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遊園記·四月 2

遊園記·四月

2

天空那麼陰沉,飄著冰涼的細雨。我從早上站到黃昏,頭髮和衣服都濕透,仍捨不得離去。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哭,因為渾身上下都是濕的。連續數天在廢墟中流連,我已跟遊魂無異,課也沒上了,每天全靠鄰居給些食物。
有一隻黑鴉掠過頭頂。
老師摸我的額頭,「沒發燒啊,怎麼臉這麼白?哪裡不舒服,我送你去醫務室好不好?」
冗長狹窄的弄堂像是沒有盡頭。弄堂兩邊堆放著各種雜物,煤爐、鍋、箱子,以及垃圾桶。很多的窗口都亮著燈,在陰冷的霧氣中,浮出一輪輪昏黃朦朧的光暈。我走得很慢,是因為我害怕見到我家的窗。再也不會有人為我亮起溫暖的燈,再也沒有人為我拭去眼角的淚水,再也不會有誰為我做好香噴噴的飯菜,再也沒有人為我蓋上溫暖的被……
一個人靜靜地躺在母親的床上,感覺母親還在身邊,房間里還瀰漫著淡淡的香氣,我覺得這樣比較安心。其實整個屋子一片狼藉,很多傢具和生活用品都被他們砸爛了,家裡連個喝水的杯子都沒有,地上到處都是玻璃碎片和被推倒的桌椅。
我卻死死抓住窗帘,不肯往下跳。
「四月——」他念著我的名字,微怔一下,笑意更深了,「多好聽的名字!」說著他揉揉我的頭髮,「看你的樣子就很乖,來,吃糖。」他變魔術似的從口袋裡掏出幾粒糖遞過來。
李老師溫和地笑,「當然是真的。」
「四月!你必須跳!你會燒死的,快跳……」
而且,沒有窗戶。整個房間黑漆漆的,白天都得開燈。
他高興地笑了,眼中閃爍著異樣的神采。
「她還會回來的,我一定要等她。」
「養一個都顧不過來!」
梅苑門口圍觀的人群很多天都沒有散去。
我看不到他的臉,就聽到他也在咳嗽,咳得比我厲害。
那天我在廢墟流連到天黑,又冷又餓,只得縮著身子回弄堂。
「我要報仇。媽媽。」
說著他將我抱上窗檯。
因為母親在我的書包里發現了那幅畫,一問就什麼都明白了。我生平第一次挨了揍,而且還向母親發誓,這輩子都不再去那個地方。只是我不理解,母親因為那幅畫揍了我,卻並沒有撕掉那幅畫,而是用鏡框裱了起來,掛在了卧室。
他瞬時有些僵住,怔怔地看著我。半晌,他才回過神,停住手裡的畫筆,又示意我過去。他摸摸我的頭,又拍拍我的臉,「原來你就是……」後面的話他沒說完,我不知道他要表達什麼,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臉。
有淚水自眼角滑落,我想發出聲音,想動一下,可是渾身綿軟得沒有一絲力氣。「你醒了?我告訴老師去!」跟我同桌的劉露見我醒來,高興地就要去叫老師。
火災后我走進那片廢墟,心裏亦是念著他的名字。「雲河……」我忽然間就明白,為什麼在伯伯的葬禮上見到他時似曾相識,因為六年前在梅苑後山我們就有過一面之緣。雖然記憶模糊,但那梨花淡白的影像,到底是在心中烙下了印。
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嚇得大哭。他扶著我的身子,使勁地搖,「妹妹,看著我!你一定要活著出去,哥哥會去找你的,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你要好好地活著,等我去找你,好嗎?」
我張大嘴巴,確認這景色我見過。
「不,我要等媽媽。」
此時火勢已經燒進了門,就在他身後哧哧地燃燒。他背對著火光,分明在哭,我清晰地看到他眼眶的淚,「妹妹,鬆手啊!我不能讓你死……」
我小心地抽出畫,拿到窗前的月光下端詳。一陣風吹來,拂亂我額前的碎發,我恍惚竟聞到了久遠的梨花香……
李老師也顯出尷尬的神色。
我眯起眼睛打量他,雨霧中他背著光,四顧張望,似乎在等著誰。彷彿九九藏書是電影中的長鏡頭,背景是狹長的弄堂,而他在昏暗的燈下模糊成孤獨的影。
語氣毋庸置疑。
「四月,以後芳菲就是你的妹妹了,你們是一家人。」
我害怕面對老師那種關切和憐憫的目光。我寧願一個人躺進墳墓,也不要別人的憐憫。這個世界如此冷漠,我憎恨一切活著的生靈。包括我自己。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莫老爺的三個孫子,長孫莫雲澤、次孫莫雲河和三房莫敬添的獨子莫雲溯中,只有一個幸免於難,不久被緊急送往美國醫治。而救我的莫雲河無疑沒在倖存者中,他在把我推下窗檯后就倒在了那間屋子外的走廊上。據目擊的消防戰士講,他是趴在地上的,身體朝著樓梯口的方向,顯然沒來得及逃出去,被活活燒死。
最開始的時候是我和芳菲擠一個被窩,後來我們大了點,睡不下了,李老師就找木匠打了張上下鋪的小床,我睡上鋪,芳菲睡下鋪。就為這張床,程雪茹和李老師差點打一架。一直是這樣,家裡任何開支只要跟我有關,程雪茹的臉色就很不好看,輕則指桑罵槐,重則敲鍋鏟。她好像特別喜歡把鍋鏟當道具,在逼仄的陽台表演她的獨角戲。李老師大多數時候都不跟她計較。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即使是在家裡,他也很少說話。大概是他上課講話太多,嗓子很疲倦,回到家沒有力氣說話了。事實上,李老師也的確是難得的好脾氣,很少見他批評學生,就是學生做錯了事,他也只輕輕地說幾句,但每句都會說到點子上。他不用像其它班主任那樣大聲呵斥,或者揮舞教鞭,一樣把學生們治得服服帖帖。
三層樓,不低。我卻沒有感到絲毫的疼痛,墜在地上軟軟的,一如睡在母親的床上,恍然還有母親身上淡淡的清香。
孩子的好奇心是無窮的。我禁不住小彤的拉拽,在一個周末上完補習課後,蹦蹦跳跳地跑去梅苑看梨花。
小彤說:「我好想去摘幾枝,插到瓶子里。」
我們一進到梨花林就忘了自己是偷偷爬進來的,撒了歡地玩。小彤玩了會兒就回去了,我還捨不得離開。然後我就見到了他,一個穿著白色春衫,坐在梨樹下畫畫的少年。
李老師給我們相互介紹。
他摸到燈。驟然的亮光中,我看到了他。一張年輕的臉龐,面目柔和,似曾相識。「是你?」他驚得叫出了聲。
他將我拉到一株梨樹下,要我靠著樹擺了個姿勢,然後他就照著我的樣子畫。他怕我站得累,就不停地跟我說話。一幅畫沒畫完,我的情況都被他知道了。最後說到媽媽,他忽然問:「你媽媽叫什麼名字呢?」
「哥哥不是壞人,你放心好了。」
「傻孩子,你真是個傻孩子……」
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火。
這個家從此就剩我一人。
芳菲親熱地挽起我,「姐,到我房間去。」
「菲兒,帶姐姐去洗個澡,洗完澡吃飯。」李老師沒有理會妻子的態度,和顏悅色地吩咐女兒,頓了頓,又跟我說,「四月,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千萬別見外,你程阿姨很好相處的,我們都是一家人……」
後來我們多次搬家,家裡的東西越搬越少。唯有那幅畫,母親捨不得丟。有一次那幅畫被伯伯無意中看到,伯伯說:「是雲河畫的。」
為了多賺點錢養家,李老師每周都要去各種各樣的補習班上課,因為他是多年評定的模範教師,很多培訓班請他上課。以前因怕影響正常教學,他多數是拒絕的,但自從收養了我,家裡的經濟負擔重了,李老師不得不在各個補習班間疲於奔命。結果用嗓過度,在一次嚴重的咽喉炎症后,他說話變得嘶啞渾濁,聽他講課不再是件愉悅的事情,反而覺得很吃力。於是請他上課的補習班越來read.99csw.com越少,李老師沒有辦法,只好嘗試給一些教學機構寫輔導資料,以賺取微薄的稿費養家。
臨別時他顯得很不舍,拉著我的手說:「妹妹,你以後可以常來這裏玩嗎?哥哥一定給你準備很多吃的,給你畫很多的畫,可以嗎?」
衝天的火啊!
「妹妹!」他朝我喊。
「你就少說兩句吧,就是多雙筷子而已,大不了我多上幾個補習班。」李老師望向女兒,「還不快帶姐姐去洗澡,馬上要開飯了。」完了,又補充一句,「也就是每天從嘴裏省出一口,我認了!」
其實我只去過一次,但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梅苑跟我有什麼關係,只是被小夥伴拉去看梨花。梅苑的後山是一大片梨花。每天放學我會經過一個十字路口,直走是回家的方向,向左拐個彎兒是梅苑的方向。小彤跟我最要好,有一次非要拉我去梅苑,她當時也不知道那裡叫什麼地方,就說:「四月,我們去看梨花吧,好多好多的梨花啊,像雪一樣。」
白色窗帘透進來黃澄澄的光,靜靜地照在對面的牆上。該是夕陽斜下了吧。太陽光正慢慢地退縮,黑暗正一寸一寸地侵吞著窗外的世界。我盯著牆上出神,每一小束陽光里,都漂浮著無數塵埃,轉著圈、打著旋。四下里很安靜,而我的腦中喧囂不停。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能看見那片衝天的火海,還能聞到皮肉燒焦的味道,哧哧、哧哧地響……
這時候我已經想起自己是偷偷跑進來的,他會不會把我抓起來?
謝天謝地,他沒問我怎麼進來的。
巷子里瀰漫著濃重的霧氣。
那時還小,我不知道他是誰。後來通過伯伯才知道,他是莫家老二,也就是我父親莫敬池的兒子,我們竟然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葬禮那天,就是他和堂兄莫雲澤送我去的醫院。
「四月!」我聽見母親凄厲的尖叫。
每晚,我半夜醒來,總見門縫外透出燈光。
我和小彤站在圍欄外,看得痴了。
她挨我那麼近,我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可是她竟然說我身上有香味,湊近我身上調皮地嗅,「咦,姐姐,你身上好香啊——」
一夜之間,富麗堂皇的梅苑化為廢墟。沒有人不好奇,還有嘆息。值得一提的是,在四個亡者中有一個婦人,她就是帶頭羞辱我母親的那個女人,我父親的元配,也是莫雲河的生母。我報了仇,為何還瑟瑟地抖,站在那片廢墟中?
「不用了。」我呻|吟著說。
自母親去世,我幾天沒上課,老師喊我談話。李老師戴副眼鏡,輕言細語地跟我說了一大堆安慰的話,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眼睛死死盯著那份報紙。中途老師去接了個電話,是他老婆打來的。我拿起報紙看到了那個報道。
我霍地站起身。
多麼可愛的臉龐!瞧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來比天上的星星還亮。她的臉蛋圓圓的,笑的時候有兩個酒窩,臉頰透著淡淡粉紅,彷彿三月里的桃花。最特別的是她的頭髮,有些天然卷,扎在頭頂宛如海藻般散開,黑亮柔軟,讓人情不自禁想觸摸。據說頭髮愈柔軟的女孩子,心地也會柔軟。之前我不信,因為我的頭髮也很柔軟,但我的心腸一點也不軟,否則不會放那麼一場大火。可是見到了芳菲后,我開始相信心細如髮這個詞語。
我大哭起來。
從十字路口左拐進去,是一條長長的林蔭道。正是四月天,遮天蔽日的樟樹發了很多嫩綠的新葉。一進入那條道,四周就忽然靜下來,空氣中瀰漫著沁人心脾的樹葉的清香。我們一直走到了盡頭,又穿過一片低矮的小樹林爬上山丘,這才看到了我期盼中的梨花,就像一幅畫卷徐徐展開,一片層層疊疊的粉白,堆積在枝頭,仿如臘月的雪,也像是浮著的雲。
「三年級。」
莫雲河九九藏書
我終於鬆開了手。
長大後讀《簡·愛》,看到書中的結局,簡·愛回桑菲爾德莊園尋找羅切斯特,結果見到一片焦黑的廢墟,「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屋頂、煙囪全都塌在了廢墟中。只有一個個窗洞,可怖地張著大口……」當時看到那段文字,我不由得心悸,淚濕眼眶。因為那樣的景象,在我十四歲那年就見到了。沒有親眼見過那樣的場景,是無法體會那種荒涼和慘烈的。
有月光透過木格窗照進來,水銀似的淌了一地。我的目光落在地面上,我看到了那幅畫,那是母親生前的最愛。是一幅水彩畫,畫的正是四月天的梨花,雪海一樣的梨花,在月色下透出朦朧的粉白,有一種融融的質感。我下床撿起畫框,玻璃已經碎掉,正如我曾有的生活和愛,全都碎掉了。
他的心跳如急鼓。
而那花雨愈發落得急了,彷彿東風一夜吹來,而千樹萬樹的浮雲,在那一刻化為漫天的飛雪,飄飄洒洒。他站在紛飛的花雨中,仿如畫中人。和煦的笑容永遠被定格,人生再難見那樣極致的美好,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凄慘的叫聲讓人想到了荒涼的墓地。是他的墓地,也會是我的。因為我相信自己已經死去,還在呼吸的僅僅是我的軀殼。沒有靈魂的軀殼。
我覺得我飛起來了,儘管我在墜落。天鵝絨的黑色夜幕上,繁星點點。小時候聽母親說過,人死後都會化作天上的星,那麼多的星星,哪一顆才是母親呢?「四月——」我恍然聽到母親遙遠的呼喚。
李老師對那女人露出討好的笑容,「雪茹,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四月,她以後……」
我一遍遍念著這個名字。
話音剛落,燈突然就熄了。門外傳來噼里啪啦的燃燒聲,還有濃煙,源源不斷地從門縫中蔓延進來。他放開我,「我們不能待在這兒了,火已經燒過來了。」
我停住腳步。
我還來不及反應,那女孩兒就一把勾住了我的胳膊,「哎呀,太好了!以後就有伴兒了,爸爸,這是真的嗎?」
拿著把雨傘站在樓下的屋檐下。
我的手指被他一根一根地掰開。
他見我不接,似乎明白什麼。
兩天後的早上,全城所有的報紙登載了梅苑那場大火的新聞:昨晚,本市翠微路12號梅苑發生大火,造成四人死亡,十餘人重傷的慘劇,火災原因正在調查中……
我聽到了輕微如嘆息的呼喚。是李老師。
「菲兒,這位姐姐比你大一歲,她叫四月。」
兩種說法各執一詞。
「四月。」
我無地自容。
我也很吃驚,還很害怕。
他拉我,「四月,聽話,你家裡已經沒有人了,你會餓死的。」一聽這話我就哭了,大顆的淚水滾落下來。可是我仍不肯走。老師嘆息著將我擁入懷中。「孩子,你得活下去,你的爸爸媽媽一定希望你活下去。」
後來我才想起,母親的相冊里有一張這樣的照片。她穿著件翠綠色的連衣裙,長發垂至胸前,淺笑盈盈地站在一株梨花樹下。那樣的笑容,我從未在母親臉上見過。兒時的記憶里,多是母親漣漣的淚水。
他牽著我的手往弄堂外走。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學校醫務室的小床上。
老師的聲音越來越遠。臉也越來越遠。
「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女人冷冷地瞥我一眼,拿著鍋鏟轉身就進了廚房。
藉著門外的火光,他推開窗戶,察看周圍的環境,顯然已經無路可逃。他將我拉到窗戶邊,要我朝樓下看,「四月,你跳下去,下面是草地,不會有事的。快跳,不然就來不及了……」
「顏四月,你怎麼了?」李老師嚇住了。
我每天都在梅苑流連,在人群里我聽到人們各種各樣的議論,他們說火災當晚老大莫雲澤本來已經跑出來了,但得知兩個弟弟還在裏面后,九-九-藏-書毅然又折返去救弟弟,結果被燒成重傷,數日後也在醫院去世。但也有另外的說法,先跑出來的並不是莫雲澤,而是莫雲河,是他折返去救哥哥雲澤和弟弟雲溯,結果哥哥雲澤得救了,他自己沒能逃出來。
沒錯,她就是李芳菲。李老師的獨生女。
爸爸死了。伯伯死了。媽媽也死了。
這正是我的想法。母親最愛白色,一定也喜歡白色的梨花吧。我的膽子顯然要比小彤大,不由分說就翻過圍欄,其實也就是道木柵欄,三歲小娃都可以鑽得過去,何況我們都八歲了。
雲河。
程雪茹坐我對面,自始至終都沒抬眼看我,不停地給她女兒芳菲夾菜。芳菲說不要了,她還夾。她沒有看我,但我知道我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目光中。
我也認出了他。那日是他抱我去的醫院。他穿了件白色綢緞的睡衣,已經被煙霧熏得面目全非。他從地上扶起我,「四月,你是四月吧?」
梅苑太大,我翻圍牆進去居然沒人發現。我拿著一根蠟燭,最先點燃的是窗帘,頃刻間就火光衝天,四面都是煙,嗆得我連連咳嗽。到我想逃時,居然找不到方向了,我從走廊里跑進房間,又從房間跑到走廊。深夜的梅苑沒有開燈,漆黑一片。濃煙將我包圍,我無路可逃。「快進來!」突然有一雙大手將我拉到角落裡。
「菲兒,一點規矩都沒有!」旁邊傳來一個女人冷冷的訓斥。
雨已經停了。
他的樣子非常隨和,我直覺他沒有惡意。於是我怯怯地走了過去,當時手裡還拽著一大把花枝,頭上也落滿花瓣。他的身上也落了很多粉白的花瓣,看上去不過十四五的樣子,笑吟吟地問:「你多大了?」
可是,我分明在他臉上看到了溫暖的笑容。
我和芳菲睡一個房間。
我當然連連答應。
「叫什麼名字?」
「自己想當慈善家,還要連累別人。」
「八歲。」
在母親的墓前,我發了誓。
「真慘,整個身體蜷成了一團。皮和肉都燒焦了,就剩了把骨頭。」人們說起現場的慘狀,無不欷歔搖頭。
大火的那個晚上,正是他將我推下的窗檯。我得救了,他卻葬身火海。第二天我在梅苑的廢墟前聽到了他的名字,四個亡者之一。
我嚇得直哆嗦,說不出話。他漸漸平復急促的呼吸,「你媽媽去了,對吧?我昨天才知道……別難過,哥哥會保護你的……」說著他伸出雙臂抱住了我,撫摸我亂蓬蓬的頭髮,「別怕,有哥哥在,別怕……」
「媽媽,你看——」芳菲將我拉向她母親,「爸爸給我帶了個姐姐回來,多漂亮啊,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姐姐……」
「四月,跟老師回家。」
我受驚地點點頭。
我被她嗅得很不好意思,臉當時就紅了。
「四月……」
他拉著我在濃煙中狂奔,上樓下樓。最後,他拉著我躲進了一個狹隘的房間,堆滿東西,應該是雜物間。火勢還沒有蔓延到那個房間。
李老師接完電話回到辦公桌前,立即發現了我的異樣。
那是誰?
老師還沒反應過來,我就直直地仰倒在地,人事不知。
於是在那樣一個春日的下午,我一邊吃著糖一邊看他畫畫。他畫的梨花美極了,那些粉白粉白的花朵兒被他塗得栩栩如生,久望,彷彿能聞到花香。他添上最後一筆色彩的時候,問我想不想要。我連忙點頭。他就說:「送給你可以,但是有個條件,你得當我的模特。什麼是模特?就是……讓我畫你。」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是在梅苑後山。那年我八歲。
回到弄堂天已經全黑了。樓下租我家門面的是一對賣雜貨的中年夫婦,他們給我留了飯菜,要我到他們家吃飯。「四月,你一天沒吃東西了吧,看你,走路都走不穩了。」阿姨把我往她家拉。母親在世時,跟他們處得像一家九九藏書人。可是那頓飯吃得難受極了,阿姨不停地往我碗里夾菜,又是那種憐憫的目光,讓我受不了。我低著頭幾口就把飯扒完,逃回了家。
我突然闖入他的視線,讓他很吃驚。
你見過梨花嗎?大片大片的梨花,微風吹過,簌簌如飛雪。漫天漫地的花兒襯得那人兒仿如畫中來,眉目清明,翩然如玉。那樣極致的美麗,今生今世,我只見過一回。
「這孩子從小就喜歡畫。」伯伯是這麼說他的。
「……」
他試圖掰開我的手。
「我媽媽叫顏佩蘭。」
話音剛落,廚房裡傳來噼里啪啦一頓響。
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頓晚餐。
廚房裡這才恢復了些寧靜。
我側臉望過去,只見廚房門口站著系著圍裙的女人,一臉冰霜,目光刀子似的在我身上掃蕩,我頓時有種被人剝光衣服的羞辱。
我不知道我在地上躺了多久。就那麼躺著,看著滿天的星星,以為自己已死去。我是不是也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那一定距離母親很近。還有爸爸、伯伯。但我顯然沒死,我能感覺咫尺之外是一片火海。我周身被烈焰烘烤著,身上的皮膚一陣陣灼痛。不斷有樑柱轟然倒塌,一聲聲慘叫從火焰中傳出來,男的,女的,孩子的……
我蜷縮在被子里,看著那線昏黃的燈光,心裏總是很痛。我從不在人前落淚,但在那樣的夜晚,我常常抑制不住流淚。沒有窗戶,也能聽見屋外的風聲,那麼遙遠。彷彿母親的呼喚,一直徘徊在我的夢境。
很多個夜晚,母親望著那幅畫發獃。
「養得了人家一時,還養得了一世不成?」
老師的手冰涼,我猜他站了很久。
那是李老師在伏案寫作。
我緊張得幾乎不敢動筷子,連李老師夾到我碗里的菜我都不敢動,我埋著頭,強忍著飢餓,扒了幾口飯就趕緊放下筷子。這是我在這個家的第一頓飯。也就是從這頓飯開始,我每天都不敢吃飽,一直是半飢餓的狀態,有時候實在忍不住多添一碗飯,程雪茹的筷子就會敲得叮咚響,要麼就是猛烈咳嗽,或者頓下飯碗說不吃了,這麼吃下去大家都餓死云云。見識了幾次后,我再也沒敢多添飯,漸漸地,我也就習慣了這種半飢半飽的狀態。這導致我發育遲緩,個頭總也長不高,人也瘦得不像樣子。晚上睡覺的時候,芳菲總是摸著我根根分明的肋骨說:「姐,你怎麼這麼瘦啊……」
老師撫摸著我的頭,輕輕拍著我的肩和背。夜色中我分明看到他的眼中也翻湧著的淚水,他按住我的肩膀,那麼誠懇,那麼真切地跟我說:「四月,有老師在,你就會有家,老師的家就是你的家……」
李老師的家住在一個弄堂里的筒子樓里,好像我總是擺脫不了弄堂,從出生到母親去世,再到現在寄人籬下,我依然住在弄堂。也許和母親一樣,以後我死也死在弄堂吧。李老師家的面積非常狹窄,除去設在陽台的廚房,總共才三個房間,不,確切地說是兩個半房間。最外面不足十平方米的是客廳兼餐廳,裏面一間是李老師和程雪茹的卧室,而我和芳菲的房間是和隔壁鄰居分半隔開的,也就是說,只有一般房間的一半大。房間內放下一張床和書桌,就什麼都放不下了,每次去書桌做作業都得貼著牆壁過去,要不就是跳上床,從床上踩過去。
「四月!」他抱緊我,「不要哭,不會有事的,雲河哥哥會救你出去。」
頭一陣陣暈眩,老師的臉在我眼前不停地晃。
我是在班主任李老師的辦公桌上看到報紙的。
「讀幾年級了?」
學生們都很尊敬李老師。包括我。
我確定我在發抖。
我搖搖頭,從小就被母親教育,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
又是那麼一笑,他拉過我的手把糖放到我手心。
「你媽媽已經不在了。」
他又問:「你怎麼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