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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我的人生信仰——序跋集 小說,或小說家的使命——《格拉長大》韓文版序

文學:我的人生信仰
——序跋集

小說,或小說家的使命
——《格拉長大》韓文版序

全秀貞女士來電話,告訴我小說集《格拉長大》已經翻譯完成,即將在韓國出版,這是令人感到興奮的消息。對用中文閱讀我小說的讀者,我大致是了解的,了解他們為什麼要閱讀我的作品。小說里有哪些因素——文學的與非文學的——會讓他們感到興趣。但是,當一個新的譯本出現,也就是說,有一些新的讀者將要用一種我完全不懂的語言來閱讀我的小說時,我的感覺總是有些奇異的。小說在另一種語言中將發出什麼樣的聲音?以什麼樣的節奏使感情流露?更重要的是,他們為什麼要閱讀我的小說?希望更多地了解這個世界,還是僅僅出於好奇?或者,本來是從好奇開始,卻因為得到某種深入的途徑而產生了同情與理解?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我正在中國首都的大街上頂著寒風行走。這個電話,還有這個電話所引起的諸多猜想,顯然提高了我內心與身體的熱度。一個人在一個不太熟悉而且體量巨大的城市裡會自然產生出孤立之感,但是這個電話帶來的消息,使我再一次確read.99csw.com認,一個人還是有辦法與整個世界產生某種使人心安的聯繫。
本來,我只是作為一個藏族人,來講述一些我所熟悉的那些西藏人的故事。這種講述本來只是我個人的行為,但當西藏被嚴重誤讀,而且有著相當一些人希望這種誤讀繼續下去的時候,我的寫作似乎就具有了另外的意義。
要使宏大的概念不至於空洞,不至於被人盜用或竄改,我們還得回到一個一個人的命運,看看他們的經歷與遭遇,生活與命運,努力或掙扎。對一個小說家來說,這幾乎就是他的使命,是他多少有益於這個社會的唯一的途徑,也是他唯一的目的。
於是,問題接踵而至,西藏又是什麼?
有很多的學科在研究此地與彼地,此種文化與彼種文化的不同,但是,我以為,一個小說家卻應該致力於尋找人類最大限度的共同點。歷史的必然與偶然決定了不同國度的不同命運與不同的發展水平,文化基因的差異造成了不同民族的不同面貌,但人類和人,最根本的目的https://read•99csw•com,難道不都一樣嗎?
西藏從中世紀以來,上千年的時間,人們的生活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悄然凋零,歷史卻還在原地踏步不前。我想我是幸運的,當我出生之時,變化開始了,前進的腳步加快了。更有幸的是,我成為了一個這種進程的親歷者,同時又是一個觀察者與記錄者。
也許讀者有理由希望我用一兩句話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但我因此面臨一個巨大的困窘,因為我無法明白地告訴大家,西藏是什麼,或者什麼是西藏。我只能說,西藏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個地方。就像韓國在一個地方,美國也在一個地方,法國、英國、日本又是在另一些地方。西藏也只是這世界上一個地方。是地方,就會長樹,長草,樹會結果,草會開花。草與樹的海洋中,有人會沉浮其間。那些人大多數都在為基本的生存而努力,而並不如外界所想象——那裡的人都是一些靠玄妙的冥想而超然物外的精神上師。須知,精神上師們也有基本的生物需求。對https://read.99csw.com首先需要滿足生物需求然後才能豐富情感,發展文化,進而認知世界的人來說,西藏的自然是相當慳吝的,因而人的生存也就更為艱難。但是,偏偏有很多人願意把這個高遠之地想象成一個世外桃源,並給這個世界一個命名——香格里拉。當全世界都在進步時,更有人利用這種想象,要為西藏的不進步、保守與蒙昧尋找同情,尋找合理性。
全秀貞女士在電話中交代,韓國讀者對這本書還很陌生,希望我寫點什麼給我另一種語言中的這些讀者。
我曾經就生活在故事里那些普通的西藏人中間,是他們中的一員。是現代的教育,是寫作使我的命運有了比他們更大的變化,但我不可能遠離他們。於是,我把他們的故事講給這個世界上更多的人。民族、社會、文化,甚至國家,不是概念,更不是想象。在我看來,就是一個一個的人的凝聚。所有這些人的集合,才構成那些宏大的概念。要使宏大的概念不至於空洞,不至於被人盜用或竄改,我們還得回到一個一個人的命運,看看他https://read.99csw.com們的經歷與遭遇,生活與命運,努力或掙扎。對一個小說家來說,這幾乎就是他的使命,是他多少有益於這個社會的唯一的途徑,也是他唯一的目的。當然,還有很多因素會吸引一個小說家,我們講述故事所依憑的那種語言的秘密,自在的也是強大的自然,看似穩定卻又流變不居的文化,當然還有前述那些宏大的概念,但人才是根本。依一個小說家的觀點看,去掉了人,人的命運與福祉,那些宏大概念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所以,對一個小說家來說,人是出發點,人也是目的地。
在我理解,她這句話有兩層意思。一個是說,他們對我這樣一個異國的小說家並不熟悉——雖然,這是我在韓國出版的第二本小說:再一個,我想她的意思更是說,這種語言的讀者對小說所表現的那些人與事更為陌生。所以,我得對這些可能的讀者說點什麼。但是我真能說些什麼嗎?我在小說里寫了一些人,這些人的一些事,這些人生存於一個在如今這個世界上說起來都顯得非常遙遠的地方。這個地方叫做西藏。
我當然很https://read•99csw.com高興把這些記錄呈現給更多的人。
小說家就是用這種方式努力地接近真實。不是從表面的事實,而是從人的立身之本來把握真實。
在此,我想預先對即將與這本書相遇的韓文讀者表示衷心的感謝。我曾在我小說的讀者,特別是外文版讀者中,遇到了一些讀了我的書後不高興的人,因為我說出了一個與他們想象,或者說別的一些人給他們描繪的不一樣的西藏。我因此冒犯了他們。他們希望知道的那個西藏沒有世俗的憂慮與艱難,有的只是虔敬而不摻雜任何現實考慮的宗教追求。他們不想知道還有另一個西藏。好在,大多數的讀者不是這樣。我寫作的動力也正是源於大多數讀者不是這樣。在我的理解中,小說家是這樣一種人,他要在不同的國度與不同的種族間傳遞信息,這些信息林林總總,但歸根結底,都是關於溝通與了解,而真實,是溝通與了解最必需的基石。如果小說家有一種使命,那就是,當這個世界不同的人出於不同的需要,在遮蔽什麼的時候,祛蔽,並在不同的人群間建立真正的溝通與了解就是他最大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