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世界:不止一副面孔——演講集 不同的現實,共同的將來——《空山·達瑟與達戈》獲《芳草》「女評委」大獎答謝詞

世界:不止一副面孔
——演講集

不同的現實,共同的將來
——《空山·達瑟與達戈》獲《芳草》「女評委」大獎答謝詞

所以,我要感謝這個獎項,不是為了自得於已經完成的作品,而是為了作品中的現實得到的尊重與理解,是為了更好地走在去往將來的路上。如果我們說全世界話題還過於宏大,那麼至少對整個中國來說,無論是某一個人,某個民族,某一階層,雖然現今所處的現實還有種種的分別與區隔,但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我們卻不可能擁有不同的將來,我們所有人,都只有一個共同的將來。如果將來也是不同的,有區別的,那結果就非常糟糕,是非常簡單與嚴酷的字眼:那就是災難以至於毀滅。
我想,我的小說的重點不在輓歌的惆悵,而是新生的艱難。多年來,我一直想替一個古老的村莊寫一部走向新生的歷史,這是舊制度被推翻后,一個藏族人村落的當代史。在川西北高原的岷江上游,大渡河上游那些群山的皺褶里,在藏族大家庭中那個叫嘉絨的部族中,星散著許多這樣的村莊。但我遲遲沒有動筆。原因是,我一直沒有為這樣的小說https://read.99csw.com想出一個合適的從頭到尾貫穿的寫法,肯定會在呈現一些東西的同時,遺落了另外一些東西。我一直在像等待天啟一樣,等待一種新的寫法。後來我終於明白,這樣一種既能保持一部小說結構(故事)的完整性,又能最大限度包容這個村落值得一說的人物與事件的小說形式,可能是不存在的。所以,只好退後一步,採用拼貼的方式,小說的重要部分的幾個故事相當於幾部中篇,寫值得一說的人與事,都可以單獨去看,看上去都可以獨立成篇。但拼貼起來的時候,會構成一幅相對豐富與全面的當代藏區鄉村圖景。
……時間的消逝不是分分秒秒,而是一段段路、一棵棵樹。一個個中央總是豎立著教堂尖頂的村莊。它們撲面而來,很有節奏地滑過眼前,落入後面那消逝時間和記憶所構成的雙重的深潭。
歷史車輪已經帶著我們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紀,也許這個時間單元的轉換,也提醒我read.99csw.com們,該對我們剛剛走過來的那個世紀有所反思了。20世紀,我們的國家獲得了新生,而敘寫新生,往往與新生本身一樣,澀重而艱難。
從春天到夏天,樹葉的使命就是盡量地從一個小小的芽苞開始,伸張,伸張,像無數只手舉向天空,要空氣,要陽光,要風,要雨。現在,一個周期的使命快要結束了。樹葉們都慢了下來,停了下來。那些什麼都想抓住的葉子的各種形狀的邊緣開始捲曲,開始露出樹表示疲憊的黃色與褐色,或者是像有墨停在裏面的綠色。在開始變得淺淡的秋陽下,它們還要停留在枝頭一段時間。半個月,一個月,或者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因為我們乘坐的火車經過時這一陣風,一片樹葉就飄離枝頭,旋轉而下了。
這是在自己的國度很難看到的情形,中國的大地因為那過重的負載從來不得休息。我很高興地看到開始休養自身的大地。我的身心也隨之鬆弛下來。
《達瑟與達戈》正是《空山》這幅拼貼https://read.99csw.com畫中一個重要的部分。它的順利發表,與發表出來后得到的好評與眼下這個「女評委」大獎,對我後續的創作,正是一個巨大的鼓舞。雖然我始終認為,作家不應該為獎項而寫作,但寫作之後,得到種種獎掖,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因為即使在一座空山中,無論怎樣竭力地呼喊,巨大的山壁也不會對喑啞的嗓子給予回應。反之,那些山壁會有美妙的回聲,能把一個孤獨的聲音放大,放大,使之傳播到更遠的地方。有時,那些互相響應、互相激蕩的聲音甚至會驚醒沉寂的藍色群山。
這是去年我在法國鄉村旅行時,寫下的一段筆記。看起來很優雅閑適,藏在背後的,其實是一種很疼痛的感覺,因為總要想起自己國度的大地,大地上的人,總是因為「那過重的負載而不得休息」。
現實與現實之間巨大的差異,總是一種巨大的剌激。
地,收割后翻耕了鬆弛下來的地,休耕中依然沉睡的地。
葉落在地上。
秋收之後的大地也九_九_藏_書顯得懶洋洋的。秋天,大地要休息了。
此次法蘭西之行,是去簽署《空山》第一卷的法文與德文版合同。那時,第三卷《達瑟與達戈》剛剛寫完。而在2003年5月,在美國中西部鄉村旅行時,正是差不同多樣的情形吸引了我,也刺|激了我。異國的情景固然使人陶醉,最終,這些印象會宿命般成為與本國現實的一種比照,激起我思考這種現實、表達這種現實的強烈慾望。而思考與表達,唯一的目的,就是表達一種強烈的願望:希望社會成功轉型。雖然歷史的進步需要我們承擔一些必需的代價,雖然歷史的進步必定要讓我們經受苦難的洗禮,但我還是強烈認為:不是所有痛苦我們都必須承擔,如果我們承擔了,那承擔的代價至少不應該被忽略不計。當時,我就想到,美國中西部那些看起來安詳富足的鄉村,它的人民也曾經歷了許多的苦難,我就想起斯坦培克表現這種殘酷現實的偉大作品《憤怒的葡萄》。就在那次漫長的旅程中,正像《空山》第三卷剛開九*九*藏*書始所寫的那樣,我打開電腦書寫中國的鄉村。眼前是異國的風情,腦海里卻翻騰著故鄉的情事。穿過印第安納,後來,又從華盛頓南下弗吉尼亞。翻譯謝里跟我經過了一個個村莊,一座座牧場。謝里是研究《抱朴子》的漢學家,我很少滿足他探討中國古代哲學的願望,我常常沉默,或者常對比中國的鄉村與美國的鄉村。
異國的情景固然使人陶醉,最終,這些印象會宿命般成為與本國現實的一種比照,激起我思考這種現實、表達這種現實的強烈慾望。而思考與表達,唯一的目的,就是傳遞一種強烈的願望:希望社會成功轉型。
樹,橡樹,栗子樹,楊樹,白樺樹,杉樹,蘋果樹,柏樹,或者稀疏地站立在原野,或者密集地簇擁在淺丘與河岸。能結果的樹都果實累累,樹葉還很茂密,盛夏里那種浩大蓬勃的聲勢巳然不在了。沒有委頓,但巳經在飄零的邊緣,這個時候,樹會沉思。沉思的樹會有一種莊重的、收斂的美。在一個夏天驕陽下的喧嘩后,卻在秋風中陷,于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