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記·芳菲
2
「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相信我嗎？」
「……」
機場人很多，四月顯得有些緊張，自始至終低著頭，將莫雲澤的胳膊拽得緊緊的。兩人開始排隊辦理登機牌。其實莫雲澤也很緊張，只是他沒有四月表現得那麼明顯。他知道走出這一步，他就沒有回頭路了，被困在這囚牢里這麼多年，等待這一刻實在是等待得太久。也許是越接近曙光越惶恐不安，他不知道未來他要面對的是什麼，目前他所能想到的就是自由，只有自由了，他才可以按自己的意願生活。
「沒有，就是抱著我哭，把我都嚇著了。」
「我後天就要動身，你快點準備就是。」莫敬添漠然地彈彈煙灰，站起身，「今天我累了，就到這兒，多餘的話我不想講，你也去休息吧。」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書房。
「芳菲懷孕了啊，早上給她身體做檢查的時候發現的，都四周半了呢。」沈端端笑得儀態萬方，「不過怕她情緒激動，醫生建議暫時不告訴她，你不問問誰是孩子他爸？」說著目光故意瞟向旁邊的莫雲澤。
「說到底，你還是不相信我是嗎？」莫雲澤的目光漸漸冷下去。
「……」四月身子搖晃了下，只覺腦中有根弦嘣的一下就斷了。她眼前一黑，身子軟軟地倒下去，人事不知。
待他摸上樓，僅存的意識讓他有些明白，那碗湯有問題！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當他推開卧室的門時，赫然發現床上躺著一個女人，赤身裸體，白花花的身子讓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搖搖晃晃，幾乎跌倒在地。
「難怪你氣色這麼差……」
「挺好的，就是有些忙，經常很晚回家。」芳菲想了想，終於還是忍不住提醒他，「你可要加緊哦，追她的人一大票，比如費雨橋，我都好幾次見他接送姐姐上下班……」
四月顧不上多說，拔腿就朝病房跑去，單薄的身子踉踉蹌蹌，讓人很擔心她會跌倒。莫雲澤卻杵在原地動彈不得，剎那間連嘴唇都泛白了，沈端端顯然在他臉上看到了滿意的效果，「現在，你覺得你還能走嗎？」
莫雲澤頹然地低下頭，「這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事情。」
四月喘著氣，瞪大眼睛看著他，一張臉雪白雪白的。
「你不怪我嗎？」四月像做錯事的孩子，乖乖地躺著不動。
四月一口氣說完這些話，背心都沁出了汗。
四月跌跌撞撞，恐懼勝過疲勞。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迷路的，明明出門的時候走的是條彎曲的小路，眨眼的工夫小道沒了，她陷入了叢林的包圍中。她本能地想喊，可是她依稀記得小時候看過一本探險的書，說在森林里迷路時切不可大聲呼喊，以免招來野獸。四月穿著條藉色的雪紡連衣裙，外面就套了件白色開襟針織衫，太陽一下山，林間的溫度就劇降，她冷得瑟瑟發抖，腳上手上被帶刺的藤蔓劃得傷痕纍纍也顧不上疼。她很清楚，如果天黑之前找不到出路，那她就不能保證，明天她還有沒有機會見到太陽升起。
莫雲澤冷冷地瞪著他，「你來做什麼？」
「我給你準備了醒酒湯，就在你床頭，你喝了吧。」沈端端站在樓梯口，望著他的背影說，「你今晚喝了不少，喝了醒酒湯早點休息。」
「是……是的。」
可是顯然那不是他的夢話，因為莫雲澤隨即就翻身從後面擁住了她，他的呼吸溫柔地撲在她的脖頸，「你想好了嗎？」
莫雲澤笑了，伸出雙臂將她圈進懷裡，將下巴抵在她的肩上，「這是我留給你的愛的印記，你是遮不住的。」
多麼美好的夜晚，多麼迷人的月色……
早上，四月對著鏡子撲粉。不是撲臉上，而是撲脖子。真是很難看，脖子上那道暗紫色印痕令四月羞惱不已。
「蠟燭可以把那麼大一個梅苑燒成廢墟？」莫雲澤把碘酒瓶和藥棉放在床頭柜上，臉上風平浪靜，看著她，「你一直抗拒跟我在一起，就是因為這件事？」
剎那間，天地都彷彿暗了下來。
「你看，當失而復得的寶貝回到自己身邊，是捨不得打的。」莫雲澤看著她笑，眼底流淌著溫情，又佯裝板起臉，「不過下次如果再這樣，我肯定要了好揍你一頓的。」
「那個項目做不做都無所謂，我下個月在香港有個很重要的聚會，遊艇太小了根本派不上用場，總不至於讓我去租吧？」
忽然覺得很安心了，她能感知他的存在。經過叢林迷路的那一夜，她格外害怕獨處，夜那麼黑，她感覺自己隨時都會被吞噬，屍骨無存。至於那場火，她是真的不願意去想了。是她放的也好，不是她放的也罷，她已經困在這深淵太久，她只想解脫。而此刻，就像一個疲憊的旅人找到了靈魂的read.99csw.com歸所，她終於可以卸下包袱，靜靜地靠近他了。
這麼多年了，莫雲澤勞心勞力地為盛圖賣命，自己並不佔多少股份，大部分股權都在名譽董事長莫敬添手裡，每年莫敬添拿到的股利和分紅都是天文數字，可他還是嫌錢不夠用，動不動就是幾百萬上千萬地要。而且他自己花錢如流水，卻嚴格限制了莫雲澤的經濟，莫雲澤雖然是執行總裁，但實質上是被架空的，如果個人動用資金過百萬，就要經過公司財務層層審核簽字，最後還要莫敬添簽字，否則莫雲澤一個子兒都動不了。
「可我現在急著要，你就想點辦法嘛。」
「我要你保護！」四月推開莫雲澤，顯得十分煩躁，跺著腳，「莫家能把我怎麼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不怕他們！從我媽死了到現在，我怕過誰？如果怕能解決問題，我還能活到現在？我什麼都不怕！」
莫雲澤心想：「你環遊世界花天酒地倒是很有精力。」
她終究還是不信他。
「四月！」莫雲澤從床上彈起，狂奔出門。
只剩下那張臉。
四月僵住身子，黑暗中瞪大眼睛，他在說夢話？
費雨橋一身淺灰色西裝，衣線筆挺，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好像隨時要去參加重要會談似的，內斂且不容忽視的氣勢令人無法移開視線。他好像認定四月走不成一樣，不慌不忙踱到四月跟前，嘴角隱隱地溢出一絲笑意，說出來的話卻像錐子，直直地插入四月的心臟。
「不用遮了，這個樣子挺好的。」
在屋外花園的邊角處，莫雲澤原本是去抽根煙，結果發現芳菲又躲在樹后扯裙子，不由得笑了，「別扯了，不會掉的。」芳菲嚇得差點叫出聲，回頭一看是莫雲澤，這才放下心，委屈地說：「這裙子不太合身。」
「我看完電影就自個回家了唄。」
最後實在是走不動了，又累又餓，她知道她也不能走了，她必須保持體力，否則她勢必困死在這山林中。而天色這時候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密林中伸手不見五指。四月摸到一棵大樹，蹲在大樹下蜷縮起身子，靜等天亮。
四月哭了起來，淚水帶著她最後的體溫自眼中滿滿地溢出來，她捂著臉抽泣，哆哆嗦嗦，她責怪自己為什麼一直要逃避呢？她可以在經歷了家破人亡的慘劇后堅強地活下來，卻沒辦法而對一個跟她有過共同遭遇的人，她是害怕，還是懦弱？
「姨？什麼意思……」
然而，當次日早上醒來時，莫雲澤才知道這一切不是夢。躺在他身邊的女子也不是別人，正是被他視作妹妹的芳菲。兩個人幾乎同時尖叫：「不——」
時光倒回到梅苑那天的晚宴。客人來了很多，莫雲澤疲於應付，力不從心。衣香鬃影間，倒是沈端端宛如整個晚宴的皇后，拉著芳菲，頻頻給她介紹莫家的親友。芳菲那天晚上穿了件鵝黃色抹胸式小禮服，頭髮高高綰起，很公主的樣子，但因她很少出席這樣的場合，顯得有些拘謹，好像生怕裙子會掉下來似的，不停地拉自己的裙子。
於是她又想到莫雲澤，她把跟莫雲澤相識的前前後後想了個遍，每一個眼神，每一句對白，每一聲嘆息，她都仔仔細細地在心底來回揣摩。多少有些命中注定，註定她跟他有著這樣的淵源。思前想後，她忽然意識到，她之所心一直不能肯定跟容的感情，其實就是因為那場大火讓她始終無法正視自己的過去，她背上了太沉重的枷鎖，不敢愛，也不敢接受愛。所以容的出現和離去，註定只是她生命中的一段插曲。而直下的主題曲，可能就會在她和莫雲澤之間奏響，因為他們都是從那場大火中死裡逃生出來的。
「最後你媽媽怎麼找到你的？」
「你是誰？」四月張望著那張臉。
「那要問問你自己，身為長輩做過什麼事！」
不僅莫敬添要錢，莫家直系和旁系的親屬都時不時地找莫雲澤要錢，尤其是跟莫雲澤同輩 的莫家後代，七大姑八大姨的子女們，一個比一個揮金如土，又都沒什麼本事，個個在盛圖佔有一席之地，卻發揮不了什麼作用，只能靠盛圖養著。那些人儼然把莫雲澤當賺錢的機器了。因為莫雲澤很有經商的天分，不管是不是自身喜好，他的高智商和他敏銳的判斷力讓他在商場上鮮有失手，他做事力求穩妥，但關鍵時刻又果決得令對手害怕，這些年每每盛圖瀕臨絕境時總是他力挽狂瀾，不然盛圖早就改姓了，這點莫家還是承認的。所以莫雲澤才被控制得那麼死，連婚姻都不自由，莫家既防著他在經濟上有什麼利己行為，又不能讓他自立門戶，莫雲澤這輩子都只能給莫家老老小ｈｔtｐｓ://rｅａd•9９cｓｗ•ｃoｍ小賣命……
更別說愛他。
莫雲澤抬眼看了下她，「本來就是我的錯，怎麼能怪你呢？」說著又搖頭笑，「你小時候也是這麼淘氣吧？我聽我爸說過，有一次你跟你的小夥伴去公園的湖邊上玩，結果玩得忘了時間，後來又跟著同學去看電影。天都黑了，你媽媽到處找你，最後只在湖邊上找到你落下的書包。你媽媽還以為你掉進了湖裡，哭得死去活來，如果不是旁邊的人拉著，沒準自個都要往湖裡跳了。」
從書房出來，沈端端告訴莫雲澤，她已經給芳菲的母親打了電話，讓芳菲今晚就住在梅苑，而且已經安排到客房去休息了。
「還好，就是看著心裏疼。」莫雲澤很小心，生怕弄疼了她，「別動，如果疼就吱一聲。」
「對不起，是我太自作多情了，以為一場大火就可以讓彼此銘記，結果……」他疲憊地坐到卧室的床沿上，深深埋下頭，「你走吧，我不攔你了。」
「三叔哪裡老，您還正當年。」
兩個男人劍拔弩張地對峙。
「不多，八千萬吧。」
「是唐毓珍放的，她澆的汽油，她點的火，警方都結案了的，你卻為此背上枷鎖這麼多年，四月，這太不值了。」
莫雲澤心下頓覺詫異，沈端端給芳菲準備禮服？他打量芳菲身上的裙子，認出來了，這是DIOR的最新夏款，他在秘書譚小姐的辦公桌上看到過，譚小姐經常翻時尚雜誌。想來也是，以芳菲的經濟能力是不可能穿得起這麼昂貴的禮服的，他早該想到。
沈端端轉過臉望了望病房，聳聳肩，「我只能說，這是天意。」
「不是我的，是……是端姐送的。」芳菲有些不好意思。
「香港？」
「公司不是我一個人的，董事會還有那麼多人，我做不了主。」
莫雲澤倒抽一口涼氣。
莫雲澤在對面沙發上落座，答道：「暫時還看不到什麼動靜，好像是在觀望。」
「三叔，公司最近的流動資金吃緊，恐怕一次拿不出這麼多錢來，費雨橋那邊虎視眈眈，上次已經讓我們元氣大傷了，如果……」
莫雲澤無趣地點下頭，「我就來。」
四月仍然動彈不得……
她赤腳下床，聽了聽隔壁的動靜，莫雲澤應該是睡了。他房間的門是虛掩著的，四月輕輕推門進去，好奇地張望他的房間，只見月光灑在床頭，勾勒出他側卧的身形，他的呼吸很輕微，四月一步步移向他，像走近一個夢。她輕手輕腳爬上床，在床的邊沿上睡下。
「忍著點，可能有點痛。」莫雲澤小心地用碘酒擦試傷口，「千萬別用手去摳，也不要沾水，否則傷口會發炎的。」
四月也笑了起來，「你還知道這事啊，我都快忘了。」
「都怪你！」四月白他一眼。
終於說出來了！
只能這樣子了，是凍死、餓死還是被野獸咬死，都聽天由命了。但她提醒自己不能睡，林中的氣溫很低，一睡就很可能睡過去了。到後來，飢餓戰勝了恐懼，忽然覺得用「前胸貼後背」這樣的詞形容飢餓真是很貼切。於是她閉上眼睛，把從前吃過的所有好吃的東西在腦海里全部再「吃」一遍，結果越「吃」越餓，肚子咕咕地不停叫喚直來。她的胃一直就有毛病，一餓，抽搐似的疼起來。也好，疼痛可以讓她暫時保持清醒的意識。
「那個，費雨橋果真是費耀程的兒子？來尋分了啊……」莫敬添話雖這麼說，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並不是很關心這件事，兜了幾個圈子后終於切入正題，「反正公司就交給你了，我老了，身體也越來越差，只想好好安度晚年。」
「融臣那邊什麼動靜？」莫敬添開門見山。
一句「自己家」讓莫雲澤的臉又陰了下來。
莫敬添擺擺手說：「不行嘍，現在做什麼都力不從心。這個，雲澤啊，這次我回來呢是想帶筆款子走，最近手有點背，輸了不少錢。然後我想買個大點的遊艇，原來那個太小了，招待不了多少客人，你知道我的朋友很多……」
PARTY一直持續到半夜才結束。莫雲澤不知不覺還是喝了點酒，臉色更差了，但他惦記著芳菲要回家提出要送她，結果遭到端姐的拒絕，「你都喝成這樣了還能送她？今天太晚了，就讓芳菲在這兒住一晚上吧，明早我再安排車送她。」說著又掉過頭問芳菲，「你看這樣可以嗎？」
莫雲澤心裡有數了，等著他繼續說。
「四月。」就在莫雲澤即將喊出「一」時，有人站在了他們旁邊。四月本能地一顫，緩緩轉過頭去……
「是我放的，我用蠟燭點燃的窗帘，然後火就燒起來了。」
忽近忽遠，那張臉。
卧室外有熟悉的腳步聲。然後門被read.99csw.com輕輕推開，莫雲澤端著滿滿一碗湯進來了，見她大睜著眼睛，笑了起來，「醒了？我琢磨著你可能是快醒了，就把湯給你端來了，早上熬到現在的烏雞湯，很鮮呢，裏面放了人蔘。」
「你怎麼在這裏？」莫雲澤的臉上也是冷冷的，目光充滿敵意。任何時候，只要這個女人在場，他就格外警惕。
「雲澤，其實我早該跟你坦白，你的面孔被毀、你遭遇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因為當年那場火……那場火就是我放的，無論你信不信，的確是我放的。我自己做過的事自己最清楚。我是個罪人，你看著我，我就是個罪人，你還愛我嗎？」
「等你啊，我在這裏等你很久了。」說著少年向前走了幾步，剛好避開了花枝，露出一張皓月般明亮的臉。
是費雨橋。
「說了不要跟芳菲聯繫，你知不知道電話一通，也許我們的行蹤就曝光了，你怎麼就不明白呢？」莫雲澤其實早就察覺到四月心神不寧，知道她躲進浴室就是想跟芳菲能電話。
莫雲澤將湯放在床頭柜上，坐在床沿，伸手將四月攬入懷中。「四月，對不起，我不該跟你吵架，你知不知道我都嚇死了，差點報警。」他吻著她的頭髮，輕撫著她的背，聲音陡然變得戰慄，「是我錯了，你怎麼懲罰我都可以，就是別離開我……這太殘忍了，比讓我死還殘忍……」
四月試圖睜開眼睛，可到底太虛弱，只看到個模糊影像就疲憊地睡去。她在心裏提醒自己不要睡不要睡，但實質上她已經撐不住了，意識仍掙扎在半夢半醒的邊緣。她依稀感覺自己靠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耳畔有風聲，還有枝枝蔓蔓拂過她的臉，應該是有人抱著她在快步地行走，這個懷抱令她覺得很安心也很溫暖，她動了動，更深地縮進那人的臂彎沉沉地睡去。這一次，她是真的睡著了。
「是的，再從香港轉道飛加拿大。」
「隨便吧。」莫雲澤鐵青著臉，煩躁地解開領結，回自己的卧室。
四月後來才知道，莫雲澤在她出門半個小時后就開始尋找她，從下午找到晚上，最後沒辦法，只好去找裕山管理處的工作人員，請求支持。管理處非常重視，連忙召集村民打著火把上山尋找，一直找到凌晨，四月才被一個老鄉發現昏迷在一棵老杉樹下。莫雲澤悲喜交加，抱著四月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差點哭出來，然後在老鄉的帶領下到山下的衛生所對四月進行簡單的傷口處理。四月醒來時，其實已經是她走失后的第三日上午了。
「方便的話，儘快，我後天就要走。」
一直是這樣，莫敬添每次在外面輸了錢或有大的開銷，就會找莫雲澤開口，如果是百萬之內的小數目，通常會指派秘書打個電話，要莫雲澤把錢劃過去。如果是幾百萬，可能莫敬添會自己打電話，如果是上千萬，莫敬添會百忙之中抽空回國找莫雲澤要，上次他回國就要了兩千萬，說是想搬到舊金山去住。這次回來，竟然開口要八千萬……
他說：「你妹妹自殺了，你還走嗎？」
模模糊糊地，她好像開始做夢，竟然又見到了那片梨花簌簌飛落的梨樹林，灼灼花枝在風中搖曳，她穿行於花雨中，沒有目標沒有方向。也許，她是為了逃離那些亡魂的注視吧。奔跑間，前方有個身材挺拔的少年忽然朝她轉過身來，他穿著白色毛衣，淺米色燈芯絨褲子，雙手插褲袋裡斜靠著一株梨樹。因為花枝遮住了半邊臉，看不清少年的具體樣貌，只恍惚看到他嘴角溢出淡淡的微笑，「四月，你來了，我等你好久了。」
天漸漸黑了，樹林間的光線急劇變暗，除了森森的樹木和枝枝蔓蔓，看不見任何一條可以稱之為「路」的痕迹。
夜晚，窗戶開著，四月側身睡在床上，看著窗外的白月光無法入眠。山裡的夜是寂靜的，同時也是喧囂的，此起彼伏的蟲鳴聲像是一場不間歇的交響曲，攪得人心緒煩亂。加之傷口隱隱作痛，四月換什麼姿勢都覺得難受。
「不知道，我心裏很亂，這些日子以來沒睡過一個好覺。」
四月這時已經從床上坐起來了，迷迷糊糊，仍覺得是在夢裡。「我怎麼在這兒？」她虛弱地看著莫雲澤，久久凝視著那張臉。
四月只覺虛弱，臉色白得駭人。她別過臉，合上眼睛，「你出去，我一個人待會兒。」
病房外是長長的走廊，沈端端和莫雲澤狹路相逢。看見四月跟莫雲澤從走廊拐角處的電梯里奔出來，她的眼睛瞬時笑成了彎月。早說過，他逃不出這張網。
莫雲澤強忍住心中沸騰的氣血，仍然耐心解釋，「可是我們最近正在競標浦東那塊地，如果臨時被抽走那麼大一筆資金，我們必九-九-藏-書敗無疑。」
四月問他，「這雙腿是不是讓你很倒胃口。」
「雲澤，你這種態度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別忘了你是一個人，而你對抗的是一個家族，你以為你遠走高飛我們就拿你沒辦法了？」沈端端趾高氣揚。莫雲澤根本不買她的賬，「我必須提醒你，你並不是莫家的人，你沒資格站在這裏跟我說話。」
四月看上去很虛弱，完全靠莫雲澤攙扶著，臉上白得不見一絲血色。他們也看到了沈端端，放慢了腳步。沈端端站著沒動，笑迎著他們走近。
只有一位乘客了，莫雲澤盯著腳底下的黃線在心中默默倒數。
「芳菲，你少跟端姐接觸。」他的臉色瞬時變得陰鬱。
芳菲拿不定主意的樣子，看了看莫雲澤，意思想聽他的態度。
莫雲澤急了，將她拽出浴室，雙手按住她的肩膀，「四月，你怎麼到現在還沒明白！如果我們不走，會讓莫家更加有恃無恐，會有更多的人受傷害，會有更多想象不到的狀況發生，我帶你走不是拐騙你，是為了保護你……」
「她很好，沒死。」沈端端冷冰冰的就這一句話，繼而又笑道，「不過我要恭喜你，你要做姨了。」
十、九、八、七……四、三……
四月真的走了，也沒怎麼收拾東西，就拿了個手袋穿上鞋子就出門了。莫雲澤聽見院子的門吧呀一聲被打開，又關上，噔噔噔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然後一切回歸平靜。除了颯颯的風聲，屋子裡、院子里再聽不到其它的聲響。
「醫生剛來給你檢查過，沒什麼大問題，就是要小心傷口別感染了。」莫雲澤看著四月把湯喝完，又拿出碘酒和藥棉，給四月腿上的傷口消毒。四月有一雙修長的美|腿，只是因為腿上遍布傷痕，現在變得慘不忍睹了。有些傷口是藤蔓划傷的，有些則是被林中的毒墳蟲叮咬的，又紅又腫，還奇癢難忍。
「四月。」枕畔突然傳來一聲輕喚。
「喲呵，翅膀長硬了啊，口氣也硬了。」沈端端不怒反笑，身姿優雅地上前幾步，「不過我是不是莫家人並不重要，你是莫家人卻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你連自己都顧不過來，你還有能力帶著四月私奔？」
「你幹什麼！」四月大叫。
莫雲澤呆坐在床邊，思想凝固了般，停止了思維。
「怎麼做不了主？不就是你一句話的事嗎？」莫敬添不耐煩了，「你就隨便扯個理由做個企劃，就說在中東投資新項目，需要啟動資金。」
「哦？你自己的衣服怎麼會不合身呢？」
四月掙扎了很久，還是決定給芳菲打個電話。放心不下芳菲是一方面，主要還是自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不該和莫雲澤走。聽莫雲澤的口氣，這一走大約短時間內是不會回來了，她很矛盾，也有些不踏實。畢竟這裡是她生長的地方，拋下一切遠走他鄉，這是她從前想都沒想過的事，她需要跟人商量商量。結果她躲在浴室剛掏出手機，號碼還沒撥完，莫雲澤不知怎麼突然出現在身後將手機奪了去。
「……」
她有些後悔自己太冒失，衝動是魔鬼，這話真是沒錯。
「不用買了吧，有了就生下來。」莫雲澤簡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蟲，將她的身子扳過來面向他，「不過我們還真要下山，行程定了，我們今天就回上海，中午的航班，直飛香港。」
莫雲澤不知何時走進浴室，站到了她的身後。
因視線極度模糊，他看不清躺著的那個女人的臉，就覺得那身體極大地誘惑著他，他強忍著不靠前，可是到底沒能忍住。待他伏在那女人身上時，對方似乎並沒有反抗的表示，好像比他還意識不清，除了動作猛烈時哼兩聲，那女人好像一直在昏睡……整個晚上都很混亂，就像是做夢一樣，莫雲澤不知道自己折騰了多久，一直到體內沸騰的血液慢慢流回心臟，他才疲憊不堪地也睡了過去。在睡過去的時候，他還在心裏模糊地想：「是夢吧？真丟人，雖然是很久沒有性生活了，可也不至於做春夢吧……」
「你覺得那場火是你放的嗎？」
沈端端嘆口氣，「雲澤，我到底比你歲數大，算得上你的長輩，你所受過的教育是讓你這麼對待長輩的嗎？」
結果四月的脾氣一下就來了，大喊大叫：「我跟我妹妹通電話怎麼了。我又沒賣給你！莫家的人要找的人是你，為什麼要把我扯進去？」
莫雲澤此刻就像是站在絞刑架上的死囚，下一秒就等著身首異地，又像是有無數柄利刃尖刀，一刀刀地將他凌遲。事已至此，他知道他已經沒有生還的希望了，人搖晃得厲害，下巴可憐地抖著，「你們……為什麼不肯放過我？」
「可那場火不是你放的。」
依然只看得到下巴。四月試著走近他，「你read.99csw.com，你為什麼在這裏？」
莫雲澤洗了澡，還真喝了那碗湯，可是很奇怪，喝下去沒多久他就覺得渾身燥熱，口渴得不行。當時已經很晚了，梅苑大部分人已經入睡。莫雲澤一個人下樓倒水喝，喝了水再上樓愈發覺得不對勁，不僅渾身熱得冒汗，還頭暈目眩。更要命的是，似乎身體里有股滾燙的熱流找不到噴發口，在體內橫衝直撞，下身某處沒來由地硬挺起來……
沈端端卻自有主張的樣子，「我親自給她家裡打個電話，說明下情況，這應該沒關係吧？這裏又不是外面，芳菲本來就該把這兒當自己家。」
她是他的，一直就是。
「你不喜歡她嗎？」
「你難道想放棄？」
「別吵了！」四月瑟瑟發抖，眼睛紅腫，顯然來的路上已經歇斯底里地哭過，她淚眼閃閃地逼視著沈端端，「我妹妹呢？她現在怎麼樣了，我要見她……」
人在瀕臨絕望的時候，總是會想起從前的很多人和很多事，四月仰靠著樹榦，望著頭頂樹葉間隙外繁星點點的星空，心想哪顆星才是媽媽呢？四月記得媽媽說過，每個人死後就會化作天上的一顆星，她想，如果自己死了，會不會也化成天上的星？那親是不是就跟爸爸媽媽在一起了？如果真這樣就好了，可是她知道，命運從來不會這麼慷慨。即使她死了，天上那麼多，她又如何知道媽媽在哪裡，這些不過是騙小孩子的話罷了。
醒來時，滿室明媚的陽光。四月發現自己躺在柔軟的床上，她打量四周，是她之前住的屋子。她一時有些詫異，明明是睡在叢林里，怎麼回到屋子裡了？
正欲發作，三叔莫敬添叫他：「雲澤，你到我書房來下。」
前面只有兩位乘客了，很快就輪到他們了。「你帶葯了沒有？」四月可能也知道自己太緊張，故意跟莫雲澤岔開話題。「帶了。」莫雲澤笑笑，攬住她的肩膀。
說到底還是背負的枷鎖太重，她沒辦法徹底解脫，潛意識裡她覺得那幾個葬身火海的亡魂一直在看著她，看著她。而她也看著他們，時空交錯的狹縫裡，她無處可逃，只能任由自己被那些冰冷怨恨的目光千刀萬剮……
「你覺得我是誰就是誰。」
「媽媽沒有打你？」
「我等這一天已經等很久了。」他呢喃著，動情地吻上她的耳垂。
深重的倦意慢慢襲來，她想她終於可以睡著了。
四月閉上眼睛，轉過臉……就這麼遲疑的一剎那，莫雲澤已經盡看在眼裡。他打了個寒噤，心底有細微的碎裂聲，雖然外面是秋陽高照，可他感覺周身冰冷，很冷很冷，是那種穿腸入腑的冷。他到底還是高估了他在她心中的位置。
也不知道這麼坐著過了多久，大約一個小時不到吧，莫雲澤忽然想到，這是偏遠的山區，山上叢林密布，四月不認得路，她如何下山？這麼一想，他頓時駭出了一身冷汗。山上不僅路況複雜，還有野獸出沒，四月，四月她一個人……
「……」莫雲澤氣得發抖。
「跟喜歡無關。」莫雲澤冷冰冰地答，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於是轉移到了四月身上，「你姐最近怎麼樣？」
四月盯著他的臉，鼻端發酸，「雲澤，我再也不會離開你的。」吸了下鼻子，又道，「因為我終於懂得，面孔是誰不重要，關鍵是面孔之下的那顆心，還有包裹在心上的靈魂。」
「我沒跟你說話！」
「我們今天下山嗎？我想去買點……那個葯。」四月的臉有些發紅。
四月掩嘴驚呼，「是你！」
「你們在聊什麼？」沈端端不知何時突然現身，站在他們不遠處的噴泉池邊朝他們張望，「雲澤，跟你三叔去招呼客人吧，他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費雨橋！」
「跟你沒有關係。」費雨橋答，目光直接投向臉色蒼白的四月，「你真的打算走嗎？你可要想好了，你這一走可能再也見不到芳菲了。」
莫雲澤頓了下，抬頭望向她……
「這不大好吧，女孩子家怎麼能單獨在外過夜呢？」莫雲澤反對。
「您要多少？」
四月從未見過莫雲澤發狠的一面，而且是在床上。他平日那麼溫存的一個人，怎麼到了床上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汗淚交織的糾纏中，他忘乎所以，恨不得將她揉入自己的胸膛和血肉，從此就和她融為一體，再也不分開。
「雲澤，好久不見了。」沈端端身上的寶姿套裝很好地襯托出了她的貴婦氣質，身上並沒有戴多餘的首飾，就是在胸口別了個Tiffany鑽石胸針，在光線不太好的走廊上，那胸針尤顯得熠熠閃閃，佩戴者哪怕只是輕微的呼吸，小小碎鑽仍可折射出不同的光芒，令人不能直視。而沈端端臉上的笑容，也如同那鑽石的光芒，雖然明媚動人，卻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