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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樂章 罪與罰 組曲四 丫頭,我好難過

第三樂章 罪與罰

組曲四 丫頭,我好難過

這條街新中國成立前曾是法租界,當時所住之人都是有身份的,一棟棟西式小洋樓掩隱在各式小院中,青石板路,梧桐樹,一直到今天,這裏仍然是名流聚集之地。林家的大院新中國成立前是法國大使住過的,規模自是比其他院落大些,這房子最初是林仕延的曾祖父買下,「文革」時被沒收,但因林仕延對當地慈善事業的貢獻,八十年代中期政府作為特例,又還給了林家。
不知道那隻天鵝是不是太困,居然一動不動地任他親密地撫摸,偶爾發出一兩聲低低的鳴叫,好似少女羞澀的呢喃,讓杜長風更加興奮得忘乎所以。月光下,「丫頭」的眼睛半睜著,浸潤著月光,漆黑的眼珠彷彿是沉在湖底最深處的寶石,發著熠熠的光彩。杜長風驚奇地發現,那眼珠竟跟香樟樹下的那女孩出奇的相似……
「什麼?」
但感覺上,「葉冠青」似乎理性些,雖然並不拒絕他的親昵,但始終跟他保持著距離,若即若離,跟它說話,它也是愛答不理的樣子,自顧自戲水,展翅飛翔。「丫頭」就不一樣了,只要杜長風一聲召喚,無論它在哪裡,玩得有多高興,也會立馬飛到他身邊,撲棱著翅膀,甭提多喜悅。杜長風也最愛跟它說話,過去從不曾對人說過的話,埋在心裏的秘密,都對它說了出來,他最喜歡撫摸它的脖子,一邊撫摸,一邊說著話,甭提多愜意。
「茶都涼了。」舒曼打破沉寂,提醒他,她已經枯坐了很久。
「一切不會就這麼過去的。」杜長風不止一次跟林然說。
「不關你的事!」杜長風別過臉,並不看父親,但語氣還不是很生硬。
「克嚕……克喱……」這東西又鳴叫了兩聲。
「你更要記得,我哥哥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你務必讓他幸福,無論有什麼樣的理由,如果你毀滅掉他的幸福,我會在自己下地獄前,先把你拖進地獄。
「今生我是沒有機會了,如果有來世,我希望你最先愛上的那個人是我,讓我也感受被一個自己喜歡的人愛著的感覺,可憐我從未真正體會過這感覺……
下了塔樓,他來到湖邊,「丫頭」彎著脖子,將頭藏在翅膀里,依偎著「葉冠青」沉沉地睡著了,他蹲下來,猶自哀憐地說:「丫頭,你怎麼不早說,你原來是有主了的呢,而且偏偏是我哥哥,我有多難過,你根本不曉得……因為,你是我哥哥喜歡的人,我就不能動那樣的念頭,這些日子以來我沒有到處亂跑,就是為了讓父親放鬆戒備,這樣我才可以去接近你,至少應該知道你是哪家的姑娘,住在哪裡,我好經常去看看你,可是……
老梁說:「啥女人他都不會見,他心裏只有十幾年前養的那隻母鵝。」
老梁張著嘴,半天沒反應過來。
「就叫葉冠青吧。」他沉吟著道,「叫它葉冠青……」
怎麼會就此過去呢?四年來,那個人哪一天在他心中消失過?四年的光陰都沒有讓他學會面對,他從不敢去看看那墳,每次走到半山腰,都停住,一步也不敢再向前。每年的清明,都是林然代表林家去掃墓的。
莫不是它聽懂了他的話?
「可是院長,您真打算讓他一輩子待在這兒?」老梁終於實話實說。
「也許連來年的春天都看不到了,」舒曼失神地瞅著他身後牆上的書架,輕輕抿一抿嘴,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緩,「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沒資格得到同情的,可是心裏不能說沒有遺憾。原先韋明倫勸我登台我抗拒,可是當我從醫生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死期不遠后,我反而發瘋似地想登台,今生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我想給自己的人生來一個完美的謝幕,用音樂為自己送行……」
近幾年來,杜長風一直不大願意出門,他每每會朋友都是邀到山莊里來,呼朋喚友,聚會喝酒,時間倒也不難打發。而來山莊的人多是文藝界的名流,杜長風看似交遊甚廣,實則很挑剔,不是誰都可以跟他交上朋友,他性情古怪,特立獨行,有時候甚至是傲慢無禮,一般人是吃不消的。如果不是投緣,杜長風不會隨意邀請對方來山莊,如果是朋友帶來,第一次處得不快活,就休想有第二次機會來。因此山莊來來往往的都是幾個熟人,韋明倫更是差不多把半個家都安在這了,只要杜長風在山莊里,就不會給他獨處的機會,這些年,一直是相伴其左右。杜長風很喜歡朋友們來「打攪」,這會讓他忽略這是關瘋子的地方,也忽略自己是個「瘋子」,他害怕靜下來,一靜,就會胡思亂想。
舒曼原本對他的看法有些改觀,不想他竟然這麼不知好歹,她恨不得端起茶往他臉上潑去。
因為,他一定是認得她的。
杜長風的眼中閃過一絲濕潤的光芒。
「你再看你,現在多快活,做天鵝也是不錯的,可以飛,多好……我也想飛,遠遠地飛離這裏,哪怕被獵人一槍擊中,也比現在這樣半死不活地關在這裏強。我不是沒想過去自首,可是這會牽連到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包括我的父親和哥哥……我不是個自私的人,從來就不是,從前是他們為我活,而現在,卻是我為他們活,我欠他們的,只能以這種方式還。
他突然打住,湖面倒映著一個人的身影……回頭,看到父親微笑著站在他身後九九藏書,旁邊是發了福的老梁,也呵呵地瞅著他笑。
他長長地嘆口氣:「再看吧,我也不想這樣。」
林仕延的臉上瞬間罩上一層陰影,久久佇立,望著不遠處愛子和天鵝嬉戲的場景,眼眶頓時變得濕潤。好好的一個孩子,聰明絕頂,本可以有著很好的前程,卻深陷於此,整天跟一群瘋子生活在一起,一輩子,該有多遠啊……
「『丫頭』,我好難過……」
杜長風答覆:「那就來吧。」
「我更欠你們葉家,很多次我都想遠遠地逃跑,可是中途又返回,因為我要在這裏等著你哥哥,如果我跑遠了,他會找不著的……我不想被你哥哥看做是膽小鬼……我不怕,一定會在這裏等著,不管他將來以何種方式來討債,我決不逃避,一個人連死也不怕的時候,還會害怕活著嗎?
「我就是上帝,你一個人的上帝!」他也嚷道,兩道濃眉豎起,如果不是了解他這個人,肯定會被他這個樣子嚇倒。但舒曼知道他就這臭脾氣,這個時候又不能跟他死杠,只能凄凄哀哀地說:「好,如果你是我的上帝,那你告訴我,到了我這份上,我該怎麼辦?明知道所剩的日子不多,卻並不想就此安靜地死去,我不是張愛玲,她輝煌一生傳奇一生可以平靜地死在自己的卧室里,可我過去所經歷的人生已經一塌糊塗,為什麼到死連最後的心愿都不能實現呢?」
他推開窗戶,揪著舒曼的衣領摁在窗台上,指著不遠處湖那邊的瘋人院咆哮:「你看到沒有,我曾經就跟那些瘋子一樣被關在裏面,關了五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為了什麼?你說我為了什麼?!我就是為了能等到他來,我知道他必定會來,我在這等著他,你說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如果我不夠堅強,早就逃之夭夭,或者徹底變成了個瘋子……而你竟然還說我懦弱!」
杜長風的嘴巴張成了個「O」形:「我的神啊……」
「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麼看待你自己,不是嗎?就像你自己說的,你是個音樂家,沒錯,可怎麼才能證明自己是音樂家呢?僅僅是出幾張唱片,一輩子躲在角落裡不敢露面?你躲在這裏,證明得了什麼?那隻會讓人們看到你的懦弱和膽怯……」
關於取消演出的事,韋明倫很惱火,打電話跟他溝通,總是關機。於是韋明倫搬出了舒曼,一個電話打到山莊,老梁接的電話,韋明倫說:「你轉告他,說有個貌美如花的女子要來看他,問他見不見。」
過去的,未來的,他一概都不願去想。
這兩隻天鵝當即被放養在人工湖上。那真是一幅罕有的美景,碧綠的湖水上,兩隻天鵝伸長著優雅的脖子游來游去,湖面倒映著它們的身影,襯著繁茂的湖草,簡直可以入畫。杜長風看得發痴。老梁不失時機地介紹說,這兩隻天鵝是院長大人託人趕赴甘肅千挑萬選出來的,品種優良,適應能力很強,而且是雌雄搭配,說不定明年還可以養出小天鵝呢。
老梁已經在二院退休,杜長風跟他很有感情,請他到山莊當起了管家,山莊里除了老梁,就只有一個做粗活的羅媽,非常清靜。老梁跟韋明倫很熟,聽聞有女人要來山莊見杜長風,老頭在電話里呵呵笑:「肯定不見,你又不是不知道奇奇最不喜歡女人來山莊。」
「奇奇,你爸爸已經回來了,這一次是回來定居的,你不去看看他嗎?」老梁在樓下喊,「明天你家裡有晚宴,你們家親戚都會過來,你回去一趟吧……」
「就那隻……」老梁指著一隻個頭稍大點的說,「就是頭頂有點凸的那隻。」
老梁如實把韋明倫的話轉告給杜長風,他當時正在書房作畫,一聽到舒曼的名字就擱下畫筆,發了個簡訊給韋明倫:「你確保她有活口回去?」
這話捅了馬蜂窩,他腳一蹬,茶几上的杯子飛出老遠,摔得粉碎,「你很想死是吧?你現在就想死是吧?!」他跳起來,拽起舒曼的手就往窗戶邊拖,「你看看,你來看看,我這麼多年是怎麼過來的!生不如死,我都過來了,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懦弱?!我這麼多年的地獄生活,暗無天日,你現在就是這麼看我的嗎?」
這天,林仕延又去二院看兒子。秋高氣爽,陽光明媚,林中開滿野菊花,走在裏面倍覺清新,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問起兒子的情況,老梁說:「他就是喜歡那兩隻鵝,一會兒看不到都不行,每天要給它們餵了食,他自己才肯吃飯,就差沒抱上床睡覺了。」
二院儼然已經是杜長風的一個「巢」。
奇迹般,「姑娘」沉吟了片刻,慢悠悠地仰起了修長的脖子。
內心似有流星劃過,剎那間灰暗的心田被照得通亮,心跳猝然紊亂,彷彿是前世的呼喚,那樣溫軟,帶著夢寐已久的幸福和希望,讓他僵直了身體,一時間忘了自己身處何地。他立在那裡,只不過數步之遙,咫尺間腳下卻如同無聲劃開一道千仞鴻溝,他怎麼也邁不出那一步,理直氣壯地大聲說「我在這裏」,但,如果時光就此停住,如果歲月剎那老去,如果可以在一瞬間即是白頭,他即便用一生去跨越他和她的距離,他也會毫無怨言。
韋明倫哈哈大笑,回了簡訊:「我會要老梁先把你餵飽,再送她來。」
「我不悶,https://read.99csw.com有『葉冠青』和『丫頭』陪我,我哪都不去!」
「……」
於是韋明倫把舒曼帶到了卧虎山莊,當然,他跟杜長風私下發的簡訊舒曼並不知情。「她終於是來了……」杜長風嘆息著,差不多是徹夜未眠。他期望見到她,又害怕見到她。面對她,他總是很無力。
「『丫頭』,你要多吃點才行,這陣子你可是瘦了,抱在手裡輕了好多呢,『葉冠青』就比你吃得多,你看它多肥壯,我真怕哪天老梁會把它抓到廚房蒸了,這老東西不止一次跟我說過,天鵝肉是這世上最好吃的……不過你別擔心,我是絕不會讓別人碰你們一根毛的,除了我,還有我哥,誰都不能碰你們,我哥……這傢伙,好長一段時間都沒來瞧我了,難不成是談戀愛了?聽他說,他最近喜歡上一女孩兒,在教人家彈琴呢,是不是喜歡一個人就想為她做點什麼,比如我也喜歡你,就想拉琴給你聽,還想給你寫曲子。這陣子我寫了好多曲子,可好聽了……」
杜長風原以為他不會再落淚,可是面對這隻通靈性的天鵝,他欣喜也悲傷得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情感。他顫抖地朝著湖面伸出雙臂:「『葉冠青』,你過來,讓我抱抱你……」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林仕延只是笑:「這小子,從小到大,我就沒琢磨透過,不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麼,做出來的事情總是沒譜兒……」
那丫頭四處張望,尋找目標。杜長風在樹后卻是將她看得一清二楚,只見她十五六歲的年紀,梳著個馬尾,白衣黑裙,站在月光下清麗脫俗得宛如一個墜落凡塵的精靈,尤其她的皮膚,被月光浸潤著,白皙得近似透明,吹彈即破。在她轉過臉四下搜尋時,杜長風看到了她那雙眸子,水光盈盈,攝魂奪魄,他從未見過如此炫目的眼眸……還有她輕盈的黑裙,被風吹得張揚而起,在夜色中如黑色的蝶,一切恍然如夢中。
「看到你的剎那,我確信我一定在過去的某個地方見過你,是今生,是前世,我不能確定。可是現在,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你居然是我哥的人!我活到這個歲數,居然從未愛過,你說可不可憐?但是,我還是不能有怨言,因為是我的哥哥喜歡你,那麼,你要記得,一定要好好地愛他,不能背棄他,傷害他,如果讓我知道你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或者他因為你而受到傷害,我不會放過你,哪怕我心裏喜歡你,我也不放過你,你一定要記得!
雖然外面寒風刺骨,屋裡開著暖氣,倒是溫暖如春。四面牆,有三面牆全是書架,古香古色的深色黃梨木很顯氣派,舒曼認得那種木頭,非常稀有昂貴,父親的書架就是這黃梨木。滿室都是書墨香。正對著門的雕花窗欞上,居然還貼著梅花圖案的剪紙,房中間擺著檀木沙發,坐墊柔軟而舒適,茶几上擱著一杯還在冒著絲絲熱氣的清茶,茶香混合著書墨香,令旅途疲憊的舒曼頓覺放鬆了許多。
「只是,你在那邊過得好嗎?我知道你家裡沒什麼錢,沒人給你修塔樓,你孤獨的時候怎麼辦呢?所以每年我都叫我哥哥給你燒很多的錢,拿著這些錢,你也在那邊修座塔樓吧,孤獨的時候站在塔頂眺望遠處是很好的,可以看看星星,也可以聽聽風聲……」
經過十幾年的翻修擴建,卧虎山莊已經是個自成一體的大庭院,跟二院其他西式院舍不一樣,杜長風喜歡中式風格,他在原來的房子兩邊各修建了一排青磚碧瓦的中式小樓,一邊取名山海居,一邊取名海棠舍,各有雕樑畫棟的廊橋連接小樓,圍抱成一個不小的院落。院落後面是繁茂的竹林,面積很大,跟二院外的楓樹林連成一片,蔚為壯觀。為什麼種竹子?因為杜長風喜歡聽起風時竹葉發出的沙沙聲,那聲音特別,跟別的樹木發出來的聲響不一樣,開始是局部細微的沙沙聲,然後隨著風聲掠過,整個竹林都陷入一片沙沙的海洋,此起彼伏,很有音樂的韻律,因此給了他很多創作的靈感。好萊塢某位華裔導演拍了部拿了奧斯卡獎的武俠電影,裏面有個很經典的竹林打鬥鏡頭,被杜長風國外的同學看到,連聲驚呼,這不是Sam家的後山嗎?
「大叔,是天鵝好不好,什麼母鵝……」韋明倫啼笑皆非,「不過你還真說准了,來山莊的就是他心中的天鵝,名字叫舒曼,你告訴他就行了。」
他說:「丫頭,我不是渾蛋哦,更不是流氓,雖然有時候我是有些渾蛋,可你不能這麼罵我,因為……因為我會保證,在你面前一定比君子還君子。你是哪家的姑娘呢,我從來沒這麼心跳過,你的眼睛,亮得讓我心跳,到現在還在跳,你聽……」說著他伸手將棲在湖邊水草里睡覺的雌天鵝抱在了懷裡,他蹲在水邊,向前傾著身子,輕輕地撫摸著「丫頭」修長的脖子,「我好難過,丫頭,偏偏我困在這裏,我沒有自由,不能帶著你到處跑,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卻不能帶你去,我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可你不是上帝,你左右不了我的生命!」舒曼也嚷道。
可是「葉冠青」還是沒理他,倒是那隻還沒取名字的雌天鵝遲疑著,緩緩地,優雅地朝他游過來,一直游到了岸邊。「克嚕……」它仰著read•99csw.com脖子,居然沖杜長風打招呼。杜長風笑逐顏開,伸手撫摸它的羽毛,「好傢夥,你是認得我還是怎麼著,可比『葉冠青』有義氣,我說嘛,我杜長風素來是最有女人緣的,你也喜歡我的,是吧?」
「雌雄搭配?」杜長風挑著眉,連連點頭,「不錯,不錯……」頓了頓,又說,「以後這湖就叫天鵝湖吧,別再叫人工湖,難聽死了,至於這兩隻鵝,也得有個名字才好,老梁,你說取啥名呢?」
這話玩笑歸玩笑,不過杜長風的確是從不帶女人來山莊,要風流在外面風流,也不喜歡朋友帶女伴來,他說這山莊是男人的地方,女人來了,怕是沒活口回去。末了,也補充一句:「如果有主動送入虎口的,在下決不推辭。」
五年後,杜長風以治病為由離開二院遠赴日本留學,畢業后林仕延又接他回來,對外宣布他的病已經治愈,不用住在二院了。也就是說,杜長風「自由」了。可是很奇怪,他竟從未覺得自己自由過,他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無論去哪裡,他心裏始終擺脫不了二院的陰影。在外面遊盪了一陣子,他漸漸沒了興緻,喧囂過後他選擇了寧靜,他依然搬回了二院,過起了半隱居生活。當然,他並沒有直接住在二院里,而是將他原來在二院住的小樓買了下來,建成了山莊,以那個人工湖將山莊和二院隔離開來。
舒曼是傍晚時候到的,簡單吃了頓晚飯,杜長風把她叫到山海居的書房談話。冬日的卧虎山莊顯得格外寂靜,後院竹林傳來此起彼伏的沙沙聲,傍晚時分下起了小雨,雨聲,風聲,伴著竹林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傍晚格外動聽。天氣預報說晚上有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這麼說著,杜長風抓過她的手,緊緊攥著,一顆很大的眼淚,緩緩湧出,滴在了舒曼的手背上。他抬眼看她,嘴角上揚,彷彿是想笑,卻牽動了什麼傷口般,痛得他渾身戰慄。他即便那樣痛,仍抓著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開,輕輕喚她的名字:「舒曼,你總該給我一個交代……」
「我真覺得我很不幸,從小父母雙亡,我連他們的樣子都不記得了,我現在的父親收養了我,原本過得自由自在,卻因為年輕莽撞,深陷在這個關瘋子的地方。很多時候,我寧願自己真的瘋了,不記得從前,不去想未來,這樣就會少很多痛苦,我很痛苦,『丫頭』,你知道嗎?這些年,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夢見葉冠青,渾身是血,流著淚,求我放過他……現在,反過來了,是我求他放過我,別再來夢中找我,讓我少受些煎熬,我一直備受煎熬,直到遇見你……
「……」
杜長風哈哈大笑,「真是太棒了,美人兒,我也喜歡你,對你一見鍾情,可是『姑娘』,我該叫你什麼名字好呢?」他撫摸它的頭和堅硬的喙,它居然一點也不畏懼,甚至還很享受的樣子低下頭,彷彿是害羞了般,杜長風本來眼淚已經擦乾,這會兒又是喜極而泣,「好,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等我想好了名字就立馬告訴你。不過,你現在得先告訴我,我今晚回不回家看我父親呢?如果去,你就抬頭,如果不去,你就繼續低頭,好嗎?」
這時候他已經剃好了鬍鬚,乾脆把腿放到了茶几上,厚厚的緞面拖鞋在舒曼面前放肆地擺著,甚是招搖。舒曼知道他是故意的,挑戰她的耐心。可她沒有耐心跟他耗,直直地看著他,聲如蚊蚋:「韋明倫有沒有告訴你?」
說完徑直走到兒子的身後,隔著幾步的距離,見他跟天鵝正在說話,示意老梁不要出聲。杜長風絲毫也未覺察到後面站了人,一邊給「丫頭」餵食,一邊嘰嘰咕咕,說:
他並不知道那女孩兒跟林然撞見后,發生了什麼。
似曾相識的臉龐,亮得令人不敢直視的眼眸。一切的一切,他都像是在夢裡無數次相遇過,凝視過。那麼,她是誰呢?
杜長風探出頭,一眼就看到琴房的窗邊彈琴的那女孩,側著身子,長發披肩,陽光透過窗子灑了她一身,她低著頭,側臉的弧線是那麼優美……可是,怎麼會是她?怎麼可能是她?電光石火間,突如其來的天崩地裂,讓他幾乎無法站直身體。他踉蹌著往後倒退幾步,心中像是被什麼輕輕地劃過,起先不覺得痛,然後猝不及防明白過來,原來真的是她!
「我不去!」杜長風斷然拒絕。
這以後,杜長風可就有事幹了,整天和那兩隻天鵝廝混在一起,給它們餵食、拍照,跟它們說話,儼然已是親密夥伴。
他終於按捺不住,當她背對著靠近香樟樹的時候,他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她驚嚇得渾身顫抖,他示意她不要出聲,然後,她轉過臉來,烏沉沉的眸子凝視著他,除了些許的驚詫,竟然平靜如水。這女孩兒,膽子很大啊。他問她是哪家的野孩子,她竟然說他是野孩子,這激起了他的興緻,想逗她玩兒,可是她卻罵他「渾蛋,流氓……」,他正要發作,她竟奪路而逃,迎面就跟一人撞上,他一眼就認出是林然,迅速閃到了樹后,爬上圍牆,落荒而逃……
一陣風吹來。
「葉冠青」飛累了,終於停了下來,在他面前游來游去,高高地仰著脖子,看都不看他一眼,緩緩游到雌天鵝身邊,一會兒以喙相碰,一https://read•99csw•com會兒又以頭相靠,甚是親昵。杜長風嘆了口氣,道:「『葉冠青』,你為什麼不過來?游近一點,讓我抱抱你吧,摸摸你的脖子也行……我知道,你還在恨我,可是你也看到了,我的遭遇並不比你好,跟一群瘋子關在這裏,不知道要關多久……
韋明倫胸有成竹:「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是他的夢中情人。」
「閉嘴!」他終於打斷舒曼的話,眉頭皺著,嘴角的線條綳得緊緊的,眼神如兩柄閃著寒光的利刃,彷彿是先從自己的身體里拔|出|來,然後刺向她的,似要跟她同歸於盡,「我不會允許你在我面前死去,從而讓我一生來憑弔你!我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他突然提高嗓門嚷道,下頜剛剛剃過的胡楂,根根凸起,彷彿隨時都會刺破皮膚冒出來。
四年了,他當時已經在這瘋人院待了四年。而那個去了的人想必墳頭已經長滿荒草,他的墳就在二院旁邊的公墓,杜長風一次也沒去過。林然說,葉冠青的哥哥葉冠語自從法庭宣判后搬到了桐城居住,母親不久也離世,葉家從此凋零。
「這個,我哪知道……」老梁為難地撓頭。杜長風一動不動地盯著兩隻天鵝,問:「哪只是公的?」
「你不是別人,是我兒子!」林仕延笑容可掬地走過來,蹲下身子,瞅著那隻被他喚作「丫頭」的天鵝說,「聽老梁說,你就是跟這隻天鵝『戀愛』?」
「克嚕……克喱……」它仰著脖子對著杜長風長鳴兩聲,然後撲騰著翅膀飛了起來,圍著湖盤旋了兩個圈,又輕盈地落在了湖面,繼續依偎在雌天鵝的身邊。
杜長風答:「母老虎在外面養,不帶回來,一山豈容二虎?」
但林仕延並不勉強,他知道能這樣近距離地談話已經很不易,他不能太急,必須小心,否則所有的努力都前功盡棄。可就在轉身離去時,一直埋頭喂天鵝的杜長風突然問了句,「林然教的什麼學生,他說他從不收學生的……」
他簡直覺得自己在「戀愛」了,一刻看不到「丫頭」,心裏就惦記得慌。夜晚睡覺,他總是開著窗戶,因為清晨醒來,他要一眼看到湖面上「葉冠青」和「丫頭」的身影才放心,即便在浴室洗漱,他也從不瞄著鏡子,而是瞄著窗戶外的湖面。他連塔樓都不去了,躺在湖邊的草地上曬太陽、看書、拉琴,跟「丫頭」說話,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涼了自己添,壺裡有開水。」杜長風漫不經心地說。他穿了件藍色絨布的睡袍,坐到舒曼的對面,樣子慵懶,卻自有一種不羈的風範,舒曼很少見有人穿睡衣都這麼倜儻自如的。
他頓時惱了:「幹嗎偷聽別人說話?」
舒曼心裏其實怕得要死,卻嘴硬:「難道……不是嗎?」
這從一個側面可以看出,他的精神仍然遊離在二院的邊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捨不得搬離二院,按道理他應該逃得遠遠的才是,可能是因為精神始終沒有得到解脫,逃到哪裡,都像是被囚禁的。而二院,凝聚了他太多的心血,也留下了他過往青春的很多回憶。
「從今往後,你活著的全部意義都是為了我哥哥,就如同我活著的全部意義也是為了他一樣,我答應過他,為他活著,那麼你也一樣,是為他活……
「你少給我擺出這張臭臉,想我同情你?門都沒有!」他一眼洞穿她的心思,臉上刀劈斧削般,線條生硬,一絲一毫緩和的餘地都沒有,「我還要問你呢,到了我這份上,我該怎麼辦?犯下的錯誤不能糾正,種下的禍根無法拔除,面對一個在黑暗中窺視自己十多年的人,你以為他會輕易放過我?沒錯,我是個殺人犯,可我也是個音樂家,我沒辦法在他不懷好意的注視下集中精力去拉琴……」
來者無不鬨笑。
他一陣風似地逃出了院子。
夜晚,他又一次攀上了塔樓,下著小雨,腳下的楓林透著無盡的黑暗,而遠處城市的燈火輝煌,漸漸模糊為無數的流星,每一顆都在眼中劃出迷離的弧線,越來越模糊,最後什麼都看不清了,只剩了一片淡薄的水汽。
他大口地吐著氣,放開了舒曼,自己卻趴在了窗台上,聲音突然變得沙啞低沉:「可是你不明白,你始終都不明白,我讓自己堅強地面對這一切,只是為了有一天你能記得……或許我並不是你眼裡的渾蛋……可是你只記得林然,把我當渾蛋,你罵了我這麼多次渾蛋,卻把最重要的一次忘記了。我苦挨十幾年撐到今天,你不但沒給我個交代,還把我看成了懦弱的膽小鬼,我是在你面前逃走過,可並不表示我就是個膽小鬼……你不記得就算了,可至少應該給我個交代,起碼不能死在我的前面。」
「我不能求其他任何人,只能求你,給我這次機會,讓我死在舞台上也好,即便我沒有資格選擇死去的方式,我還是希望你能讓我……」
林仕延很有分寸地把握著和兒子的距離,把話題岔到林然身上去,「你哥哥本來也要來看你的,但最近他收了個學生,要送去日本參賽,脫不了身……」
杜長風靠著牆頭抽到了第十根煙的時候,他終於決定還是進去看看,四年沒有回家了,心裏不想念那是假的。但他沒有走正門,而是從旁邊翻圍牆進去的,落地的時候響聲大了點,立即被發現。花園葡萄架下的鞦韆上九*九*藏*書有個女孩正在玩耍,聽到響聲,警覺地摸了過來。他迅疾躲在了圍牆邊的一株香樟樹后。
韋明倫第一次來這地方就羡慕得要死,說世外桃源一點也不過分,還說李某某導演應該付杜長風版權費,完全就是「抄襲」他家後山竹林的樣板。當然,這隻是玩笑話。當時兩人剛從日本留學回國,杜長風將他帶到二院玩,他一連串的嘰里呱啦,連「八格丫路」都冒出來了,意思是杜長風憑什麼一個人住這麼好的地方。
為什麼偏偏是她……
第二天下午,他在湖邊看天鵝,他查過資料,「葉冠青」屬於揚科夫斯基氏天鵝,有著黑色的喙,喙基是黃色,體形優美,飛翔時長頸前伸,徐緩地扇動雙翅,在水面或地面沖跑一段距離后再騰空而起。雌天鵝明顯地比「葉冠青」安靜,不怎麼飛,游泳或站立時,喜歡把一隻腳放在背後,或者以頭鑽入淺水中覓食水生植物,貪吃的樣子讓杜長風忍俊不禁。
杜長風當時一本正經地點頭:「是個不錯的建議。」繼而哈哈大笑。在韋明倫的建議下,杜長風給這院落起了個很俠客的名字「卧虎山莊」,寓意很明顯,這山莊里住著只「老虎」,最好別惹他,否則他發起威來可不是吃人那麼簡單,韋明倫每次跟人介紹山莊時都這麼說。末了還不忘補充一句,「是只公的。」
於是總有人打趣杜長風:「Sam,你這山莊里什麼時候養只母老虎呢?」
父子間的談話陷入僵局。
花園中光線不是很好,樹木太多,遮住了月光。
然而,兩個小時過去了,杜長風壓根就沒有「談」的意思,自顧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不知道在想什麼。
卧虎山莊從此聲名遠揚。
杜長風裝作沒聽到,他在想,那隻雌天鵝取什麼名字呢?想了一天,也沒想到好名字。
「哦,是舒伯伯的一個女兒,舒隸的妹妹……」林仕延很高興兒子主動問他問題。
杜長風不再說話,但心裏卻油然而生強烈的好奇,林然喜歡的那個女孩兒,會是什麼樣呢?他絲毫也沒想過,那女孩兒他是否見過。林仕延一走,當天下午,他就瞅准機會偷偷溜出了二院,直奔桃李街的林家小樓。還在樓下花園裡,就聽到三樓的琴房傳出叮叮咚咚的琴聲,顯然不是林然在彈,林然的琴聲他知道。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保姆可能出去買菜了,家裡顯得很空寂,這更方便他徑直溜到了三樓。琴聲更近了,琴房的門虛掩著,林然不在裏面,看了看隔壁的書房,他正在陽台的躺椅上閉目養神呢。
杜長風卻自顧轉身離去,緩緩上了樓。
夜已深了,街上的石板路被露水浸潤,在月色下似水銀鋪就一般。杜長風心事重重,在自家門口徘徊了很久,還是沒有決定進不進去。透過鏤花鐵門,可以望見花園中停了很多輛高級小車,四層高的洋樓燈火通明,歡聲笑語隔著院子都聽得很清楚。不知是誰的哈哈大笑驚起枝上的宿鳥,唧一聲飛往月影深處去了。杜長風不覺抬頭一望,只見幾株梧桐樹高過牆頭,枝葉迎風微微搖曳,映著一鉤秋月。
十三年前的一個午後。
人生的很多事就是這樣,早一步,與遲一步,相隔的不是咫尺,而是天涯。那晚回到二院,他興奮得一夜未睡,在湖邊跟「葉冠青」和雌天鵝說了一夜的話。對了,他把那隻雌天鵝取名叫「丫頭」,因為他並不知道那女孩兒的名字,只能叫她「丫頭」。一想到這名字,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了那隻天鵝。
一點點都不行。
杜長風低著頭,自顧自摸著「丫頭」的脖子,但林仕延知道他在聽,繼續說:「林希也正在考研,課業很緊張,你要是覺得悶,跟我到外面轉轉吧,我最近剛好要去韓國談一個合作……」
「……」
老梁自是喜上眉梢,這小子終於安定下來,不到處亂跑了。也不再拒絕林仕延的關懷,偶爾來看他,也能說上一兩句話。林仕延怎麼都沒想明白,為何兩隻天鵝就讓父子間的冰山趨向融化,而此前他付出那麼多,兒子難道一點也沒放在心上?
「如果放在舊社會,可以養很多小妾。」韋明倫首先就想到了這個。
「我是怕你悶。」
滾滾的淚水,奪眶而出。
四年了,這裏一切如故。
已經是深秋,寒風料峭,他僅穿了件襯衣,一雙手凍得發僵。可他依然那樣伸著雙臂,頭髮在風中翻飛,淚水在臉上肆意奔流,他全然不顧。
但逃避絕對不是他所願,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去面對,把那隻天鵝叫「葉冠青」,也許是他邁出的第一步吧。
杜長風不得不佩服林老頭子,居然真的給他弄了兩隻天鵝來。全身純白的羽毛,沒有一點瑕疵,純凈得宛如天物。
林家大院坐落在紫藤路9號。
他沉著臉,厚厚的稜角分明的嘴唇在抽|動:「你以為我是懦弱?」
「葉冠青」漸漸向他這邊游來。
「話先跟你說清楚,你來玩可以,如果要提到演出的事,你立馬給我走,一分鐘也不要多留……」舒曼還沒開口,他就給她來了個下馬威。這是他一貫的作風。上次在他海棠曉月的公寓里,他也是給她來這麼一手,讓人措手不及。舒曼瞪大眼睛想著怎麼反擊,他拿起茶几上一個電動剃鬚刀,吱吱地剃著鬍鬚,眼睛根本不朝她看,「我決定了的事是不會改變的,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