣喜,沉醉其中,忘記了休息和睡眠,彷彿一群清晨醒來的快樂的孩子。他們期待,岩石背後閃出一片土地,期待閃出人的蹤影。誰又知道呢?在這片異域海岸,他們的貨物可以找到好買主。也許,從未有過羅馬的船隻到達這裏,這樣一來,他們就一定可以達成一筆好交易,可以從買主手裡換取熊皮鹿茸,以及大量的白蠟和金琥珀。
潘神(Pan),譯作「潘恩」,又稱為牧神。專門照顧牧人和獵人、以及農人和住在鄉野的人,希臘神話中司羊群和牧羊人的神。
海員們探出船舷,希望幫助美麗的仙女登上戰船的甲板,如果她願意的話。但是她眼中只有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只見他一身珠光寶氣地站https://read.99csw.com在船尾,猶如朝陽一般閃著金光。當這個年輕的羅馬男子看到仙女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時,便傾出身子,比其他人探出船舷更遠。其他人朝他大喊,提醒他小心,以防失去平衡,跌入海中。可惜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不知是仙女動作迅捷,把他拉下船,還是另有實情,總之在所有人閃過抓住他的念頭前,他已經跌落河中。
他們一行人駛離奧斯蒂亞港已經三個月了。蓋倫納斯的戰船划進了一片岩石密布的群島間。船長和海員們都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不過他們倒是很樂意有機會找個地方避一避海上狂卷而來的風暴。
「你打算跟我一起去德國嗎,我的西爾維烏斯?」船長禮貌地說道,「我感到無比榮幸。」
然而,所有這一切現在都已了無痕迹了。當年的長街如今成了牛羊的牧場,當年的集市如今長滿了黑麥和大麥,當年吸引人群蜂擁而至的貨攤如今也已被馬廄和穀倉所取代。
「毋庸置疑,這是眾神的旨意。」船長說道,「現在,我們終於明白他們為什麼不惜布下一千場風暴也要將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帶到這片陌生的地方了。讓我們為能助他們一臂之力而高興吧,讓我們服從他們的旨意吧,不要對其橫加阻礙。」
如果讀者依然覺得一頭霧水,人們就會告知他石頭上碑文的來龍去脈及其真正含義。
他們駕著戰船,漸漸向蘆葦靠攏,有一兩次船身幾乎觸到河底,但卻沒有一人察覺。
所有的眼睛全都集中在麋鹿身上。他們感覺它的背上似乎馱著什麼,但森林里光線昏暗,再加上低垂的樹枝遮住了視線,他們根本無法看清究竟是什麼。
於是人們把他領到河邊的一座粗刻濫鑿的石碑前,颳去表面的銀灰色地衣。他看見石碑上面露出幾個圖形,卻不明白它們代表什麼。對於他來說,這些圖形無異於天書。可是人們告訴他,它們分別是一隻輪船和一頭麋鹿。為了紀念這座古城的建立,它們在古代就被鐫刻在石頭上。
每當聖歌停頓的時候,他們就能聽見來自森林的輕柔樂音。冷杉樹梢,正在午日的炙熱下,歌唱嬉耍。為了分辨潘神演奏的笛音,海員們總會時不時地停止吟唱。
小伯皮爾斯不想透露自己出行的真實意圖,因為他擔心船長發現后,一定會立刻把自己遣送回家。
兩岸是生長著高大濃密的樹木的原始森林。在河水與森林交界的地方挺立著松鼠。奔流不息的河流把樹根上的泥土早已沖刷乾淨。眼前高大挺拔的樹木,尤其是裸|露在外的樹根,讓海員們不禁肅然起敬。那些樹根就像巨人的臂膀,顯示著一股強大的力量。「在這裏,人們從未成功種下玉米。」他們心想,「在這裏,大地從未為一座城市甚至一座農莊騰過空間。因為方圓幾里之內,全都是它蔓延伸展的如鋼鐵般堅韌的根須之網。單憑這一點,它就能永保森林之域亘古不變。」
然而,當他打探國王大殿時,準會被帶到一座配備玻璃走廊和溫室的現代鄉宅前。國王的寶座消亡了,隨之一併匿跡的,還有內嵌銀片的獸角飲具和獸皮包裹的盾牌,就連保持良好的庭院也消失不見了。昔日修剪得短小整齊的濃密草地,還有用黑土鋪就的小徑全都不見了。他眼前看到的是一片草莓地和玫瑰叢,快樂的青年和少女在蘋果樹和梨樹下歡快地跳舞,昔日里強壯漢子摔跤以及騎士們賽球的場景也一去不復返了。
他們又唱起來「潘神,你是森林之王!」,把與人交易的想法完全拋諸腦後。他們感覺自己就站在眾神居所的入口,塵世的憂煩也已離他們遠去。就在這時,一隻麋鹿突然出現在一條水道的出口。它寬大的額頭,以及頭頂上的鹿角,彰顯出它高貴的身份。戰船上的所有人屏住呼吸,一言不發,同時放下手裡的船槳,讓船速減慢下來。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從紫色的沙發上坐起來。
「我要死在碧藍的大海里,燦爛的陽光可以直接透進海底。」西爾維烏斯·安東尼奧堅定地說,「我的身體應該在粉紅珊瑚礁上安息。我沉入海底,驚起的浪花應該潔白無瑕,清新純凈,而不應該像河邊翻湧的泡沫一般烏黑骯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