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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形記·莫雲澤 4

現形記·莫雲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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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背著手站得筆直,「費雨橋,自作孽,不可活,你對融臣·盛圖還有什麼話要說的嗎?」
「我並不能許諾你多麼美好的未來,包括婚姻,我目前都沒辦法跟你承諾,但我考慮過了,我不能再拋下你,我會一直將你留在身邊,直到你自己厭倦想離開。」
「明天下午,我在梅苑後山等你。」說出這話他長長地吁了口氣,他覺得是到了攤牌的時候,這世上本就沒有永遠的秘密,他將自己包裹在這秘密里這麼多年,幾欲窒息,他終於可以自由呼吸了。長久以來,他戴著面罩並非是臉上的皮膚真到了見不得人的地步,而是他覺得戴著口罩有份安全感,這份安全感可以讓他暫且忽略面罩下面的那張臉是死的還是活的,繼而可以坦然地面對她、面對周遭的一切。
莫雲澤眯起眼睛,「車禍?這麼巧?」
「什麼事情?」
莫雲澤紋絲不動,沒有應答。
「如果我不答應呢?」
「您不再見見顏小姐嗎?您可以跟她解釋的。」
「沒什麼好說的,願賭服輸嘛,我剛才都說了,我輸得心服口服。但我並沒有對不起你什麼,我只對不起四月,我想見她。」
「等她恢復好了再說吧!」莫雲澤丟下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剛出來,從走廊拐角處走過來一個高貴的女人,身側和身後跟著數個隨從,前呼後擁的派頭除了沈端端不會有第二人。雙方都有些詫異,隔著幾米遠的距離稍稍放慢了腳步。
費雨橋唇畔勾起微笑,「那我就從融臣大廈的頂層跳下去,你既然能贏了我,想必對我也有幾分了解,我不是閑得無聊拿這事來嚇唬你。當然,你肯定是巴不得我死,所以我也立好了遺囑,我死後,律師會依法律程序將遺囑交給四月過目,我想,不管我到時候準備什麼託詞來應付四月,她不會對這件事毫不介意。」
「……」
這個上午他忙了很多事,跟美國那邊聯繫,確定他吩咐的事是否已安排妥當,包括四月的簽證,以及舊金山的新居布置情況等,「窗帘和地毯最好是選柔和一點的顏色,卧室要正好對著花園,對,有露台的那間按我說的布置……書架可以大點,鋼琴放樓下有壁爐的那間房,另外請的傭人要懂中文,廚師要會做中餐,不,不要請太多人,兩三個就夠了……嗯,園子里也可以種些熱帶植物……」事實上這些事情在很早以前他就開始布置,事事他都要過問,有時候為張效果圖他要來回審好幾遍,他是個完美主義者,完美得不可思議。
「這裏風很大,您會著涼的。」阿森勸道。
「當然,我們在一起生活三年,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她醒來后應該跟你求過情吧,她求你放過我,不要為難我。一是因為她天性善良,二是因為她心裏多少對我也是有愧的,如果不是她做掉了那個孩子,那件事情也不會發生,孩子是無辜的!而且莫少,我已經是這個樣子了,難道你還擔心 我會對你構成威脅?那你應該直接把我撞死才對,我不知道是我命太好還是你手下留情,莫少,就這點你最不厚道,你讓我沒了腿,從此生不如死,所以你並不比我仁慈多少。」
這時莫雲澤已經閃身進了電梯,這次他可能是真的沒聽到。
莫雲澤因為失眠的關係,第二天睡到十點才起來,推開窗戶看向窗外,下了一夜的暴雨終於是停了,但天空還是有些陰沉沉,也不知道經過一夜暴雨的肆虐,那些梨花還剩多少,也許全掉光了都說不定。他給四月打電話,問她要不要他開車去接,四月說不需要,她整天悶在家裡,想出去活動活動,步行或者坐電車都可以。「我很多年沒坐過電車了。」她想找尋一些過去的感覺,「還是讀大學那會兒坐過,真是很懷念。」
「哪怕你是個鬼,哪怕你只剩了一個骨架,但我相信你附在骨架上的靈魂依然還是原來的你,你又何必在意你的皮膚呢?」
當然,站到後山還是可以看到的,居高臨下,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莫雲澤站在欄杆邊眺望山腳下的梅苑,只覺像一座巨大的墳墓,無與倫比的華麗,透出陰鬱沉重的空虛。而後山的梨花則像是憑弔這座墳墓的,紛紛揚揚,飄飄洒洒,怎麼看著都覺得悲涼。
莫雲澤擺動方向盤,有些掩飾的意味,調轉方向駛出了芷園。四月並沒有理解,他的潛台詞其實是:「也許你真正想吻的是莫雲河吧。」
費雨橋叫住他,「莫少,你還沒有給我一個回答。」
「如果你心裏有太多恨,就用愛去填平吧,要相信不管多麼深的仇恨都可以被愛填平。因為我活到這把年紀才明白,其實我掙扎著活到今天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愛。」
莫雲澤身子一震,並沒有馬上轉過身來https://read.99csw.com,而是先戴上口罩,然後再緩緩轉過臉,背著光,表情十分模糊,「你醒了?」
莫雲澤在電話里淺笑,「你怎麼忽然念起舊來了?」
約好三點見面的。
「沒,沒什麼,我先走了。明天見。」
四月清早在芷園的卧室醒來時,陽光正透過病房的窗戶照進來,滿室都是亮晃晃的,莫雲澤正背對著站在窗邊,產生一種奇妙的逆光效果。四月含笑望著他,只覺他整個人都被鍍上了一層金色的毛邊,熠熠閃閃的,彷彿從一個光的世界而來。
「在莫先生身邊做事,受益匪淺,每一天都學到很多東西。」
幾天後,四月出院,莫雲澤不放心她一個人回檀林公館住,就將她接到了芷園養身體。可是他自己卻又搬回了原來的舊居,每日他都會過來陪陪四月,卻並不在芷園吃飯也不留宿,似乎還是很忌諱跟四月在生活上相處過於親密,而且執意不肯當著四月的面取下口罩。四月不明白,他到底是害怕什麼?他總不能一輩子戴著口罩過日子吧?如果是以前,四月一定跟他鬧,可是現在她反而冷靜了,她想,他還是需要時間吧,心理障礙不是那麼容易消除的,她相信終有一日,他會讓她看到他的臉。
「恐怕不行了。」阿森搖搖頭,「剛才接到的電話,費雨橋在兩個小時前從裕山返回途中遭遇車禍,現在還在醫院搶救,生死不明。」
莫雲澤朝按摩師揮揮手,示意她退下。他又閉上眼睛,疲憊地靠著沙發靠背嘆了口氣,卻答非所問,「四月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見莫雲澤沉默,阿森問:「您怎麼看?」
莫雲澤睜開眼睛,轉過臉,目光飄飄忽忽,透過落地窗看向院子圍牆下搖曳的竹子,淡淡地說:「人死如燈滅,可是 我始終相信人的精神和意念是不會死的,即便肉體化為灰燼,靈魂消亡,精神的力量卻可以穿透宇宙永恆存在。這個世界已經這麼殘酷,讓這個可憐的老人對這人世間留點點念想,心滿意足地死去,有什麼不好呢?」
「我一直是個很念舊的人。」
「知道了。」莫雲澤躺在床上,虛弱地轉過臉看向窗外,「幫我訂飛舊金山的機票,越快越好,我想儘快離開這裏。」
沒有語言形容四月接受邀請時那份無與倫比的幸福感。
「具體情況目前還不清楚,不過所說很嚴重,因為身子卡在駕駛室,為了爭取搶救時間,醫生現場鋸了他一條腿。」
「莫先生……」
「我會不會成為你的累贅?」
有三三兩兩的遊人上山,過去這裡是私人園地,外人是不可以入內賞花的。兩年前,在有關部門的遊說下,梅苑後山被政府徵收,改建成公園對外開放,於是這裏一到周末就湧來大批遊人,特別是梨花盛開的季節,山上山下人流如織,梅苑再難見往日的寧靜。因為人流增多,附近建起了商店、停車場和餐館茶樓等商業場所,山腳下原本靜謐的林蔭道變得繁華熱鬧起來。為此沈端端很是惱火過一陣子,當初她就很不樂意將後山交給政府,但無奈市民反應強烈,指責梅苑獨家佔了這麼一大片後山,即便屬於私人領地,可土地是國家的,政府說要收你就是天王老子也得交出來,在輿論的壓力下,莫家被迫妥協。
「那你說說,你最大的受益是什麼?」
「那你就試試,你在走出這棟大廈的時候,我會從你的對頂掉到你的眼前,從一個活生生的人成為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莫雲澤側身對著他,厭惡的情緒表露無遺,「你想都不要想,我不會讓你見她。」
「雞仔。」
「剛剛過世的。」阿森補充。
「懂得了愛,還有……勇敢地去承擔愛。」阿森仰慕地看著莫雲澤,「莫先生,您是我的偶像,是您讓我覺得即便生活再絕望,只要心裏有愛,就會有希望。」
說著這話,她的眼淚順著眼角滴落在枕上,可嘴角卻帶著迷離的笑意,好像她現在就沉浸在夢裡,他站在她的面前,就像是一個雲遮霧繞的夢。
「你什麼時候摘掉口罩啊?」四月答非所問,直直地盯著他的臉看。這個問題不知道被她重複了多少遍,莫雲澤都有免疫力了。
「你不用否認,反正我也不打算找你去尋仇,我這個樣子連死都不能痛快地去死,如何還能找你尋仇,你大可放心。」
「不,不是誇獎,我一直在猜測y&h基金的操控人是誰,作了很多調查,就是沒想到這個人就是你,我輸了,輸得心服口服。」
「是,是,我是壞事做絕,既然做不了十全十美的好人,做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也未嘗不可,沒我有這樣的人,怎麼能讓你有機會做好人呢?哈哈哈……」費雨橋大笑,結果一笑就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瞬時疼得臉九*九*藏*書色煞白。
莫雲澤陷入沉默。清晨的陽光明媚而溫暖,蜜蜂嗡嗡地在院子里的花圃中飛來飛去,落地大窗是開著的,微風將白色紗簾高高撩起,空氣中有濃郁的花香,蜜一樣蕩漾在彼此的呼吸里。莫雲澤的表情也像是進入夢境一樣,眼睛看向院外,目光彷彿落在了很遠處某個不知名的焦點,那裡同樣春光明媚,那裡是花的海洋,那裡有他破碎了的愛和夢想,春天來了,那些碎了的往事可以重新開花嗎?
莫雲澤沉吟片刻,瞥了眼他,「我再給你加薪,阿森。」
「莫少!她畢竟曾是我的妻子,我們做了三年的夫妻,那件事確實是意外,我知道我說什麼你都不信,我也不想多說什麼,我只是想見見她,想當面跟她道歉。」
莫雲澤並沒有過多去想四月為什麼失約,對於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他早已習以為常,自從三年前他帶四月逃離上海的計劃失敗后,他就不再希冀他的人生還會有奇迹。從小到大,他經歷這樣的變故太多太多,就是即刻他橫屍街頭,他也不會覺得意外了。命運接二連三的打擊不就是想置他于死地嗎?無所謂,他是死過幾次的人,墓地都挖好了,他還怕什麼。
四月恍恍惚惚地看著他,想象著他面罩下的臉,自顧沉浸在凌亂的遐思里,「我昨晚又夢見了雲河,他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他對我笑,卻始終不肯跟我說話,我想走近他,他就跟我捉迷藏似的在樹林里繞來繞去……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就在我的夢裡,從未離開,每次看到你,我總是感覺你身上有他的氣息,特別是你現在戴著口罩,我只看得到你的眼睛,於是經常產生錯覺,感覺你就是他,明明知道這沒有可能……所以我很想你摘下口罩,讓我看看你真實的臉,讓我清醒,讓我不要再陷在那樣的夢境里,好不好?」
阿森說的事是指陳德忠與他究竟有沒有血緣關係,有沒有呢?莫雲澤心裏是最清楚的,但是他什麼都不想說,因為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他跟四月說:「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看到梅苑後山的梨花了。」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這一切終於就要結束,他要帶著四月遠遠地離開這裏,有生之年都不會再回來,那滿山的梨花,只能永遠封存於過往的記憶中了。
莫雲澤若有所思地看著指間的煙頭,神色恍惚,「我知道,我不是等她。我是在想一些事情,你回去吧,我要在這兒看日出。」
莫雲澤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當時正是傍晚,落日的餘暉透過窗子照進來,莫雲澤的半邊臉都罩在夕陽下,表情模糊,「你現在最重要的是保重身體,其它的先不要想。」
「願賭服輸。」莫雲澤就四個字。
阿森接過話,「愛就不死。」
「不知道。」
「真要我說的話,我很希望你能從融臣大廈的頂層跳下去,就跟你父親當年一樣。不過就算你從融臣大廈跳下去,那還是跟你父親有不一樣的地方,你父親當年是遭人算計走投無路被債主逼死的,就我的了解令尊本身是個很善良厚道的人,而你真不像是你父親的兒子,以你犯下的罪孽,你死十次都不足惜。你現在撿回一條命應該感謝上蒼仁慈,所以我也打算放你一馬,因為你現在生不如死,我說的對吧?」
「確實不是我乾的,這種下三爛的手段大約只有你們這種人才做得出來,我莫雲澤要收拾一個人會光明正大地收拾,你只能怨你得罪的人太多。作的孽太多,想你死的人更多,但你不能推到我的頭上。」
莫雲澤拉開車門凝神想了會兒,「該說的我都會說,如果你能接受,我會摘下面罩。」
此刻,四月看著莫雲澤,還是忍不住提到了這個話題。
「可是我這樣子能去哪兒呢?」
阿森無奈,只得下山在車裡等。結果天黑了,快八點了,莫雲澤還不肯下來。他沒辦法,只好打電話叫保姆送來大衣和圍巾,他將大衣送上山給莫雲澤披上。莫雲澤依然坐在原地沒有動,旁邊的小路上有盞矮矮的路燈,冷冷的光從背後照著他,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也許是有黑暗做掩護,他已經摘下口罩,一個人在抽煙,腳邊丟了很多煙頭。
這是那天莫雲澤親口跟四月說的。四月當時還躺在病床上,不能坐立也不能行走,她虛弱地看著他,溢出滿眶的淚,「我絕對不會離開的,我願意一輩子守著你。我都這樣了,還有誰要我呢,雲澤,你是不是同情我才收留我的?」
莫雲澤的身子明顯一僵,趕緊縮進車裡,關上了車門。
未來的生活不一定就美好,但至少單純,莫雲澤渴望這單純的生活已經很多年。所以他比四月更急於擺脫這疲憊的困境。
四月瞅著他難為情的樣子笑得前仰後合。
「不必了。九*九*藏*書」窗外又是春光明媚,院子里的花都開了,他的臉卻透著死灰一樣的白,「她既然不信我,解釋又有何用,今後不要再提起她了。我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沒什麼好說的,就這樣吧。」
「怎麼,還不承認?」費雨橋渾身上下纏滿紗布,其實也動彈不得:「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得到的這筆基金,是你自己創立的,還是你繼承的,但你能將自己隱藏這麼深這麼久,可見你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我最佩服的人也就是你這點。」
「好,我一定去。」她滿口答應,心裏滋滋地冒出無數甜蜜的泡泡,覺得今天的陽光真是很好,園子里的花都開了。
但莫雲澤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目不斜視地徑直朝前走,跟沈端端擦肩而過,沈端端表情十分怪異,目光追隨著他,「你做得太狠了。」
莫雲澤長嘆一口氣,「費雨橋這次要好好當回孝子了。」
「你真是死不足惜。」莫雲澤搖頭,轉身欲離去。
阿森哈哈大笑……
莫雲澤沉吟著沒吭聲。
莫雲澤凝視著他,聽他繼續說下去。
陳德忠說了那麼多,莫雲澤能記住的也就這寥寥幾句。是的,他嘗試著用愛去填平心中的恨,他也答應了陳德忠,放過費雨橋,可是當四月躺在搶救室生死不明的時候,他的心再次被血淋淋地撕裂,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又一次被逼到了絕境……而今,他什麼都不願去想了,愛也好,恨也罷,大約就是這個樣子了,他跟四月到底還是缺了那點緣分,於是總在唾手可得時莫名又失去,他此生都沒有獲得幸福的可能。
阿森尋上山來。
「阿森,我的話你也不聽了嗎?」莫雲澤的語氣中已有怒意。
「那太好了!」四月一高興差點將正準備上車的莫雲澤給拽下來,她貼近他,附在他耳根低語道:「那……那時候我可以吻你了嗎?」
良久,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他終於說:「明天跟我去梅苑後山看梨花吧,四月。」
回到家就發起高燒,昏昏沉沉躺了兩天後,他最後一次打電話到芷園時被告知四月已經搬走了,據說又搬回了檀林公館。
他想起那日他去榆園見陳德忠,老人問他:「你知道我是誰嗎?」
而莫雲澤的眼神卻是凝重的,眸底黯黑如夜色,看著她說:「有些事情,我想告訴你,希望你能有所心理準備。」
莫雲澤彷彿木頭人般坐著沒有動,良久,才說:「我一個人在這裏待會兒,你先回去吧。」
「說了我想一個人靜靜。」
費雨橋的眼中滲出悲涼,「難道你不想我死。」
「莫先生?」阿森見莫雲澤半晌沒吭聲,以為他睡著了。
「莫先生,我們該走了,天都快黑了。也要下雨了。」
陳德忠去世了,就在費雨橋車禍發生的當晚。得到這個消息時莫雲澤正在自己的新居芷園對腿部做按摩,按摩師嫻熟的手法讓他昏昏欲睡,助理阿森在邊上接了個電話后,附在他耳根輕聲說:「陳老先生過了。」
阿森一聽就急了,「那怎麼可以,離天亮還遠著呢,您的身體吃不消啊。」
「四月!」他還是很難為情,打斷她,「你確定你想吻的是我嗎?」
「很好,比前兩天的狀況還要好,醫生跟她說話已經有反應了。」
「其實我一直就懷疑你的身份,你到底是不是莫敬浦的兒子。」陳德忠見到莫雲澤很激動,但也知道,也許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所以他直言不諱,無比同情地看著他說:「孩子,你真是受苦了,你一定活得很辛苦,跟那麼一群沒人性的人生活在一起,連我都覺得心疼。可是我幫不了你了,我都快死了,我只是希望你從今往後活得輕鬆些,無論你想找回什麼,想要就去爭取吧,不要猶豫,不要到了我這年紀,想做什麼都無能為力了。」
如今,他終於下定決心,勇氣來源於哪裡?
「當然想你死。」
「什麼意思?」
「我很遺憾,我明白得太晚了,害了雨橋,因為在他還沒有學會愛的時候,我就教他學會了恨,我才是罪孽深重啊。」
只是讓莫家料想不到的是,當初他們交出後山是不想被輿論推到風口浪尖,不想過多被人關注,誰知交出后還是成為人們矚目的焦點。梅苑寬闊的宅院太奢華了,門口每天人來人往的,想不引人注目都難。莫敬添不堪其擾,下令將原本透視的圍欄拆除重建,現在的梅苑被高高的青磚圍牆圍得嚴嚴實實,原來的鏤花鐵門也換成了密不透風的紅木仿古門,除了伸出牆頭的鬱鬱蔥蔥的樹枝,外人再難以看到梅苑裡面的一草一木。
「你就這麼自信?」
「然後呢?」
「誰說我代表莫家?我跟他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至於我的父親,也不是陳德忠,我們半點關係都扯不上。」
莫雲澤卻盯著四月的腦https://read•99csw.com袋出神,「你的頭髮讓我想起了一種動物。」他存心轉移話題。
「你走,我不要你管。」莫雲澤的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
「顏小姐跟費雨橋的秘書費依婷有見面,就在您去梅苑後山的那天下午。」阿森不聲不響地告訴莫雲澤。
阿森微微頷首,深為動容的樣子。
風越來越大,已經有零星的雨點落下來,山上開始還有些遊人,傍晚時都走光了。莫雲澤坐在梨樹下的木椅上,頭髮和肩上都落滿白色花瓣,林中的光線很暗,無邊無際的黑暗慢慢噬了過來,海水一樣漫過了他。
他說話的聲音真好聽,哪怕是毫無情緒的話,可是那聲音從他的胸腔內發出來,有種難以言喻的美好共鳴,聽著讓人沉醉。
「不,我自己去。」
「你見她還有意義嗎?」
莫雲澤反正臉上矇著口罩,究竟是個什麼表情,四月是沒辦法看到的,他這個人現在不知怎麼變得毫無情緒一樣,聽到這麼煽情的話眼皮都不眨下,只淡淡地說:「你還值得我同情嗎?而且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我會給你充分的時間慢慢考慮。」
莫雲澤回答:「知道。」
他給芷園撥了一個電話,結果被告知四月已經出門,可就算是步行,也應該到了吧?他又試著打四月的手機,電話一通就被掐斷了,再打,直接關機。他頓時無措起來,出事了嗎?還是她改變主意,不想來見他了?
「這件事跟我沒有有關係,不是我乾的。」
四月是在昏迷二十多天後醒來的,在最權威的專家組的精心醫治下,恢復得很快。這其中莫雲澤的精心照顧功不可沒,不僅給她安排了專門的營養師為她調配營養,雇了三個護工輪番照顧她,他自己也是每日都去醫院,不過看上去很忙,每次停留的時間不會超過十分鐘,純粹只是看看她,連跟她說會兒話的時間都沒有。四月並不清楚莫雲澤在忙什麼事,他的事她知之甚少,她對他整個人都知之甚少,她甚至不知道,莫雲澤還安插了保鏢在她的周圍,除了醫護人員,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她,特別是費雨橋。
「雲澤,希望你從此獲得幸福……」
「明天見面再說吧,要我來接你嗎?」
莫雲澤像是沒有聽到一樣,視若無睹地走向拐角處的電梯。沈端端目光依然追隨著他的身影,囁嚅著嘴唇喊了聲:「雲澤。」
「你沒資格提起她。」
所以在四月住院期間,只有姚文夕和李夢堯來看過她幾次,這還是經過莫雲澤首肯的。費依婷也曾經去看過四月,但只允許遠距離地看了下,連病房都不準進去,四月當時還在昏迷,她毫不知情。後來醒來了,她當然也不大敢在莫雲澤面前提起費雨橋,印象中只提過一次,她要莫雲澤別為難費雨橋,說他不是故意的,她不想兩個人老這麼鬥來鬥去,她希望一切回歸平靜,她實在是經不起折騰了。
那一刻的四月真想擁抱莫雲澤,他身上迷人的氣息讓她時常神思迷亂,他帶給她的感覺就像是片迷霧重重的森林,她置身其中,看不清他的面孔卻能真實地感知他的存在。而他的存在讓她覺得很奇妙,似熟悉又似陌生,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她感覺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她,卻又像是離開了她很多年。也許是他戴著口罩,讓她忽略了他的面孔,從而只專註於他的眼神,那恰是通向心靈的窗口,於是她捕捉到了很多。
「我低估了你,莫少,看來你的確比我聰明,德叔沒看錯你。」
「承蒙誇獎。」
他走到她的床邊,背著手默默注視著她。
莫雲澤當時背著手站在她床邊,眼底依然寂靜無波,沉默良久,忽然低低地說了句:「四月,你愛的是雲河吧?」
「為什麼?」
但是見到莫雲澤,他反倒釋然了,嘴角抽|動了下,竟然擠出了一絲笑容,「你終於肯露面了,你等這天一定等了很久吧?」
費雨橋的唇畔漾出恍惚的笑意,「你真是很謹慎的一個人,都到這份上了還不承認,他都死了,你也不認他,何苦呢?雖然我被德叔利用至今,但我還是感激他的,畢竟他養育了我這麼多年,也因此我很同情他,很不容易的一個老人,你認了他又沒有人說你什麼,你現在也不受莫家的牽制,何必做得這麼絕呢?」
莫雲澤當時只冷冷地說了一句話:「今後不要在我的面前提到這個人的名字。」他既沒說放過費雨橋,也沒說給他顏色看,他就是不想聽到這個人的名字。不過他已經明確表示,在他忙過這陣子后,他會帶四月赴美定居,簽證什麼的都已辦妥。他終於不再推開四月,因為他不知道他若離開,四月還會遭遇什麼不測。
莫雲澤是憂傷的,也是絕望的,他是梨花樹下的一座荒冢,他是遊盪在世間的一個蒙面的孤魂,只為了心中那份不滅的愛戀,九-九-藏-書他逼著自己忍受那麼多難以言說的痛楚,逼著自己出手,逼著自己保持清醒的頭腦和理智,他的忍耐已到極限,只想快一點結束。
莫雲澤說:「過來有一會兒了,你肚子餓不餓,我去叫人給你做早餐。」
莫雲澤本來閉著眼睛的,此時緩緩抬起眼皮,目光虛無。
所以莫雲澤離開的時候,四月送他到門口,問他:「明天,你真的打算都告訴我嗎?你不讓我猜謎語了,你會摘下面罩是不是?」
「我給你準備了些帽子,你出門的時候可以戴上。」
費雨橋從CTU轉入VIP病房的第二天,莫雲澤前往醫院近視,很低調,一個人去的。病房內的費雨橋顯得很安靜,顯然全身裹滿紗布,但人是死不了了,除非他想死。事實上,他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的樣子,倒跟死去並無不同。截去一條腿,檢回一條命,費雨橋並未覺得慶幸,他寧願死去。從清醒到現在已經有幾天了,公司的幾個高層頻頻來醫院,他自己是活過來了,公司卻沒辦法再起死回生。上午資管經理都來彙報過,告訴他昨日收盤的最新數據,百分之五十四的股權已被y&h基金收購,這意味著費雨橋對剛剛合併的融臣·盛圖已經失去控股權,新的董事會即將召開,公司將被y&h基金整體接管。聽到這個消息,費雨橋沒有任何反應,因為他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
莫雲澤默然。他很想問她,她到底念的是哪個「舊」,是莫雲河,是容念琛,還是費雨橋呢?但是他沒有問,反正下午就見面,有什麼話留到見面再說吧。
阿森想了想,靦腆地一笑,「學會了愛。」
「沒有意義,但我想見她,我知道你馬上就要帶她去美國,如果我現在見不到她,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如果她醒來,什麼都別告訴她。」
莫雲澤隔著一米的距離站著,背著手,不僅戴了口罩還戴了墨鏡,所以看不出他臉上什麼表情,只是聲音冷得好似滲了冰,「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莫雲澤一直等到五點也未見四月的人影。
「那你知道你自己是誰嗎?」
莫雲澤又說:「所以我相信四月一定可以醒來,因為我在心裏跟她說的每一句話她都可以感應得到,哪怕我已經死了,只是精神不滅……」
兩個月後。
「雲澤——」她輕聲喚他。
「就是知道他要死了,我才沒有告訴他。」
下午出門的時候起了風,看樣子又要下雨,這就是春天的煩惱,雨水總是連綿不絕。莫雲澤一到陰雨天就身體不適,全身的關節都疼痛不已,本打算自己開車,最後奈何不得只能讓阿森開車送他去梅苑後山。還在山腳下,就可以望見白的粉的花枝堆砌在整個山頭,但走近些看還是顯得稀落了些,可見昨夜暴風雨的肆虐有多麼無情,放眼望去滿地都是雪一樣的花瓣,覆蓋在草地上,空氣中的花香反倒更濃郁了,帶著未退的雨意撲面而來。
天亮時分,莫雲澤平靜地下了山。
四月從床上爬起來,對著床對面梳妝台的鏡子照了照,滿頭茸茸的短髮,還真像剛孵出的小雞,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莫雲澤,你很有觀察力。」
「是。」阿森點點頭,雙頗有幾分疑惑,「為什麼您沒有把那件事的真相告訴陳德忠呢?他現在都死了,您不覺得遺憾嗎?」
莫雲澤反擊,「我還有你絕嗎?」
「那你想讓我怎麼死呢?」
「你還愛我嗎?」
莫雲澤倒笑了,側臉看著他,「你進步很快。」
費雨橋大約因為疼痛,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胸口起伏得厲害,顯示出他的情緒有著激動了,「德叔說過,什麼樣的父親就會有什麼樣的兒子,你能贏我無非是你身上流著德叔的血,你繼承了他全部的智慧,而我不過是他的一個養子,他再怎麼教我,我也比不上你,這點我只能認命。至於家父,不是我不像他,而是我被逼得不像他了,若不是你們莫家當年在背後算計,我沒有家破人亡,我也不會這成今天這個樣子,所以你根本沒資格在這裏教訓我,哪怕你不姓莫,你仍然代表的是莫家。」
費雨橋莞爾一笑,「她會恨你。」
「只要你不覺得我是你的累贅就行了。」
「你什麼時候來的?」已經出院十來天了,四月的氣色調養得很好,因手術時剃光的頭髮也長長了很多,毛茸茸的,襯著她那張粉撲撲的小臉像個孩子。
阿森仍耐心相勸,「莫先生,您難道等到天亮嗎?顏小姐肯定是有事不會來了。」
「什麼動物啊?」四月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頭髮。
陳德忠當時只道他開玩笑,其實他說的是真心話,他確實時常分不清自己的真實身份,頂著一張面目全非的臉,靈魂和心又時常遊離,每次去墓園看莫雲河,對著那塊冰冷的墓碑,他覺得自己更像是躺在裏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