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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篇

開篇

滿屋似乎都有颯颯的風聲。
樊世榮啞然,半晌不知道怎麼應答。
直到這一刻,樊世榮終於明白什麼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抖抖地抬起手,跟連波解釋:「我當時送你去國外只是想等事情平息后,再接你回來的,並沒有打算把你永遠留在外面,我答應你母親,要對你負責的,連波你要相信我!」
「連波,你還恨著我吧?」
「你永遠不知道我因為什麼而恨你。」連波突然冒出一句。
「連波……」

1

這裏,是著名的療養勝地,但不對外開放,是軍隊內部的療養地。自然生態保護得非常好,群山圍繞,山莊就掩映在一片幽深寂靜的老林中,僅有一條道路通向山莊,且沿途都設有崗哨,外人絕難進入。沿著蜿蜒的山路前行,進入山莊領地后,最先看到的是一個超大的靶場,據說以前是個訓練場,專門訓練特種兵的,山莊建立后改建成了靶場,用以軍隊內部演武練兵。經過靶場,翻過一個山坡,就是樊世榮所住的楓橋山莊了,這裏依山傍水,空氣清新,山莊後面還有一個天然的溫泉池,很適合療養身心。無論是清晨還是黃昏,深藏在密密山林中的山莊都籠罩著薄霧,總有小鳥輕盈地在霧中掠過,留下一串清脆的鳥鳴,仿如仙境。難怪樊世榮一住就是三年不走。
樊世榮幾次派人去接他回聿市,都被他拒絕。事實上,除了跟哥哥樊疏桐偶爾有些聯絡,他不願意別人知道他的行蹤。樊疏桐曾經去欽州找過他,見了面,兄弟倆竟然無話可說,也就是那次會面,他才得知朝夕下落不明。樊疏桐發了瘋似的找她,至今無果。連波倒是勸樊疏桐,不用找了,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當你丟失某個人或者某段情緣后,任憑你尋到天涯海角也是尋不回來的。
從樊世榮進門到現在,晚飯也一起吃了,無論樊世榮怎麼沒話找話,噓寒問暖,連波的表情始終是淡淡的,連笑都很勉強,而且始終迴避著他的目光。樊世榮顯然從連波的臉上看到了隔閡,沉默片刻,終於說:「到我書房來吧。」
已經黃昏了,還不見樊世榮回來。
連波素來溫和,文質彬彬,甚少這般咄咄逼人,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原來我以為是我在報上發表的那篇文章起了作用,看了母親的日記后才恍然大悟,首長,對此您有什麼解釋?我媽媽因為什麼嫁給您的,您真的以為可以隱瞞到底?」
「早知這樣,就讓你們在一起了。」樊疏桐那次去見他,在海邊的黃昏下散步時,突然冒出一句這樣的話。
連波回答道:「我怕您聽了,承受不住。」
連波打量四周,他所處的客廳比聿市大院的那個宅子更為寬敞,進門的左側就是整面的落地長窗,輕盈的白色紗簾在風中微微拂動。沙發對面有個紅木擱架,放的多是各類文選及軍事書籍,中間擺著一尊白色的偉人雕塑,屋子裡的氣氛一下就肅穆起來。再看牆上,也都掛著周總理和一些名將的肖像,跟聿市大院的宅子里一模一樣,如果不是茶几上擺著的一瓶鮮花,很讓人誤會時空還停留在六七十年代。連波盯著那花,心想應該是珍姨插的吧。
米黃色的空白牆壁彷彿能懾人靈魂,連波盯著牆壁,目光彷彿穿透了牆壁,不知道落哪去了。他冷著臉還是沉默不語。
連波看著窗外庭院無邊的秋色愣自出神,一進入初秋,日頭就短了許多,還只六點夕陽就已經落到西山那邊去了。
沒有人敢攔著他的道。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起身就走。
「可你進門到現在,沒有喊我一聲『爸爸』。」樊世榮盯著連波,目光悲涼而痛楚,他曾經視同己出的養子竟然也是這般冷漠地對待他。
當慣了老百姓,突然成了首長夫人,阿珍覺得很不自在,誠惶誠恐。
「別把我說得跟個特務似的,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您逼的!」
「您好像不止疏桐一個親生兒子吧?」
……
九-九-藏-書「是的!媽媽在日記里都說了,我父親出事,是您親自批的請示將他逐出部隊,我媽媽去找過您,結果您避而不見,就傳了一句話,公事公辦。可是明明那麼大的冤情,你們也派人去調查過,為什麼不能還我父親清白?太難聽的話我說不出口,首長,在我父親出事前您跟我媽媽有過什麼樣的接觸我並不知情,媽媽在日記里沒有交代,但我知道的是,我父親的冤案是在我媽媽答應嫁給您后被平反的,這說明什麼?」
連波並不想在山莊過夜,如果不是樊世榮打電話給他,要他來取樣非常重要的東西,他根本不會上這來。
樊世榮怒極反笑:「而且什麼?」
「你是怎麼得到我媽媽的?」
說著自顧起身,背著手進了書房。
三年後的此刻,樊世榮在書房開門見山地問連波。那語氣和神態跟他的兒子樊疏桐如出一轍,不愧是父子。
「是嗎?」連波拖長著聲音,語氣極端的不屑,「那我父親為什麼蒙冤那麼多年不能翻案?您當時就是我父親所在部隊的首長,而我媽媽又是同一個部隊文工團的演員,您不可能不知道我父親的事,明知道他是冤枉的,為什麼壓著他的報告,不還給他清白?我就直說吧,您是故意的!」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但樊世榮沒有舉行婚禮,很低調地在山莊擺了桌酒席,蔻振洲夫婦作證婚人,他和阿珍就這麼成了夫妻。婚後的生活跟婚前沒有任何區別,阿珍依然盡心儘力地照顧者樊世榮的飲食起居,她樸實慣了,縱然成為首長夫人也沒有覺得她的生活該有什麼改變,因為兩個人在一起這麼多年,在感情上早就是一家人了。她還是整日系著圍裙在廚房裡忙活,盯著樊世榮準時吃藥,不准他抽煙,不准他晚睡,每天早上還會陪他到院子里散散步什麼的。
四下里很安靜,窗外風聲輕微。連波聽著那風聲,深層的痛楚從未如此清晰,連波聽到自己的聲音疲憊而無力:「為什麼還要說這些,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我好不容易才都忘了的。」
「桐桐……還好吧?」見連波不吭聲,阿珍猶豫著終於還是開了這個口,到底是自己拉扯大的孩子,她最惦記的就是樊疏桐。
「天哪!」樊世榮捶著膝蓋,樣子痛不欲生,不停地擺著頭,「你就是這麼看我的嗎?連波,我有沒有把你當兒子,你難道感覺不出來嗎?你來我們家也這麼多年了,我一直視你為己出的啊,天地良心,連波,你怎麼可以這麼誤會我……」
他自知不是首長的親生子,所以在關鍵時刻,首長逼他放棄,逼他遠走,從前首長對他的百般寵溺瞬間化成了虛無。
這樣的生活,阿珍覺得很滿足。
果然,連波嘴角牽出一絲冷笑:「首長,看來您還是心裡有數的,這已經很不容易了,那我就直說好了,您只是把我媽媽當替代,對不對?」
「謝謝,你還算有點孝心,不過你還是說出來吧。」樊世榮從劇烈的疼痛中緩過神,喘著氣,拉起兩道濃眉,「今天你不說出來,早晚你還是會說,早晚都是一槍,我樊世榮戎馬一生,活了這麼大把年紀,難道還怕了你一個後輩『舉槍』不成?」
「那就好,那就好。」珍姨這才放心地點點頭。
「是的,因為她長得很像您的一個故人,這就是您娶她的原因。而您後來跟陸阿姨結婚也是因為她長得像那個女人,您以為大家都不知道,因為沒有人見過那個人,可是我媽媽見過,是一張您私藏的照片,就是因為那張照片讓您對我媽媽翻了臉,一直到她閉眼您都沒給過她好臉色,而且……」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爸爸早就死了。」

2

連波抬起頭,表情淡淡的,透著不露痕迹的冷漠:「我也很久沒見他了,應該還好吧,哥那麼有本事的人,在哪都不成問題的。」
「連波,算我低估了你,我一直以為你心底善良,心胸開闊,不想你是九-九-藏-書個這麼會隱藏的人。你是個人才,如果你在安全部門工作,你絕對是個人才。」
他是真不想來見樊世榮,說不清緣由,就是不想見到他。可是他又知道父子間始終是避免不了這場面對面的談話的,他當然更知道他就是跑到到天涯海角,也逃脫不了老爺子的目光,世界這麼大,首長的目光無處不及,三年前他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曾中途私自下車,試圖甩開那些人,可是未能成功,很快他就被軍部的人盯上了。
「故意的?」樊世榮愕然,不明所以。
連波說:「我爸爸很多年前就死了,首長您知道的。」
「不,不,連波,這是誤會!我承認跟你媽媽結婚後,因為忙於工作忽略了她,但我以我的人格擔保,我沒有用你說的那種手段讓你媽媽嫁給我,我是一名軍人,戰場上從屍體堆里爬過來的,我懂得什麼是尊嚴!你這麼誤會我,不僅是對我人格的侮辱,也是對我身為軍人的侮辱……」
……
遠處的青山在暮色中呈現出一抹紫灰色的影子,五彩的霞光甚是絢目。靶場那邊的山坡上種著一排高大的銀杏樹,落了一地的葉子,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那些葉子金燦燦的,襯得整個山坡都是一片耀眼的金黃。
他是首長的兒子,若有半點閃失,不是那些人可以承擔得起的。那一刻真是驚心動魄,連波已經做好了扣動扳機的準備。雖然他是文藝兵出身,以前極少摸到槍,對槍的概念遠不及他對筆的了解,他也知道扣動扳機的後果,但他什麼都顧不上了,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死。想死!
三年了吧,他離開聿市離開大院已經三年。這三年裡他到過很多地方,最後還是選擇了在G省一個邊陲小鎮青州落腳,那裡雖然偏僻了點,但因為靠近海岸視野非常開闊,每天看海聽海,生活平靜沒有波瀾。
三年不見,珍姨好像更年輕了,可能跟長住山莊有關,作為樊世榮的貼身保姆,也跟著療養了三年。而事實是,珍姨現在已不單單是保姆,她在半年前和樊世榮領了證,成為樊世榮的第四任妻子。
「那你到底還知道什麼?」姜到底是老的辣,樊世榮歷經戰場,很會分析形勢,他料定連波還知道些事情,不然不會這麼理直氣壯地跟他對抗。
空氣在父子間無聲的較量中膨脹開來……
「能有什麼事啊?難得來一趟,多住幾天走。」阿珍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慈愛地看著連波說,「你該知道的,你爸老了,身邊除了我沒有別的親人,桐桐……一次也沒來過,你來了,就多陪陪他幾天吧。」說著放下毛衣,深深地嘆口氣,「人老了,總是希望兒女都在身邊,你爸已經到了這歲數,多體諒下他吧,將來你們也到他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會跟他一樣日日夜夜盼著孩子過來看看……」
「……」
「您自己心裡有數!」連波的狠勁這時已表露無遺,從小到大他就是個溫順的孩子,跟長輩說話從來就是恭敬有禮,他何以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什麼?」
「不是因為哥的事,不是,」連波恍惚著搖頭,「我知道您當時那麼做沒有錯,我不是一個不明是非的人,您不知道,您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替代?」樊世榮嚇一跳。
三年前他被軍部的人帶去機場,準備護送他上飛機飛往國外,他們沒有走常規通道候機,而是直接將他送到了登機口。
而今,首長要跟他面談,還有什麼好談的?
「連波!我對你媽媽做了什麼,讓你這麼咄咄逼人?該說我的我都說了,你理智點行不行?」樊世榮的脾氣也來了。
「是誤會嗎?如果不是因為三年前你那麼逼我,我原本不會提起這些事,是媽媽不要我放在心裡的,她不希望我因此過得不開心,她希望我能對你寬容,可是我對你寬容的後果竟然是你要把我往死里逼,首長,換作是我,您會恨嗎?」
「連波,我想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樊世榮上下打量著兒子,他非常的詫異,從來不知道連波會因為母親https://read.99csw.com而記恨他,任繆玉去世多年,連波該恨了他多少年啊?可是他外表上從來沒有表露過……樊世榮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僵持了十來分鐘,連機場保安都被驚動了。黑壓壓的人群包圍住了連波,軍部的人忙出面跟機場方面協調,連波才得以安然離開機場,他將槍還給警衛時說:「別跟著我,如果讓我發現你們還跟著,我隨時都可以死!」
「所以我恨你。」
正想著,珍姨捧著一盤糕點從廚房裡出來了,笑吟吟地擱到茶几上,她習慣性地用白圍裙擦著手說:「別站著啊,都趕了一天的車,不累啊?快過來吃棗糕,以前你特愛吃了,剛做的,又軟又香。」
為什麼回憶起往事總是這麼悲傷?

3

「孩子,爸爸做錯了什麼讓你這麼恨,你不能直說嗎?」
「好,我不說,我不說。」樊世榮是真的老了,兩行清淚順著眼角凄涼地淌下,「可是連波,爸爸寧願你恨我,也不願你將來恨自己,我是說如果桐桐真的……真的去了的話。孩子,你還年輕,你不會知道一個人痛恨自己是什麼感覺,那種恨,那種恨……」他再次指著自己的胸口,「就像是恨不得一槍把自己結果了,我就是把自己結果了都不能贖完我對桐桐犯下的罪,是我作的孽該我承擔,我不怨任何人。但我不能讓你走爸爸的老路,儘管你也喜歡朝夕,可是你們已經鬧到了那份上,總要有一個人退出,如果不讓你退出,將來你會恨死自己的,你明不明白?」
珍姨輕柔的絮語忽近忽遠,連波並沒有很認真地去聽。只覺無限溫軟的微風中,四周靜得如能聽見自己的呼吸。空氣中有冷冽的花香,是菊花,抑或是桂花,分辨不出來。連波茫然四顧,莫名有些神思恍惚,心裏像堵著什麼東西一樣難過。
樊世榮只覺腦袋嗡的一聲響,彷彿中了一槍。
樊疏桐點點頭,嘴角漾出一絲悲涼的冷笑:「你倒是跟老頭子一樣,都惟願我活著,可是你們不明白,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找她,帶她回家。」他掏出煙和火柴,點上,火柴的光亮在他指間漸漸熄滅,他的聲音莫名變得沙啞,彷彿是從胸腔里發出來的,瓮瓮似有迴音。他說:「朝夕,我要帶你回家。」
連波的表情倒是很平靜,可能是恨了這麼多年,已經心如止水,他淡然道:「我看過媽媽的日記,在她還沒有去世之前就看了,不是有意,是無意看到的。你怎麼得到我媽媽的,一定要我在這裏說出來嗎?」
連波倒是一笑:「都過去了,還說這些幹什麼。」
「回去告訴首長,如果他執意送我走,我就死在這槍口下。我答應了不去找朝夕,我答應了他為什麼還逼我?如果我死了他才放心的話,那麼我現在就可以死,你們把我的屍體抬回聿市,看他還放不放心!」
「滾開!」連波怒吼著,只覺心裏騰起熾烈的火焰,他整個人都似成了灰燼,全身卻是冰冷的,再無一絲暖意。這個世界如此冷漠,不會有人給他一絲的暖意!他一手拿搶抵著太陽穴,一手指著那些人:「讓開,不然我就開槍!」
到底是軍人出身,不喜歡拐彎抹角,樊世榮直截了當地問連波是否還恨他,連波臉上保持著無風無浪的平靜:「我誰都不恨。」
「您真要我說?」
暮色越來越重,夕陽的餘暉透過高大的窗子斜斜地照進來,將窗外的樹影也拉了進來,印在烏亮的木地板上,輕輕擺動。
連波的眼睛盯著牆壁,不吭聲。
樊世榮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彷彿成了一尊千年化石,連眼珠都不動了,像是死了。他寧願自己死了,也比面對突然變得陌生的兒子要強,他還是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這個從小溫順如羔羊的孩子何以捅他最深的一刀?
桐桐的恨都寫在臉上,連波的恨卻藏在心裏。一藏就藏了這麼多年。樊世榮只覺背心冷汗涔涔,深層的寒意直達指尖。
連波不由想起聿市大院圍牆外的後山read.99csw.com,不知道何年何月種的銀杏樹,有很多株,一到秋天漫天漫地都飛舞著金色的小扇子。朝夕最喜歡那些小扇子,經常拉他去後山撿,放到書頁中夾著做成標本。無論是課本,還是她喜歡閱讀的小說和詩集,只要翻開書頁總能見到那樣的小扇子,枯黃的葉面上,依稀還可以觸摸到脆弱的紋路,有時候朝夕還會在上面寫上很小很小的字……這些事回憶起來就像是昨天,可是卻又那麼久遠,遠到他此生再也無法觸及。
連波的深思回來了,直視著樊世榮:「你真的想知道?」
連波忽然就釋然了,目光凝成火星似的一點,在樊世榮的臉上來回上下的跳動,他笑了笑,終於扣動了扳機:
「別說了,首長。」連波扭過臉去,閉上眼睛。
連波顯然有準備,趁著他們疏忽奪過警衛腰間的槍,直接對準自己的太陽穴,他一點都不慌。真的,不慌。
連波迴避他的目光,別過臉:「哥,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著。」
軍部的人試圖靠近他:「連波同志,首長是為您好。」
樊世榮表情坦然:「你可以說,我樊世榮自認一生光明磊落,沒有什麼不可以擺在桌面上說的。」
「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嗎?」樊世榮瞧著連波,像是從來不認識他一般,父子間走到這一步,他知道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唯一不適應的是,每次樊世榮的部下過來探望,見著阿珍就敬禮,報告前報告后的,讓阿珍戰兢不已。
關鍵時刻,首長還是只顧著親生子。
「咱父子倆都談到這份上了,你有什麼不能說的?」樊世榮幾乎是在哀求。他這一生鐵骨錚錚,從來沒有對誰低三下四過,可是臨到晚年卻在兒子們面前再三低下自己高傲的頭,如若將父子較量比喻戰場,他是徹底敗了這場仗。
「我問你是怎麼得到我媽媽的,你心裏該有數吧?」
「不,珍姨,我還有事呢。」連波一聽這話就急了。
當時正是漲潮時分,落日照在海面上,漾起碎碎的金浪。寶藍色的天幕上,一縷縷,一抹抹,全是絢爛的雲霞。不時有海鷗鳴叫著掠過海面,在天空劃下一道透明的印痕。連波望向天空,目光虛空,彷彿什麼都可以進入他的眼睛,又彷彿什麼都進入不了他的眼睛,還有心。樊疏桐微微抬頭,久久凝視著他:「你還恨我是吧?」
樊世榮囁嚅著嘴唇,語不成句:「連……連波,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縱然爸爸自私過,可你哥當時那個樣子,你要我怎……怎麼做?」他指著自己的胸口,「你說,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你是個善良的孩子,從小你跟桐桐的感情就好,跟親兄弟沒區別,難道你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哥受刺|激然後死掉?作為一個父親,還有什麼比看著自己的孩子死掉更痛苦的事……」
陸蓁去世后,樊世榮曾表過態不再續弦,但現實由不得他,珍姨到底是女人,跟他同吃同住,長年生活在一個屋檐下,難免讓人不往壞處想,最後索性以夫妻之名生活在一起。這還是常惠茹提議的,說人老了總要有個伴,阿珍雖說沒文化,可畢竟伺候了樊世榮這麼多年,知根知底,形如一家人,還不如把婚結了名正言順地在一起,免得被人嚼舌根。樊世榮開始還不同意,說他發誓不再續弦的,他命里克妻,不想再作孽。偏巧那陣子他大病,阿珍不分晝夜地伺候在床邊,端屎端尿,給他擦身子,給他熬湯煲粥,他縱然是鐵石心腸也被感動,而且他現在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如果他撒手走了,阿珍必定無依無靠,給她一個名分,日後她也好安度晚年。
樊世榮點頭:「就算這輩子再也聽不到你叫我爸爸,至少應該讓我知道原因吧,你槍都掏了,還怕扣動扳機嗎?」
「不要提起我媽媽!」連波彷彿胸口憋著一口氣,突然揚高聲音,「您不配提起她!您娶了她又不珍惜,您對她做了那樣的事,您有什麼資格提起她?」
樊世榮蹙起兩道濃眉,目光探照燈似的在兒子臉上掃來掃去:「連波,你有什麼事情是爸爸不read.99csw.com知道的嗎?」
連波不說話了,直直地看著他。
「我不需要問!你怎麼娶的她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得到她后並沒有珍惜,你對她的冷漠我全看在眼裡,在她臨終的頭兩天你還在外地開會,後事一辦完你又出門,不到兩年你又娶了陸阿姨!你不愛她,還害了她,所以我恨你!只是媽媽從小就教育我,要學會愛和寬容,不要跟人記仇,否則就會活得很孤獨。可是我錯了,我縱然把你當父親,你也沒有把我當兒子,否則你不會那麼逼我,我都答應了退出,你還非要把送到國外去,如果我是你的親生兒子,你會這麼做嗎?你會嗎?!」
其實這無可厚非,當年生父蒙冤不就是因為救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嗎?縱然是軍人,抑或者首長,血脈這個東西是根深蒂固的,假不了的,所以無論是生父還是養父,都會那麼選擇。換作連波自己,他也會這麼選擇。所以他並不恨樊世榮,即便有恨,也不是因為這件事,他只是不想跟這個家再有什麼牽連,他本就不屬於這個家,是母親當年將他帶過來的,母親去了這麼些年,他跟這個家早已沒什麼牽絆。
連波低下頭,沒有說話。
阿珍在連波對面的沙發坐下,彷彿閑不著,隨手就拿起一件毛衣織起來:「甭急,會回來的,今兒幾個老戰友過來,你爸帶著他們去靶場了。你爸呀,幾天不摸槍就不舒坦,去靶場比去醫院還勤,黃醫生打了幾個電話來要他過去複檢,他就是置之不理。你也別急著走,你爸已經叮囑我了,要留你下來住……」
「說啊,而且什麼?」
恩斷義絕!
這話再明白不過,這個孩子已經沒有再把他當作父親。他那麼愛他,他對他的愛一點也不比桐桐少,可是到頭來還是落到父子相離的地步。樊世榮喘著氣,眼眶慕地通紅:「這麼說,你不會再叫我『爸爸』了?」
樊世榮終於聽明白了,瞪大眼睛,好像連呼吸都要停止:「連波,你媽媽跟你說了什麼,讓你這麼誤會我,我是這樣的人嗎?雖然你父親的事的確是在我跟你媽媽結婚前夕翻案的,但這不能說明我以此作為交易來讓你媽媽嫁給我,連波,你不能這麼誤會我,我跟你媽媽結婚是蔻海的媽媽常惠茹牽的線,這個你可以去問她……」
「可你置我的尊嚴不顧!」連波打斷樊世榮,深陷的眼窩裡迸射出對自我的悲憫和對面前這個人的不可寬恕,「您把我當囚犯一樣的押到北京,如果不是我反抗,可能我已經被押到國外去了,這輩子都回不來了,試問我的尊嚴又在哪裡?我也是軍人出身,我並沒有做錯什麼,您卻把我的尊嚴踐踏成泥,您還好意思跟我談尊嚴?」
「讓開!我不想傷著人,我只想安靜地去我想去的地方!」連波額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樣,他從未如此兇悍,從未如此絕望,一個人也唯有被逼到了絕境,已經無路可走了,他才會那麼拚死地掙扎。
一刻也不想待在這兒。
「連波同志,請冷靜!」
連波至今仍很難形容當時的情景,他從來沒有受過如此待遇,軍部為免他再次逃跑,竟用專機將他直接「護送」到北京,並且二十四小時派人跟著他。本來公派出國是很正常的事,可是那般興師動眾,讓連波覺得他是個囚犯,他並沒有做錯什麼,他究竟做錯了什麼,要陷入如此境地!他一直不能去想,那些天他是怎麼過來的,每到夜深人靜時,那些模糊的、零亂的碎片,彷彿海嘯,排山倒海而來。不,不,那不是海嘯,而是地震,是一次天崩地裂的地震,這世上所有的信念和真理都垮塌下來,把他埋在陰暗的廢墟底下,永世不得翻身。他的自尊被碾得粉碎,他的靈魂永遠被囚禁,沒有光明,沒有未來,彷彿這世上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他再也看不到一絲一縷的光明和希望,他什麼都不剩了,他還剩下什麼?
「珍姨,首長還要多久回來?」連波眉頭緊蹙地在沙發上坐下,隨意地拿起一塊棗糕,聞著就覺得香,吃起來更是甜軟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