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環山的雪光

環山的雪光

「道嗄,道嘎,」她說,「我們不是一起長大的嗎?難道你阿爸沒有把我許配給你?」
村長不僅分出了牛群,還付了兩百塊錢。他說:「但是你們沒有草場。」
「那就不夢就是了。」
對面坐的男人俯身在膝上,沒有答話。女人幾天來搓下的牛毛線,在他手中編結成拇指粗的長繩,蛇一樣盤繞在他腳邊的草叢裡。
「多厚的草啊!」當時麥勒說,人像醉了一般,反覆叨念的就是那句話:多厚的草,你看多厚的草啊。金花真的對他動心了,雖然心裏仍橫過那月夜強|暴的場景,她仍吃力地抬起手臂,替他擦去了額上的汗水。
金花一聲尖叫,逃出了美術老師的單人房間。這已不是夢境而是過去的現實。過去的夢也只是裁剪了時間更為久遠的現實。金花跑進校園裡那片傍河的白楊和蘋果混生的樹林,樹下的草地邊緣長滿了蕁麻。她突然一頭扎進在樹下看書的道嘎的懷中,說:「親親我。」
「忍忍吧,金花。」
她卻輕輕地說:「親親我。」
麥勒揚手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茶缺了?」
「雪。」女人又說,同時挺直了赤|裸著的上半身。一陣沉雷般的轟響,隱隱橫過頭頂天空。金花舉目四顧,湖藍色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天空高處若有風,這時就會有鷹隼懸浮,平展開巨大的羽翼。沒有鷹隼。陽光直瀉在環山積雪的山峰,映射出艷麗的光芒。而山環中盆狀的草場上草葉搖動一片刺目的白熾光芒。只有盆地底部的那片湖水沉著而又安詳。不斷匯入其中的琤琮作響的融雪水使她越來越顯得豐盈。
他不願開口打破星期日正午的靜寂,只是帶著一種厭惡的神情把她推開。
「可能。」他說,「以後我們做的比所有的都漂亮。」
「我害怕做夢。」
「他們不能再說我們沒有草場。」
「我知道,二月份我就跟你上山了。」
「那你是我哥哥。」
金花膝行到他身邊,捂住他的嘴。他把她一雙手緊緊捏在自己手中,「你說老實話,金花,你有了嗎。沒有,那你帶上去年賣牛的錢離開我,走吧,上學。我沒有上過學,只認得錢上的幾個數字。你走吧。」
她只告訴他夢見了飛船。
一股旋風陡然從屋后旋起一柱塵土,發出劈劈啪啪的一陣爆響。旋風又陡然消失,許多草屑和花瓣飄飄而下。
她說:「要是沒有你,你的筆……」看著畫上的油彩被血跡污染。
「金花。」他說,臉色顯得異常地蒼白,眼中浮起痛苦而又依戀的神色。許久,金花才發覺,他的兩個指頭給鐮刀拉開了深深的口子,他自己往傷口裡撒進一撮火藥,傷口掰開時,裏面露出白瘮瘮的骨頭。
以往,麥勒這時都要從乾涸的地方出現,遙遙注視自己像一個水妖一樣步上翠綠的大草灘。
「麥勒。」
第二天她果然看到自己的沒有下半身的畫像懸在那片準確再現了的環山的雪光中間。她想出一個辦法,把穿衣鏡從柜子上卸下來,倚在昨天倚靠過的牆上。她站在畫架旁邊,老師從鏡子中看到她裸|露的修長雙腿和陰|部那一大片陰影。她就這樣看著自己的腿從畫布上漸漸伸入金色的湖水中間。畫中掩住陰|部的是一瓣落花。
一隻蜷曲的男人的手絕望地伸向了那汪金色的湖水。
「嗨!」他說。
「是的,我們,麥勒,我們……」
而這次,他沒有出現。
「金花,我知道我爸爸害死了你媽媽。所以他不能不撫養你,養你長大可又不能白養,就把你當成媳婦,不是嗎?」他放下書本,眼裡閃出一絲溫柔的神色,這溫柔越來越多,充溢了他的眼眶,「你真可憐,金九_九_藏_書花。你知道我肯定要考上一所工科大學。我將來要設計一條道路從我們村子前面穿過。在那裡設計一個全世界最漂亮的車站!」
金花突然尖叫一聲,震得屋頂上的煙塵撲簌簌掉落下來,「你們讓我死吧。」她說。她奔下樓梯,奔下樹林邊緣時,仍哭喊著,「讓我像媽媽一樣死吧。」那個追求藝術純真的美術老師叫她這般那般地微笑,惟一的結果是喚醒了一個體格健壯的姑娘的女性的敏感,使她沒有考上學校,沒有……沒有的東西太多。月亮從樺樹林后升起時,一個年輕人陰鬱地向她注視。她在這目光下拚命把身子蜷縮起來,並最終向這目光屈服了。後來,她把整個這件事情編織成一個夢幻,把那個強|暴的場面描摹成一個浪漫的場面。總之,這個細節在真實和幻想的場面中都存在。年輕人鬍子拉碴的臉俯向她時,他的目光肯定比樹林上空那像一塊薄鋁片的月亮還要明亮。其時,他剛蹲了六個月監獄出來。因為村長把偷豬的責任轉嫁到他身上。露水上來時,草梢上閃爍著月亮的銀光。麥勒告訴金花他今夜潛回村裡是想殺死村長,可能的話把他一家都殺光。
但那夢仍頻頻在睡眠中出現。你想夢。你不想夢。你不知道自己想夢還是不想夢。她端坐在斜射的陽光中間許久,才拖著長長的身影走向那湖邊。湖水無端漾動起來,湖水經過太陽整天曝晒,十分溫軟。她脫|光衣服,涉入水中,一時心中萬念俱灰。她想這種境界恐怕就是死亡那種境界,那種純凈,那種安寧。太陽在水中,彷彿一滴溶金在水中來回滾盪。水居然托起了她略略下垂的乳|房。只須再往前一步,水就會漫過頭頂。她停住腳。水面漸漸平靜。她在水中看到自己經過風抽雪打但依然年輕的臉,看到自己滾圓的雙肩。水把她的乳|房托舉起來。她一邊涉水上岸,一邊拂去水中沾上肌膚的落花。
「不。」
他的牙齒在暗中閃爍一下,說格薩爾也有過飛船,只是當時沒有這種名字罷了。
她跨出木屋的小門時,晨曦初露。
金花俯身哽咽:「那你有多可憐。你和我一樣,從小沒爹沒媽,你連一天學都沒有上過。你會叫我幸福,不是嗎?那次是我在等你回來,他們把我趕出來了。」
「聽。」女人停下手中旋轉的牛毛陀螺,從額上揮去一把汗水。
那片雪塵在藍色天幕上,升高,升高。
金花背倚牧屋的木頭牆壁。麥勒的背影在眼中模糊起來。背後的木楞子散發出濃烈的松脂氣。正午的陽光中所有牛虻嗡嗡吟唱。乍一聽彷彿是陽光發出轟響。幾隻金龜子從芒草梢上渡到膝上。陽光落進草地上那兩隻茶碗。一隻茶碗空著,一隻茶碗中滿碗茶水被陽光穿透,陽光在碗底聚集成一塊金幣的樣子。
太陽緩緩西移。
「我們,金花。」
「該出山一趟了。」金花說。
「我,打草去了。」
「那時你覺得一切都非常純凈嗎?」
「你要記住他父親害死了你母親。」
「是的,非常安寧。」
「可你不知道,那次我差點自殺了。」
麥勒只是說:「叫你做到這樣已不容易了。」
她把洗衣機上的定時器一撥到底。抬眼看到門外晾曬的紅襯衫在風中舞動像一團鮮紅的火苗。
「不是不相信,我悶得慌。我下山一趟吧,我去看場電影,不然帶幾本小說回來就夠了。」
「不,不。金花,我是老師。」
第二天他們雙雙在村中廣場上出現。金花坐在那股生鏽的拖拉機履帶上痛哭,聽到人們說「和她母親一樣」時,她哭得更加響亮了,心上和經過最初嘗試的部位https://read.99csw•com都橫過清晰的痛楚,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麥勒手扶腰肢慢慢站起身來:「金花,我沒有得到你的心,我知道。你在夢中叫他的名字。」
男人那雙關節粗大的手靈巧翻動,那不斷變長的牛毛繩在綠草中蛇一樣扭曲,遊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纏繞住了一株蒲公英,一株開紫花的黃芪,一叢酥油草,又迅速地伸延向另一叢酥油草。
「衣服?」
那美術老師矮小又瘦削。
她說:「道嘎,我害怕。老師要我把衣服脫了。」說著,她又一頭扎進他懷中。
敘說她的夢情況稍微複雜一點。主要是她耽於幻想但逃避夢。
機器把凝脂中的水分脫出還要一些時候,她呆立在那裡陷入回憶。她感到難解的是自己只是十九歲,而不是九十歲,她開始靠回憶來打發許多光陰,許多緩緩流逝的光陰了。
老師說:「太美啦,太美啦。」
她紛披著水淋淋的頭髮,張目四望。心中無所謂幸福與不幸福。只是想到得到幸福的不容易與不幸福的感覺居然總是纏繞在腦海中間。她居然想象到要是剛才再往深處走一步,那水會怎樣漫過頭頂,發出溫柔的鴿子叫一般的咕咕聲響。想到一個女人美麗的裸體上將生出一蓬怎樣的水草。
她走進木屋,把盛滿鮮奶的鍋架上火塘。鍋底新架好的柏樹枝必必剝剝燃燒起來,吐出帶著一圈藍光的幽幽火苗。青煙和柏樹特有的香氣一下充滿了整個屋子。屋子上首那道齊腰高的土坯檯子上,一字排開若干口平底鐵鍋。熬開的牛奶在鍋中慢慢發酵變酸。鍋面浮起筷子厚一層凝脂。她用光滑得閃爍著象牙色的木勺把凝脂打起來,盛進洗衣機缸里。然後,發動了那台小小的汽油發電機。發電機的噠噠聲和洗衣機的嗡嗡聲交織在一起,懸在屋頂那盞燈在黝黑的屋頂下投射出一個黃黃的暈圈。只有門外那片草地青翠而又明麗。
「發電的汽油和火藥都還有。」
她說他不等春天,說春天春雪下來山口就封住了。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冬天的烈風倒是把山口的雪颳得乾乾淨淨,露出青幽幽的冰坡和散亂于其中的灰色磧石。風把人臉、手都吹裂了。她說他們在你托缽僧手中瓦盆似的草場上五個月多快六個月了。要是像以前人一樣一天劃一個道道,恐怕木屋的一面已滿是那種叫人噁心的黑炭的道道了。
三個月以後就是暑假。道嘎一天在火塘邊突然說:「阿爸,我已接到上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了。你把金花名上該得的牛分出來給她。她考不上學校,該過自己的日子了。」
「你從監獄里出來。」
「月亮什麼也不知道。」麥勒把頭仰向屋頂。許多次,他都聽任金花把那故事篡改得十分美麗在他耳邊絮聒。現在他要撕開那虛假的外殼。
「今年賞花節各家的帳篷一定很漂亮。」
環山的雪峰簇擁在湖底,顯得美妙而又飄渺。
「那時,山沒有這樣高吧。」
「我愛你。」她主動把身子湊過去。
他們放起一把燒荒的野火,數百年積下的腐草頃刻間化為灰燼。麥勒翻下馬背時,塗滿黑灰的臉膛縱橫道道汗水。她一次次動情地為他擦拭。
麥勒盤好牛毛繩,拎到腰上,拿起鋒利的草鐮:「一冬天,這群牛該儲多少草啊。」
「我想,想畫你臉一樣畫你的胸脯。」
「這裏冬天氣候也會很好。你看周圍山峰,沒有一個風口對著我們,海拔也才二千九,比麥窪那個軍馬場還低三百米。」
「我知道,我可是做夢都在想……」她彷彿被烙鐵灼燙了一般,突然噤口不言了。
「好,我們看吧。」
那個美術老師卻給了她九_九_藏_書一個習慣。這個習慣就是常常感覺自己就固定在某一張畫上,張掛在高高的地方,目光達到一個物體之前得首先穿過玻璃,玻璃上面落滿灰塵。玻璃以外的人事與物象與己都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接連好幾個星期,她就這樣沉溺於幻想。
「麥勒!」
「夢見我時你發出尖叫,像那次一樣。」
金花瞧瞧自己裸|露的上半身,悄悄地說:「瞧,老師,你畫吧。」……
他呼吸急促了一陣,最後還是只用下頦碰碰她頭頂就把她推開了。
「好吧。看吧。」
「鹽?」
所以,金花的故事是關於她怎樣小心翼翼地側身穿過現實與夢、與幻想交接的邊緣的故事。
剛進入這環山的第四天,她就夢見了。以後又多次夢見和那個夢境一樣的場面。那陣放眼四顧,進入眼底的全是放了荒火后裸|露出的泥土和石頭。風揚起灰燼,黑色灰燼落下又飄起,環山的寒氣在薄暮中從四方潛來。一種孤獨感湧起,麥勒扶著扭傷的腰站在門外嘶聲吼叫,並擊發手中的獵槍。她只看到槍口閃射火光,沒有留意到擊發時的巨大聲響。月黑風高。槍聲在山環中來回撞盪。那夢便在她不安穩的睡眠中出現了。她,和眼鏡道嘎一同被某種物體所運載。窗外緩緩滑過許多奇異的風景。道嘎用眼睛傾訴什麼。她問,我們坐的是火車?不,飛船,他說。窗外的風景畫片般一張張翻過。金花用手去尋找時,發覺是美術老師把十七歲的她張掛在艙室的牆壁上,那冰涼透明的玻璃緊貼著她的眼瞼、鼻尖、耳輪,甚至動人的肩窩。她一掙扎,周身發出紙張的干而脆的刷刷聲響。這時飛船陡然加速,一切物體都帶著蜂鳴聲分解為碎片,或者和她一樣變成一種又薄又平的東西。她驚叫著醒來,觸摸到自己豐腴的冷汗淋漓的血肉之軀。
她說:「你聽,雪崩。你聽,雪水衝下山坡的聲音。我知道你不在聽。你不聽我也要說,我憋不住了。在學校時我們可不是這樣。老是這樣。我,我不敢保證我能在這裏和你度過冬天。」
「我也夢見你。」
這時,麥勒已轉入打草的那塊凹地,不見了蹤跡。
他低頭啜飲碗中的奶茶,兩個明顯瘦削下去的肩頭高高聳起:「夢,你的夢。」
「那是父親卑鄙。」
她說,二月份我們就上山了,那時不就是冬天嗎?
馬頭探進山口巉崖的濃重陰影時,他們勒轉馬頭回望。五六列山脈從四方逶迤而來。只有他們走來的那脈山上有一條公路,汽車宛如一隻只盛裝經文的檀香木匣子。它們彷彿不是在地面行駛,而是憑藉某種神力飄浮在蔚藍的大氣中間。穿過冰凌參差的山口,新的景象在眼前展開。那些扭結著舞蹈而來的山脈在這裏同時中止,隔著這塊草場相互矚望。礫石在腳下成群地滑動,發出湍急水流那種嘩嘩的聲響。麥勒跌跌撞撞奔下山坡,把滑動的礫石,和隨礫石一道下滑的金花與牲口一起甩在了身後。
「不,我要回家。」
「不相信?」
美術老師激動得搓著雙手。
西側山峰的雪光呈淡藍色,東側則漸次顯出血樣的殷紅。南北兩側的雪峰上的閃光依然艷麗而峻潔。幾團巨大的雲影泊在草場上,濃淡不一。
「你只是無家可歸。」
火塘中的火苗伸伸縮縮,兩人投在牆上的影子忽長忽短。麥勒打了一天草,並吐露了最初他們結合的真實情況,就斜倚著牆壁慢慢睡熟了。金花仍跪坐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注視那臉,並聽他不時發出低低的呻|吟。
「這樣吧,金花。我追求的是一種純真,你可不可以脫下你的上邊衣服。」
「我?」他臉上顯出一種非常九九藏書天真的神情,她微笑著把那把小刀捅向他的腰部。他負痛倒地時,嘴裏不停地說著:「為什麼?為什麼?」
她被他那副不以為然的神態激怒了。她說你說我牙痛,我說你冬天過山扭傷的腰才痛。你不想下山去治治。你裝男子漢,你以為我不知道。昨晚,你上去時我都聽到你倒抽冷氣。我沒有點穿你。五個月了,村子里青稞都抽穗了吧,今年的賞花節我們也參加不上了。我說你的腰怎麼還沒有好利落?
「你哪裡有家,你嫁給我了。這裏就是你家。忍忍吧。錢湊到一萬我們就去旅遊,那時由你,先去廣州還是先去拉薩。我不像你讀過那麼多書,但我想叫我妻子幸福,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他嘆口氣說,這些他都懂,都知道。
「麥勒,你有心事,你今下午想什麼了?」
這時,麥勒揩乾手上的汗垢,開啟了手中小小的計算器。隨著一陣細微的嘟嘟聲,一列數字跳到顯示屏上。同時,他開始不停地叨咕:多少母牛可以產多少奶,提多少奶油,小公牛閹了可以賣給農戶做耕畜,等等。這樣,到下年底就可收到八千元現款。
「夢。」她說,「夢。」
他們都沒有聽到那很小面積的雪崩聲。只是無意中看到對面兩峰之間騰起一片晶瑩的雪塵。
又一次小雪崩在環山上爆發,聽著那低沉的崩塌聲,兩人同時抬頭仰望那閃著彩虹光芒的輕盈雪塵漸漸飄散,終於只剩下滿眼藍空的寂寞。
「啦……啦啦啦,嗒,嗒嗒……」她走上山坡時,愉快地歌唱。
「我要叫你愛我。」他說。
金花到外縣做了流產手術后,又插入原先的中學學習。一學期后,接到村裡捎來的一千元錢,並告訴她麥勒因為破傷風死了。他死得很慘,他從木屋爬到湖邊飲水,那隻感染過的手臂骨頭都變黑了。那群牛已成為野牛,人們只好把它們開槍打死。這錢便是賣牛肉的錢。另有三百元付了那些宰殺牲口人的工資。她把錢塞進書包里,只淡淡地說了聲知道了,就回到燈火輝煌的教學樓中去了。第二天,她敲開美術老師的門,說:「我找你畫畫來了。」她鎖上門,拉上窗帘。自己動手脫去一件件式樣考究,質地精良的衣服。
「我撕開你的衣服。」他毫不容情地說。金花絕望地舉起雙手:「麥勒,是我們脫下衣服在月光中沐浴。」
「他們不能。」
「你夢見道嘎。」他仰起頭,長長嘆了一口氣,頓時感到如釋重負。
「那時人也不像現在人喜歡牙痛一樣哼哼唧唧。」
她嗅到自己散發出一種野獸的氣息。
金花舒展腰肢捋動紛披在肩上的長發。這時她覷見麥勒停下手中的活計,緊盯她隱現於烏黑髮絲中滾圓的雙肩。她把手屈在腦後,她相信:這是一種優美的姿勢。那個瘦小的美術老師經常要她擺的就是這個姿勢。金花感到男人的目光從肩頭灼|熱地滑向小腹。她知道,這些地方不像被風抽雪打的臉,都顯得光滑而又柔韌。她放鬆自己,粲然一笑,同時發覺他的目光又游移到了別的地方。她用手撫摸一陣自己的臉腮,突然張開小嘴唱了起來:「啦,啦啦啦啦……嗒嗒……」過門沒有哼完,她又突然沒有了興緻。
「月亮看見了我們。」
「看吧,麥勒你看多好看了。」
責任制后搖身從支書又變為村長的道嘎父親搔搔頭頂說:「那就讓她等你弟弟吧。」
一陣淚水無礙地衝出了她眼眶。
現在,她感到自己成為畫中的人物時才敢抓住一些藍色、紫色的夢境的碎片拼貼起來。母親的臉是蒼白上泛著一層淡藍的螢光。她聽到一個只見背影的人對母親說:娃娃下地,就叫金花。母親說https://read•99csw.com:娃娃是在開金色鹿茸花的草地上有的。多年歲月流過母親耳際時,金花聽到某種東西潛移的噝噝聲響。母親死乞白賴地對那個握有權柄的人說:親親我。那人說:上山去吧,雪過一陣就要停了。母親上山非但沒有找到生產隊的牛群,在雪中凍餓而死。美術老師的筆觸像那又冷又硬的雪霰一樣刷刷作響。美術老師把一筆油彩塗在膝頭上,說:「好了,完了。今天你的眼神中夢幻的氣質非常非常的好。」
她起身穿好身上的衣服,用嘴唇碰碰他滾燙的額角。麥勒臉上的肌肉抽|動一下,仍然沒有醒來。
「你明天就走吧。」
「麥勒……」
「你不是在等我。」
「不錯吧。」
她脫得一|絲|不|掛。雙手屈在腦後,斜倚在牆上,戲謔地說:「老師,你的手不要打抖。」老師迅速釘好畫布,一筆筆油彩附著在畫布上。畫好一半,她穿好衣服說累了,明天再來,推門出去,又回過頭來說:「我那次在湖中沐浴,湖水是金色。背後是大片草灘,周圍是閃著藍光的雪山。明白嗎,要把我畫在這樣的景色中間。」
麥勒吃力地笑笑,說:「我愛你,我不要用我的命去換狗傢伙的命。」
他們又坐在一起喝中午茶,在牛虻的嗡嗡聲和新蓋的木屋所散發的松脂香氣里,他們的影子在地上緩緩移動。他們面前是兩隻茶碗,一把銅壺,以及稍遠處躺在草中的一把鐮刀。再遠是那汪靜寂的湖水。湖中的太陽閃爍著那把鐮刀刃口上一模一樣的光芒。
飛鳥急急地橫過天頂。牧屋籠罩在一片緋紅的霞光中間。金花背倚門框等著他蹣跚著腳步來到面前。
他又轉身對鄉親們說:「聽說村長估計他不答應我我就要犯一種被槍斃的法。譬如殺死他,毒死他的牛群。」
「你害了我。」她把玩著他刮油彩的小刀說。
首先,她覺得通過門框望到的一方草地不是真實的草地,而是一塊畫板上的基色。一個人站在畫外什麼地方調和顏料,準備把她近乎赤|裸的軀體的顏色與輪廓在畫布上固定下來。她不禁微笑起來,那時,美術老師總說:以你的純真,金花,你懂嗎?你以全部純真微笑。那時她不懂,現在她懂了。她以全部殘存的純真向那方陽光明麗的碧綠草地微笑。
「不錯,你隔三五天就算一次,我都背熟了。」她淡漠地說。
「你詛咒我,踢我。」「我要你的手放在我胸脯上,可是你害怕,你的手打著哆嗦。」「一大片綠草被糟踐得不成樣子。」「那草地上露水閃爍,花香四溢。」「你嘴撕扯下了我一綹頭髮。」「我口中喊著你的名字。」
從屋裡可以望見牛群聚在遠處安詳地飲水,懶懶地啃食伸長在嘴邊的青青草梢。
「親親我。」
說完了,她覺得那個比喻新鮮而又貼切地表達了她的心境,彈彈舌頭,又說了一句:「像可憐的托缽僧的瓦盆一樣。」
「不。」
她慵懶地倚在他懷中,說:「你不能殺掉道嘎,他要修鐵路到村子前邊。」
沉默半晌,金花抬起閃著綠火的眼晴說:「你知道畫是怎麼畫的嗎?我給你畫了多好的一幅連環畫啊!」
「松贊干布統一之前,這裡是一個小王國的王族鹿苑。」
麥勒走開已經很久了。
她平靜地挽好髮髻,悄悄地對湖水說:再見。然後微笑著說:「你愛他他不愛你。他愛你你不愛他。」
麥勒走到村長面前:「我和金花把我們的牛合為一群。我算過了,我三十二隻牛你放了半年收入是四百塊錢,一百塊錢算你的工資,其它你要如數付清。你家六口人一百零三頭牛,你要分給金花一十七頭,知不知道我在監獄里學了半年法律,是幫你學的,村長。」