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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我的人生信仰——序跋集 華文,還是漢語——香港版小說集《遙遠的溫泉》序

文學:我的人生信仰
——序跋集

華文,還是漢語
——香港版小說集《遙遠的溫泉》序

當然,也許使用華文這個概念時人們並沒有那麼多的想法,那麼,我的臆想或推測也表達了對文化包容性的一種美好期望。
持「文化陰謀論」者視而不見的是早已在他們自己的國度中發生的語言現實,一些強勢的語言變成了國際化的,而很多弱勢的語言的地盤卻日漸縮小。
而對中國的漢人來說,以為別族人使用了我族語言即是同化與歸附的想法未免過於自大與天真了。當今之世,某族語言與某族文化內涵高度一致的情形已經有很大變化。越是強勢的語言越是內容蕪雜,越是包含著互相補充或互相衝突的文化感受與不同的價值觀。語言自然是通向某種文化的門徑,同時也越來越是通向整個人類共同感受與經驗的寬闊的門戶。
很多時候,這種現象被描述成「漢化」。在中國之外的一些九*九*藏*書人看來,這像是一種文化陰謀。在中國的很多漢族人看來,這又是一種引以為豪的文化勝利。但在事實上,情形可能不是如此簡單。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作為一個不用母語寫作的非漢族人,我天然地更親近華文這個概念。以為這個概念更包容,更接近當下的語言現實。當然,也許所有這些都是我個人的揣測,但我想這至少表達了我的一種希望。那就是,當一種語言隨著時代大潮發生巨大變化時,我們應該注意到這樣的語言現實。注意到非漢語的人們加入漢語的寫作中來,並非僅僅是同化那麼簡單。因為他們也給這種語言表達帶來了一些新的東西,豐富了這種語言,擴展了這種語言。這種語言現象,其實早就有人注意到了,比如,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九-九-藏-書論及納蘭容若的詞作時,就注意到了異族人使用漢語,會給這種語言帶來新的感受與新的表達。追溯更久遠一些,早在佛經翻譯的時代,漢語就曾被改造,被豐富,帶來的結果是這種語言表達能力的擴展。新文化運動時期的白話文運動,如果只理解為從文言向更接近口語的轉變,而不考慮大量翻譯引進的外國各種思想,各種學科的內容與演繹方式對漢語能力的擴張,我們將很難解釋今天的白話文會是這種模樣。
我知道在大多數人那裡,華文無非是中文或漢語的另一種表述,但凡在著意使用華文這個概念的地方,這些不同的說法間,我想還是有著微妙的區別。在我的體會中,使用中文或漢語概念更多是在大陸,而當言說的範圍包含了港台地區,包含了東南亞,包含了歐美等處九九藏書用中文書寫的時候,通常的表述就成了華文。由此看來,華文這一概念較之於中文或漢語好像又有著更寬廣的涵蓋,即承認同一個語言在不同文化和意識形態背景下具有差異性的表達。華文的意義是從漢語這個概念中溢出的,指認了一種古老語言的一些新的可能性,指認了這種語言對另外一些文化和語言影響的包容與接納。
今天,隨著國家文化在國境內部的強力整合,也隨著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散布到全球,漢語本身正發生著許多前所未有的變化。變化之一,就是漢語越來越多地被叫做華文。以上就是我非常樂意為這套叢書編輯一本自己的小說集的最大的動因。如果說做一個作家應該有一點野心,那麼我的野心就是,不只是在時勢驅使下使用了一種非母語的語言,同時還希望對這種語言的九*九*藏*書豐富與表達空間的擴展有一點自己的小小貢獻。
我不是語言學家,沒有對這個概念的產生做過追根溯源的工作,只是越發頻繁地接觸到這個概念時因為喜歡而生出這樣的感受。並且推測,華文這個概念是基於華族這樣一個概念的出現而出現。更推測,所以有華族這個概念的產生,是因為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以各種方式散布到世界各個角落時,在國內只以漢族或某族來區分人群的方式已經不太合適了。於是就出現一個大於漢族這個概念的華族概念,用來指稱所有的中國人。那麼華文就成了所有來自中國的人的共同母語。當一個國家走向強大,其語言勢必就會成為有越來越多異族人加入使用、加入建設的公共語言。
如果說做一個作家應該有一點野心,那麼我的野心就是,不只是在時勢驅使下使用了一九九藏書種非母語的語言,同時還希望對這種語言的豐富與表達空間的擴展有一點自己的小小貢獻。
好些年前,我就曾寫過一篇文章《漢語:多元共建的公共空間》,其中所指稱的語言現實當然與前述華文概念所指稱的語言現實有些區別,但在漢語擴張,並在這種擴張中得到豐富這一層意義上,則是一致的。我在那篇文章中主要是說,當中華人民共和國統一了整個大陸中國,打破了境內少數民族地區政治與文化上的封閉與禁錮,當漢語普通話成為官方語言,借國家機器的強力在所有族群中推行時,一種統一的語言對不同文化的整合就以史無前例的規模與力度展開了,結果自然是越來越多的非漢族人來使用這種語言,同時建設這種語言。
很高興自己的小說能入選這套叢書,不因為別的,只因為喜歡華文小說這麼一種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